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夜,大雪,殘月。</p>
一輛雪白的馬車“吱呀吱呀”地攆著銀霜。</p>
披著羊皮的老漢挎著韁繩,不時吐出一些熱氣,揉搓著黝黑褶皺的手掌。</p>
車內燃著火光,坐著三道人影。</p>
兩男一女。</p>
一個面容白皙,相貌出眾,依桿讀書。</p>
另一個皮膚黝黑,著一身白衣,不斷地把玩手里的玉扇,目光不時地落在少女身上。</p>
少女明眸皓齒,唇紅齒白,右臉有一道粉紅色梅花狀胎記,胎記沒有帶走她絲毫的美麗,反而增添了一種異樣的美。</p>
她在煮茶。</p>
攪拌、出湯、續(xù)水……雪白的手指有條不紊,每一下都好像落在了少年的心頭。</p>
這讓少年把玩扇子的手指越發(fā)輕快。</p>
“梅長學宮夫子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卻是不這么認為�!弊x書少年忽然說道。</p>
少女斟好茶,推到讀書少年的面前,道:“許文師兄又讀出了什么見解�!�</p>
許文道:“授人以漁,解決的是長久生存,但授人以魚,解決的是當下生存,兩者作用不同,怎可放在一起比較�!�</p>
少女莞爾,目光落在皮膚黝黑的少年身上,道:“宋軒師兄怎么看?”</p>
黝黑少年立刻來了精神,道:“我看許文師兄說的不對,魚肉總會吃完,解決一時的果腹問題又有何用?長久的生存問題才更重要�!�</p>
許文反駁道:“可一時的危機都解決不了,考慮長久又有何用?”</p>
“無法長久,一時也只是一時�!�</p>
二人各持觀點,爭論不下。</p>
“蒹葭,你怎么看�!痹S文忽然問道。</p>
“吱呀吱呀”的腳步聲忽然從車外傳來,陸蒹葭撩起車簾,雪地的岔路口出現(xiàn)了一個少年。</p>
十七八歲,衣著破爛,挑著一根木棍,木棍上拴著兩個包裹。</p>
陸蒹葭眨了眨好看的眼睛,示意了一下車外的少年,笑道:</p>
“許文師兄,宋軒師兄,我們都是梅長學宮的學子,日行一問是夫子交給我們的任務。既然爭論不下,不如找人驗證�!�</p>
兩人的目光立刻落在了車外走著的少年身上。</p>
宋軒瞥了少年一眼,神色十分不屑。</p>
“他穿著破爛,步履蹣跚,大雪之夜卻不懂尋找安身之處,十有八九是個愚昧無知的乞丐,又能驗證什么?”</p>
“我卻不這么覺得,你們看他的眼睛�!痹S文說道。</p>
幾人的目光落在少年的雙眸之上,皆是一驚。</p>
他有一雙無比銳利的眼睛。</p>
“眼神犀利,證明他雖然勞累,但精神很好,而且他的棍子上還有行囊,不像乞丐�!痹S文道。</p>
宋軒眉頭緊皺瞥了一眼陸蒹葭,不滿地道:“有包裹怎么了?說不準是路上撿的呢。許文師兄看人未免太片面了些�!�</p>
“師兄莫急,是不是,問問便知�!�</p>
陸蒹葭端起一杯熱茶,招了招手,“公子,天寒地凍,喝口熱茶吧�!�</p>
少年偏過頭,幾人再次微怔。</p>
他的眼睛的確很亮,像夜空下狼的眼睛,冷冽通亮。</p>
沒有一個衣衫單薄,行走在寒冬臘雪中的人能拒絕一杯熱茶,少年也不能。</p>
他走過來去拿茶杯。</p>
陸蒹葭微微收手,“請問您是乞丐嗎?”</p>
許文搖搖頭有些無奈,天底下怎么會有人這樣去問?</p>
梅長學宮的單純小師妹名不虛傳。</p>
“不是�!�</p>
少年吐出兩字,拿起茶杯,一飲而盡。</p>
他將茶杯遞回,宋軒立刻拿起,丟到了車外,“如此臟亂,誰知道會不會染上什么亂七八糟的疾病�!�</p>
陸蒹葭露出歉然之色,少年卻并不在意,挑著竹竿繼續(xù)踏雪。</p>
