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亭說要為父贖罪,為此不顧我們二人的婚約,決心在普蘭寺出家六年。</p>
為了跟他在一起,我違逆父母之命,在普蘭寺不遠(yuǎn)處的購置了一套私宅,日夜抄經(jīng)拜佛為他祈禱。</p>
直到我在普蘭寺旁住了十年,父親催我盡快完婚。</p>
我小心翼翼的問他到底什么時(shí)候能還俗。</p>
他卻手持木魚,語氣淡漠。</p>
“青燈古佛前,我還有最后一愿,至少要再等一年�!�</p>
為了盡早幫他還愿,我聽了法師的話,三步一叩首,五步一朝拜。</p>
卻在我進(jìn)行到最后一步之時(shí),侍女焦急的跑過來告訴我,</p>
江亭竟然抱著自己的子嗣,牽著一個(gè)容貌艷麗的女子回去了。</p>
他還同那女子說。</p>
“我如今愿望已清,來赴你的約,至于陳晚,她一心執(zhí)著于我,終有一天,她吃不了佛前的這些苦,會(huì)自愿回去的�!�</p>
他根本就沒有六根清凈,也沒有放棄紅塵俗世。</p>
那日,我緩緩的直起身子,脫下了那套青袍,重新?lián)Q上京中貴女的裝束。</p>
飛書一封,寄給父親。</p>
“父親,女兒不日回京。”</p>
01</p>
父親收到書信后,立馬驅(qū)轎讓老管家親自來接我。</p>
“不枉費(fèi)你耗費(fèi)心力等了這么多年,終究是修成正果了�!�</p>
連綿的大雪不停,凍得我似乎沒了知覺。</p>
我木然的開口:“不是修成正果,而是我徹底放下惡因了�!�</p>
老管家許久沒說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拍了拍我的手,將我拉進(jìn)了轎子里。</p>
“這樣也好,總歸能把小姐接回家來,夫人也再?zèng)]什么擔(dān)心的了�!�</p>
“夫人為您繡制的冬衣,也早早給您備好了�!�</p>
我坐在轎子里,翻閱著心經(jīng)。</p>
五歲那年,陳江兩家定下婚約。</p>
十六歲情竇初開,在京城的上元節(jié),我看清楚了江亭被燈火映照的那張臉。</p>
我在家中安心待嫁。</p>
可是江父卻因直諫惹怒了陛下。</p>
為替父贖罪,已經(jīng)是新科狀元的江亭選擇罷官出家。</p>
這消息宛若晴天霹靂,我不顧父母的阻攔,決心跟他在一起,舍棄了京城的奢華生活,每日食素不動(dòng)葷,凡事親力親為,只想減輕一下江亭心中的罪孽。</p>
我以為只要他心中還有紅塵,最后選擇的女子必定是我。</p>
可我沒想到,他心中早另有了他人。</p>
坐在轎子里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我將手里緊攥的那個(gè)平安符丟到了路上。</p>
侍女瞪大雙眼:“小姐,那可是你整整求了三日才求到的!”</p>
我摸著自己粗糙的雙手。</p>
“不需要了。”</p>
畢竟他現(xiàn)在家事圓滿,也有了賢妻。</p>
風(fēng)聲不停,我忽然聽到一聲“晚娘”。</p>
馬夫也停了下來,向我恭謹(jǐn)?shù)拇诡^。</p>
“小姐,是江郎君。”</p>
我氣息一窒,頓覺苦澀。</p>
已經(jīng)到了這個(gè)時(shí)候了,為何還要攔轎。</p>
我手上揣著湯婆子,冒著大雪下了轎。</p>
漫天大雪下,江亭穿著一身素衣,拿著一串念珠。</p>
他沒有打傘,只站在暗處靜靜的等待著,似無悲無喜的一棵松。</p>
我也不打傘,獨(dú)步走到他身旁。</p>
“你找我何事�!�</p>
江亭向我微微一躬,隨后目光看向了我身后的屋檐下。</p>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p>
