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花一世界（四）</p>
5</p>
三日后。</p>
天子頒旨昭告京都，征采官宦名門之女，凡適齡無婚配，自愿者皆可親名達部。</p>
消息不脛而走，滿城皆沸。</p>
而沸騰漩渦中心的那個男子，卻在翠華樓某個房間里安靜出神。</p>
李慎在旁快要嚇死了。</p>
上次借他的名義去找蒼婆婆要花，他已經(jīng)死了一次，那名美人他至今也沒哄好。</p>
這次又是為什么！</p>
“那個……表哥，”李慎拿出生平最大的謹慎，“你接連在此候了三晚，是看上了這里頭哪位美人？”</p>
雖然說一個即將選妃的皇帝逛青樓很刺激，但是不是也太刺激了。</p>
李慎覺得他有點擔當不起。</p>
他只是個可愛的酒囊飯袋，他保不了這么大的密！</p>
李慎痛定思痛，湊近幾分，“這種地方你來真的不合適，日后要是讓我爹知道，我一定會被抽死的。</p>
“不如這樣，看上誰你直接跟我說，我想法子送到你龍床上去，行不行？”</p>
蕭入云瞥他一眼，眸中已露出幾分不悅。</p>
但李慎不長眼，半點不懂察言觀色，還在比較：</p>
“是臘梅還是海棠？庸脂俗粉你定然是看不上的，等等，可別是影香啊，那小娘們……”</p>
“李慎�！笔捜朐瞥谅曢_口。</p>
猝然被叫全名，李慎全身的皮立時繃緊了，干笑著轉(zhuǎn)頭，對上蕭入云的眼睛。</p>
風塵之地的燈火五顏六色，絢麗又艷靡，致力打造極樂世界妖精窟。</p>
對面這位天子卻仿佛直入的一抹清冷月光，妖精窟的謫仙。</p>
李慎好怕被他降了，連尸體都吃干抹凈。</p>
豈料蕭入云只是對他淺顯一笑，“你不必作陪了，去玩吧�！�</p>
李慎松口氣之余，又生出不敢相信。</p>
“可、可以嗎？”</p>
要知道陪著蕭入云在此坐了三晚的枯禪，滿樓鶯鶯燕燕，他只能看，不能摸，早就快被憋壞了。</p>
蕭入云：“不想去？那好啊……”</p>
沒說完，李慎飛快行了個禮，生怕他反悔，插上翅膀就下了樓。</p>
空曠的房間只剩了蕭入云自己，他所在的這一層是單獨辟出來的，沒有人上來。</p>
底下是隔絕的歡聲笑語，香影云鬢，紅袖蹁躚。</p>
初來的新奇過了，蕭入云只覺得吵鬧，他探手伸向一旁小幾，尚未觸上酒盞。</p>
角落里一個渾厚的聲音制止道：“外頭的東西碰不得，特別是這里�！�</p>
蕭入云轉(zhuǎn)頭。</p>
周大統(tǒng)領(lǐng)坐在房間暗影中，自打進了翠華樓的門，他就是一副眼觀鼻，誓要為如意守身如玉的模樣。</p>
蕭入云有種逼良為娼的錯覺。</p>
他原本也沒打算碰那杯酒，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聞言將手撤了回來，起身道：“走罷。”</p>
周悔如蒙大赦，下一瞬愁苦地問：“明晚還來嗎？”</p>
蕭入云沒有回答，俯視樓下。周悔看著他，驚訝發(fā)現(xiàn)天子似乎是有些惱意。</p>
太稀奇了，天子也有生氣的時刻，這要是讓文武百官知道了，還不得高興死。</p>
良久，只聽蕭入云道：“三晚足矣�！�</p>
周悔點頭，率先邁出一步，又聽身后那輕柔的聲音徹底怒了。</p>
“她以為自己是誰啊�！�</p>
周悔：“……”</p>
*</p>
白如黛被程夫人禁足在家三天，擱在往常，這種涉及她自由的問題，她早就受不了鬧開了。</p>
此次卻反常地乖順答應，裝模作樣在房中繡了三日的花，沒有一絲惱火。</p>
雖然對這個女兒了解不多，但白禮明知道她必定有貓膩。</p>
他站在白如黛房外，看著窗前那個低頭努力與繡繃作對的小姑娘。</p>
他其實說不上對白如黛是什么感覺。</p>
她在舊友家中寄養(yǎng)了十二年，回到這里又生活了十年，幾乎是同樣的時間。按理說，他們本是可以做回尋常父女的。</p>
但是，他有種直覺，這個女兒的心從來不在相府，不在他這里。</p>
她更像是寄居在他家里的一個過客，總有一日，她是要離去的。</p>
白禮明一直忐忑等著那一日，等著她自己開口提出來，而自己想不出一個理由挽留。</p>
但不知為何，白如黛遲遲沒有提出來。</p>
直到今日，白禮明才發(fā)現(xiàn)，他的女兒日常在做些什么，他竟絲毫不了解。</p>
但女孩子家家，想來也是那一些，他這個女兒，無非就是比別家姑娘活躍了一些，大膽了一些，總歸還是出格不到哪里去的。</p>
他又想到今日進宮面見太后。</p>
太后挑選了幾個名門貴女，其中包括白禮明的侄女、外甥女等，提醒他務必要讓這幾個小輩參選。</p>
