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起初以為安王會不欲令他去。
后來想,興許安王盼著他去。
興許是調(diào)走他一次,
見了后果,便的確怕了辛卷土重來,
哪怕退讓了康寧城,辰關(guān)也會吃緊。
又或許這里頭,
存著對沈鳶的惡意。
沈鳶如今稍有寸功,最不愿見的人,
興許就是凱旋的他。
可他不得不去見沈鳶,
他已許久沒見過他了。
他從前只是想不起沈鳶的笑容,
如今卻連他惱怒敵視的模樣,都有些記不清了。
他進(jìn)城時先見的晉桉,晉桉告訴他,沈鳶就在沈家夫婦的舊宅。
舊日愛拽文簪花的少年,那時也幾分狼狽,看了他許久、欲言又止,到底是沒說什么。
他匆匆一路進(jìn)城,已想好了許多好話。
他這輩子都沒想過如何說好話,可這一路,他想了許多,如何去肯定沈鳶,如何與他說,他做得很好。
他想過沈鳶見了他會憤怒、會自慚自惱,甚至?xí)芏灰姟?br />
什么樣都好,怎樣恨他憎他都好。
可他見到沈鳶的一瞬間,就知道不對了。
沈鳶靜靜坐在那舊宅之中,像是紙上繪著的人一樣,蒼白而單薄,抬眸靜靜瞧著他,渾身上下,連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眼中也沒有一絲情緒。
他立在門口,一股涼意從腳底,竄上了他的后脊背。
他環(huán)顧四周,終于意識到了什么。
許久才啞聲問:“……照霜呢?”
沈鳶說:“像我父母一樣�!�
殉城了。
衛(wèi)瓚終于想起,晉桉見他時,那欲言又止的神色里到底包含了什么話。
沈鳶抵達(dá)時,原本鎮(zhèn)守康寧城的武將已戰(zhàn)死,晉桉可以暗中襄助他,卻不可能光明正大為他驅(qū)策。
沈鳶手中一顆棋也沒有,與父母不同,他連自己都上不得馬,坐鎮(zhèn)兩個月,唯一能用的將領(lǐng),是陪伴他多年的照霜。
沈鳶一日一日教劍的照霜。
一夜一夜護(hù)他安寧的照霜。
沈鳶這許多年不能學(xué)武,他將所有學(xué)劍騎射的愿望,都寄托在了照霜身上。
在最艱難的一段時間,唯一能夠安慰他的,也只有比他更有韌性、更堅強(qiáng)的照霜。
辛國來勢洶洶,沈鳶一步棋走得比一步險。
終究是將照霜陷了進(jìn)去。
沈鳶說:“我明知這樣下去,她會死�!�
“可我已沒有法子了,”沈鳶說,“她每一次都騙我,說不會的,說她生來就是要做女將軍的�!�
“她說她若封了女侯,便能護(hù)得住我了。”
“……可她回不來了�!�
沈鳶許久沒說話。
這舊宅里布滿了灰塵,從前沈鳶無論走到哪兒,兩個小姑娘都把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
如今那叫知雪的小姑娘不知在哪兒,想來已沒心思再打掃了。
他也不知沈鳶在這里枯坐了多久,眼下是淤積了許久的黑,仿佛最后一點兒活氣,都被散盡了。
衛(wèi)瓚坐了許久,才小心翼翼開口勸他:“你先睡一覺吧。”
沈鳶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衛(wèi)瓚小心翼翼地上前兩步,將沈鳶抱起來,想要將他放在床上。
——當(dāng)真輕得嚇人了,一個成年男人是不會有這樣的體重的,他仿佛沒抱著肉,只抱著了一捧白骨。
這念頭讓他越發(fā)慌張了。
他不能仔細(xì)去想。
沈鳶卻在一剎那,抓住了他的手。
沈鳶已經(jīng)連抓緊他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卻還是能感受到劇烈的顫抖。
他聽見沈鳶一字一字喊他:“衛(wèi)瓚�!�
“若我如你,能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
“若我如你,是不世之名將。”
“若我如你,是不是便不會死這么多人了”
“是不是我就能留住照霜了?”
