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他便停了腳步。
靖安侯道:“圣上說糧草已調(diào)集差不多了,明日一早就出發(fā)了。”
沈鳶怔了一怔,他早知道靖安侯要往北邊一事,只是沒想到,恰好是在放榜時候的第二日。
靖安侯也沒想到,只道:“我好歹瞧著你放榜了,也不算遺憾。只是這么大的事兒,我本應為你主宴,好好操辦上幾天幾夜的�!�
“誰知就趕上了�!�
沈鳶笑道:“姨父不必為我破費,先頭小侯爺立了那樣大的功勞,不也沒辦么�!�
靖安侯便面色一黑,道:“那怎么一樣�!�
“那臭小子只那一天少了風光而已,平日里我跟他娘沒少慣著他。否則怎的生得那么一副無法無天的樣子�!�
“你看這京中,誰家世子手頭這樣寬裕,誰家世子私底下有那好些人手四處闖禍,倒留著他老子天天給他擦屁股�!�
沈鳶心知的確如此。
——若不是疼愛,哪會三句話不離了自己的妻兒,又哪會一提自己兒子氣得吹胡子瞪眼,又一肚子苦水。
“這宴咱們先欠著。”
靖安侯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fā):“等姨父回來給你補上。”
“等從北邊兒回來了,咱們熱鬧個三天三夜,省得你覺著姨父小氣�!�
沈鳶笑著應了一聲“好”。
其實若是隔了往常,他興許還要再說兩句好話,哄得長輩高興高興,只是眼下卻沒這個心思。
不知怎的,心里頭忍不住有些怪異。
——衛(wèi)瓚真的不回來么?
他注視衛(wèi)瓚的時間太久,哪怕變了性情,也多少有幾分了解。
他中了解元也就罷了,靖安侯出征這么大的事情,好歹也該提前來送一送。
哪怕是插科打諢讓靖安侯罵一頓,衛(wèi)瓚也是會來的。
可偏偏沒回來。
果真是差事難辦,還是……
當著靖安侯的面,沈鳶沒往下細想。
只是靖安侯似乎也比旁日多了幾分慎重,半晌取出一方私印給他,對他道:“折春,眼下瓚兒也不在府里,若有什么事情,你只管拿主意。”
“你拿著這個,府里若有不聽你話的,只管打出去,外頭故交若有用得上的,你也拿著去拜訪,別受了委屈�!�
“你跟你姨母好好的�!�
——靖安侯幾度出征,卻是頭一回這樣憂心,興許跟衛(wèi)瓚不無關(guān)系。
沈鳶心里頭越發(fā)堵了什么似的,沉甸甸的。
將那方印攏在袖子里,低頭說了一聲:“折春省的。”
他哪怕病弱,卻總是站得筆直如竹,眉宇間幾分鄭重,倒像是下了個什么承諾似的。
只是迅速化作了幾分溫和的笑意。
沈鳶這一路走得都有些慢,一步一頓地回了松風院,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照霜問他:“你在前頭吃飯了沒?若沒吃,便弄些好酒好菜�!�
他便笑著說:“前頭已吃過了,你們弄了來,就自己吃吧。”
屋里頭的姑娘都在跟著歡喜,知雪這小丫頭是最高興的,自己早早將小金庫都給掏了出來,她平日里存錢不多,還將自己的兩個項圈換了碎銀子,守在院子門口,見了人就發(fā)一把,活脫成了個散財童子。
——怪不得這么多人往松風院來,原來都是等著這個小傻子發(fā)錢的。
沈鳶哭笑不得,說:“哪兒就用你打賞了,我難道沒銀子賞她們么?”
知雪不理睬他,甚至擺擺手打發(fā)他走:“你賞的是你賞的,我發(fā)的是我高興�!�
沈鳶說:“后頭還有會試呢,到時候我看你發(fā)什么�!�
知雪嘿嘿一笑,訛上他了似的:“那公子還能讓我虧著了么?”
沈鳶哭笑不得,往她手里塞了一張大面額的銀票,叮囑說:“怕了你了,記得把你那兩個項圈贖回來,不知道還以為咱們?nèi)兆舆^不下去去了呢�!�
扭頭見照霜向他又伸出一只手來:“只給知雪?”
沈鳶又摸出一張來,塞到她手里。
照霜將銀票都塞進自己懷里,平日里冷若冰霜的面孔,都透出幾分笑意來。
沈鳶干脆又摸出幾張來,都給了她:“怎的像平時虧了你們似的,都拿著,今晚若高興,干脆就別做了,讓外頭送一桌來,你們自己吃�!�
照霜這下笑意更濃了,指尖一捻銀票,抬眸忽得見沈鳶神色似乎有幾分疲憊。
便問:“公子怎么了?”
