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嗯�!鼻嗄隂]有再多言。
莫懷看著徐寧玉走遠(yuǎn),眼眸一直停留在她身后的影上。
到了夜幕,宴會便結(jié)束了。
姜婳垂著眸,一直想著旁的事情,這一日她都在扮演默默無聞的姜三小姐,低垂著頭,倒是方便偷懶。
最初在她身上有不少探究的視線,等到謝欲晚來了之后,便只有寥寥幾道了。到了宴會后半段,打量的視線便全然消失了。
今日宴會上的小姐公子回去之后,各府中應(yīng)該對她就會有些別的考量了。從前因?yàn)椴恢獣运@個‘學(xué)生’在謝欲晚心中的份量而躊躇,如今見到謝欲晚對她毫不在意,那些紛至沓來的請?zhí)透驮摏]了。
姜婳今日飲了一些酒,臉色有一層淡淡的紅。
她小口小口飲著杯中的酒,甜甜的,很好喝。
上一世她其實(shí)吃什么東西都不太好吃,最后甚至連識別味道的能力都沒了。如今能夠從吃食中感到快樂,是一件讓姜婳很歡喜的事情。
等到宴會結(jié)束時(shí),姜玉瑩蹙眉看了她一眼:“回府了�!�
宴會上人已經(jīng)走的差不多了,姜婳抬眸,卻看見了遠(yuǎn)處那一道雪白的身影。
姜玉瑩顯然也看見了,也不提回府的事情了,忙提著裙子跑了過去。姜婳沒有動作,只是低著頭,不知在想著什么。
她該問問謝欲晚寒蟬的事情。
但是其實(shí)不用問她也知曉,只是為了她的安全。
他做這些,從來不同她說明,就像當(dāng)初在江南,他一言不發(fā),直接同她說她要同他會長安一般。姜婳得承認(rèn),她無法將他當(dāng)做旁人一般地對待。故而有時(shí)即便是好意,她有時(shí)也會有些煩悶。
一種無法宣泄的淡淡的煩悶。
她沒再往姜玉瑩和謝欲晚的方向看,只是輕輕飲著杯中的酒。
等到他們聊完了,姜玉瑩自然會來尋她一同回府。
她小口小口地飲著,垂著眸,臉上沒有什么神色。
晨蓮彎著一雙眸,覺得小姐很像一只小兔,不太開心的那種。
還未等姜婳喝完一杯酒,遠(yuǎn)處的青年已經(jīng)打發(fā)了姜玉瑩,緩緩向宴會一角走過去。謝欲晚眸依舊如平常一般淡淡的,雪白的衣袍襯得他清冷絕塵。
垂下的衣袍掩住滿身傷口的手,他指尖的血被洗掉了,只留下一層疤裹著血肉。
只是那疤看著輕薄而脆弱,像是下一瞬就要裂開。
他走到少女身前,淡淡地看著她。
他的聲音很輕很冷:“姜婳。”
正在飲酒的少女怔住,甜甜的果酒從喉腔咽下,她抬起因?yàn)轱嬀莆⒓t的眸,同身前的青年對視。
月色晃晃從水面升起,天邊有一顆很亮很亮的星星。
兩人隔著一方桌子,對視著。
青年的眸很淡,他站立在案桌前,俯身看著她。他聲音很輕,如玉石和琴音:“要聽一個故事嗎?”
