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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馮二焦,你給我滾進來——”</p>

    屋子里,男人摻雜著躁怒的聲音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傳進了馮二焦的耳朵里頭。</p>

    馮二焦聽到這語氣這聲音……只覺渾身的皮驟然發(fā)緊。</p>

    他忙不迭推門進屋,便瞧見茶花眼睛紅紅的模樣,再朝自己主子看去,對方白玉般的臉側(cè)上掛著三道血痕。</p>

    “嘶——”</p>

    馮二焦倒抽了口涼氣,不可置信地看向茶花。</p>

    可小姑娘卻并沒有看向任何人,也沒有說半個多余的字眼。</p>

    她小手里握著一只散落下的細藍發(fā)帶,抿著小嘴,始終垂著淚睫一聲不吭。</p>

    任誰也看不出來,主子臉側(cè)那道意味著香艷意義的抓痕竟是出自她手。</p>

    片刻之后,馮二焦送走茶花,這才繃起了身上的皮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到了廳中。</p>

    見他家主子正倚在一把檀木椅上,一只手臂微微曲起貼在那扶手,手里握著一把象牙折扇悠哉打轉(zhuǎn)。</p>

    男人這會子面無表情的模樣,讓人對他當下的心情愈發(fā)得捉摸不透。</p>

    他不開口,屋子里便始終保持著針落可聞的死寂。</p>

    直至仆人擺了膳時,宋玄錦指尖仿佛都還殘余著那種令人綿軟欲酥的觸感。</p>

    方才自黑暗中因此而產(chǎn)生的興奮也始終殘留在腦海中。</p>

    就像是偶然間舔過一種極其美味的鹿血的兇獸,會由此惦記著肥美香嫩的鹿肉一般,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反應。</p>

    哪怕那頭鹿的賣相壓根就丑陋不堪。</p>

    而讓宋玄錦心底始終感到暴躁的是,從那丑東西離開至今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兩個時辰。</p>

    這兩個時辰,他腦袋里揮之不去地都是這些東西。</p>

    要是換成旁人,剛才不點燈,咬咬牙睡了她,興許也覺沒那么差勁……但即便如此,他的內(nèi)心深處無疑是因為自己方才差點就睡了個丑東西而感到膈應,斷然不可能對自己也產(chǎn)生如此滑稽的念頭。</p>