陸蒹葭道:“看來第一場是宋軒師兄輸了,我們再驗證剛才的問題,授人以漁和授人以漁�!�</p>
宋軒皺眉道:“這怎么驗證�!�</p>
陸蒹葭從桌下拿出了三樣東西,一張燒餅,一塊肉和兩塊打火石。</p>
“干糧是魚,肉與打火石便是漁�!�</p>
許文笑道:“蒹葭師妹冰雪聰明,宋軒,你覺得他會選什么�!�</p>
宋軒聳聳肩,道:“但凡他有點腦子都會選后者。”</p>
“我賭他會選燒餅�!痹S文道。</p>
陸蒹葭撩起車簾,又招了招手,“公子,請過來�!�</p>
少年皺眉再次走到了車邊。</p>
陸蒹葭左手拿著燒餅,右手拿著打火石和肉,道:“路途長遠,我們愿意送您一些干糧,只是這兩樣您只能選一個。”</p>
少年毫不猶豫地將燒餅揣進了衣服領口。</p>
他的動作很快,陸蒹葭隱約看到他的胸口藏著一把刀。</p>
她眨了眨眼睛,又多打量了少年幾眼。</p>
“真是蠢豬!一張燒餅能有什么用?難道能抵得過一條肉和打火石嗎?”</p>
在心愛的少女面前連輸兩場,宋軒忍不住出聲怒罵。</p>
少年并未生氣,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自顧自地行走。</p>
陸蒹葭看宋軒神色難看,于是道:“宋師兄,學術論證沒有高低對錯,就算有也只是一時,精益求精才是我們的本意,不要太在意輸贏�!�</p>
宋軒不服道:“若無高低勝負,爭論還有什么意義?許文師兄,前面是我輸了,我們來比第三場,就賭這乞丐包裹里有什么�!�</p>
許文皺眉思索半晌,搖了搖頭。</p>
“如果是衣服,他該穿上驅寒才是,如果是食物,他又何必著急選燒餅,我猜不到�!�</p>
宋軒得意一笑,“此地距離白瓷鎮(zhèn)足有十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如此大雪,他為何身在這里?</p>
依我看,他十有八九是在上個城鎮(zhèn)中偷了什么價值連城的寶物,所以才會如此不顧風雪地趕路!”</p>
陸蒹葭眨了眨好看的眼睛,“宋師兄說的算是合理,但沒有證據(jù)就如此猜測,是不是有些過于唐突了�!�</p>
“是不是,一看便知!”</p>
宋軒撩起車簾,輕輕一點,竟然如蛇一般從小小的窗戶口鉆了出去,身軀旋轉,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雪地上。</p>
許文贊嘆道:“術業(yè)有專攻,論起學問,我自認不輸宋軒,但要說起身手,我卻遠遜于他�!�</p>
陸蒹葭淺淺一笑,“方士詭譎神秘,武師強大無敵,前者手段詭譎,韜光養(yǎng)晦,大器晚成。后者錘煉體魄,實力強悍,二者雖道路不同,但盡頭是一樣的。</p>
宋師兄在入門之前便已經(jīng)到達二品武師的境界,身輕如羚羊,氣力比黃牛,鉆過車窗不算什么。</p>
不過許師兄也不必泄氣,你是方士,說不準一朝悟道,便可得道,能反勝宋軒師兄呢�!�</p>
許文搖頭,“只怕那時,我已差他更遠�!�</p>
“喂,小子,把你包裹解開讓我看看。”宋軒擋住少年,毫不客氣地道。</p>
少年并未理睬,而是繞過他繼續(xù)向前。</p>
“宋師兄,人家不愿意咱們就算了吧�!标戄筝绾暗�。</p>
“不行,若真是贓物,身為梅長宮學子,我們有報官的義務�!�</p>
說完,宋軒一把便抓住了竹竿,用力一拉。</p>
竹竿掉落,包裹散開,滾出兩顆人頭。</p>
一個虬髯大漢,絡腮胡子,一個嫵媚女子,面有刀疤。</p>
三人皆是一驚!</p>
少年霍然轉身,如惡狼般死死盯著宋軒。</p>
“唏律律~”</p>
老漢用力拉著韁繩,努力穩(wěn)固受驚的馬匹。</p>