水中的月色晃悠悠,畫舫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全然安靜了下來,晨蓮不知何時(shí)也已經(jīng)退了下去,宴會上只剩下他們兩人。
姜婳該搖頭。
可良久之后,她輕聲道:“好�!�
道出這個字的時(shí)候,她心中淡淡地想,原來甜甜的果酒也會醉人。
她看著身前的青年,她們上一次見面是在她的小院中,謝欲晚飲了一杯她敬給夫子的茶,淡聲同她說晨蓮的事情。
不過幾日,為何她覺得謝欲晚像是變了個人。
兩人都沒有動,若是從身后看,月色之下兩人的影子被悠悠地拉長,卻顧自遠(yuǎn)離。
青年淡漠的聲音在畫舫內(nèi)響起。
“空霜元年杏月,一位身體孱弱的夫人敲響了我的房門。夫人對我言,她一生別無所求,唯有一女�!�
姜婳一怔,眸一下紅了。
那些她上一世從未觸及的真相,在這一刻,終于被人緩緩地揭開了一角。
青年還在繼續(xù)說:“人世間人皆如蜉蝣,我應(yīng)了。因?yàn)槌⒌氖挛�,隔日我離開了長安。三日后我才知曉,那位孱弱的夫人死在了我離開的第二日”
“離開長安之前,因?yàn)榉蛉说恼埱�,我派了一人�!?br />
謝欲晚淡淡地看著姜婳,眸中的有些東西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淡。他以最平直的口吻告訴她真相,就像是告訴自己一般。
“那人看見了事件的始末,從始至終,只有一人進(jìn)過那位夫人的房間,但夫人是自縊。暗衛(wèi)將消息上報(bào)給我,回來的途中,我又聽見了夫人尸骨被燒毀的消息。”
“夫人的女兒很傷心,應(yīng)著承諾,我去尋了府中的大人,將暗衛(wèi)所看見的事情告訴了他。大人同府中的公子聽見,忙為他們那位女兒開脫。最后,我們達(dá)成了一個交易。府中的大人和公子求我,夫人人已死,再追究無意義,問我有何想要的。”
謝欲晚眸深了一瞬,輕聲道。
“我同他們說,我要你。”
姜婳眸顫了一瞬,一顆淚直直落下。
“夫人是自縊,我無法依著一人的說辭去為人定罪。唯一能做的,是做好之前答應(yīng)夫人的事情。夫人此生唯心系她女兒,來尋我時(shí)同我言,若是日后女兒發(fā)現(xiàn)些許端倪,讓我遮掩三分。夫人希望她女兒自在活在這世間,如此要求,我一一應(yīng)了�!�
這就是真相。
他淡聲掩去那些心動,為她復(fù)現(xiàn)最原始的真相。
他不曾同她言他們的初見。
那日在姜玉郎的書房之中,他隔著畫著花鳥的屏風(fēng),遙遙看了那個咬著筆頭的少女許久。他看見少女因?yàn)槌瓡肓松瘢恍⌒拇介g染了墨,反應(yīng)過來之后,開始茫然無措地用帕子擦拭。
墨的滋味并不好,少女眉心都蹙起來。
她穿著一身發(fā)舊的衣裙,但是絲毫掩不住身姿的纖細(xì)柔弱。他那時(shí)淡著眸,還不知道她便是姜玉郎曾經(jīng)同他提起過的姜婳。
她的唇是那種淡淡的櫻紅,臉紅起來的時(shí)候,倒是相得益彰。
他那日一言不發(fā),直到少女放下抄寫的古書,眸中難得露出了一抹歡喜。后來姜玉郎敲門進(jìn)來了,少女膽怯著,卻還是帶著淺淺的笑意。
他從前不知,這是喜歡。
謝欲晚眸淡淡地看著身前的少女,她正在落淚。
似乎不想在他面前失態(tài),她只是小聲地哽咽,卻還是沒忍住,淚一顆又一顆地落。
姜婳垂著眸,又想起姜玉瑩彼時(shí)的說辭,她眼眸通紅,輕聲道:“姨娘為什么那么傻......”