    一旁馮二焦打量著他臉色愈發(fā)黑沉,心口也好似頂在了刀尖子上一般,搖顫不定。</p>

    “主子可還介懷方才的事情?”</p>

    馮二焦低聲試探地問出了口。</p>

    宋玄錦掀起眼皮,蔑了他一眼。</p>

    “有什么好介懷的�!�</p>

    馮二焦聞言頓時松了口氣,忙又恢復了諂媚的嘴臉上前去侍奉。</p>

    “嗐,這其實也算不得什么,公子忘了就是……”</p>

    “公子瞧這道菜,卻是當?shù)氐氐赖慕谢u,公子嘗嘗?”</p>

    男人卻漫不經(jīng)心地舉起玉箸在那叫花雞的身上戳出了一個深深的洞。</p>

    那一筷子把雞對穿的架勢看得馮二焦眼皮子狂跳。</p>

    不是說好不生氣的?</p>

    這姿勢哪里像是要夾菜,就是這雞生前恐怕也禁不起這么一下子啊,更遑論它當下還只是盤菜。</p>

    男人卻挑著唇角問他:“看這雞的顏色,像不像那丑東西的臉?”</p>

    馮二焦眼神發(fā)飄地掃了一眼焦褐色酥脆的雞皮,繼而又聯(lián)想到了小姑娘那張小臉……好像,是有點像呢。</p>

    接著便聽見“啪”地一聲,男人擲下手里的那對玉箸,嘴角扯出了冷笑的弧度。</p>

    “難吃至極不說……”</p>

    “還丑得讓人毫無胃口——”</p>

    這下子,馮二焦再驢的腦子終于也聽明白了。</p>

    感情還是生氣,還是膈應著呢……</p>

    但細想之下,他家主子向來都養(yǎng)尊處優(yōu),挑剔講究。</p>

    偏偏今個兒還差點睡了個丑八怪,換誰誰不生氣?</p>

    至于被那女子丑到晚飯都吃不下什么的,當然也都是人之常情。</p>

    ……</p>

    茶花到家的時候恰逢星辰漫天。</p>

    她住的地方是一個尋常的草屋,外頭用了一圈籬笆圍出了個簡陋的小院。</p>

    榻上的男人眼鼻蒼白,唇瓣干裂而顯露出憔悴容顏。</p>

    兩層似麻布又非麻布材質(zhì)的被褥沉重地壓在他的身上,是這屋子里唯一可以給他汲取溫暖的東西。</p>

    他五官說不出有多精致,但從那張毫無血色的面龐上隱約可見俊逸。</p>

    起初他只是挨了幾刀,躺在榻上不得動彈,后來傷口卻因為過于惡劣貧瘠的生活環(huán)境開始腐爛流淌出膿水。</p>

    男人高熱不退,連最基本的面食果腹都難以被滿足,就更別說要請個大夫來為他配藥治療。</p>

    還是茶花用了所有的錢,勉強請來了一個老到眼睛幾乎都看不清的大夫來為哥哥開藥,連續(xù)灌了半個月的苦臭黑汁,最終才保住了陳茶彥的性命。</p>

    可傷口遲遲不能痊愈,哪怕結(jié)痂了,也會因為內(nèi)里積滿膿液而不得不揭開來讓大夫重新消毒上藥。</p>

    這般反反復復,再是俊潤的貴公子也很快肉眼可見地憔悴消瘦成了皮包骨。</p>

    按著大夫的話來說,他兩個月之前就該死于病痛之中。</p>

    所有人包括陳茶彥在內(nèi)也都是這般認為,可偏偏茶花卻死死攥住他的衣角不放,硬是讓他熬過了這兩個月。</p>

    可到了當下,茶花卻只需要耐心地等到天亮,便可以為哥哥買來續(xù)命的藥材。</p>

    因著傷口與病痛的緣由,陳茶彥鮮少能睡好覺,往往如驚弓之鳥般,稍有些動靜便會從昏迷中驚醒過來,無聲忍受著那種腐爛軀體的痛楚,也不會告訴茶花。</p>

    自入這云舜以來,他實則很少有這般睡得昏沉的時候,是以茶花并不打算將他驚醒,只兀自簡單洗漱一番。</p>

    茶花端著一盞蠟燭進了自己的屋去。</p>

    她將蠟燭放下的時候正好看到鏡子里一張微微發(fā)褐的臉龐。</p>

    這張臉毫不夸張,完全符合今日那貴人口中的“不講究”。</p>

    若單純是膚色問題,茶花的五官仍舊可以看得出隱藏在背后的漂亮。</p>

    但……偏偏不僅如此。</p>

    在這張發(fā)褐的臉龐之上還有些印子,就像繭子一樣的東西,縱一道橫一道,恰到好處地將茶花的臉勾勒出了粗陋的痕跡。</p>

    這樣的遮掩之下才正是茶花和哥哥活下來的原因。</p>

    茶花目光淡淡地掃了鏡子一眼,便自抽屜里又尋摸了一把剪子出來。</p>

    可她還沒來得及做些什么,身后竟不知何時有人靠近,跌跌撞撞撲了上來,一把奪過她手里的剪子。</p>

    “茶花——”</p>

    陳茶彥腰側(cè)撞到了桌角上一陣劇痛,他用力之猛連帶著桌上的蠟燭都晃了幾息,險些就掉到地面。</p>

    他捂著唇一陣猛烈的咳嗽,隨即不可置信地看向茶花,顫聲問道:“好端端,你為何又要藏著一把剪子……”</p>

    茶花幽黑的瞳仁里流露出幾分詫異。</p>

    “哥哥……”</p>

    他方才,壓根就沒有睡著?</p>

    可方才茶花回來的時候,他卻分明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陳茶彥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只斂住眼底深處的尷尬,隨即卻又露出頹廢的神情自嘲一笑。</p>

