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飯一匕首（一）</p>
1</p>
電光火石之間，一條鮮活的生命就要粉身碎骨，周悔不由得揪緊了心弦。</p>
卻見白如黛身后突然伸出一條飄帶，使她如憑借蛛絲下落的蜘蛛，穩(wěn)穩(wěn)吊在了半空。</p>
她腳尖點在樓層間翹起的飛檐，借力幾個起落，靈巧落地的同時，將勾系在欄桿上的粉絹金梅曳地飄帶順手一扯，重新挽于臂間，對周悔燦爛一笑。</p>
“……”考慮到是在宮里，周大統(tǒng)領(lǐng)把到嘴邊的臟話硬生生憋了回去，虎著臉跨前一步。</p>
“簡直無法無天，這是大內(nèi)，不是雜技場子，娘娘賣藝也要有個度，萬一驚了圣駕……”他邊說邊回頭，“……陛下呢？”</p>
蕭入云原本站的地方已空無一人。</p>
“還陛下呢，陛下早走了。”七樓的如意站得高，看得分明，在確認(rèn)白如黛無事那一刻，天子已悄然轉(zhuǎn)身，離去了。</p>
她提裙“噔噔噔”下樓，一把薅過白如黛橫看豎看，“傷著哪里沒有？”</p>
再三確認(rèn)白如黛毫發(fā)無傷以后，她撤開一步，端著手深吸一口氣。</p>
周悔：“你完了�！�</p>
白如黛：“？”</p>
白如黛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話里的意思，如意連珠炮似得訓(xùn)斥已拔山撼樹般落了下來。</p>
“能耐不小啊娘娘，沒事跳樓玩，早晨吃得太飽了是吧？還是偌大個皇宮擱不下你的本事了？這么有本事，你怎么不上天去呢……”</p>
白如黛腦瓜子“嗡嗡嗡”“嗡嗡嗡”，聳肩低頭，化身小鵪鶉，一句回嘴都插不上。</p>
周悔在旁圍觀她的小模樣，齜個牙偷笑，幸災(zāi)樂禍。</p>
驀地，如意的話戛然而止。周悔心尖一顫，誠惶誠恐抬頭，對上如意幽幽的目光。</p>
“沒說你是吧？周統(tǒng)領(lǐng)�！�</p>
周統(tǒng)領(lǐng)引火燒身，這下偷笑的人換成了白如黛。</p>
她總算明白，方才天子為何跑得那么快了。</p>
他可真是只老謀深算的狐貍。</p>
一刻鐘后。</p>
堂堂貴妃與禁軍統(tǒng)領(lǐng)挨擠一處，一聲不敢吱，被如意壓制成了兩只小可憐。</p>
白如黛偷偷抬眼，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如意嚴(yán)肅的臉，和動個不停的兩片薄唇。</p>
似曾相識的場景，她忽然有些懷念。</p>
很多年以前，也有一個人，如此苦口婆心地“教訓(xùn)”過她。</p>
不期然，一根手指戳住她額頭，如意的臉在她面前放大，“我哪句不是為了你好，你還走上神了？”</p>
白如黛討好地對她笑笑，眼底卻有晶瑩的淚花滲出來。</p>
如意愣住，訕訕收手，內(nèi)疚地道：“我也是著急，話說重了……”</p>
“特別好！”白如黛沖上去抱住她，“我知道姑姑都是為了我，你說得都對，我愛聽，你再多說我兩句！”</p>
如意惑然，與不明所以的周悔對視一眼，哭笑不得拍拍白如黛的脊背，心底升起無限憐惜。</p>
“這是個什么孩子�！�</p>
如意由著小姑娘抱了一會兒，等她收拾好心情，方問她：</p>
“老實告訴我，好端端突然抽的哪門子風(fēng)，竟想起來跳樓？”</p>
白如黛當(dāng)然不能告訴她，自己是為了確認(rèn)一件事，含糊道：“我……我抻抻筋骨�！�</p>
“……”如意白她一眼，倒也沒有繼續(xù)追問。</p>
白如黛轉(zhuǎn)向周悔，指著藏書閣請教：</p>
“周統(tǒng)領(lǐng)，以你的身手，從幾樓跳下來能摔死？”</p>
周悔：“……”</p>
周悔：“這問題真吉利�！�</p>
他目測了一眼高閣，“不運功的情況下，五樓能摔殘，七樓差不多可以死透�！�</p>
白如黛：“我想也是�！�</p>
周悔：“若是像娘娘方才這般有所準(zhǔn)備，我十樓也不在話下�！�</p>