沈鳶笑著搖了搖頭道:“沒什么,應酬得累了,我自己去坐一會兒,你們別來吵我�!�
照霜還想再說,卻聽得知雪已跑去跟小丫頭們笑鬧去了,又喊她過來商量晚上吃些什么。
后頭見了她手中的銀票,這下外頭更是靜不下來了。
沈鳶跟著笑了兩聲。
之后唇角漸漸地落了下來。
這窗外夜色沉沉的,與長睫下的雙眸一般幽靜。
沈鳶推開窗,能瞧著外頭還有衛(wèi)瓚親手給系上的秋千。
——這人就是存心不讓他安生。
沈鳶好半晌坐回桌邊。
這一坐,
在夜里坐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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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68
沈鳶那日等了一宿,
到底是沒等著想見的人。
之后又是陸陸續(xù)續(xù)幾日有人上門來拜訪,贈禮的、講學的,連侯夫人那邊兒的客人都多了些。
沈鳶既有解元之才,
一個文官的位置總是跑不掉的,
若再有侯府幫襯一二,這時他孱弱的身子骨,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了。
侯夫人卻越發(fā)憂愁了起來:“許是我這人生來心眼就偏了幾分,
這些人一個個說得天花亂墜,
我還是覺著配不上咱們家折春。”
沈鳶便面上低低笑了一聲。
不知怎的,見侯夫人這樣掛心他的親事,竟生出了幾分心虛歉疚。
只聽侯夫人說:“若是瓚兒在就好了�!�
沈鳶仿佛被窺破了心思似的,一頓。
又聽侯夫人只是笑說:“瓚兒比我消息靈通些,
若他在,還能幫你打探打探消息。”
沈鳶便是輕輕握了握自己的衣袖,
低頭說:“姨母,我不急著這些。”
侯夫人便輕聲笑說:“好,
咱們折春是要等著中狀元的�!�
“待到了時候,
沒準兒還有好些人家上門來商量呢,哪能這時候就將你便宜給了別人。”
這樣一句一句說著,
到底是誰的心思似乎都不在這上頭,沈鳶瞧著香爐的香裊裊直上,
半晌聽著侯夫人喃喃。
“瓚兒這也出去了好些日子了,該回來了�!�
沈鳶的指尖也頓了頓。
他心知侯夫人是憂心衛(wèi)瓚,
只是這事他也沒個章程,貿(mào)然說什么,
倒惹得侯夫人提心吊膽。
待出了門去,
才緊鎖著眉,
總生出一種不大好的預感。
又說不出這預感是什么。
這些日子,都仿佛一日勝一日的難熬焦灼,沈鳶又忍了三日,連讀書做文章都不甚專心,終于是忍不住,換了衣裳,又打算往金雀衛(wèi)府衙去。
這次拿上了靖安侯留給他的私印。
縱金雀衛(wèi)有章程,可衛(wèi)瓚十幾日不見人影,還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爺。
怎么樣都該給他一個說法了。
只是衣裳剛剛換得了,忽得聽照霜道,國子學中一博士拿了帖來,倒是有急事,請他往府中一敘。
沈鳶這些日子已不去國子學,只是仍寫文章,再交予博士探討。只是每月往來都有定了日子,這一日博士忽然請他去,卻不知緣由。
沈鳶聽了這一聲急字,便忍著心頭的焦躁,點頭去了。
一路由仆役領(lǐng)著進了門,竟是忽得冒出了幾分冷汗來。
正堂端坐著的人,是本應被軟禁著的安王。
細眉長眼,斯文俊秀,一身錦袍瞧著冰冷又光滑,坐在正堂含笑看他:“沈解元�!�
沈鳶不知怎的,又生出了一種怪異的感覺——讓蛇注視著的感覺。
只是從前,無論是考場號舍,還是茶樓里,每次都會有衛(wèi)瓚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將他牢牢地擋在這視線之后。
沈鳶嘴唇一分一分褪去血色,他瞧見博士沉默地、不聲不響地坐在一旁,見他來了,便緩緩退了出去。
安王幾分溫和地沖他笑,語氣輕緩而親昵:“折春,過來�!�
——現(xiàn)在只有他自己了。
涼意如附骨之疽,又一次慢慢從背后蜿蜒而上,沈鳶的腸胃也開始隱隱翻騰。
卻還是走到了那安王的近側(cè),端端正正行了禮,坐下了。
面前有一素白屏風,屏風后似乎立了幾個歌女,見他坐下,便奏起了樂來。
這樂聲乍聽熱鬧,沈鳶細一聽,才覺著渾身發(fā)涼。
是哀樂。
出殯送葬,魂歸黃泉之聲。
襯這屏風如縞素,越發(fā)凄冷。
沈鳶喉結(jié)動了動,半晌說:“殿下這樂是為沈鳶而奏?”
