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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沈鳶“嗯”了一聲,卻沒問他為何挨打。

    他又道:“我聽聞,圣上口諭,將你調來昭明堂了?”

    沈鳶垂眸說:“是,圣上說我既有修圖之能,便令我同你們一同研習兵法�!�

    整個國子學,只有昭陽、昭明二堂額外有這兵法一門課,乃是嘉佑帝思及朝中無將,特辟出來的學堂。入學皆是武勛貴族,沈鳶入學時本也有過盼頭,只是他自不爭氣,體弱學不得騎射,更罔談兵法,只得分去了文昌堂。

    如今終是得償所愿了。

    沈鳶說了一句:“多謝�!�

    他懶洋洋道:“有什么可謝的?”

    沈鳶溫聲細語,說:“自然是謝小侯爺抬舉�!�

    “若無小侯爺,沈鳶的陣圖怎能得圣上的青眼?”

    低頭,卻瞥見沈鳶指尖不斷緊攥著自己衣袖角,幾乎要將袖口的白鶴云紋的刺繡磨起了毛。

    他只輕飄飄地略過,道:“我沒抬舉你,是旁人都不識貨�!�

    沈鳶的腳步頓了頓:“什么?”

    他又重復說:“不是你寫的不好,是他們看不懂。”

    沈鳶前世隨他去過戰(zhàn)場。

    治軍嚴明、善謀能斷,尤其通曉旗鼓陣法,閱盡父親的藏書筆記,留下沈氏兵書,堪稱奇書。

    那些書稿,最后也是他一頁一頁收起來、一頁一頁讀完的。

    那時他才想起父親曾笑著說,沈鳶之才,尤勝其父,本該是一代儒將。

    縱如今病體孱弱,來日總有一飛沖天之時。

    說話間,痛飲一盞,重重拍他的肩。

    笑道:“這樣的孩子,可是出自咱們家的�!�

    可后來……

    那兵書只有半卷。

    他晃了晃神的功夫,似乎瞧見了小病秧子凝固在他身上的目光。

    依稀有復雜神色一閃而過。

    再凝神,卻見那小病秧子垂眸說:“小侯爺說笑了。”

    “圣上和諸位大人何等慧眼,哪有分不出優(yōu)劣的道理,是沈鳶平庸罷了。”

    他嗤笑說:“這京里有幾個懂得行軍布陣的,就是圣上……他至多讀過兵書,懂得用人,哪里讀得懂陣圖�!�

    又說:“沈鳶,你那些陣法我每一個都認得,你說是他們懂你,還是我懂你?”

    沈鳶良久無聲。

    他卻瞧見沈鳶發(fā)間一抹翠葉,下意識伸手去取。

    卻冷不防叫沈鳶拍開了手。

    清脆一聲響,才見沈鳶直勾勾瞧著他冷笑:“說得好聽,你不也說過我紙上談兵�!�

    他想起來了,似乎是前些日子爭執(zhí)。

    那時他年少氣盛,不愛讀兵書,行軍自帶一股子莽勁兒。話到了嘴邊兒胡亂說的,他到這一刻才意識到,沈鳶是在意了的。

    他笑一聲,說:“我的話,你怎么這樣當真?”

    低下頭卻見沈鳶被他問的一怔,張了張嘴。

    風過千絲萬縷碧線,成團糾纏。

    他便又被勾了一下。

    眸色漸漸深了,笑著問,折春?

    遠遠有人喊他“衛(wèi)二哥”。

    他一抬頭的功夫,沈鳶撞過他的肩,飛快離開了。

    唐南星便過來,笑著道:“方才離得遠沒瞧見,你跟誰說話呢?”

    他怔怔瞧著手心里的葉片,攥緊了,悄悄藏在袖里。

    才說:“是沈鳶�!�

    唐南星瞧了他的目光,面色驟然一變,似是想起他先頭為沈鳶出頭的事兒來了,半晌咳嗽了一聲,說:“那什么,衛(wèi)二哥,你家那個病秧子……挺好看的啊?”

    他瞧他:“怎么?”

