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牛鎮(zhèn)的晨霧濕冷,黏在蘇惜的月白色夾襖上。她蹲在廢棄牛棚門口的斷木上,指尖摩挲著衣襟下的棉布包,里面是娘留下的青玉佩——太奶奶傳下來的舊物,娘說亂世里留個念想。</p>
一個月前,爹娘進山收山貨,說要給鎮(zhèn)里鋪子進新上市的山核桃。那天娘還給她梳了辮子,說回來就扯湖藍色的布做新夾襖�?傻谖逄�,只有村長和叔伯們回來,說在山腳下發(fā)現(xiàn)了爹娘的遺物,怕是遇上了山里的野獸。蘇惜沒敢去看,只知道哥哥蘇晟像是一瞬間長大了,村里人把父母的喪事辦了。</p>
之后,家里就沒有多少錢糧了。蘇晟咬著牙把鎮(zhèn)里的雜貨鋪賣了,年幼的他們沒有支撐這個門面的能力。門板上還有蘇惜小時候畫的歪歪扭扭的小人,只是邊角已被歲月磨得有些模糊。</p>
在拿到賣鋪子錢回來的路上被幾個醉漢堵了。對方見他穿爹的舊長衫,想搶錢袋。蘇晟不肯,推搡間被撞向路邊貨攤,貨攤木桿倒下,砸中張財主家表侄女的頭,流了血。張財主家的家丁趕來,不由分說按住蘇晟打了一頓,最后被送拖進衙門。</p>
哥哥被抓后,那些自稱“能通官府”的人找上門,今天要打點衙役,明天要買補品,家里的一些值錢物件幾乎都被拿光了。三天前,張財主家?guī)Ч俨顏�,說蘇晟傷了人還暗通山匪,要拿家里三間大瓦房抵賠償。小小的她直接被轟了出來,所有的家當都被搬走了,房門直接上了封條。</p>
一間養(yǎng)過牛的破草棚現(xiàn)在是她的落腳點,蘇惜翻出破布包,里面是僅剩的一小撮米和王大娘送的半塊咸菜。想到今天必須去鎮(zhèn)上給蘇晟送藥。昨天王大娘打聽來,牢里老卒說蘇晟受了刑,內(nèi)臟有傷,需要內(nèi)傷藥,不然熬不過冬天。</p>
草棚門“吱呀”響,晨霧未散,土路上只有幾個扛鋤頭的農(nóng)人�?諝饫镉胁窕鹞痘熘嗤列葰�,是她從小聞慣的味道,如今卻讓心里空落落的。</p>
村口老槐樹下,一群婦人在那里忙手上的活兒。</p>
看到蘇惜路過,有的對她指指點點,隱隱還能聽到喪門星之類的話。蘇惜加快腳步,那些目光像細小的針,扎在身上,密密麻麻地讓人難受。</p>
幾個孩子玩彈弓。見蘇惜過來,一個胖小子扔泥塊濺臟她褲腳,另一個跟著喊:“爹娘沒了……”蘇惜攥緊布包低頭走,直到王大娘厲喝才敢回頭。</p>
“拿著,剛烙的菜窩窩�!蓖醮竽锇褵岷醯母C窩塞給她,掌心粗糙卻暖和。蘇惜深深鞠躬,轉(zhuǎn)身往鎮(zhèn)上走。十里土路坑洼,布鞋很快沾滿泥,她盡量貼墻根走,怕被人笑話。天大亮,田埂上的吆喝聲襯得這條路更冷清。</p>
一個多時辰后,鎮(zhèn)牌坊出現(xiàn)在眼前。蘇惜盡量靠路邊走,避開喧鬧人群。她的舊夾襖在鎮(zhèn)上顯得寒酸,偶爾有人投來好奇目光,她都趕緊低頭。</p>
濟世堂的朱漆木門就在前面,牌匾掉了幾塊漆。蘇惜推門,銅鈴“叮鈴”響。藥鋪里彌漫著草藥味,李郎中坐在柜臺后翻藥書,見她進來抬了抬眼皮:“老蘇家的丫頭?”</p>
蘇惜走到柜臺前,從衣襟里掏出棉布包攥在掌心,聲音發(fā)緊:“李伯,我想換些內(nèi)傷藥�!�</p>
李郎中放下藥書:“內(nèi)傷藥?給誰用?”</p>
“我哥在牢里……”蘇惜咬了咬唇,打開棉布包一角露出青玉佩,“他受了刑,我沒銀錢,這個能換嗎?”</p>
李郎中接過玉佩對著光看,指尖滑過玉面紋路,半晌從藥柜取出青瓷瓶放在柜臺上:“這是七厘散,專治內(nèi)傷瘀滯。夠換這個了�!�</p>
蘇惜看著瓷瓶,心里空了一塊,伸手去拿:“謝李伯�!�</p>
剛邁過門檻,身后傳來李郎中的聲音:“回來�!�</p>
蘇惜回頭,見李郎中從錢柜拿出小紙包遞過來:“里面有二兩碎銀,拿去打點獄卒�!�</p>
“這……”蘇惜沒敢接,“玉佩已經(jīng)換了藥……”</p>
“讓你拿著就拿著�!崩罾芍新曇舫亮顺�,眼神卻不似剛才冷淡,“見不著人,藥送進去也是白費�!�</p>
蘇惜接過紙包,銀角硌著掌心,深深鞠躬后快步走出藥鋪,攥緊藥瓶和碎銀加快腳步。</p>
衙門口的朱漆大門越來越近,兩個挎刀衙役面無表情地站著。蘇惜深吸一口氣,手心的碎銀仿佛有了重量,讓她腳步踏實幾分。她只想著:一定要見到哥哥。</p>
這牢獄像個吃人的大籠子�;液诖u墻爬滿青苔,墻頂鐵刺閃著冷光,厚重木門的銅環(huán)銹跡斑斑。蘇惜把二兩碎銀塞給走來的獄卒,對方掂了掂,粗聲道:“跟緊了,別亂看�!�</p>
