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日子如同上了發(fā)條的機(jī)括，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常態(tài)”中向前滾動。</p>
沈清霄依舊是那個招搖過市、玩世不恭的北燕王世子，流連花叢、一擲千金的傳聞從未間斷，甚至變本加厲。</p>
在王府內(nèi)，他對陸寧瑤的態(tài)度也未見絲毫好轉(zhuǎn)，反而因她逐漸接手府務(wù)、表現(xiàn)得體，而更添了幾分莫名的刻薄。</p>
這日，陸寧瑤正與王府幾位管事嬤嬤核對秋季用度，沈清霄恰好從外頭回來，一身酒氣，衣襟上還沾著不知哪個歌姬的胭脂痕。</p>
他斜倚在門框上，看著廳內(nèi)忙碌的陸寧瑤，嘴角扯出一抹譏誚的笑。</p>
“喲，陸大管家真是勤勉，這才什么時辰，就開始忙活了？”</p>
他聲音帶著宿醉的沙啞，語氣輕浮，“怎么？是怕這世子妃的位置坐不穩(wěn)，急著表現(xiàn)？”</p>
廳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幾位嬤嬤面面相覷，不敢出聲，紛紛低下頭。</p>
陸寧瑤握著賬本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p>
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他，聲音清冷無波：“世子爺說笑了。分內(nèi)之事，不敢懈怠。若世子爺無事，還請自便，莫要耽誤正事�！�</p>
她的話不卑不亢，甚至帶著一絲逐客的意味。</p>
沈清霄像是被她的冷靜刺了一下，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深的痛楚，隨即被更濃的嘲弄覆蓋。</p>
他嗤笑一聲，踱步進(jìn)來，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本賬冊翻了翻：“正事？呵，這王府里能有什么正事？不就是些雞毛蒜皮的開銷？陸大小姐在將軍侯府學(xué)的就是這些？真是大材小用了�！�</p>
他隨手將賬冊扔回桌上，力道不輕，發(fā)出“啪”的一聲響，驚得幾位嬤嬤肩膀一顫。</p>
陸寧瑤的心也跟著那聲響猛地一縮，一股尖銳的屈辱和難過直沖上來，幾乎讓她維持不住臉上的平靜。</p>
她死死咬住口腔內(nèi)壁，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才強(qiáng)行將情緒壓了下去。</p>
“世子爺若無其他指教，還請移步。”她再次開口，聲音比方才更冷了幾分，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氣。</p>
沈清霄盯著她看了片刻，那雙看似醉意朦朧的眼底，深處卻是一片清明的痛苦。</p>
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冷哼一聲，晃晃悠悠地轉(zhuǎn)身走了。</p>
他一離開，廳內(nèi)的低氣壓卻并未立刻散去。</p>
幾位嬤嬤偷偷覷著陸寧瑤的臉色，只見她垂著眼睫，面無表情地繼續(xù)核對賬目，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只有那過于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并非真的無動于衷。</p>
這樣的場景，隔三差五便會發(fā)生。</p>
有時是在用膳時，他故意挑剔菜肴，言語間暗諷她主持中饋不力。</p>
有時是在園中偶遇，他帶著一身脂粉香，故意與她擦肩而過，留下輕佻的評價。</p>
有時甚至是在裴月面前，他也毫不收斂，氣得裴月當(dāng)場訓(xùn)斥他，他卻只是嬉皮笑臉地認(rèn)錯，轉(zhuǎn)頭依舊故我。</p>
裴月和沈鴻為此沒少罵他。沈鴻甚至動過家法，鞭子抽在身上啪啪作響，沈清霄卻只是咬著牙硬挺，既不求饒也不辯解，事后依舊我行我素，那副油鹽不進(jìn)、爛泥扶不上墻的模樣，讓沈鴻又是失望又是無奈，最終也只能長嘆一聲，拂袖而去。</p>
裴月更是多次私下找陸寧瑤談心，溫言安慰，話語里滿是歉疚和心疼：“好孩子，委屈你了……清霄他……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也不知在南崖書院那三年究竟遭了什么魔障，回來就變成這副模樣……你且再忍耐些，母妃定會好好管教他……”</p>
陸寧瑤總是安靜地聽著，然后輕輕搖頭：“母妃言重了，兒媳不委屈。”</p>
可她真的不委屈嗎？</p>
每一次面對他故意的刁難和輕慢，那些話語都像淬毒的針，扎在她心上。</p>
每一次回?fù)糁螅此凭S持了體面，可心中的難受卻并不會隨之消失，反而會沉淀下來，積壓成更深的失望和冰寒。</p>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哪里做得不好，才讓他如此厭惡？</p>
她變得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沉穩(wěn)。</p>
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打理王府事務(wù)中，行事越發(fā)周全干練，贏得了下人們真心的敬重和裴月的信賴。</p>
只是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里，曾經(jīng)偶爾還會流露出的些許鮮活氣，如今已徹底沉寂下去，變得深不見底，如同古井寒潭。</p>
只有在最深沉的夜里，當(dāng)她獨自一人躺在拔步床的內(nèi)側(cè)，聽著外側(cè)那人均勻卻遙遠(yuǎn)的呼吸聲，才會允許自己流露出一絲脆弱。</p>
她會想起父親給的那柄匕首，冰冷的觸感提醒著她最初的恐懼和絕望。</p>
也會想起很久以前，上元燈節(jié)下那個清冷孤傲的少年身影……那記憶遙遠(yuǎn)得，仿佛隔了一生一世。</p>
她不知道，每晚當(dāng)她陷入沉睡后，身側(cè)那人都會悄然轉(zhuǎn)身，用那雙盛滿了無盡愧疚與痛楚的眸子，久久地凝視著她的背影，無聲地祈求著她的原諒，一遍遍承諾著很快、很快就不再讓她受苦。</p>
她更不知道，有一次她因夢魘無意識地蜷縮起身子，輕聲啜泣，那只始終克制地放在錦被另一側(cè)的手，曾如何劇烈地顫抖著，如何用盡全身力氣才遏制住想要將她擁入懷中安撫的沖動。</p>
最終，他也只是徒勞地握緊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幾個滲血的月牙印。</p>
而沈清霄所有的“紈绔”行徑，每一次看似荒唐的離府，每一次看似無用的交際應(yīng)酬，甚至每一次看似爭風(fēng)吃醋的沖突背后，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目的。</p>
他以自身為餌，以荒唐為盾，在無數(shù)雙或明或暗的眼睛注視下，小心翼翼地布網(wǎng)、排查、驗證。</p>
他的神識早已遠(yuǎn)超凡人想象，能清晰地感知到這京城之中，乃至王府之內(nèi)，潛藏著的那些晦暗不明的氣息和針對北燕王府、甚至針對皇權(quán)的陰謀軌跡。</p>
他必須更快，必須在她徹底心死之前，將一切隱患連根拔起。</p>
只是這過程，注定要以傷害她為代價。</p>
每一次傷她，他心中的刺痛并不比她少半分。</p>
那無形的煎熬，日夜啃噬著他的心臟，比任何物理上的傷痛都更令人難以承受。</p>
但他別無選擇。</p>
這戲，必須演下去。直到塵埃落定的那一天。</p>
而此刻，他們依舊隔著一床錦被，同床異夢。</p>
一個在日漸冰封的失望中沉默堅守，一個在無盡的自責(zé)與隱忍中孤身前行。</p>
表面的死水下，暗流洶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