白如黛：“如果在你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有人突然從背后推你一把，會怎么樣？”</p>
周悔：“那也摔不死我，武者的本能會使我做出應(yīng)對�！�</p>
白如黛若有所思點頭，“你失去意識的情況下呢？”</p>
周悔：“就不盼臣一點好嗎？我今日高低得死在這兒是嗎？”</p>
如意：“啰嗦，孩子想知道，你告訴她得了唄。”</p>
周悔：“……”</p>
周悔：“失去意識，跟不運功的結(jié)果一樣�！�</p>
白如黛再點頭：“你覺得你這個身量，這個體重，需要幾人搬運，才能把失去意識的你從七樓的欄桿扔下來？”</p>
周悔：“那得上去看了欄桿的高度才知道�！�</p>
白如黛：“尋杖欄桿三尺六，我剛量過�！�</p>
周悔深深看她一眼，道：</p>
“需要兩個成年男子就夠了，或遇上內(nèi)力深厚的，一人也可。若是成年女子，至少需要三人合力。”</p>
白如黛：“陛下這般的身量呢？推他下去需幾人？”</p>
她話音剛落，周悔難以置信，“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p>
“……打個比方，陛下又不在這里。”</p>
“陛下永遠(yuǎn)活在我心里�！�</p>
白如黛如意：“……”</p>
如意：“那你心里挺擁擠�！�</p>
周悔臉倏然紅了，掩飾地轉(zhuǎn)頭假裝看別處，道：</p>
“身材類似陛下的話，即便失去意識，兩個姑娘家也能把他推下去�！�</p>
白如黛：“如果遇上像我這樣的呢？”</p>
周悔：“你想把陛下推下去？”</p>
白如黛：“那倒沒有�！�</p>
雖然這幾日相處下來，天子為人表面儒雅，私底下對她惡劣，但他是個實打?qū)嵉拿骶?lt;/p>
白如黛認(rèn)真思考了一下，為國為民，弒君的想法不可取。</p>
周悔：“那你問這么仔細(xì)？”</p>
白如黛不能透漏自己的想法，否則以后想再來藏書閣或是摘星樓，只會更困難重重。誰會愿意讓她揪著宮中一件舊命案不放呢？</p>
她鎮(zhèn)定道：“我在書里看見了關(guān)于‘力’的記載，發(fā)散下思維不行嗎？”</p>
周悔：“為此不惜親自跳了個樓？”</p>
“正是�！�</p>
“敢問娘娘看的什么書？”</p>
白如黛：“《墨經(jīng)》——力，刑之所以奮也�！�</p>
周悔：“……”</p>
大意了，居然沒有難倒她。</p>
白如黛這時一拍腦門，借口逃開，“我的書還在樓上，被風(fēng)吹跑了就不好了，我去收一收！”</p>
她跑上兩三階樓梯，不知想起什么，回身指著對面，“離午膳還有一段時間，我可否去摘……”</p>
“不行。”如意與周悔異口同聲。</p>
拒絕太快，反應(yīng)太大，反倒引起了白如黛的疑心。</p>
她眼睛輪番在二人臉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壓下心中疑慮，不動聲色道：</p>
“我看那處花開得極好，想去摘一朵也不行？”</p>
如意聞言稍稍松了口氣，“摘花這等小事，豈能勞煩娘娘動手，周統(tǒng)領(lǐng)去�！�</p>
“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職務(wù)里也沒有摘花這一項。”周悔任勞任怨去摘花了。</p>
少頃，摘回兩大捧紅花，一捧給了白如黛，一捧獻(xiàn)了如意。</p>
如意：“哼。”</p>
周悔：“嘿嘿。”</p>
白如黛：“……”</p>
午飯還沒吃，她就覺得有些飽了。</p>
2</p>
摘花不過是隨口胡謅的由頭，回去的時候，白如黛嗅著胸前的花香，卻不由自主覺得美好起來。</p>
她正低頭聞嗅，猝然被如意拉住。</p>
帝殿門前，天子隱在柱后，手中長弓拉緊，搭著一支箭，箭尖日光下閃著寒芒，對準(zhǔn)了白如黛。</p>
白如黛：“……”</p>