衛(wèi)瓚不敢說話,也不敢回答。
他既不能說,哪怕是他,也守不住這一切,也不能說,若是他,便有了辦法。
他不知沈鳶將他看作了什么,是自我譴責(zé)的一把利刃,還是存在于妄想之中的希望。
他只知道,他來遲了。
那一剎那,像是沈鳶最后迸發(fā)出來的一瞬火光,沈鳶靜而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終閉上了眼睛。
他不知沈鳶睡了沒有,只是他在沈鳶的床邊,靜靜守了他一夜。
守到了東方既白。
那一夜他被沈鳶的如果所蠱惑。
他陷入了許許多多的假設(shè)之中。
他曾以為,只有軟弱的人才會寄希望于假設(shè),可那一天,他反復(fù)地想。
如若他在沈鳶叫他那一聲時察覺了,沈鳶的憂懼和求助。
如若他將沈鳶留在身邊,不曾讓他回京城。
甚至,如若他不曾拔起那一株芭蕉,年少時不曾與他敵對,哪怕只是讓他多得幾分肯定。
是不是沈鳶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沈鳶曾是那么堅韌的一個人。
但沒有如果了。
沈鳶那雙眼睛,卻再也沒有亮起來過。
從那天之后,沈鳶再也沒跟他比過,再也沒妒忌過他。
沈鳶活著。
可他也有一種預(yù)感。
沈鳶已活不多久了。
……
昌宜茶樓。
沈鳶在閑談時,總?cè)滩蛔∏浦餐醯囊浑p手——安王的指節(jié)上,疊了厚厚的傷疤。
仿佛是受了拶刑才留下的疤痕。
見他看自己的手,安王便自己也伸出手來瞧了瞧,道:“昔年在辛?xí)r落下的,可是太丑陋了?”
沈鳶似乎想起了什么。
安王昔年那篇自罪書寫得很是漂亮,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形神具備,只是據(jù)說回來以后,便再沒見過了。
沈鳶怔了一怔,幾分慚意搖頭道:“并非如此,是沈鳶失禮了�!�
安王便笑了笑,他這般笑起來的時候,總帶著幾分長輩的和藹斯文。
叫沈鳶有時會想起嘉佑帝在面對衛(wèi)瓚時的縱容。
卻又很快在一晃神之間,想起衛(wèi)瓚同他說的話來。
靖安侯府是因安王而覆沒的。
引來了辛人入關(guān),天下不知多了多少無辜亡魂。
他再瞧安王,總覺著說不出來的扭曲別扭,仿佛那和藹之下藏著什么,他卻又說不出來。
他向來是大膽試探的人,這一刻卻總覺得似乎有些危險,便下意識起身道:“殿下在此好坐,沈鳶告退了�!�
手卻忽得被按住了。
他剛剛瞧見的,那一只帶著傷疤、扭曲變形的手,按在他的手上。
分明只是按住了他的手,沒有什么曖昧的舉動,卻與衛(wèi)瓚碰他的時候截然不同。
毛骨悚然的,沈鳶想起被毒蛇注視時的感覺。
他年少時落下了怕蛇的毛病,一做噩夢,總會想起蛇的眼睛。
漆黑,空洞,一瞬不瞬地注視他虛弱的時刻。斑斕的身體在夜里一寸寸涌動。
如閃電一般,咬住他的皮肉。冰冷的蛇身,也跟著纏繞上了他的身體,等待著他窒息的那一刻。
在夢中他總是不能叫喊,也無處求助。
毒液從毒牙,一滴一滴注入他的身體。
他一寸一寸麻痹冰冷,在寂靜中恐懼著,越發(fā)接近死亡與灰白。
這聯(lián)想是突如其來的。
回過神時,他見到安王笑著問他:“你怕我?”
這感覺很淺淡,沈鳶說不出怕,只垂著眸搖了搖頭。
卻罕見的,沒有試探和解釋。
只有喉結(jié)動了動。
安王卻道:“那你怎的這樣急著走�!�
“莫非是我已到了叫少年人煩悶的年紀(jì)了么?”
話已說到了這份兒上,沈鳶也只得表面笑了笑,道:“只是沒想到殿下愿意與沈鳶閑談�!�
安王笑說:“我不過是好奇罷了�!�
“早聽聞靖安侯府出了一雙好人才,衛(wèi)家的小侯爺我已是見著過了,如今見了你,卻覺著毫不遜色�!�
——安王的手還在他的手背上。
冰冷的皮膚,疤痕的觸感,像是干燥冰冷的蛇身。
是懷疑他和衛(wèi)瓚了么?