只見有一個(gè)約莫十歲的小童,和一個(gè)容貌艷麗的女人站在一處。</p>
那孩子,同江亭小時(shí)候一個(gè)模子刻出來一般。</p>
兩個(gè)人打著傘朝我走過來,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p>
我驚恐地往后退了兩步,震驚的看著江亭。</p>
“這是作什么?”</p>
江亭十分冷靜:</p>
“你和江遠(yuǎn)都有從娘胎里帶來的病弱之癥,你府內(nèi)調(diào)劑的湯藥,以后分他一半�!�</p>
我怔怔的站在原地。</p>
“你再說一遍…”</p>
那湯藥極其珍貴,就算是我,每五日也只能服半劑吊著命而已。</p>
我若是一月未服藥,必定是只能臥榻在床上,重病不起。</p>
江亭明明知道這件事,可竟然還是讓我分他一半湯藥。</p>
旁邊女人看到我不可置信的表情,忽然又猛地開始磕頭。</p>
“求求你了陳大小姐,我兒命不好,我也只是想讓他活得長(zhǎng)久一些�!�</p>
我扯過自己的衣角,咬牙切齒的問著。</p>
“他如今幾歲?”</p>
那女人猶豫片刻。</p>
“算上虛歲,今年剛滿九歲。”</p>
九歲?</p>
也就是說,在江亭來普蘭寺一年后他們兩個(gè)就已經(jīng)破了男女大防。</p>
他說是替父贖罪,可終究是為了自己。</p>
我無力的沉默著,緊閉雙眼。</p>
剛想開口,江亭不滿的聲音就在我耳邊響了起來。</p>
“你說你對(duì)我情真,可是如今這點(diǎn)小事你都不愿替我做嗎?”</p>
我的身形微微顫抖,幾乎是泣血而言。</p>
“如果這是你所愿…”</p>
江亭似是不忍,偏又態(tài)度堅(jiān)決。</p>
“晚娘,這的確是我所愿,但你便忍心看著他這一九歲小童,年紀(jì)輕輕就命喪黃泉?”</p>
雪似乎停了,但我的心似乎被凍住一般。</p>
我不愿再聽他多言,直接揮手打斷了他:“既是你所愿,那我應(yīng)了�!�</p>
似乎沒想到我直截了當(dāng)?shù)拇饝?yīng)了他的要求,江亭愣愣的看著我。</p>
隨后又恭謹(jǐn)?shù)南蛭倚辛藗(gè)禮。</p>
“到了京城,我必定會(huì)上門拜謝�!�</p>
我挺直了身子,“那就不必了�!�</p>
三人共撐著一把傘走之后,我仍然站在原地,任風(fēng)雪壓在我身上。</p>
冰冷,刺骨,才能緩解我心中的疼痛。</p>
我不是對(duì)江亭心存舊念,只是覺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jí)浮屠。</p>
畢竟,我們雖然走了半日,可仍然在普蘭寺周邊。</p>
我沖著普蘭寺的方向遙遙一拜。</p>
如此,我與他的孽緣算是斷了。</p>
往后,但逢佳期永不再見。</p>
02</p>
一個(gè)不算簡(jiǎn)陋的客棧里,我虛弱的癱倒在美人榻上。</p>
為了救江遠(yuǎn),這個(gè)月我并沒有如期回家,還把自己本應(yīng)該喝的湯藥分了一半給江遠(yuǎn)。</p>
我雖是不至于喪命,但也毫無力氣。</p>
“小姐,這藥多珍貴啊,要是夫人知道了您現(xiàn)在這樣,肯定是不愿的!”</p>
“您就聽我的話,早日回家,別再給他藥喝了!”</p>
我輕輕咳嗽著,倒了一杯茶。</p>
“我明白,過幾日我就回京。”</p>
畢竟這藥也不夠喝了。</p>
我茶還沒喝,門就被狠狠的推開了。</p>
“你現(xiàn)在要回京城?”</p>
江婷領(lǐng)著江遠(yuǎn),而他的身后站著穿著補(bǔ)丁衣服的林惠。</p>
看到我無力的垂著手,面色蒼白,江亭態(tài)度又緩和了些。</p>
“你怎么面色如此蒼白?”</p>
我欲張口,可沒有絲毫力氣。</p>
林惠忽然走上前,緊緊的握著我的手。</p>