    唐南星“咕咚”吞了一下口水。

    說,沒什么,沒什么。

    就是……

    “罷了,是我想多了�!�

    唐南星嘀嘀咕咕,他衛(wèi)二哥何許人也,那是上馬安天下,英雄豪杰的預備役。

    看上一個病秧子什么的……啊哈哈,怎么可能呢。

    +++

    傍晚時,嘉佑帝視學的恩賞便到了侯府。

    衣帽鈔錠與諸生相同,衛(wèi)瓚和沈鳶額外多了筆墨紙硯,又有一琉璃擺件,精巧非凡。

    這對衛(wèi)瓚來說倒是尋常,沈鳶院兒里卻喜氣洋洋,別說外院的仆役

    ,就是兩個貼身侍女都驚喜萬分。

    知雪捧著那琉璃擺件笑道:“聽聞咱們這次跟小侯爺那邊兒的一模一樣,這可是頭一回�!�

    照霜道:“我將那筆架騰個地方,放正中間才好�!�

    卻冷不防聽沈鳶冷道:“收起來�!�

    知雪“哎”了一聲,說:“不擺起來��?”

    沈鳶說:“不擺。”

    知雪還想說什么,被照霜攔住了。

    只得噤聲、悻悻將東西都收了起來,原本就清凈的院里,更添幾分冷意。

    沈鳶捧著書在燈下讀。

    卻是一個字都瞧不進去。

    又冒出衛(wèi)瓚那慵懶含笑的聲音。

    “——是他們不識貨�!�

    “你說是他們懂你,還是我懂你?”

    剎那心亂如麻,指尖也不住用力。

    衛(wèi)瓚說得出這般話來。

    他剎那卻在想,若這陣圖是衛(wèi)瓚繪的,可還需要百般經營轉圜?

    不過是這位小侯爺一兩句話的功夫。

    兵書被他翻了又翻,早已起了毛邊,有兩道陳舊的批紅字跡,一道飄逸,一道娟麗,交錯輝映,是父母留下來的筆記。

    他這些年來一讀再讀,不止為了功名利祿。

    這也是他與父母對話最后的方式。

    他的目光終究凝固在龐涓因妒剜膝孫臏那一節(jié)。

    批注道,因妒生惡。

    又道,可不為將帥,卻不可不為人。

    他瞧了又瞧,嘴唇已抿的泛白。

    忽得一亮,他抬頭,才瞧見,是照霜挽袖將燈點起,輕聲說:“公子該早些歇息�!�

    他卻問她:“你說這人平白無故,怎的就這般高尚起來�!�

    “分明前些日子還瞧不上我�!�

    照霜自然答不上,只搖了搖頭:“照霜不知�!�

    沈鳶昳麗的眉眼流露出幾分自嘲。

    燈火下,指尖撫摸過起了毛邊的書頁。

    半晌笑了一聲:“照霜�!�

    “若父親母親知我今日成了如此模樣……”

    “該有多失望?”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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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8、8

    這夜,衛(wèi)瓚又讓他爹靖安侯捉去訓斥了。

    “圣上提起的差事,你問都不問就說不要�!本赴埠罡魩滋炀鸵屪约旱挠H生兒子氣一回,罵罵咧咧道,“——什么時候輪得到你來挑了?誰準你來挑了?”

    “若非圣上仁慈,你小命早就沒了�!�

    靖安侯冷面訓斥,滿屋仆役皆屏息凝神,生怕一個不留神,又是一場家法。

    父子倆七天吵十次,靖安侯揍親兒子,跟吃飯喝水似的家常。

    說的事就是圣上視學那日提起的差事,衛(wèi)瓚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前世便有這樣一樁案,是兵部例行清查時,兩次數目對不上。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是沒準兒里頭就牽連進了貪墨,還不知要牽連多少,嘉佑帝便另遣人去清查。

    實際上此事自有都察院與金雀衛(wèi)協(xié)理,如今想加上他這個閑散人等,是見衛(wèi)家四處不沾邊兒,又想給他這個年輕人找些事情做。

    衛(wèi)瓚坐在那想著想著,便走了神兒。

    主要是他爹吹胡子瞪眼的樣,實在有些親切。

    他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活蹦亂跳的親爹。

    也是許久沒瞧見了,如今瞧著就高興,見一次高興一次。

    靖安侯還在那訓他:“前幾日還聽你母親說,你學會親善手足、厚待沈鳶了,我還當你懂幾分人事了,如今又是這副德行——你皮癢癢了不成?”

