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兩樁舊事混在新近發(fā)生的離奇怪事中,沉郁的心緒悶在喉嚨,身軀的疲憊又將它如實反應。</p>
明江昀隱忍閉眼,下意識抓緊了那截雪白的衣角。</p>
時隔多年,他再次接觸到這片布料,發(fā)現(xiàn)它還是那樣——不柔軟,甚至有些粗糙,不是親王禮制的標準,也不是普通人家會選擇的款式。</p>
明和郁好像就是隨便找了間成衣鋪子,隨便拎了匹白布,不分大小,無所謂樣式,裁縫隨便做,她就隨便穿。</p>
只要它是白色,只要它是件能裹得住她的外衣。</p>
“……我去叫張其林進來。”</p>
明江昀聽明和郁低聲在他耳邊說話,作勢要起身,被他立刻制止。</p>
“我沒事。”</p>
明江昀緩下氣,松開手,看著明和郁迫不及待站起來連退五六步,他失笑,倚在軟靠上,不再試探,神色就變回了從前滴水不漏的樣子,“……我還有話跟你說�!�</p>
年輕帝王向他不馴的臣子垂下寬仁的長袖,“不知珩王殿下對五城兵馬司有沒有興趣?”</p>
……</p>
…………</p>
遠在皇宮外,城南的茶樓二層,一雙蒼白修長的手指從小火爐上拎起茶壺,為客人添茶。</p>
客人雙手接過茶杯,清俊的面上有著閑適的笑意。</p>
崔忱打量的目光極短暫的在客人臉側(cè)的淺淺細紋上掃過,垂眸,端著茶杯,他搖了搖頭。</p>
“聽說你最近在為霜月聘師?柳小公子當年為大半個萬象學宮授書,那場面豈止上百人,怎知她們的先生如今正為兩個孩子頭疼呢。”</p>
“老師就別取笑學生了�!绷玳赜朴茋@氣,“在力挽九家才學傳承的萬象學宮院長面前,如樨那點本事實在愧不敢當�!�</p>
“不過,”忽地,他話鋒一轉(zhuǎn),眼中帶笑,“便是如您一般為整個萬象學宮講了大半輩子的課,怕是也要為霜月頭疼呢�!�</p>
崔忱挑眉,很快了然的‘哦’了一聲,“又是個不打老實了就學不會聽話的皮猴子�!�</p>
“正是。”</p>
柳如樨半是頭疼半是擺爛的一攤手,“還是讓霜月和阿鳶打過癮了再說吧�!�</p>
看著眼前這個一想起妻女,眼角眉梢浸滿溫柔的男人,崔忱不動聲色的收起幾分試探——</p>
正如游棠鳶所說,只要跟柳如樨真正相處過,便不會有人懷疑他能威脅到瘋子明和郁、乃至他們所有人的一天。</p>
一生都試圖逃出名為‘愛恨情仇’這個怪圈的人,心中該懷揣著怎樣的野望,才想要擁有顛覆一切的能力?</p>
作為柳如樨曾經(jīng)的老師,崔忱很難想象,也并不想相信。</p>
所以他必須親自過來見這一面。</p>
柳如樨,御史中丞柳大人家的嫡子,父親因他難產(chǎn)去世,自幼不受母親待見,任由家里幾個庶女庶子欺負,所以并不常在盛京的貴子圈里露面。</p>
長大后,他又因時常戴著面紗,存在感極低,元興五年后,柳如樨更是因為某件事失去了盛京了解他的價值。</p>
那年他十九歲,正是和鎮(zhèn)國侯家的世女游棠鳶議親時候。</p>
那會兒游棠鳶才十六歲,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不僅攜了一身殺伐氣,還學會了軍中的各種流氓腔調(diào)。</p>
聽說自己被親娘‘賣’給了一個大她三歲的‘叔叔’,她就當著‘叔叔’的面對其好一頓評頭論足。</p>
光嘴上說說還不夠,游棠鳶一見這人蒙著面紗,低眉順眼,對她說的話不給半 句反應,當時就火了:</p>
想讓她娶一個木頭人回家?做夢!</p>
——事情到這里還算能控制得住。因為游棠鳶畢竟還是個被貴族禮儀調(diào)|教過的人,行為舉止不能跌了鎮(zhèn)國侯的面子。</p>
她起初只是想一走了之,她跑了,她娘還能替她把人娶進家里?</p>
沒成想,她只開了個頭,柳如樨就攔住了她。</p>
這個沒什么感情的木頭人不緊不慢走到她面前,語調(diào)低沉文雅,一聽就是任何一名京中貴子的標準模樣。</p>
但他一開口,瞬間就把游棠鳶勉強壓下去的火給點爆了:</p>
“世女對這樁親事似乎不太滿意?如樨亦有同感。就方才你我二人這短短的接觸來看,世女難道以為自己的言行十分得體,品貌十足優(yōu)秀,為人十成忠正嗎?”</p>
“似乎也不見得�!�</p>
“……”</p>
這簡直是被人壓著話一字一句反諷回來。</p>
游棠鳶看著那雙清清冷冷的黑眸毫不掩飾顯露出的幾分厭煩,她的臉上瞬間爆起滾燙的紅。</p>
他討厭她。</p>
為什么?!</p>
不、不對,不是這個問題,應該說,既然他這么討厭她,為什么還要答應這門親事?</p>
這樣豈不是顯得她強烈拒絕的樣子非常自作多情?</p>
你呢?游棠鳶盯著那雙眼睛,忽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你又是憑什么對我不屑一顧?</p>