隨后便委屈地抹著淚:“妾知道江大小姐的藥珍貴,可是在孩子這里,命總是重要的,您為什么要跟孩子說,他命薄根本不配喝您的藥呢?”</p>
我死命的咳嗽著,茶水也被林惠不小心打翻。</p>
喉頭涌上一股腥甜,無論如何,我都說不出一個(gè)字。</p>
江遠(yuǎn)忽然沖了上來,狠狠的將我從榻上拉到了地上。</p>
他將桌子上的茶杯扔到了我的額頭。</p>
眾人都被這一幕嚇呆住了。</p>
我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沁出了鮮血。</p>
“你們?cè)诟墒裁�!�?lt;/p>
管家聽到動(dòng)靜沖了進(jìn)來,將我重新抱回了榻上。</p>
江遠(yuǎn)仍然如瘋了一般,還想沖上來打我。</p>
“你這個(gè)壞女人,誰要喝你的藥,你去死啊,你就是想跟我母親搶父親,你根本就不配活著!”</p>
我連頭都抬不起來,只能喝著茶水為自己順氣。</p>
江亭一把撈過江遠(yuǎn),他輕輕撫著自己兒子的背:</p>
“阿遠(yuǎn)乖一些,父親只會(huì)有你母親一個(gè)女人�!�</p>
我看著他們?nèi)齻(gè)人相親相愛的這一幕,只覺得心口更痛了。</p>
待到江遠(yuǎn)終于安定下來之后,江亭才想起來受傷的我。</p>
看到我額頭的傷口,他沒了先前來問罪的架勢(shì),而是冷著臉道歉:“小兒病弱,你別放在心上。”</p>
如何不放在心上?</p>
我將自己救命的藥分了他一半,可他對(duì)我非但沒有感激,甚至還要來打我。</p>
荀子說人性本惡,我從前是不信的。</p>
可是如今我信了。</p>
罷了,我還糾結(jié)這么多干什么。</p>
不日我就歸京,同他們?cè)贌o糾葛。</p>
侍女端著一碗熬好的藥走了上來,林惠盯著那碗藥滿目的慌亂。</p>
她可憐巴巴的看著江亭,提醒道:“藥…”</p>
江遠(yuǎn)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翻著白眼倒到了地上。</p>
明眼人看得出來,他就是裝的。</p>
可江亭立馬著急地將兒子抱在懷中,不斷的掐著他的人中。</p>
過了一會(huì)兒,江遠(yuǎn)終于有了意識(shí),他看著自己的父親撒著嬌:“爹爹,遠(yuǎn)兒心口疼�!�</p>
江亭猶豫地看著我手中端的那一碗藥。</p>
“他還是個(gè)孩子,不若將這碗藥讓給他吧�!�</p>
我嘔出一口血來,身形微微顫抖。</p>
侍女在一旁生氣的說:</p>
“小姐的身子已經(jīng)成這樣了,你們竟然還無恥的想要這碗藥!”</p>
“難不成江郎君兒子的命是命?我們家小姐的命就不是命了嗎?”</p>
江亭緊攥雙手,眉宇間盡是郁氣。</p>
江遠(yuǎn)繼續(xù)哭鬧著:“爹爹,我真的好疼呀,你救救我吧…”</p>
糾結(jié)片刻,江亭忽然朝我走近,長(zhǎng)嘆了一口氣。</p>
“你我二人還未解約,你不就是想當(dāng)江夫人嗎?”</p>
“這碗藥你讓給他,我立馬回京娶你�!�</p>
03</p>
我輕咳兩聲,聽到他說的話只覺得可笑。</p>
以前我倒是想和他早日成婚,可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p>
如今,他為了救自己的私生子,竟然用婚事來跟我做交換。</p>
我將那碗藥直接咽到肚子里,用手帕輕柔的擦了擦嘴,語氣冷淡道:</p>
“這碗藥,我不讓�!�</p>
瞧見我的動(dòng)作,江亭難以置信,他瞳孔微縮,直接向我走近。</p>
“你這是什么意思?”</p>
我吩咐侍女將圍簾拉下。</p>
“送客。”</p>
我并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緊閉雙目休養(yǎng)生息。</p>
