第183章 不行了……我不行了……
天一亮,姜在允就起來洗臉,換衣服準(zhǔn)備去見媽媽。
她站在衣柜前,手指輕輕撫過那件淺藍色的連衣裙。
布料粗糙,袖口的線頭已經(jīng)有些松散,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了出來。
這是媽媽去年給她買的最后一件衣服,標(biāo)價九十八元,商場打折區(qū)的清倉貨。
&ot;在允,快一點。&ot;父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溫和而沙啞。
&ot;馬上好。&ot;她應(yīng)了一聲,迅速套上連衣裙。
棉布摩擦著皮膚,有些刺癢,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的衣服幾乎沒有超出一百的。
鏡子里的女孩身形單薄,裙子顯得空蕩蕩的,自從媽媽走后,她又瘦了五斤。
客廳里,父親正在整理一束百合花。
他穿著那件深藍色的工作服,領(lǐng)口和袖口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但至少干凈整潔。
那是他唯一一件沒有機油污漬的衣服,專門留著出門場合穿。
&ot;爸,是打車去嗎?&ot;姜在允小聲問道。
父親點點頭,從褲袋里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鈔票:&ot;嗯,方便點。&ot;
他的目光掃過女兒身上那件褪色的裙子,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但什么也沒說。
出租車里彌漫著一股廉價的空氣清新劑味道。
姜在允靠在窗邊,看著外面飛速后退的街景。
父親坐在她旁邊,雙手放在膝蓋上,指節(jié)粗大,皮膚有些皸裂。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ot;到了。&ot;司機打破了沉默。
墓園坐落在城郊的山坡上,清晨的霧氣還未散盡。
姜在允捧著百合花走在前面,父親跟在后面,腳步沉重。
媽媽的墓碑很樸素,一塊灰白色的石板,上面刻著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姜在允蹲下身,把百合花放在碑前:&ot;媽,我們來看你了。&ot;她的聲音哽住了。
她伸手撫摸著冰涼的墓碑,粗糙的石面刮著她的指尖。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出來,砸在百合花上,和花蕊混在一起。
父親站在她身后,一動不動。
沒過一會,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笨拙地拍了拍女兒的背,&ot;別哭了,你媽不喜歡看你哭。&ot;
姜在允點點頭,用手擦了擦眼淚。
他們在墓前站了約莫半小時。
父親幾乎沒說話,只是偶爾調(diào)整一下花束的位置,或者拂去墓碑上的落塵。
姜在允則斷斷續(xù)續(xù)地跟媽媽說著近況:學(xué)校的考試、鄰居家新養(yǎng)的小狗、她最近學(xué)會做的蛋炒飯每當(dāng)說到一半哽咽時,父親就會輕輕碰一下她的肩膀。
祭奠結(jié)束的香還沒完全燃盡,父親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姜在允看到他從褲袋里掏出那部屏幕碎裂的老式手機,拇指在接聽鍵上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記。
&ot;喂,老張啊&ot;父親的聲音低沉而順從,背不自覺地彎了下去,仿佛電話那頭的人能看見他的姿態(tài)似的。
&ot;現(xiàn)在嗎?可是今天是我老婆的&ot;
電話那頭傳來模糊而急促的聲音,父親的表情逐漸變得僵硬。
姜在允站在一旁,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連衣裙的花邊。
她看見父親額頭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似是有些無奈。
&ot;好的,我馬上過去。&ot;最終父親還是這樣說道。
掛斷電話后,他盯著墓碑看了幾秒鐘,像是在向母親道歉。