便見安王微微一笑,將手輕輕覆在他的手上。
扭曲滿是疤痕的手,覆蓋在那執(zhí)筆作畫的、修長完整的手上,安王似乎看得饒有興致。
沈鳶強忍著,沒有將手抽出來。
待安王滿意了,才笑說:“沈解元不必怕,這哀樂是為別人奏的。”
沈鳶喉結(jié)一上一下,只見安王取出一樣東西來,輕輕放在他的手心。
沈鳶不知為何,竟然有些不敢看。
只是迫著自己低下頭去看,竟是一枚染了血的荷包。
銀藍色的底子,摻著金絲繡的鷹。
他太熟悉了,是衛(wèi)瓚帶在身上的。
他之所以記得,還是因著這本是侯夫人做給他的,按著他名字里的鳶字做得,倒讓衛(wèi)瓚搶去了。
那時小侯爺將這荷包纏在食指上一晃一晃,沖他幾分得色,逗貓似的喊他來搶。
他惱恨著奪了兩回。
到底是敵不過衛(wèi)瓚,眼睜睜看著衛(wèi)瓚把荷包收進里衣,越發(fā)無賴似的笑:“你要能從這里頭摸出來,我也就還你了。”
他恨得咬牙,卻也沒衛(wèi)瓚那樣的厚臉皮,沒再理他了。
如今再出現(xiàn)在他手里,已是染了大半血漬,仿佛整個兒都在血水里頭泡出來似的。
沈鳶竟手抖了一抖,半晌說:“殿下這是什么意思?”
安王緩緩道:“我還以為沈解元會欣喜。”
沈鳶一怔:“欣喜什么?”
安王近乎惡意地注視著他,一字一句說:“衛(wèi)瓚死了�!�
剎那,哀樂聲仿佛停了。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沈鳶仿佛耳邊出現(xiàn)了短暫的嗡鳴。
那嗡鳴聲中,有人質(zhì)問他:
“沈解元從前不是最恨衛(wèi)瓚,如何不喜呢?”
“我從前只覺著你頗為有趣,后來聽了沈家人說你舊事,才曉得,沈解元竟是本王的知己�!�
……
“難不成一點小恩小惠,你便對他言聽計從了?”
那極其短暫的嗡鳴聲中,沈鳶目光一寸一寸渙散。
又一寸一寸凝結(jié)。
不能相信。
半晌攥緊了手中的荷包,面色蒼白,纖長的睫毛下,只有唇抿出的一抹艷色。
喉頭不知怎的,涌起一股腥甜來,又強行咽了下去。
他用自己的唇角固定出一個笑意來,說:“……若是如此,沈折春倒真要多謝殿下了�!�
“只是如今尸首在何處,可否讓折春見一見�!�
他說出這話時,便知道自己冒失了。
果真見安王目光冰冷將他從頭瞧到了腳。
終究笑了一聲:“衛(wèi)瓚,你怕是還見不著�!�
“但有一人,你或許見著正好�!�
安王輕輕拍了拍手。
有人撤去了那屏風。
沈鳶瞳孔一縮。
只見那些歌女散去,那屏風后唯一剩下的身影,赫然是血肉模糊的衛(wèi)錦程。
沈鳶的拳握得緊緊的,片刻后又松開。
安王盯著他的面孔,似乎在細細品味他神色的變化,半晌輕輕笑了一聲,道:“那日在山中,他僥幸中了數(shù)刀未死,人蠢,運氣倒是很好,看押在牢中似乎也無用。”
“本王本想著給衛(wèi)小侯爺做見面禮。”
“如今想來,這份禮不妨贈與沈解元�!�
安王的手,輕輕按在沈鳶的肩上。
迫使他重新坐回位置上。
安王笑的時候并不爽朗,只有微微的氣聲。
也像極了蛇吐信子的聲音。
那蛇在他的耳側(cè)喃喃說:“折春�!�
“你可曾觀賞過凌遲之刑�!�
說話間。
一片血肉落在了地上。
如屠戮牛羊,近在咫尺。
他聽見安王含笑與他道。
“沈折春,你以為衛(wèi)瓚死了,侯府還容得下你嗎?”
+++++
沈鳶回到馬車時,面色煞白,搖搖欲墜,他原本就生得修長,此刻卻仿佛要被風吹折了一般。
照霜問了三兩聲,皆搖頭不應,只手里緊緊攥著什么。
待到掀起簾,上馬車,見知雪急忙忙說:“怎的進去了這般久,天都要黑了,咱們后頭還要……”
只見沈鳶張口欲嘔,卻吐出了一口血來。
這血只一口,沈鳶倒干嘔了許久,仿佛要將自己心肺腸胃都吐出來,好半晌不停。
知雪大驚失色,攥著他的手腕要摸脈,讓沈鳶擺了擺手,揮開了。
沈鳶只急喘了幾聲,將手中攥的東西翻開來看,卻是那枚染血的荷包,借著燭火,手捻過那血跡,竟是一直在發(fā)顫。
熏香是對的,針腳也是對的,這就是衛(wèi)瓚的。
知雪見了那血越發(fā)心驚,喊了一聲:“公子,怎么了?”
沈鳶胸膛起伏,急促地喘息著,手也抖得厲害,好半晌緩不過勁兒來。
額角、發(fā)絲、背后衣裳已讓冷汗給浸透了,一把抓住知雪的手腕,喃喃說:“回枕戈院,問一問小侯爺出門時帶了什么配飾,荷包戴的是哪一只。”
知雪見他面色不好,便點了點頭,又要給他摸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