我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養(yǎng)好身體。</p>
像他這樣薄情的男子,又有什么值得我挽留。</p>
林惠仍舊苦苦哀求著。</p>
“亭郎,遠(yuǎn)兒他暈倒了!”</p>
管家告訴我,江亭還想再來糾纏,但是被他派人攔下了。</p>
我翻看著手中的典籍,點(diǎn)了點(diǎn)頭。</p>
事到如今,無論他做出什么事,我都不會(huì)再為他傷心半分了。</p>
父親前幾日又給我傳來了書信,催我我盡早歸京。</p>
我真恨自己沒多長(zhǎng)雙翅膀,可以快些飛回去。</p>
也恨自己竟然為了旁人在此地耽擱了這么久。</p>
“江亭那混小子,做了如此丑惡之事,待你歸京,我必定要好好磋磨他一下!”</p>
“既已非良人,吾女速速歸�!�</p>
書信中,父親勸誡著我,他已經(jīng)有了新的擇婿人選,讓我回來好好相看,我本想拒絕,可想到父親終日為我憂心,只好在書信中寫道。</p>
“女兒深拜父親,不日歸京,愿再相看,全聽父母之命�!�</p>
我回到京城,當(dāng)回我的相府獨(dú)女。</p>
再也不為旁人受風(fēng)吹日曬之苦。</p>
也可以聽從父母之命,擇一良婿而成家。</p>
寄完書信,我看著門前的積雪。</p>
江亭,你我是真的緣盡了。</p>
只是沒想到走的前一日,林蕙竟然獨(dú)自闖入我的房間,跪倒在我面前,苦苦哀求。</p>
“求你了,大小姐,您去看看遠(yuǎn)兒吧,他不知道為什么暈厥了!”</p>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還是心軟了。</p>
我剛想喚侍女帶上藥,林惠就拉著我的手向外跑去。</p>
約末半柱香之后,她才停止了腳步。</p>
我瞧著周圍陌生的景象,忽然覺得不對(duì)勁。</p>
“不是說江遠(yuǎn)暈倒了嗎?人呢?”</p>
林惠變了一副臉色。</p>
“既然要離開,你就快點(diǎn)走啊,為什么一直要在亭郎面前晃?”</p>
“你是不是覺得你出身高貴就比我了不起呀?”</p>
“江亭不還是沉醉于我嗎?”</p>
我沉默的看著她瘋子一般的行徑,不明白她想做什么。</p>
然而,下一瞬,兩個(gè)戴著面具的黑衣人就走了出來。</p>
如今世道不太平,流寇作祟是常有的事。</p>
但是我沒想到,林惠竟然與這些流寇互通!</p>
我轉(zhuǎn)身就跑,可是那些流寇竟然跟林惠也翻了臉,先是擒住了林惠,隨后將我也用繩索縛了起來。</p>
長(zhǎng)刀摁在我的后脖頸上,我瑟瑟發(fā)抖。</p>
“亭郎!”</p>
“快救救我!”</p>
那流寇囂張的大笑著:“這兩個(gè)娘們看起來都跟你有關(guān)系,你要救哪一個(gè)呀?”</p>
江亭舉起長(zhǎng)劍,就朝流寇砍來。</p>
絲毫不擔(dān)心流寇會(huì)撕了我的票。</p>
我狼狽的被流寇扔倒在地上,隨后沒了意識(shí)。</p>
隱隱約約間,我只聽到。</p>
“惠兒,你快走,莫管旁人!”</p>
我就是那個(gè)旁人。</p>
再次醒來,我已經(jīng)躺在了轎內(nèi)。</p>
江亭站在轎前,似乎想跟我說幾句話。</p>
“我那日不是故意先帶惠兒走的,我只是想著能救一個(gè)先救一個(gè)�!�</p>
所以我死也沒有關(guān)系。</p>
我虛弱的直起身子,隨意找了個(gè)理由放聲道。</p>
“我理解江郎君,只是家中諸事纏雜,我要先走一步了…”</p>
江亭不再言語,只是透過轎子想要看到我。</p>
我從懷中拿出那份婚約,撕個(gè)粉碎。</p>
從今以后,我跟江亭再無半分可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