為什么為她尋好一切后路,又用絲毫不顧惜自己。為什么從來不曾想,這世間如若沒有她,她要如何活下去。
謝欲晚淡淡看著身前不停落淚的少女,他沒有說話,亦沒有動作。
月色淡淡照在他們身上,青年看不見自己的眸。
只是再恢復(fù)意識時(shí),他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已經(jīng)撫上了少女的臉。他動作很輕,用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擦去那些淚珠。
青年手指修長,如玉一般,因?yàn)槌D晡展P,指腹有一層薄薄的繭。他撫摸過少女的臉頰時(shí),不由帶了些晦澀的疼。
姜婳抬起通紅的眸,同他對視。
月色聽見他輕聲道:“別哭了�!�
第48章
一滴淚順著少女通紅的眼眸向下垂,
滑過謝欲晚的指尖,再順著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淌到手心之中,
直至消失。
青年的手一怔,
淡淡地望向她。
他的身后仿佛出現(xiàn)了那用數(shù)個日夜抄寫的一室佛經(jīng),
雪白覆在他路經(jīng)的每一處,像是傀儡的千萬根絲線,緊緊地牽扯住他的身體。
而他走向她的每一步,寂靜無聲。
他淡淡地看著自己的血肉從絲線之中剝落,
染紅了那片雪白。
原來,這是情愛。
這是唯有月色聽見的呢喃。
青年的手很涼,
混著她溫?zé)岬臏I,
多了分異樣。
姜婳下意識別過臉,即便還紅著眸,
也輕聲道:“是學(xué)生在夫子面前失態(tài)了。”說完,
她猶豫了一聲:“多謝夫子�!�
畫舫內(nèi)不算明亮的燭光映出兩人的影——各自一方。
她垂著眸,不太敢看他。
一方干凈的帕子就被遞到了眼前,
她向著帕子看過去,
只見一角繡著一方雪竹。她依舊有些未忍住的哽咽,但還是小聲地?fù)u頭。
“不用了夫子�!�
她從一旁拿出自己干凈的帕子,很快擦拭掉了臉上的淚痕。帕子很柔軟,不似青年那雙有薄繭的手,
不會有那些生澀的疼痛。
想起適才發(fā)生的一切,姜婳心中陡然有些亂,
她不由尋起了話題:“姜玉瑩已經(jīng)走了,
那姜家剩下一輛馬車還在嗎?”
她扶著桌子起身,青年靜靜地?cái)v扶住了她。她還未來得及避開,
見她站穩(wěn),他又已經(jīng)放開了。
談不上親密,卻也不是疏離。
他有一雙好看的鳳眸,映著雪白的錦袍,在月色之中如清冷孤寒的仙人一般。從前姜婳最喜歡的就是那雙眼。
此刻她卻只想避開。
她才欲走,抬起步子卻不由踉蹌,向后一看,才發(fā)現(xiàn)衣裙被桌子的一角勾住了。她只能坐回去,微弱的燭火之下,當(dāng)著謝欲晚的面解自己被勾住的衣裙。
她不由紅了臉,總覺得事情不該是如此。
衣裙勾得有些深,微弱的燭光之下,姜婳只能小心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里面勾出來。被勾住的地方有倒刺,她手指未注意,一下子就被刺了一下。
一道身影淡淡走到了她身旁,俯身下來,輕聲道:“我來吧�!�
看著解了半天未解開的衣裙,姜婳沒有出聲。
衣裙是姜玉瑩的,若是損壞了,姜玉瑩那邊可能會有別的想法。還未到她們約定的日子,她不愿多生事端。
青年的手觸到了她的衣裙。
明明只是衣裙,但姜婳還是怔了一瞬,她的身體靠在座椅之上,將自己的手沉默地收回。
他到了她身前,遮住了光,兩人都似在一片黑暗之中。被牽動的衣裙摩挲過她的肌膚,沉默之間,她聽見了自己清淺的呼吸聲。
他俯身,故而同她其實(shí)不算太近。
但解女子衣裙,如此親密的事情——
還未等她想出一個所以然,衣裙已經(jīng)被青年撫平放下了。
她輕聲道:“多謝。”
謝欲晚淡應(yīng)了一聲。
走出畫舫,外面依舊是寂靜一片,遠(yuǎn)處星星點(diǎn)點(diǎn)點(diǎn)著燈。風(fēng)吹著湖水,吹動了水中的月亮。
姜婳同謝欲晚并排走著,兩人的影子被月亮無限地拉長,直到蔓延到了船板上,淡淡地折入水中。
很快走到了畫舫同岸邊相連的地方,姜婳提著衣裙,走了過去。在她的對面,隔著一道船板,是正靜靜看著她的謝欲晚。
走了兩三步,姜婳才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過來。
后半夜,岸邊已經(jīng)沒有人了,只剩下一盞孤零零的燈籠,高高地掛在那。
她轉(zhuǎn)身向他望去,他眸色平靜,身后被月光映亮的湖,像是薄薄的一層雪。不知為何,她第一次覺得,他孤寂異常。
她放下自己的衣裙,適才被勾住的地方還微微皺起。
“不過來嗎?”她輕聲問道。
青年沒有回答。
夜已經(jīng)深了,附近也沒有馬車,若是他不過來去喚人,她今夜便只能尋個客棧去住了。這般想著,她陡然想起自己的荷包在晨蓮身上。
她紛亂想著今日不如在畫舫上將就一晚,又想著明日這個事情傳出去了該如何是好。不如用頭上的金簪去同客棧老板換些銀兩,住上一晚,明日再讓晨蓮拿錢去贖。
她轉(zhuǎn)身望向他:“能借我些銀錢嗎?”