按平時游棠鳶的情緒掌控來說,她本不該這么上頭,這就是為將者的大忌。</p>
但她說不好——說不好是因為這雙眼睛——還有長著這雙眼睛的人。</p>
一時沖動。</p>
游棠鳶做出了一個讓她一輩子都被柳如樨壓了一頭的舉動——她一把扯下了眼前之人的面紗。</p>
力道之大,讓面紗后面的銀質(zhì)彎鉤劃破了柳如樨的臉。</p>
血痕漫上來的瞬間,游棠鳶感覺有一盆冰水照著她的臉潑過來,碎冰碴子同樣讓她的臉開始疼痛。</p>
游棠鳶盯著那道血痕懵了很久,接下來發(fā)生的混亂場面和母親的打罵都沒能驚動她。</p>
她就只是看著那張臉,那道血痕,想著她真的要娶他了,不得不娶他了,無論如何必須要娶他了——因為柳如樨破了相,嫁不出去了。</p>
游棠鳶茫然又委屈。</p>
為什么呢?</p>
她只是不想讓不喜歡的人成為她的夫君,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她?</p>
連她自己都在壞自己的事。</p>
可這難道全是她的錯嗎?</p>
——在推卸·傷害他人·責任之前,游棠鳶止住所有思考。</p>
她以一種她本人最討厭的冷漠姿態(tài)強迫柳如樨抬起臉,在評估了傷痕的嚴重性后。</p>
在戰(zhàn)場上殺伐果決的鎮(zhèn)國侯世女,用完全符合世家禮儀標準的奇妙語調(diào)宣布:</p>
“準備婚期吧。”</p>
——這是游棠鳶第一次與柳如樨見面的場景。</p>
說是補償也好,懷揣著怨憤的歉意也好,或者是承擔后果……什么都行。</p>
總而言之就是雙方對初見的印象都極為糟糕。</p>
以至于在強行讓自己接受‘噩耗’的兩個月后,游棠鳶終于忍無可忍,在婚期到來前逃去了江陵。</p>
然后被回老家的父親大人迎面堵了個正著。</p>
三逃無果,游棠鳶只好硬著頭皮與柳如樨成親。</p>
算算時間,今年正好是第十二年——他們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第十二年——游棠鳶語。</p>
崔忱看著柳如樨如今仿佛被泡進世間最美好的幻夢的模樣,忽然感覺事情似乎和游棠鳶說的……不太一樣?</p>
游棠鳶那個家伙,不會整整十二年都毫無察覺吧?</p>
……</p>
不是吧?你們孩子都生了兩個啊。</p>
“說起霜月的教習師傅來�!贝蕹婪畔卤樱匀欢坏貭恳玳氐淖⒁�,“你有看好的人選了嗎?”</p>
……</p>
…………</p>
前夜夢中。</p>
看清了小明和郁勾出來的名字,游棠鳶心緒大亂,在眾人的追問下,頓時將有用的沒用的全給禿嚕了出來。</p>
雖然完全不想干涉小妻夫的隱私,但眾人還是耐著性子聽完了一部<鎮(zhèn)國侯真香追夫(劃掉)暗戀史>。</p>
刨去那些不重要的東西(游棠鳶:喂�。�,眾人從近期發(fā)生的事件中察覺出了幾分端倪。</p>
“首先,我傾向于這條時間線是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一條�!毖泽@夢一本正經(jīng)地說,完全看不出來之前聽八卦的興味,“兩條時間線對照后,最終選擇了這條線詳細展示,這可以契合夢外的情況,讓我們有可參考之處�!�</p>
“或是切入點,可以讓我們迅速接手外界可能發(fā)生的一切。”張棲流暢接道,“其次,我不認為柳公子有問題——還是那句話,以珩王的手段,她不會讓有威脅的人順順當當活到今天�!�</p>
“你們孩子都生兩個了�!贝蕹捞嵝延翁镍S,“雖然明和郁不做人很多年,但她確實是打擊人口走私的主力軍。除非她想要放長線釣大魚,或者利用這些孩子做點什么……”</p>
“可能性很小�!比~塵音搖頭,“我跟在殿下身邊時間最長,她向來獨來獨往——她始終認為任何人都有背叛她的可能。所以,如果她真的要做什么,她的身邊就一定會有一支隱藏的人手來操作。”</p>
“我們跟她作對了這么多年,她沒道理在最后逼宮先帝的時候都不調(diào)用這批隱藏勢力�!�</p>
“監(jiān)視、收集情報這些事可是相當繁瑣的……她確實始終親力親為�!庇翁镍S思忖。</p>
“或者干脆從我們這生搶�!贝蕹类托Γ安贿^以她死去活來這么多次來看,還有什么事在她的預料之外?”</p>
“——這么看來,她的敵人相當棘手�!睆垪裘�。</p>
有限的情報總結(jié)下來似乎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p>
眾人同時看向游棠鳶,異口同聲問道,“你們給游霜月準備的教習師傅是什么人?”</p>
從重點嫌疑人柳如樨身邊的人入手——絕不能讓明和郁搶占先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