沈鳶的睫毛又顫了顫。
壓下了許多的心思,強(qiáng)迫自己重新坐回位置。
卻忽得聽見了匆匆的腳步聲。
下一刻,他尚且沒落座,便整個人都被猛地拉了一把。
那怪異的視線忽地被有力的脊背遮擋住了,手背上的冰冷也消弭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衛(wèi)瓚捉緊了他手腕,眉心緊緊皺著。
用極其冷冽的目光注視著安王。
他登時心頭一松,繼而卻又皺起了眉。
他輕輕拽了拽衛(wèi)瓚的衣角,壓低了聲音喊了一聲:“衛(wèi)瓚。”
衛(wèi)瓚此時不應(yīng)該暴露的。
衛(wèi)瓚卻仿佛沒察覺到似的,連個禮也不曾行,隨手將一枚令牌擲在安王面前。
狹長冰冷的眸子下藏著燒不盡的怒火,卻只是冷冷道:“前些日子捉住謀逆案的夜統(tǒng)領(lǐng),經(jīng)核對,是安王舊仆�!�
“亦有人目擊曾出入安王殿下別院�!�
“奉圣上之令,請殿下入府衙協(xié)查�!�
“請�!�
安王先是頓了一頓。
抬眼卻是看向了沈鳶,思忖了片刻,拿起茶盞笑說:“今日怕是有些誤會需要處理,沈公子若有意,不妨來日再敘……”
卻聽得“啪”一聲脆響。
安王手中的茶盞四分五裂。
衛(wèi)瓚刺去的槍尖,距離安王的掌心只有一寸不到的距離,仿佛再稍稍一用力,便會將這碰過沈鳶的手掌刺一個對穿。
他似乎也的確有這個打算。
眸中血色翻涌了許久,好半晌,才克制住了,冷聲說:“事涉謀逆之案,怕這茶中有毒,殿下還請當(dāng)心。”
那下頭說書人還在道:“只見那小侯爺將槍一提,便將喉頭刺了拇指大小的血窟窿——”
卻忽得聽見一陣馬蹄兵戈之聲,似乎是金雀衛(wèi)辦案子來了,下頭響起了一片驚慌吵嚷的聲音,金雀衛(wèi)喝令封鎖茶樓,說書人緊張地、賠著笑臉辯解著什么。
安王聽聞這般聲響,便微微陰沉了眸子,瞧了衛(wèi)瓚一眼。
卻什么也沒說,帶著人,轉(zhuǎn)身下了樓。
依稀響起梁侍衛(wèi)冷聲道“得罪”。
轉(zhuǎn)眼間,二樓便只剩下了沈鳶和衛(wèi)瓚兩個。
沈鳶這才些許回過神兒來,瞧著衛(wèi)瓚的背影看了看,將衛(wèi)瓚牽著衣擺,拉到屏風(fēng)后頭。
卻是抿著唇,微皺著眉道:“你怎的突然就對安王發(fā)難,這會兒還沒查出確切的東西來,不是打草驚蛇么……”
話音未落。
卻讓衛(wèi)瓚緊緊抱在了懷里。
沈鳶掙著好幾下掙不開,又瞧不見那小侯爺?shù)谋砬椤?br />
只曉得,他如今跟知雪只有一扇屏風(fēng)擋著,知雪光是看影兒,也該看出他們摟一起來了。
登時面皮漲得通紅,牙縫兒里擠出話來說:“衛(wèi)瓚,你放開我,還有人呢�!�
“不是說了我沒答應(yīng)么,你別給我耍渾……”
卻被摟得越發(fā)緊了。
手腕困在了身后,衛(wèi)瓚的面孔也埋在他的頸窩。
沈鳶幾乎已經(jīng)能想象到,知雪在屏風(fēng)外頭瞪圓了的眼睛了。
耳根面孔都燒紅了一片,掙扎著推了好幾下,又踩了衛(wèi)瓚的靴子好幾腳,卻連一只手都掙不出來。
白白廢了好些力氣,動作便漸漸弱了。
只覺得衛(wèi)瓚的胸膛起伏著,埋在他頸窩,一呼一吸的聲音,都透著沙啞痛苦一般。
他愣神了片刻,說。
“衛(wèi)瓚,你……怎么了?”
作者有話說:
刀完了!可以開始甜甜了�。ň従徥掌鹱约旱拇箝L刀)
其實上輩子兔子春卷掉進(jìn)蛇窟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兒了,但是好感度和信任度都沒有刷夠,也沒法兒開口向從前的死敵求救,所以之后一錯再錯,才錯了那么多——
感謝在2022-09-10
18:00:00~2022-09-11
18: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我不吭聲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日青山路
2個;沒有人沒有人、霧霖、kijhhb、棠鶴晞風(fēng)、甜文選手.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野指針
50瓶;咕咕魚21
22瓶;mako、我不能抹臉上、一大口桃桃、沈闕舟
20瓶;皖瑤
17瓶;青衫
15瓶;喵小扒
11瓶;haha、嚴(yán)麟y、番茄兔兔、紀(jì)翟、非主營業(yè)賬號、泠
10瓶;蕭瑾楓
6瓶;喜歡一些純情修狗、Mn、云歸、思北曦、始終如一、長風(fēng)撫曠野、梨樹葉
5瓶;糯米團(tuán)子
4瓶;不想改名字、我要上天!
2瓶;漫漫、檸檬撻、響野。、清明酒、有木在南方、沒錢.、葡萄玉米、沅有芷兮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
54、54
“……你怎么了?”
衛(wèi)瓚卻沒有回答他,
只是將他摟得更緊了一些,半晌才說:“沒事�!�
這是沒事的樣子么?
沈鳶下意識想起幾句帶刺兒的調(diào)笑來,卻又說不出口。
望著屏風(fēng)后頭知雪的身影,
又不自覺耳根發(fā)燒,
慌慌張張讓她先下去瞧瞧。
——卻又知道,這下只怕是漏了餡兒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衛(wèi)小侯爺,怎的一見他跟安王談話,
就成了這樣。
沈鳶低著眼皮一點一點想著,
又見衛(wèi)瓚從懷里摸出一張帕子來,低著頭,一下一下擦安王碰過他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