    就見兒子直直盯著自己看,半晌露出一個笑來,喊了聲:“父親。”

    他冷道:“怎的?你又有什么歪理邪說了?”

    卻聽他兒子咂摸了半晌,挑眉說:“無事,只是忽覺您老人家越發(fā)英姿勃發(fā)了�!�

    屋里頓時寂靜,落根針都聽得見聲音。

    半晌,靖安侯虎著的臉端在那,上不去下不來的,說:“你……你……什么?”

    他兒子他最清楚。

    跟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脾氣,自傲輕狂,偏偏又有幾分本事,難免讓周圍人寵慣,這些年荒唐事不知做了多少,連他這個親生老子都制不住。

    早些年軍棍還能威懾一二,這幾年已打得皮實了,領軍棍跟喝水吃飯似的,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什么時候還會拍馬屁了?

    便見衛(wèi)瓚笑了笑,說:“父親繼續(xù)�!�

    這還哪繼續(xù)的下去。

    靖安侯頓足“哎”了一聲。

    卻是把后頭的話給忘了,半晌坐下,冷臉問他:“你怎么想的,我且聽一聽,省得你母親姑母又說我冤枉了你。”

    衛(wèi)瓚卻是一副嫌麻煩的怠惰模樣,只道:“懶得去罷了�!�

    眼見著靖安侯要發(fā)火,又忽得道:“聽聞大伯父四處謀求遷位,這差事他若稀罕,不妨撿了去�!�

    便見靖安侯愣了一愣。

    可見這些日子,靖安侯也教自己庶兄念叨得煩了。

    正了八經能填補上的官位,大房都嫌棄官位低微、或是外放辛苦,可真薦去重要的位置,靖安侯又昧不下那個良心。

    靖安侯擰起眉來,半晌說:“你大伯父……”

    衛(wèi)瓚眸中閃過一道濃重的寒意,嘴上慢悠悠說:“此事若立了功,是大伯父自己的本事,若沒什么功績,大伯父那邊怨怪不到咱們頭上。”

    “再者,圣上也并非只任了大伯父一人,有金雀衛(wèi)和都察院在,也惹不出什么禍事來�!�

    靖安侯愣了愣,還真靜了一會兒。

    擰著眉毛瞧了衛(wèi)瓚半天,說:“你什么時候關心這些了?”

    衛(wèi)瓚卻又是一副萬事不關心的模樣,嗤笑道:“隨口一說罷了,憑誰去都好,左右我是懶得去跑�!�

    “眼瞧著開春了,春困秋乏的,若練兵倒還是好事,朝里頭的事就算了,我可不耐煩聽他們拿腔捏調。”

    靖安侯又是一陣頭痛。

    他還以為衛(wèi)瓚真對正事上了心,誰曉得還是個混球。

    這時候難免就想起另一個乖乖巧巧的來了——可見自家孩子再好,也總是旁人家的更好。

    便罵:“你看看折春,人家只大你兩歲,已曉得繼承他爹的本事、繪陣圖爭臉了,你再看看你——你就不能跟人學學?”

    衛(wèi)瓚心道上輩子他看沈鳶那般不順眼,多半也有他這個聰明爹的功勞。

    只是卻笑:“兒子倒也想給您整理陣圖,您也得有這手藝才行啊�!�

    沈家那點陣圖兵書,把兩代人的心血都交代在那上頭了,他爹倒也好意思開口。

    靖安侯沒好氣罵他:“滾滾滾,現在就滾出去,差事不做,書就給老子好好念。”

    “若旬考丟了臉,你看我揍不揍你就是了�!�

    他便又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出去了。

    走出門,早春微寒的冷風撲面。

    前頭還混不吝的笑意,便透出了幾分冷。

    隨風在邊兒上悄聲問:“主子,侯爺能同意么?”