沉悶的一切被這一句打開,青年踏過木板,輕聲搖頭:“我也沒有�!�
......
姜婳看著四下無人的碼頭,突然明白了適才謝欲晚為何不過來。
反正還要回去。
她從頭上拔下金簪,輕聲道:“去換兩間客房應(yīng)該還是夠的�!�
他走到她身旁,淡聲道:“得換二十間,不過最近的客棧也有三里路,得走一個時(shí)辰�!�
便是姜婳告訴自己不要多想,此時(shí)也忍不住道了一句:“馬車呢?”
謝欲晚搖頭,輕聲道:“沒有馬車�!彼人咭粋頭,站在她身邊,有一種樹木的錯落感。
姜婳:“莫懷和晨蓮呢?”
謝欲晚眸色平靜:“回丞相府了�!�
“不講道理�!苯獘O坐在臺階之上,倒也沒有埋怨。她抬眸望向身前的青年,想著若是她在這坐一夜,他這般規(guī)矩守禮的人,便是要站上一夜了。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想到這,她不由輕聲笑了起來。
他一直安靜地看著她。
最后,少女無奈地抬起臉:“那回畫舫上吧,上面有休息的房間,只是膳食可能就只有些冷透的點(diǎn)心了�!�
她提著衣裙,先走了過去。
這一次,謝欲晚沒有停頓,同她一起去了畫舫上。
推開一扇房門,里面果然一切都有,姜婳望向門外的謝欲晚:“夫子,夜深了。”
關(guān)上門之后,她背靠著門,輕輕地坐到地上。
她自然知曉這是謝欲晚的手筆,只是她今日太累了,再無意去計(jì)較什么。終于獨(dú)身一人,她有了時(shí)間去消化今日聽見的‘故事’。
原來姨娘曾經(jīng)去尋過謝欲晚。
難怪......上一世他對她如此‘寬容’。
姜婳眸色淡淡的,突然松了口氣。今日司洛水的事情讓她明白,這世間失了清白的女子,將會面對些什么。
司洛水寧愿冒著溺水而亡的危險(xiǎn)在水下躲了半個時(shí)辰。
如若她今日沒有那艘船,司洛水若不能被旁人救下,可能就會成為一具冰冷的尸體。當(dāng)初她的情況同司洛水其實(shí)無異,甚至更加嚴(yán)重。
眾目睽睽之下被撞破了‘歡好’,對于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而言,流言便能讓她尸骨無存。
是謝欲晚救下了她。
她曾經(jīng)以為是因?yàn)樗拥钠沸校鋵?shí)妥善處理她方法絕不只有迎娶。
讓她帶發(fā)修行,避開長安城這幾年的風(fēng)頭,對當(dāng)時(shí)的她而言,也是很好的法子。或許......他當(dāng)時(shí)帶她離開姜府,同她成婚,珍她護(hù)她,那般做只是因?yàn)樗麘?yīng)了姨娘一句‘庇護(hù)’。
姜婳淺淺地笑了一聲,卻又不知為何流出了淚。
她曾以為那是愛。
或許那也是愛,只是無關(guān)謝欲晚,那是姨娘對她的愛。
她輕聲笑著,抹了抹自己臉上的淚,隨后望向窗外那顆很亮很亮的星,在晃悠悠的湖水之上,在精巧無人的畫舫之中,閉上眼,輕聲許下了心愿。
湖水和月色和星星一同聽見。
*
隔日。
姜婳很早便醒了,她才掀開被子,就聽見了敲門聲。
是晨蓮的聲音。
“砰——”
姜婳輕聲道:“請進(jìn)�!�
因?yàn)榇皯糸_著,姜婳已經(jīng)能悠悠聽見一些岸邊的聲音。她望向端著水進(jìn)來的晨蓮,輕輕笑了一聲。
晨蓮也彎著眸地望向她,輕聲抱怨:“小姐,昨日晨蓮是被哄騙走的,小姐不要生奴的氣。”
姜婳不太在意,因?yàn)樯弦皇赖年P(guān)系,她早就習(xí)慣了身邊都是謝欲晚的人。晨蓮是謝欲晚送來的人,還是從暗衛(wèi)營出來的,她沒有讓晨蓮全然聽她話的道理。
晨蓮眉心微蹙,上前對著姜婳眨了眨眼,很認(rèn)真地道:“奴真的是被莫懷給騙走的,下次不會了,莫懷總是拿一些不能騙人的東西騙奴,奴下次一定不上當(dāng)了,莫懷真的是這個天下最會騙人的人。”
姜婳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好,下次走之前,要給我留一個錢袋子�!�
明顯打趣的話,晨蓮輕輕在她身邊蹭了蹭。
等到用完膳,姜婳推開房門,就看見了船板上的謝欲晚。
他換了一身青圭色長袍,神色淡然,似乎昨日把馬車奴仆都撤走的一切荒唐事情不是他做的一般。
“夫子晨好�!彼p聲喚道。
他望向她,少女站在一片明媚的光中,格外地美好。他定眸看了許久,溫聲道:“晨好�!�
姜婳沒有太在意,昨日全了他的‘荒唐’,是無奈之舉。想到今日回了姜府,還得尋個借口,姜婳輕嘆了口氣。
謝欲晚將一切都看在眼中。
他眸中蔓延開的雪,因?yàn)槿旧狭松倥苌砻髅牡墓猓稽c(diǎn)一點(diǎn)消散。
望著公子,莫懷怔了一瞬,那日公子從書房出來之后,書房內(nèi)是滿室的佛經(jīng)。雪白的宣紙上,字字端正,像是用經(jīng)文在宣判罪|孽。
公子未同他言書房內(nèi)的佛經(jīng)該如何處置,他隔日便自作主張,去了山外的寺廟,將其都給燒了。
雪白的佛文被火一片一片吞噬。
莫懷望著漫天神佛,輕聲許下了此生唯一一個心愿。
他不知未來多舛,公子會有怎樣一個人生。但他希望,控制公子的那些枷鎖,便如同這火盆中的佛文一般,少一些,再少一些。
這一切,似乎終于在今日,得到了些許應(yīng)驗(yàn)。
或許,這世間真有神佛。
神佛仁善。
第49章
畫舫外,
岸邊,姜府的馬車已經(jīng)在候著了。
姜婳輕輕看了一眼,知曉又是謝欲晚尋了些法子。由他生出的亂子由他解決,
她倒是也沒什么太大的感觸。
她望著不遠(yuǎn)處那個青年,
笑意如尋常一般溫婉。
即便重生一世,
她亦無數(shù)次被困住。那十年發(fā)生的一切,像是一場未完成的救贖。她曾以他為光,像飛蛾一般拋卻那些過往向他前進(jìn)。
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愛賦予她的勇氣,
在他們之間,是如此地脆弱。
重生一世,
她也終于能夠坦然接受那一方冰冷的湖水所埋葬的遺憾。
像是昨日的那個‘故事’,
解開了她上一世最后一個心結(jié),從今以后她便能自在地奔赴新的人生。
再沒有他的人生。
也沒有那些她從前在姜府亦未嘗過的苦痛。
姜婳上前,
對上青年那一雙向來沒有什么情緒的眼,
輕聲而真摯:“一切都多謝夫子,學(xué)生能力微薄,