&ot;店里忙不過來,我得去上班。&ot;父親把手機塞回口袋,聲音里帶著歉意,&ot;你先回家,自己先吃點&ot;
&ot;我也想去。&ot;姜在允突然說,話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父親轉(zhuǎn)過頭,眉頭皺了起來:&ot;維修店很臟,而且&ot;
&ot;我想去看看你工作的地方。&ot;她堅持道,聲音比想象中要堅定,&ot;媽去世的時候,店里的叔叔們都來幫忙了,我還沒好好謝過他們。&ot;
父親盯著她看了幾秒,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ot;那你跟緊我,別碰任何工具,地上全是油。&ot;
他們坐上公交車,搖搖晃晃地穿過半個城市。
父親一路上都在看表,膝蓋不安地抖動著。
姜在允偷偷觀察他的側(cè)臉,鬢角的白發(fā)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他爸爸,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維修店位于城西的商貿(mào)城,接近城邊,這里開的都是一些賣電動車的、賣自行車的、五金店、汽修店一類的店鋪。
一家汽車修理店在街最外道,鐵皮棚子搭成的簡易工棚,門口堆滿了輪胎和廢零件。
還沒走近,就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響和男人們粗獷的吆喝聲。
空氣中彌漫著汽油、機油和鐵銹混合的刺鼻味道。
&ot;老姜來了!&ot;一個滿臉油污的中年男人從車底鉆出來,朝他們揮了揮扳手,&ot;快來幫忙,這輛車的變速箱有問題,客戶急著要!&ot;
父親匆匆點頭,轉(zhuǎn)身對姜在允說:&ot;你去那邊陰涼處坐著。&ot;
他指了指工棚角落一個積滿灰塵的小板凳,旁邊堆著幾個空飲料瓶。
姜在允擦干凈板凳剛坐下,就看見父親脫下了那件唯一干凈的工作服外套,從墻上取下另一件沾滿油污的藍色工裝穿上。
他動作熟練地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幾道陳年的傷疤,然后蹲到那輛抬起的老舊轎車旁邊,和另外兩個工人低聲討論起來。
……
蟬鳴刺穿午后的悶熱。
姜在允坐在小木凳上,裙擺被鐵皮棚漏下的熱風(fēng)吹得微微顫動。
&ot;丫頭。&ot;滿臉胡茬的一個叔叔蹲下來,工作服領(lǐng)口被汗水腌出一圈白漬。
他從褲兜掏出一卷零錢,捻出張五十元紙幣,&ot;去小賣部給叔幾個買幾瓶冰水,剩下的你拿著買雪糕。&ot;
紙幣邊緣沾著黑色機油,在陽光下泛著油光。
姜在允剛要接,父親的聲音橫插進來:&ot;老趙,別慣孩子。&ot;
&ot;老姜你這就沒勁了,給孩子個零花錢嘛。&ot;大叔把鈔票塞進姜在允手心,粗糙的指尖在她手腕留下道灰印,&ot;你閨女這么乖,讓她在這干坐著��?&ot;
“是啊,小孩子給點錢買雪糕的嘛�!迸赃吜硗庖粋大叔也說。
父親沉默著,喉結(jié)滾動兩下。
姜在允捏緊紙幣,聞到上面汽油的味道:&ot;謝謝趙叔。&ot;
她走出車棚,去到街頭那邊的小賣鋪買水和雪糕。
七月的太陽確實有些大了,姜在允漏出來的皮膚被曬的有些發(fā)紅,她一路都是陰影里走著。
而在車棚里,幾個大叔好不容易忙完,正坐在一起抽煙,聊天休息著。
烈日炙烤著修理鋪的鐵皮頂棚,空氣中彌漫著機油與橡膠融化的刺鼻氣味。
一個大叔正用沾滿油漬的毛巾擦汗,突然瞇起眼,望向路面——是一輛漆黑锃亮的奔馳s級轎車緩緩?fù)T诹说觊T口。
車門打開的瞬間,冷氣混著淡淡的皮革香氛溢出來。
先踏出來的是一只锃亮的牛津鞋,鞋底在接觸油污地面的剎那微微懸停,仿佛不愿真正踩實。
&ot;……嗯,對,對,會議推遲二十分鐘,財務(wù)報表先讓財務(wù)部過一遍。&ot;男人一邊通電話,一邊皺眉掃視著修理鋪的環(huán)境。
他穿著筆挺的淺灰襯衫,袖口別著鉑金袖扣,腕表在陽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ot;爸,要叫王叔來接嗎?&ot;跟在他身后下車的徐斯言問道。
徐斯言穿著簡約的白t恤和淺色休閑褲,乍看普通,但衣角小小的burberry格紋標(biāo)卻暴露了價格。
他皮膚白皙,腕骨線條清晰,手指修長干凈,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與修理鋪里工人們粗糙皸裂的手形成鮮明對比。