    他道:“多半能�!�

    大房在他父親眼中,無非是有些志大才疏的兄長罷了。

    哪里能想到,反過手來,一刀一刀捅得那樣酣暢痛快。

    靖安侯衛(wèi)韜云,軍功起家、馬上封侯,要懂真這些家宅之間的陰私,上輩子也不至于養(yǎng)出一個傲慢自得的衛(wèi)瓚。

    也不至于落得個滿門凄涼。

    衛(wèi)瓚的眸子抬了抬,只見院外一片濃重墨色,撲面而來春風微冷,連帶著雙腿都有了隱痛的錯覺。

    +

    嘉佑十七年,靖安侯離京鎮(zhèn)邊,京中安王篡位。

    安王坐上龍椅第一件事,就是為了防止靖安侯帶兵勤王、犯上作亂,下令將靖安侯府上下拘入牢中,以令靖安侯交出軍權。

    他預見此事,第一時間要帶領家人侍從撤出京中,連大房眾人也沒落下。

    卻是大伯父衛(wèi)錦程為了找門路投效安王,通風報信,引人前來,混戰(zhàn)中反手砍斷了他的膝,將靖安侯府獻做了祭品投誠。

    母親身為女眷,經舊時親友轉圜、才勉強因病赦出了詔獄。

    而他這位小侯爺,便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被遺忘了整整兩年。

    他傷腿爛肉露出白骨,卻到底身份重要,詔獄中人不敢胡來,可侯府眾人卻沒這般好運氣,連隨風等人,都折在了那暗無天日的詔獄中。

    彼時京中風聲鶴唳,誰在意幾個侍從仆役的生死,便連一聲呼喊都傳不出來,便無聲無息地歿了。

    之后迎來的,是父親亡故,母親被大伯父一家逼死的消息。

    兩年后。

    是沈鳶親自來將他背出獄。

    那時的沈狀元很瘦,一步一踉蹌。

    他問:“衛(wèi)錦程一家死了么?”

    沈鳶不語。

    “死了嗎?”

    他咬住沈鳶清瘦的肩膀,咬了滿嘴的骨頭和血味兒。

    他蓬頭垢發(fā),仿佛寄身在沈鳶身上的惡鬼,連恨意都侵染到了沈鳶身上,一字一字問他:“沈鳶,你這般心胸狹窄、這般小肚雞腸……你殺了他們嗎?”

    沈鳶沒說話。

    他問:“你那般敬愛我母親……你幫她報仇了嗎?”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沈鳶的眼淚。

    落在骯臟的青石磚上。

    沈鳶說:“沒有�!�

    “衛(wèi)瓚……我沒有�!�

    那天出了詔獄,天烏沉沉地壓了過來,他與他渺小的可怕。

    閉上眼時他琢磨,自己可真是個王八羔子,那時沈鳶怎么就沒給自己一巴掌呢。

    膝下卻仿佛又一陣陣疼痛起來。

    回了書房,卻越發(fā)睡不著。

    他隨口問:“隨風,若我與父親心思有悖,你是聽從我,還是聽從我父親?”

    卻聽隨風語氣有幾分重:“小侯爺,咱們是跟你從軍營里出來的,只認您一個將領�!�

    這話其實不必問。

    隨風和他身側幾個侍從,都是他從邊關帶出來的,是一個伙吃過飯的,也是他頭一次有自己的兵。

    沒叫他們死在邊關,卻叫他們死在了牢獄中。

    他沉默了片刻,笑道:“既是我的兵,我叫你們做什么都行?”

    隨風鄭重其事道:“聽憑吩咐。”

    他便提起筆,寫了兩個字,笑道:“那你將這紙箋,遞到沈鳶那兒去�!�

    隨風尚且以為是機密,雙手接過,只見上頭兩個大字。

    ——寢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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