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邊茶花拒絕了林姨娘后，林姨娘自然也不會再與她相好，要斷了和她往日的交易。</p>
雖她給的錢也不算太多，但對于手頭上永遠(yuǎn)都缺錢的茶花而言，不吝于是雪上加霜。</p>
按理說，茶花的日子該比從前更加不好過才對，但也不知是這壞運氣先前都叫她給遭遇完了，還是突然間時來運轉(zhuǎn)，沒幾日來�？蜅５恼乒駞s向茶花拋來了一根橄欖枝兒，邀請她進他客棧臨時幫忙。</p>
之所以會找到茶花，也是因為她往日里會往自個兒客棧里送些夏季里晾曬過的花干。</p>
這小姑娘做事細(xì)致，比起其他人家的花干，只有她送來的花瓣大致完整，干凈通透，最重要的是，茶花秘制的干花瓣能保留的余香都遠(yuǎn)勝旁人。</p>
她收費不僅不貴，多下來無處可用的干花甚至還會主動送來給他，田掌柜自是對她生出了極好的印象。</p>
得知茶花竟也能識字之后，他便毫不猶豫地找上了茶花，同樣用了低于市價的月錢雇傭了她。</p>
他一個老弱病殘，也只有用茶花這樣比自己還要柔弱的小姑娘家才能更加放心，也省得擔(dān)心縣里上月發(fā)生了傭工為了搶奪主家財物殺害了對方這樣慘絕人寰的事情。</p>
茶花試著去做幾日，她字跡娟秀清晰，做事勤勉，田掌柜用得是又順手又順心，當(dāng)自己撿到個寶，倒是竊喜好些時日。</p>
客棧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因茶花貌丑，反而鮮少被注意到。</p>
只是不知從哪一日起，茶花便發(fā)覺客棧的角落里時常會出現(xiàn)一個中年女子，那女子腰粗面圓，濃妝艷麗。</p>
她暗中打量了茶花幾日之后，這日在茶花為她斟茶的時候，忽然開口自我介紹。</p>
“我叫虞寶鏡，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p>
茶花提著茶壺的動作微頓了一瞬，抬眸掃了對方一眼，輕聲地道了“茶花”二字。</p>
云舜當(dāng)?shù)亟胁杌ǖ呐硬辉谏贁?shù)，這般尋常的名字，也恰恰不易惹人注意。</p>
虞寶鏡握著手里的美人團扇，挑起唇角說道：“小姑娘，我這里有個掙錢的法子，不知道你感興趣還是不感興趣？”</p>
茶花聽到這話，略微詫異。</p>
虞寶鏡說話間手指在她細(xì)腰側(cè)忽地掠過，便在那寬松的衣擺下掐陷了一截凹痕出來，嚇得小姑娘下意識退后了半步。</p>
她嘴角笑容便更加嫵媚，朝茶花道：“這世上身段纖細(xì)苗條的女子我見得多了，她們要胖，多吃點便能豐盈，她們要瘦，少吃點又可以做到弱柳扶風(fēng)�！�</p>
“但唯有這骨相卻是天生，吃多吃少都換不來的東西�！�</p>
“我到處走訪，便想尋個身骨都能比得上我年輕時的女子來為我辦一件事情，今日方確認(rèn)下你這般合適，你若能愿意，錢財方面自然不會短了你的……”</p>
“喲，這不是萬紫樓的頭牌寶鏡姑娘嘛？”</p>
虞寶鏡話未說完，卻突然冒出來個田掌柜過來打岔。</p>
虞寶鏡冷哼道：“田老頭，我做頭牌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可別擠兌我啊，只是想給她介紹個發(fā)財?shù)姆ㄗ恿T了�！�</p>
田掌柜道：“寶鏡姑娘何苦為難旁人，她本就生得不好，若還壞了名聲，往后豈不是很可憐？”</p>
“名聲？”</p>
虞寶鏡目光在陳茶花臉上輕輕一掃，那團扇便半掩住紅唇對田掌柜略是嘲諷。</p>
“又丑又沒有錢才可憐，田掌柜，你可別好心辦壞事，妨礙旁人發(fā)財�！�</p>
她說著起身丟下了茶錢，朝茶花道：“也就是個不露臉的活計，你要是想通了，去萬紫樓里找我就是。”</p>
說完，她便輕飄飄地離開。</p>
田掌柜見狀才暗暗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對茶花交代：“那些下三濫女子不干凈的很，你可別學(xué)她們。”</p>
他說完便收了桌上的錢轉(zhuǎn)身走開。</p>
茶花下意識朝門口瞥去一眼，見門外的人影上了一頂軟轎。</p>
那是一道紅裙臃腫的背影，任人如何打量，也都看不出田掌柜口中唯有姿容出眾的女子才能擔(dān)當(dāng)?shù)摹邦^牌”身份，以及她說她年輕時就天生麗質(zhì)的“骨相”。</p>