牲口天生就對殺氣敏感,尤其是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可怕殺氣!</p>
宋軒只覺頭皮發(fā)麻,脊背發(fā)涼,面色僵硬,不知不覺掌心已經(jīng)出了冷汗。</p>
少年低頭將人頭包好,背起竹竿,繼續(xù)行走。</p>
馬車停在雪地,幾人面面相覷。</p>
“宋師兄……我看……我們還是不要招惹他了�!标戄筝缑嫔l(fā)白地說道。</p>
美人在側,宋軒心中恐懼,此刻卻覺得臉頰發(fā)燙,內心不適。</p>
自己堂堂二品武師,竟被一個野小子嚇得面色發(fā)白,算什么男人?</p>
“站��!”</p>
他抽出腰間長劍喊道。</p>
少年置若罔聞,自顧自地走著。</p>
宋軒咬咬牙,腳步連點,如燕一般飛馳了過去,長劍如蛇,掠向少年的后心。</p>
陸蒹葭一驚,“宋師兄,事情還沒搞清楚,切莫傷了他性……”</p>
話音未落,陸蒹葭好看的小臉變得慘白,撩起車簾的許文更是滿臉驚懼之色。</p>
那少年不知什么時候回過了頭,手中一把銹刀已經(jīng)扎穿了宋軒的脖子。</p>
干脆,利落,沒有一絲的猶豫。</p>
血順著銹刀“滴答”“滴答”落下,少年的臉色卻十分平靜,甚至連呼吸都沒有變得急促。</p>
似乎對他來說,殺人,是一件再熟悉不過的事情。</p>
他抽回刀,宋軒氣息全無地倒在了地上。</p>
“你……你怎么敢殺人!你可知我們都是梅長宮的學子!”許文驚懼地大叫。</p>
大夏王朝四大學府,梅蘭竹菊,梅長宮便是其一。</p>
唯有家底殷實,朝中當官的人才能就讀梅長宮。</p>
梅長宮的學子即便是一方縣令也不敢怠慢。</p>
殺了梅長宮的人,必然要引來不小的麻煩!</p>
少年低垂著頭,思索了片刻,忽然握緊了刀,緩緩向著馬車走來。</p>
“唏律律~”</p>
那馬瘋了一般地揚起前蹄,暴躁不安。</p>
陸蒹葭和許文忽然覺得后背冰冷,脖子上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p>
殺意!</p>
濃郁的,赤裸裸的殺意!</p>
少年突然側身一刀捅進了馬脖子,棗紅馬劇烈掙扎,將兩指粗的韁繩生生扯斷后,一口氣跑出百米,最終倒在了雪地。</p>
二人立刻反應過來,他要滅口!</p>
少年提著刀,一步步靠馬車的同時,兇惡的眼睛快速轉動,環(huán)顧著四周。</p>
他殺過很多人!</p>
否則不會在這種時候,還能分出心思去觀察周圍!</p>
“梅長宮?我懂了,不能讓你們活著�!�</p>
說完,他突然上前,一刀砍向車窗外探出的陸蒹葭雪白的脖子。</p>
只需一瞬,這顆美麗的頭顱就要落在雪地里。</p>
幾根頭發(fā),無聲地飄落在雪地里,銹刀停在少女雪白的脖頸上方,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響。</p>
少女的眼瞳倒映著少年,還有他那對可怕的,冷冽的眼睛。</p>
少年皺緊了眉頭,只因他的肩膀上搭著一個干枯的手,是趕車的老漢抓住了他。</p>
“少年郎,算了吧�!�</p>
少年回頭,老漢咧嘴露出一口黃牙,握緊了手里的馬鞭。</p>
足足安靜了三四息,少年收刀,轉身便走。</p>
雪地上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p>
他如來時那般,頂著風雪,扛著木棍。</p>
蒼茫的雪地上,多了一具身份高貴的尸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