往里走,霉味、尿騷味和淡淡血腥氣混在一起,像塊濕抹布堵在鼻子里。兩側(cè)牢房用朽壞木欄隔開,有的欄后蜷縮著人影,頭發(fā)像枯草粘在臉上;有的見獄卒經(jīng)過,突然撲到欄前討水,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似的聲響。獄卒目不斜視,鐵鏈在青石板上拖行,“嘩啦”聲驚得墻縫里的老鼠竄進黑暗。</p>
蘇惜目光掃過斑駁的墻,上面刻著歪歪扭扭的字,大多被霉斑遮了一半。她忽然想起去年夏天,蘇晟背著她在鎮(zhèn)外小河摸魚,陽光把水面照得金燦燦,哥哥的手抓著她的腿,笑得比蟬鳴還亮:“阿惜快看,這條大!”那時她總愛揪著他的衣角,可現(xiàn)在……她抬手抹臉,才發(fā)現(xiàn)已淚流滿面,淚水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印子。</p>
“到了�!豹z卒停下,用鑰匙打開一間牢房的鎖。</p>
稻草堆里,蘇晟側(cè)躺著,粗布囚衣看不出原本顏色,后背的黑漬硬得像結(jié)痂的血塊。獄卒抬腳踢了踢稻草:“起來,你家人來了。”</p>
蘇晟猛地一顫,掙扎著想坐起,后背的傷牽扯得他倒吸冷氣,悶哼出聲。他用胳膊肘撐著地面一點點直起身子,臉色白得像紙,嘴唇干裂起皮,嘴角還有沒擦凈的血痕。</p>
“哥……”蘇惜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發(fā)不響亮。</p>
獄卒靠在門框上:“就一刻鐘,有話快說�!�</p>
蘇惜邁進牢房,腳踩在稻草上發(fā)出細碎聲響。她看見哥哥手背上的瘀傷、手腕的勒痕、脖頸的紅印,想撲過去卻邁不動腳——怕碰到他的傷處。</p>
“惜兒。”蘇晟先伸出手,掌心的繭子磨得她手心疼。他聲音很輕,帶著病氣:“你好不好?”</p>
蘇惜靠在他肩上,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我好,哥,我真的很好�!彼⌒囊硪淼匕亚啻善咳M哥哥手里,“這是內(nèi)傷藥,哥哥要快好起來�!�</p>
蘇晟攥緊藥瓶,指節(jié)泛白,看著妹妹凍紅的耳朵問:“家里……還好嗎?”</p>
“好,都好�!碧K惜用力點頭,眼睛看向墻角稻草,“王大娘偶爾送吃食,您別擔心,我能照看自己�!�</p>
十三歲的蘇晟沉默了。他比蘇惜大三歲,早已懂了世事艱澀。他摸了摸妹妹枯瘦的手腕,袖口磨破處露出細瘦的骨頭——這哪里是“都好”?剛要再問,獄卒已在門外喊:“時辰到了!快點出來!”</p>
蘇惜被拽著往外走,掙扎著回頭,看見哥哥站在牢房中央,稻草沾在發(fā)間,像株被嚴霜打蔫的禾苗。她想再說句“保重”,卻沒發(fā)出一個字,淚水模糊了視線。</p>
牢房里,蘇晟攤開手心,青瓷瓶冰涼的觸感傳來。他想起妹妹眼底的紅血絲、磨破的布鞋,喉頭發(fā)緊。十歲的妹妹,本該在爹娘膝下撒嬌,卻要獨自扛著這些……他擰開瓶塞,倒出褐色藥末混著淚水咽下。</p>
不知過了多久,蘇晟忽覺身上忽冷忽熱,腹部像被燒紅的烙鐵燙著,疼得蜷縮成一團,額頭抵著冰冷地面。意識模糊間,他好像看見爹娘招手,又聽見妹妹哭喊。想喊“惜兒”,卻發(fā)不出聲音,眼皮越來越沉,終于閉上。</p>
次日清晨,管差來提人,見蘇晟趴在稻草堆里不動。一個管差伸手推了推,他直挺挺地翻過來——鼻孔里的血已成暗紅的痂,臉色青灰,毫無生氣。</p>
“沒氣了�!惫懿钐搅颂筋i脈,對獄卒道,“找張草席裹了,扔亂墳崗去�!�</p>
獄卒應(yīng)了,找張破草席胡亂裹住蘇晟,拖出去時,草席邊角蹭過地面,留下淡淡的血痕。</p>
深夜的亂墳崗,磷火在墳冢間飄蕩。破草席里,突然傳出一聲微弱的咳嗽,接著是沉重的呼吸,像風穿朽木。</p>
“我這是……在哪里?”</p>
蘇晟緩緩睜眼,四周漆黑,草席的霉味嗆得他皺眉。他摸了摸脖頸,勒痕還在隱隱作痛。他不是應(yīng)該死了嗎?在那個狹小的出租屋里,五十歲的他病痛纏身,艱難的地咽下最后一口氣……</p>
劇痛從太陽穴炸開!無數(shù)畫面涌入腦海——醫(yī)院的點滴瓶、出租屋的霉斑墻,還有這具身體十三歲少年的一生:爹娘的慈愛、妹妹的笑臉、牢里的傷痛……</p>
“啊——!”他在草席里劇烈掙扎,想掙脫撕裂般的疼痛。</p>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漸退。他躺在冰冷地面,望著頭頂稀疏星光,喃喃自語:“我……這是穿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