徐父沒回答兒子,而是朝最近的修理工抬了抬下巴:&ot;看看哪里的問題,抓緊時間。&ot;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胡渣叔叔搓了搓手,賠著笑湊近:&ot;老板,車是什么情況?&ot;
&ot;突然加不上油,儀表盤報警。&ot;徐父不耐煩地瞥了眼手表,&ot;快點檢查,我還有會要開。&ot;
徐斯言環(huán)視著周圍的環(huán)境,黑色的眼睛在清爽的發(fā)絲下轉(zhuǎn)動。
他剛剛下了小提琴課,他爸就來接他,說到公司學(xué)學(xué)怎么經(jīng)商,以后有好處。
結(jié)果半路車就出問題了,他爸的心情不太好。
從干凈、整潔、清涼的環(huán)境,一下子到了這個充滿汽油味、燥熱、嘈雜的環(huán)境。
徐斯言還有些不適應(yīng),但他沒有像他爸爸一樣,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他只是有些好奇的看看這些人日常的工作環(huán)境。
但眉間的微微皺眉也暴露了徐斯言,也有些不太接受這種環(huán)境。
姜父已經(jīng)蹲下身檢查底盤,油污的袖口蹭在奔馳的漆面上。
徐父剛好掛掉電話,看到這一幕眉頭一皺:&ot;小心點!別刮花蹭臟了。&ot;
徐斯言走到姜父身旁,微微彎腰:&ot;麻煩您了。&ot;他的聲音很有禮貌,足夠清晰,甚至帶著一絲歉疚,仿佛替父親的傲慢彌補什么。
姜父沒說話,只是沉默地接過診斷儀,手指在精密儀器上操作,&ot;氧傳感器故障,要拆下來清理。&ot;他最終說道,聲音低沉沙啞。
“斯言!到這邊來,別沾臟了衣服�!彼趾八�。
徐斯言沒說話,從容的走到他爸那邊。
他爸抓了抓徐斯言的頭發(fā):“你這頭發(fā)有些長了,有時間了去處理一下�!�
徐斯言:“好。”
徐父又和他兒子說了幾句,幾分鐘后,他就開始催促,朝那邊的修理工喊:“結(jié)束了嗎?要多久?”
胡茬叔叔擦了一把汗:“大概,四十分鐘吧�!�
&ot;四十分鐘?不行!&ot;男人立刻否決,&ot;你們能不能快一點,這么幾個人都在忙這一輛車,還要這么多時間嗎?你們的工作效率也太低了。&ot;
幾個維修工眼神對了對,但也說不了什么,最后只是說:“老板,我們盡快,三十分鐘,你看行不?”
“嘖!快點快點!”徐父又打起了電話,看樣子是又要說會議在延遲一些的事情。
他邊接電話邊走到不遠處的樹蔭底下,似乎不想聞這些汽油味。
徐斯言倒是還好,他摸摸鼻子,站在車棚邊掏出藍牙耳機打開音樂,聽起歌來。
他時不時還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起伏,跟著點點鞋尖。
姜在允抱著塑料袋從小賣部回來時,冰水和雪糕在袋子里窸窣作響。
薄汗在額頭滲出,打濕了幾縷碎發(fā)。
修理鋪門口停著的那輛黑色奔馳讓她腳步一頓。
一個筆直的少年身影立在那里,足以讓姜在允直接頓在原地屏住呼吸。
是……徐斯言嗎?
徐斯言!
真的是徐斯言?!
姜在允的呼吸滯了一瞬,腦海中閃過期末考試前一周的樓梯口。
那個意外的相撞,就足以讓她一周的時間心里熱熱的。
她還……
她還在學(xué)校里,不自覺的尋找過這個身影。
但直到考試結(jié)束,她都不曾再碰見過,這段時間又好不容易徹底放下那次的“意外悸動”。
徐斯言就這樣又出現(xiàn)了。
現(xiàn)在,他就站在修理鋪的油污地面上,白球鞋邊緣已經(jīng)沾了一圈黑灰。
就這樣,在這里遇見了?
怎么辦?
姜在允下意識抱緊了懷里的塑料袋,塑料膜發(fā)出摩擦聲。
徐斯言轉(zhuǎn)頭看過來,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眉頭微微挑起。
&ot;……是你?是叫,姜…姜在允?&ot;
她的名字從他嘴里念出來,帶著點不確定的試探,卻讓她的耳尖瞬間燒了起來。
姜在允沒想到,徐斯言僅僅就掃過一眼她的校卡,就記住了她的名字。
“……是叫姜在允,我沒記錯對吧?”徐斯言又問。
姜在允沒回答,她立刻低下頭,快步走向角落,把水和雪糕一股腦堆在小板凳上。
身后傳來腳步聲。
徐斯言跟了過來,似乎想和她說話。
&ot;你也在這里&ot;他的聲音比記憶中要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