能在商陽之事為夫子盡三分力,
已經(jīng)是學(xué)生之幸。無論是前生,還是昨夜,學(xué)生都感恩萬分。學(xué)生此生無大志,唯愿夫子日后能事事順?biāo)烊缭��!?br />
他之所愿,
是天下蒼生,這是她從許久之前就知曉的事情。
而她如今只有一聲‘淺薄’的致謝,
在未來將要發(fā)生的無數(shù)故事里,
是如此地微不足道,又如此地舉足輕重。
春光映著少女潔凈的臉龐,
風(fēng)揚(yáng)起她素白的裙擺。姜婳輕聲笑著,終于有一次,她也如春光一樣明媚。
謝欲晚靜靜地看著她。
有禮而生疏,從許久以前,她待他便是這幅模樣了。從前他未曾多想心中的苦澀,只覺得如她口中所言一般,那些不符合規(guī)矩禮儀的荒唐事,只是些‘淺薄的占有’。
但在他以橘糖之名三番五次去見她時(shí),他便再不能說服自己。那日月光如血,映亮山林的路,他看見自己的每一步都是掙扎。
那些從年少之初便纏繞在他命運(yùn)各處的絲線,牽連著血肉,在他行走的每一步中,寸寸斷裂。
他抄寫了三日三日的佛經(jīng),雪白的宣紙鋪滿了書房。窗臺吹起來的風(fēng),吹過這一室荒唐,他獨(dú)獨(dú)立于荒唐之中,想同從前一般,修剪掉高樹無用的枝丫。
那滿室的佛經(jīng)是在宣判,宣判他實(shí)在算不得淺薄的愛意。
可他推開門,眼中覆蓋的雪已經(jīng)成了冰。
苦痛亦是愛意的一種。
他未做出抉擇,只是任由那經(jīng)文如絲線一般,牽扯著他的血肉。他應(yīng)了從不會應(yīng)的宴會,或許是想做什么,或許只是想看她最后一眼。
一切本該如此,直到她那一滴溫?zé)岬臏I悄然從他指尖滑落,那三千經(jīng)文所生出的絲線,如夏日的花一般,悄然而落。
帶著猙獰的熱烈和苦痛,帶著斑駁的血肉與怯弱。
如今她這般疏離的致謝,像是在告別。
若是從前他應(yīng)該很難應(yīng)下,或者如那日昏暗船艙中一般,淡漠望著她的決絕。但他現(xiàn)在明白了,她只是想同那些過往告別。
他在她苦痛的過往之中,她理所當(dāng)然地想要遠(yuǎn)離。
望著對面的姜婳,謝欲晚一雙鳳眸中情緒不明。但在春風(fēng)中蕩漾的湖水聽見他溫柔地道了一聲‘好’。
姜婳有些驚訝,為青年罕有的溫柔,卻還是溫婉告別:“那夫子,學(xué)生便先回府了�!闭f完,身旁的晨蓮已經(jīng)上前為她整理好了衣裙。
謝欲晚望著她的背影。
他眸中情緒很淡,卻再不似在一場冰封萬物的雪中。湖邊的水悠悠地蕩漾著,湖水依稀記得,昨夜有一輪彎彎的月和一顆很亮的星。
謝欲晚亦離開了畫舫,彼時(shí)姜府的馬車已經(jīng)到了熱鬧的大街上。
莫懷悄無聲息到了他身側(cè),輕聲道了一句:“公子,回府吧�!边@一聲將謝欲晚從那場漫天的雪中喚了回來。
他望著她離開方向,在心中輕聲道。
她要同過往致別,那便致別。左右一個人,有過往,便有余生。她同過往致別,他在她的余生便好。
身旁突然傳來旁人的聲音:“算算日子,明日是不是立夏了�!�
一個船夫一邊吆喝一邊說著:“是呀,這個春呀,過去了�?纯唇袢者@日頭,哎喲午時(shí)便要烈起來了。”