    “茶花,是我想岔了,我……我還以為你走了,再不回來了�!�</p>

    茶花這幾日一直仿佛背著他做些什么,他自然不會毫無感覺。</p>

    她甚至還破天荒地給了鄰居石頭他娘一筆錢財,請他們代為照顧自己。</p>

    不管他愿意還是不愿意那樣去想茶花,如他這樣陷入病痛與極端困境、幾乎孤立無援到極致的人,無法不敏感、不脆弱地產(chǎn)生各種會成為旁人累贅、亦或是被人拋棄的念頭……只是倘若拋棄他的人是他冒著生命危險從宣寧侯府里救出來的茶花,他也并不會生出什么怨懟。</p>

    因為這正是陳茶彥一直以來的心愿。</p>

    他盼望著茶花能早日擺脫自己這個累贅。</p>

    當他聽見茶花深夜再一次回來的動靜時,見她尤為輕手輕腳,亦只當她是忘了什么,想要回來帶走。</p>

    可他終究內(nèi)心深處充滿了不舍,想在死前再看茶花一眼,卻不曾想,就撞見了茶花拿起剪刀的這一幕。</p>

    陳茶彥嚇得臉色煞白,再顧不上掩飾便沖了出來。</p>

    茶花坐在那細凳上,自然也想到他之所以會這般驚恐的緣由。</p>

    “哥哥……”</p>

    茶花目光掠過那只鏡子,輕聲道:“我并不是想要傷害自己�!�</p>

    半年前,茶花兄妹倆趕路的途中曾遇到一對同樣趕路的兄弟倆。</p>

    他二人看著是一副忠厚樸實的善良模樣,可當茶花不小心掉落遮掩面龐的頭巾露出真容之后,那兩人看直了眼,就此生出了歹念。</p>

    也許是如茶花這樣的美人過于稀罕,又也許是她這樣相貌的必然可以賣出天價……總之,是茶花引來了這場人禍。</p>

    陳茶彥身上那幾道遲遲難以愈合的傷口也正是由此而來。</p>

    他們雖幸存了下來,可陳茶彥的病情卻也加重了。</p>

    彼時的深夜里茶花靜靜地坐在一面簡陋的鏡子前,她握住一把打磨得鋒利的石片,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中迷茫。</p>

    哥哥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她為了哥哥,為了自己,也唯有毀了這張臉才是對的吧?</p>

    她想要毀去容貌,卻被驚駭至極的哥哥給阻撓了。</p>

    陳茶彥怒不可遏,反口質(zhì)問她錯的明明是那些人,為什么她要用別人的歹毒來懲罰自己?</p>

    他的憤怒讓茶花感到困惑,卻又無法反駁。</p>

    哥哥說什么都不許茶花傷害父母授予的身體發(fā)膚,甚至讓茶花用他發(fā)下毒誓。</p>

    直到茶花答應了下來才令他稍稍放心。</p>

    好在后來茶花發(fā)現(xiàn)了一種褐色的草,放在門檻上踩爛后不論茶花怎么刮弄都很難清理,除非用熱水熱敷后再反復擦拭,才會掉落。</p>

    后來茶花便嘗試著找到更多這種褐草,將它磨成漿狀敷在臉頰上,竟也可以如那些胭脂水粉一般遮掩住底下那層白嫩的肌膚。</p>

    只是這東西卻需要每日洗去重上一層,否則同樣會因為過于干硬而變成粉末斑駁掉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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