繼而提及了白如黛。</p>
“哀家記得，白卿家的次女年歲與陛下相當，不知可許了人家？”</p>
白禮明道：“不敢欺瞞太后，尚未�！�</p>
他知道太后最是在乎出身高貴與否，忙道：“小女是外室所生，舉止難登大雅之堂，不提她也罷�！�</p>
“那有什么打緊，”素太后笑吟吟看著他，“親戚家的女兒到底是外人，比不上自己家的得心應手，白卿覺得呢？”</p>
……</p>
白禮明思緒回籠，干咳出聲。</p>
習武之人耳目靈便，他站到這里的一刻，白如黛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了，愣是裝沒看見，等著這所謂的爹自己開口。</p>
她故作驚訝，站起來相迎，“父親�！�</p>
一如既往疏離。</p>
為了達成目的，她也想裝一裝親熱，奈何實在演不來。</p>
索性還是做自己。</p>
白禮明走近，觀賞一番她繡的牡丹，不算差，也不算好，看得出是為了應付公事，才做這些。</p>
他放下繡繃，試圖拉攏一下父女親情，“你母親逼你做這些，也是為了你好。”</p>
他口中的“母親”，自然是指程夫人。</p>
白如黛面無表情，“女兒不怪她，妻子患得患失，多半是丈夫不行�！�</p>
白禮明：“……”</p>
父女親情稀碎。</p>
白禮明理虧地移開眼睛，直抒來意：“這幾日，圣上下旨選秀，你可有聽聞？”</p>
來了，正中下懷。</p>
白如黛不動聲色點頭。</p>
“為父想問問你的意思，你……”</p>
“愿意�！卑兹琪斓�。</p>
白禮明：“……”</p>
白禮明訝然，半晌，他道：“為父只是來問問，不是要逼你進宮，你若不愿也沒關(guān)系。”</p>
白如黛看著他，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好像看穿人心，“真的嗎？”</p>
白禮明心虛地不敢與她對視。</p>
假的，太后就是希望他的女兒作為耳目，去到天子身側(cè)。</p>
如若不然，他此刻就不必站在這里。</p>
他不答，白如黛也沒有繼續(xù)追問，轉(zhuǎn)而道：“假如我不進宮，父親是不是也打算找個人將我嫁了？”</p>
白禮明理所當然道：“女大當嫁，有何不妥？”</p>
白如黛：“……”</p>
她道：“女兒作為丞相之女，嫁誰不重要，嫁的對父親有沒有利才重要，可對？”</p>
白禮明一陣尷尬。</p>
這是大實話，但鮮少會有人如此直白說出來。</p>
莫名的，白禮明想到了那龍椅上的天子，每每上朝，他也是這般不留情面地直戳人心，使人汗流浹背……</p>
“高門之女絕高門，總歸要嫁，干脆嫁給天子�！卑兹琪斓�，“權(quán)當報答父親這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了�！�</p>
白禮明注視她，忽然背著手靠近幾步，高大的身軀逆光而立，將白如黛籠在他投下的陰影中。</p>
“你若意決，為父便助你一臂之力。當選之后，也不要你做什么違背己愿的事情，只需握住天子的心。”</p>
白如黛心里冷嗤，面上乖巧道：“女兒盡力。”</p>
白禮明欣賞地拍了拍她肩膀，這是白如黛長到這么大，他頭一回做出鼓勵她的舉動。</p>
“你母親那里，我自會與她說，讓她為你入宮做準備，接下來半個月，辛苦你了�！�</p>
白如黛甜笑：“多謝父親。”</p>
白禮明走出女兒的臥房許久，多年官場經(jīng)驗總讓他覺得哪里不對勁。</p>
分明是來算計女兒的，怎么感覺……被她利用了呢？</p>
他搖搖頭，甩掉這個荒謬的想法。</p>
6</p>
日子眨眼到了月底，再過幾日，便是京都的雨季。</p>
如意指揮宮人將廊下?lián)Q上新盛放的牡丹，正熱火朝天，忽聞天子冷淡一句：</p>
“此花虛偽，別擺在朕的眼前。”</p>
如意費解：“好端端的，這牡丹如何就觸了你的霉頭？”</p>
蕭入云：“換了�！�</p>
如意無法，只得折騰著把花挪走。</p>
周悔路過，討好看了如意一眼。</p>
如意：“滾�！�</p>
周悔樂呵呵地入殿，將手中密函交給天子。</p>
戶部尚書老趙點燈熬油整理半個月的成果，一筆一劃都是他日漸消瘦的血肉。</p>
天子一目十行，意外地頓住。</p>
密函的最后一行寫著：</p>
白禮明之女白如黛，生母祖籍晉州瑤城。</p>
周悔神情復雜，“陛下要允許她進來對付你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