*
馬車到了姜府。
姜婳被晨蓮攙扶下來,她抬頭靜靜看著牌匾。從前姜府,不是這方牌匾,從前姜府的牌匾是上一任天子親賜的�?珊竺嫣�,也就是當(dāng)今的天子逼宮,奪權(quán),上位,姜府也就將那一方御賜的牌匾收了起來,請了一大家重新寫了個牌匾。
晨蓮小心提著她的衣裙,身后的馬夫低著頭。
侍衛(wèi)見到她并不詫異,而是恭敬地讓開身子,姜婳一怔,明白又是謝欲晚的手筆。她如尋常一般低著頭,入了府。
一路的丫鬟小侍都在行禮,比從前更為恭敬,她靜靜地看著,知曉當(dāng)是發(fā)生了什么。
晨蓮倒是無所謂地站在她身旁,看見了她眸中一瞬的不適,小聲道:“小姐,我們快些回去吧�!�
姜婳的心思一下子就被喚了回來,她輕聲道:“好�!�
就像是平常一般,即便不知道為何,她還是會應(yīng)下一聲好。晨蓮眸中笑意濃了些,主動解釋:“在丞相府中橘糖姐姐特意叮囑我,那月牙糖一定要一日讓小姐用一顆。”
姜婳望向晨蓮,晨蓮沖她可愛地眨了眨眼。
姜婳低頭輕聲笑了一聲:“好,橘糖還同你說了什么嗎?”
路旁的花被風(fēng)吹著輕輕地?fù)u,晨蓮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故作高深道:“那......還說了好多好多,若是要說起來,怕是要許久許久,以后我再慢慢地說給小姐聽吧�!�
“好�!苯獘O溫柔地笑了一聲。
晨蓮慢她半步,在姜婳看不見的地方,她低頭輕輕地笑了笑。她從前眸中的笑意都太過濃烈,可這一剎那的淺薄,似乎才是難得流露一次的真心。
到了院子,姜婳將姜玉瑩的衣服整理好,看著上面被桌角勾出來的輪廓,眼眸怔了一瞬。但很快,她又直接將衣服遞給了晨蓮。
晨蓮笑著接下。
不等她們用膳,已經(jīng)有人敲響了院門。
姜婳知曉祖母遲早會派人來,但是未想到祖母會如此急迫。此時(shí)她入府的消息應(yīng)該剛剛傳到祖母院子中,如今就已經(jīng)派人來了。
晨蓮放下手中的衣服,去開了院門。
來人她有些陌生,就聽見那小丫鬟說道:“奴是大公子院中的春華,大公子讓奴來喚三小姐去一趟書房,說是又新得了一孤本�!�
院子很小,即便在房中,姜婳也大致聽到了。
不是祖母,而是姜玉郎,姜婳生了些許興致。她推開房門,春華忙向她行禮:“三小姐�!�
隨后,春華又把適才她同晨蓮說的事情復(fù)述了一遍。
待到春華說完,姜婳便輕聲點(diǎn)了頭:“我才回府,可否容我換件衣裳,再去大哥的院子�!�
她溫柔謙遜,倒將春華說的不好意思了,春華忙點(diǎn)頭:“無事,不急的。只是公子讓我提前來同三小姐說一聲�!�
晨蓮在一旁笑意盈盈,如尋常一旁,交疊的手中卻把玩著寒針。
她望著這位丫鬟,想著那位素未蒙面的姜大公子。得了一孤本同小姐又有什么關(guān)系,明知道小姐才回來不等小姐休息一會便來喚,丫鬟雖然說著‘無事不急’,但字里行間透露的都是那位想來以溫潤著稱的姜大公子的傲慢。
遠(yuǎn)處,寒蟬看著晨蓮眼中的笑,一張死人臉一成不變,沉默了一瞬。
春華在外面候著,姜婳換了衣衫,簡單梳洗便出來了,晨蓮一直安靜地跟在一旁。