她僵立原地，腦子里飛速盤了一遍近日所作所為，得罪天子的事情好像不止那么一兩項。</p>
奇異的是，她并不如何慌張，毫無根據(jù)的，她就是篤定，天子不會想殺她。</p>
她為自己這種想法嚇了一跳，都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自信。</p>
與天子相處滿打滿算不過三天。</p>
三天，想要了解一個人萬萬不可能，何況天子的心思比起普通人來，那叫一個高深莫測。</p>
連她爹那老奸巨猾的百官之首，回到家里也經(jīng)常感慨：</p>
“天子既難搞，又難懂，真的很難搞懂�！�</p>
但是，白如黛此刻心中異常平靜。</p>
她想了個虔誠的跪拜姿勢，想著配合天子一下，就地服軟認(rèn)錯，忽見天子把弓放下了。</p>
蕭入云從柱后走出，似是才發(fā)現(xiàn)她，納悶道：“站在那里做什么？”</p>
說完低頭看了看手中長弓，“當(dāng)活靶子么？”</p>
他將弓箭交給一旁的宮人，揉揉酸痛的手腕，“那就站近些，朕射不了那么遠(yuǎn)�！�</p>
白如黛：“……”</p>
啥啥啥？她聽見了個啥？</p>
她詫異走近，看天子臉上的郁悶不似作偽，于是不解道：</p>
“君子習(xí)六藝，皇族子弟文武雙兼，陛下也是學(xué)過騎射的吧？”</p>
蕭入云不緊不慢道：“學(xué)過幾年，后來荒廢了。”</p>
“為什么？”</p>
蕭入云低頭取著扳指，手指被磨紅了一小片，看樣子起碼練習(xí)了半個時辰，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練習(xí)的結(jié)果奇差。</p>
雖然他很好地遮掩了。</p>
他道：“因為朕發(fā)現(xiàn)刀劍可傷數(shù)人，智計能伏尸百萬，有練習(xí)刀劍的功夫，不如多長幾個心眼。”</p>
白如黛：“原來是這樣嗎？臣妾還以為是龍體病弱，手上沒有力氣，拉不動……”</p>
天子一眼橫過來。</p>
白如黛立即改口：“心眼多好呀！陛下有八百多個，實乃我大魏第一智者。”</p>
天子靜靜看著她，臉上陰晴不定。</p>
白如黛趕緊岔開話題，“如今怎么又想著撿起來了呢？”</p>
蕭入云陰惻惻道：“關(guān)你何事。手上拿的什么？”</p>
白如黛低頭看了看，果斷將大紅花獻(xiàn)上，“送給陛下的，愿陛下天天開心�！�</p>
“俗氣�！笔捜朐葡訔夀D(zhuǎn)過頭去。</p>
白如黛：“……”</p>
不要拉倒。</p>
白如黛喜滋滋拉住一小宮女，求了個瓶子好生把花插進(jìn)去，請她幫忙送去左偏殿。</p>
回過頭來，看見天子又執(zhí)著地拿起了弓箭。</p>
該說不說，天子身姿真是好看，甚至有點過分好看了。</p>
鶴骨修直，腰如束素，為了練習(xí)方便，襻膊將外袍廣袖綁起，單薄窄袖里衣底下，隱約可見一截骨肉勻稱的小臂。</p>
氣勢擺得有多足，手上就有多無力，一只箭矢悠悠射落地，還不如白如黛拿手扔得遠(yuǎn)。</p>
天子泄了氣，垂下手臂，“算了�！�</p>
白如黛忍不住上前，“陛下若是不嫌棄，臣妾可以教您�！�</p>
天子溫和地道：“嫌棄�！�</p>
白如黛：“……”</p>
她的好心就多余！</p>
她道：“弓箭能借臣妾玩一玩嗎？”</p>
蕭入云遲疑了一瞬，點頭。</p>
白如黛接過宮人手上的弓箭，利落挽弓搭箭，“嗖”地射中百步開外盆景上點綴的珍珠。</p>
而后她颯爽轉(zhuǎn)身、還弓，一整套下來行云流水，迎著宮人們驚艷的目光，瀟灑離去。</p>
“……”天子的心情肉眼可見的更郁猝了。</p>
雖然她一句話沒說，但是感覺被她羞辱了。</p>
他正要叫住她，忽聽走遠(yuǎn)的她來了一句：“哎呀，退步了�！�</p>
蕭入云：“……”</p>
很好，他跟這個女的勢不兩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