茶花收斂了目光，倒也沒怎么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p>
……</p>
這廂俞淵花了幾日功夫出門明察暗訪，大清早才將將披著白霜趕回府邸，將收獲一一匯報。</p>
“主子這些時日倒是不宜出門了……”</p>
先前路上妄圖截殺趙時雋的那股陌生勢力，不知如何就摸到了云舜，且近日在這附近頻繁埋伏踩點，意圖昭然。</p>
俞淵自己曾經(jīng)便出身于一個殺手組織，對這些暗殺組織的人所留的記號與痕跡異常敏銳。</p>
這些人若都是死士，恐怕來歷也都沒那么簡單。</p>
他交代完之后，卻是一只玉白的手懶散撩開了繡紋精致的深青帳簾，披散著烏黑長發(fā)的男人坐起在被榻之間，另一只手輕捏額角，似乎還未睡足。</p>
他瞇了瞇眼，片刻又動身下地，赤/裸著光潔的足步步走到桌前信手為自己倒了杯茶，隨即又捉起旁邊一只白玉扳指套入大拇指上，這才不徐不疾地啟唇。</p>
“遇到點事情就大驚小怪，你倒是愈發(fā)得出息了�！�</p>
俞淵仍舊沉著臉道：“您若死了，屬下也不能獨活�！�</p>
趙時雋端起那茶抵至唇邊，垂眸冷睨著他，“哦？你的意思是你要能獨活，我死活就不管了是嗎？”</p>
俞淵登時啞然，終于感受到了往日里馮二焦常與他描述的“壓迫感”。</p>
再傻也知道這話是送命題了。</p>
“為了殿下的安全著想，殿下還是不出門為宜……”</p>
趙時雋“嘖”了一聲，“如此，才正應(yīng)該要出門，要不然……”</p>
他說著轉(zhuǎn)眸瞥了對方一眼，“指望你們?nèi)フ{(diào)查幕后指使，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p>
既然引蛇出洞是遲早的事情，自然是宜早不宜遲。</p>
俞淵很清楚趙時雋的想法是對的。</p>
但身為下屬，他往往要以主子的安全為重。</p>
可趙時雋既然自己這般要求，他也唯有服從。</p>
接下來幾日，俞淵與馮二焦便伴著趙時雋連續(xù)出門，不是去茶樓喝茶，便是去書齋看藏品、去棋館下棋。</p>
主仆三個說是招搖過市也不為過。</p>
直到這日，趙時雋來到了一家離縣中心稍稍偏遠(yuǎn)，且魚龍混雜的客棧落腳歇息下來。</p>
一進門后，馮二焦就驚訝地瞅見了個熟悉的嬌小人影兒。</p>
“你怎會在這里？”</p>
馮二焦詫異地詢問了一句。</p>
可小姑娘在瞧見了男人的臉后，僵硬著手指翻弄著賬簿，明顯想用她拙劣的演技遮掩著自己與他們認(rèn)識的事實。</p>
馮二焦暗自瞥了自家主子一眼，見對方嘴角噙笑，沒有絲毫得不妥，心里頭卻莫名地突了一下。</p>
田掌柜瞧這主仆三人皆氣質(zhì)不俗，不似尋常，便親自招待他們幾個落座。</p>
“幾位不是本地人吧？”</p>
馮二焦道：“掌柜的好眼力，我們公子是打京城來的。”</p>
田掌柜一聽，便更加篤定這人非富即貴，又笑說：“也是湊巧，這些時日后房里送來了一些南岳來的上等銀霧，價錢雖然貴了一些，但聽說是京里貴人愛喝的口味，諸位可要來些？”</p>
馮二焦見這掌柜倒很有眼色，還會來事兒，見主子沒有反對，便沖掌柜笑說：“呈上來嘗嘗便是。”</p>
田掌柜一聽便知生意來了，他們喝的這茶價錢不菲，哪怕只是售出去少許，都快趕上他一天的營生了。</p>
待田掌柜殷勤跑去取茶葉了，馮二焦好不容易歇了歇腳，才又偷偷打量了一眼茶花，低聲道：“她這么快就不認(rèn)識咱們了？”</p>
趙時雋語氣略是譏諷，“非得和這丑東西認(rèn)識一下，才顯得你能耐？”</p>
馮二焦訕訕閉嘴，心道也是，他家主子氣度再小，也不至于和個丑兮兮的小姑娘計較。</p>
在田掌柜走開的空檔里，店里斷斷續(xù)續(xù)也有其他人需要招待，一屋子雖都是些三教九流，但大多都是過路的正常人，只是其中有兩個卻和旁人都有些不同。</p>
那二人一個消瘦佝僂著背，一個是癩痢頭，臉上泛著油光，身上散發(fā)著一種下水溝的氣質(zhì)，那目光看人分外黏膩。</p>
就在茶花為他們倒了茶水之后，消瘦的那個卻忽然皺眉問她：“你們這客棧里頭什么味道？”</p>
茶花下意識頓住，卻并沒有嗅到什么奇怪的氣味。</p>
她輕聲解釋了一句“沒有”。</p>