見到姜婳出來,春華笑著迎上去:“小姐同我來。”
姜婳便跟在春華身后。
春華是姜玉郎院子中兩個大丫鬟其中之一,她從前在姜玉郎身邊,遙遙見過幾次。不過兩世下來也沒有什么交集就是了。
府中旁人因?yàn)榻瘳摰木壒蕦λ侔愕箅y,唯有祖母院子和姜玉瑩院中的丫鬟小侍,待她還算和顏悅色。
但如何也沒有到今日這般‘和顏悅色’。
春華一邊在前面帶著路,一邊柔聲道:“三小姐,那孤本是公子最近新得的,珍重萬分,公子第一時(shí)間便想起三小姐了,這才派奴一直守在小姐院子前。”
姜婳眸很淡,沒有面對這刻意的討好。
應(yīng)當(dāng)不是姜玉郎的主意,是春華自作主張說了這些話,畢竟這個時(shí)間線上,姜玉郎一直都以為她‘不喜’讀書,‘厭惡’詩文。
不知不覺到了姜玉郎的院子,姜婳抬頭望去,其實(shí)并不算精巧華貴。即便姜玉郎是府中的嫡長公子,可他的院子在府中并不算最好。
府中最好的院子是姜玉瑩的。
除開祖母對男嗣的偏心,這府中的潑天寵愛,的確都給了姜玉瑩。
春華在前面帶著路:“三小姐,到了�!�
書房的門從里面被人打開,姜婳向里面望過去,窗明幾凈,明亮的光映亮了里面姜玉郎俊美的身影。
她提著衣裙走進(jìn)去,輕聲喚了一聲:“大哥。”
即便聽了許多次,姜玉郎手中的筆還是停滯了一瞬,從前小婳喚他從來不是如此生疏的稱謂,她一直同玉瑩一般喚他‘哥哥’。
是什么時(shí)候開始變的呢,姜玉郎已經(jīng)記不清了。
他望著身前的妹妹,溫聲道:“小婳來了�!闭f著,他將手中的毛筆放置在筆架上,凈了手,向著姜婳走過去。
姜婳很淡地看了姜玉郎一眼。
前世那些東西變得很淡,可還是會有一些畫面回蕩在她的腦海之中。她是什么時(shí)候開始意識到這府中姜玉郎只是姜玉瑩的哥哥的呢?
是那日她得了一盒珍視的點(diǎn)心,她很饞,很想吃,因?yàn)閺那斑@種點(diǎn)心從來輪不到她的。這是祖母因?yàn)楦绺绺咧懈吲d,她恰巧在院子中,祖母賞給她的。
她從前從未見過如此精巧的點(diǎn)心,香香軟軟的,看著便很好吃。
但是想著哥哥高中她未送過任何賀禮,她忍了許久才吞咽了好多口水,最后還是毅然決然地敲響了哥哥院子的門。
丫鬟們對她有些無視,不過還是去通報(bào)了。她不太在意這些人的態(tài)度,見到了哥哥,那便很好。
她像是獻(xiàn)寶一般,將手中的點(diǎn)心遞給哥哥。
哥哥收下了,摸了摸她的頭,溫柔對她說:“謝謝小婳。”
那時(shí)她好欣喜,卻還是害羞地垂下了頭。其實(shí)在旁人面前她不會這樣的,但是因?yàn)槭歉绺�,她雖然很緊張但是還是想努力做好一些什么。
送完點(diǎn)心她便走了,哥哥高中的賀禮很多,一盒小小的點(diǎn)心在其中似乎微不足道。但沒有關(guān)系,這已經(jīng)是她能送給哥哥最好的東西了。
她出了院子,到了湖邊,呆了許久。
她也不記得那時(shí)她在想什么了,只是再回去時(shí),不小心走錯了路�?匆娗懊媸墙瘳摰脑鹤�,她轉(zhuǎn)身便想走,卻聽見了哥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