旁邊那癩痢頭接話道：“怎么會沒有？”</p>
他說著便湊到茶花面前嗅了嗅，沖瘦子笑說：“可不是奈子香味兒？”</p>
小姑娘卻好似懵了一般，這樣下流的話，卻還是她從未聽過的話。</p>
她涉世未深，只淺顯的知曉人分好壞，卻還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壞成什么模樣、壞得有多下作。</p>
盡管她的偽裝沒有漏洞，可這世道對于一些人而言，便是給錢去那青樓里，恐怕都未必能換來女人的一眼。</p>
說句難聽話，一些腌臜的男人哪怕逮住個母豬都不一定會放過，更何況是茶花這年歲的女孩？</p>
她雖然看著面容丑陋，可湊近了身上確實有一股未脫稚氣的香。</p>
而她的身段纖纖如荷，正如前些日子虞寶鏡所相中的那樣，若不看那張臉，身子也多少是個極品。</p>
茶花下意識攥緊了手指，垂眸想去找掌柜。</p>
遇到這樣的事情，她卻毫無任何可以借鑒的經(jīng)驗，甚至呼吸都是緊促的。</p>
說白了，小姑娘與外面的世界建立了關(guān)聯(lián)也才不過短短一年罷了，若不是她每每都故作堅強，陳茶彥如何能放心她出門來。</p>
可那瘦子卻在她抬腳瞬間好似無意間猛地壓住她的袖角，令她失了平衡一般，往那鄰桌跌去。</p>
茶花的后背磕在了那桌角上，才堪堪止住了步伐。</p>
那瘦子和癩痢頭本還要張嘴，卻在看到她身后的人時頓時又見鬼似的閉上了嘴，收斂起來低頭喝茶。</p>
小姑娘疼得臉色發(fā)白，待緩了過來，才又默不作聲地從站直了身子。</p>
她起來后才發(fā)覺自己方才不知還磕碰到哪里，頭發(fā)竟也碰散了一綹。</p>
她眼中盈滿水霧，輕咬了咬下唇，又低頭兀自想要撿起地上掉落的發(fā)帶。</p>
可在茶花手指碰到的時候，那只素藍(lán)發(fā)帶卻被一只纖長玉白的手指提前按住。</p>
茶花細(xì)細(xì)的手指穿過他兩指之間，霎時怔了一瞬。</p>
察覺對方身份后，很快，那只小手便又好似銀魚般飛快地從男人指縫間滑膩地游走。</p>
遇到了這一桌……茶花心尖上反而更怵得慌。</p>
小姑娘站在一旁淚睫輕顫，小手緊繃著不自覺地輕輕撫過衣擺上的褶痕。</p>
男人的目光在她面上巡脧過幾旬，才緩緩啟唇與她說道：“先前真是抱歉�！�</p>
他說著，將手里撿起來的那只素藍(lán)發(fā)帶從容遞到她面前。</p>
再一次開口，口吻卻更替得彬彬有禮，溫潤清朗。</p>
趙時雋舒開眉心，語氣柔和地與她解釋：“那天我錯把你認(rèn)成了旁人，想必那時也嚇到了你吧？”</p>
茶花面上神情一怔，噙著淚珠的霧眸微微睜大，猶如兩丸圓潤的檀珠，頗是詫異地抬起眼睫朝他看去。</p>
她聯(lián)想到他那日極其惡劣的情緒與態(tài)度，心中又覺這人好似會變臉般……茶花見過的人不是很多，但那會兒見到趙時雋時，只覺他喜怒無常又捉摸不透的脾性讓她似乎根本沒有辦法將他歸納為從前見過的任何一類人。</p>
她沒有開口，但對方卻又繼續(xù)用著與從前都截然不同的大度語氣同她道：“你的手法極好，回頭我讓馮二焦把額外的賞錢補償給你可好？”</p>
聽到了錢字，茶花緊繃了許久的心弦才終于微微松開一些。</p>
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錢是多么重要的東西，茶花比誰都清楚。</p>
她自然不會有趙時雋那樣的九曲心腸，簡單的腦袋里也只會覺得能愿意把錢給她的人，想來也壞不到哪里去……而且，他說他那天是因為認(rèn)錯人了。</p>
那天茶花確實聽見他叫自己煙娘的……</p>
小姑娘輕眨了一下那雙濕漉漉的鴉睫，抿著唇微不可聞地從鼻腔里發(fā)出個軟糯的“嗯”，這才愿意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接過男人主動遞來的發(fā)帶。</p>
她握著發(fā)帶回到柜臺后才纏回了發(fā)間。</p>
趙時雋再一次瞥了一眼茶花眼角未干的水光，手里的扇骨點叩了下桌面，忽然笑問馮二焦。</p>
“你說她這么可憐，我是不是該幫幫她？”</p>
馮二焦神色僵硬地對上自家主子那張維持著和煦如春的溫柔面容，那股熟悉的毛骨悚然之感又冷不丁地攀上了后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