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既然不方便,我也不該不識趣,就依這位所言吧�!�
見馬文才沒有堅持下去,祝英臺又似乎很聽馬文才的,兩人才松了口氣,相視慶幸。
馬文才其實已經(jīng)隱約猜到碼頭那邊應該是鑄造鐵器的地方,那叮叮當當?shù)那描F聲即使離得有些距離都能清晰聽見,更別說籠蓋著東南方向的黑色煙氣和空氣中傳來的味道了。
無論祝家莊是在鑄造什么,都不該是輕易為外人所見的東西。祝家水太深,此時馬文才已經(jīng)不做“祝家女婿”的癡夢了,自是不愿陷得太深。
就算祝家有什么秘密,等祝英臺拋棄了祝家的身份,他們都要離祝家越遠越好,又何必在此時刺探什么呢?
祝家的鐵器工坊規(guī)模不小,但似乎多是煉鐵的地方,制造器物的鑄造間沒有幾座,人數(shù)倒不少。
但會稽郡本身不產(chǎn)鐵,祝家煉鐵的工坊即便人多規(guī)模大也不會有太多出產(chǎn),所以馬文才并沒有關注鑄造間和煉鐵鋪那邊的情況,而是跟著管事的來到了擺放成品的地方。
重活一次,馬文才為了積累財富,做了不少囤積居奇的交易,其中便有收購鐵器。只是鐵器太占地方,運輸又麻煩,所以等到浮山堰第一次破堤需要鐵器鎮(zhèn)壓“河底蛟龍”時,馬文才也沒囤積多少,沒賺多少錢。
但因為這段經(jīng)歷,馬文才對鐵器倒是比其他人更懂一些,此時拈起幾把小刀、箭頭之類的鐵器后,頓時就失去了興趣。
正如他所料,會稽郡不出鐵礦,但凡善于鑄造武器的工匠都出在產(chǎn)鐵之地,祝家鑄造出來的箭頭、刀劍品質(zhì)都很一般,有些甚至連一般都稱不上,只能說堪堪能用罷了。
看得出祝家沒有刻意回避什么,那管事帶著祝、馬二人連續(xù)“參觀”了七八間鐵器室,東西確實不少,從農(nóng)具、用具到武器一應俱全,就是品質(zhì)都不太好,鐵質(zhì)最好的那些也做不了太大的物件,也就只能鑄成箭頭或槍頭。
馬文才也不知道祝英臺非要他看什么,跟著走了幾間屋子都是這種東西已經(jīng)有些不耐,他身邊的祝英臺卻找了個沒人注意的時候,神神秘秘地湊過來說:“你看見了沒,我們家一直在鑄兵器……”
那語氣,簡直就像是告發(f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你就是讓我看這個?”
馬文才哭笑不得地指了指面前的“破銅爛鐵”:“你是說,你家一直在造兵器和甲胄?”
“甲胄?沒見過造什么甲胄,幾乎都是在造各種武器的零部件�!弊S⑴_點了點頭,更加小聲的說:“私造武器,是不是視同謀反啊?”
她是有多不食人間煙火?!
馬文才已經(jīng)被祝英臺氣笑了,最后一點興致也都消失。
“如今大族,還有哪家不私造兵器?就我那幾十個家丁,頃刻間也能全副披掛起來!”
祝英臺愕然,喃喃問:“這不犯法?”
如果她記得不錯,古代多少官宦人家就因為家里多備了些甲胄兵器,就被抄家奪爵的,有的直接算成謀反……
南朝如此積弱,連城中騎馬都不允許,難道允許私藏兵甲?
“自然是犯法的�!�
馬文才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怕是祝英臺讀了《楚律》,看到私鑄兵器的條例,以為家中在做什么出格之事,所以一直背著包袱。
“只是朝廷早管不了這個了,只不過是一紙空文。”
他嘆了口氣,寬了寬她的心。
如今南北對峙,北魏尚武,但凡貴族,大多蓄兵養(yǎng)馬,魏主一聲令下,男丁皆可提刀作戰(zhàn),是以北魏最大的兵力在民間和貴族手中,即便是魏主也要與各方貴族豪強博弈行事。
南方重文輕武,士人歧視“將種”,苛待武人。朝廷的軍隊羸弱不堪,經(jīng)常屢戰(zhàn)屢敗,許多士族經(jīng)歷衣冠南渡后,更是得過且過,毫無憂患意識。
但屢經(jīng)戰(zhàn)亂,本來就是為了抵御戰(zhàn)爭而聚集在一起的鄉(xiāng)豪閥門則不同,只要是閥族鄉(xiāng)豪,為了自保,往往大量蓄養(yǎng)可以作戰(zhàn)的武士。
然而養(yǎng)兵最貴不在人力,而是裝備,所以私下鑄造武器甲胄雖然是被朝廷不允許的,但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以地方上的勢力,豈會被朝廷的令條嚇到?更何況一旦起了戰(zhàn)亂,鄉(xiāng)豪往往比朝廷的軍隊更能壓制亂象,所以很多人明明知道這種情況,反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美名其曰“藏兵于民”。
從劉宋開始,鄉(xiāng)豪閥門私鑄武器就沒有停止過,最精良的武器和甲胄,往往不在朝中軍隊之中,而是藏于貴族莊園之內(nèi)。
比如馬文才的師父裴公,其手下養(yǎng)著那么多游俠武士,難道都拿著鋤頭押運鹽路不成?
經(jīng)過馬文才小聲的解釋,祝英臺才明白自己的擔心都是多余的,除非皇帝刻意要找個名頭毀了祝家,否則私鑄兵器實在算不得什么,但是法不責眾,哪怕是為了保護自己,其他大族也不會讓祝家真的因為這個“罪名”而被扳倒的。
祝英臺有些尷尬,馬文才又失去了興趣,幾人對冶煉坊也就沒了什么熱情,那管事的恨不得他們趕緊走才好,聽他們說不想再看了,領著他們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
“本來就沒什么好看的,這里氣味這么重,到處都煙蒙蒙的,誰來這里都當是苦差事,若不是得莊主器重不敢辜負,我也是不愿來的……”
這里環(huán)境確實不好,馬文才也深以為然,他畢竟是士族公子出身,早已經(jīng)有些不適應了,聞言認同的點了點頭。
唯有祝英臺,一路上都是失魂落魄一般。
“怎么會這樣,虧我擔心了這么久……”
祝英臺跟在馬文才身邊,“莊里從來就沒停止過冶鐵鑄器,我也就一直跟著提心吊膽,原來都是杞人憂天?”
難道是她一直不愿和祝家人溝通所造成的信息不對等?
她以為這種“大事”,即便她問了也不會有人跟她說,其實只是司空尋常,根本不必刻意解釋?
“可不就是杞人憂天!”馬文才知道祝英臺的性格,有意寬她的心,“何況是些普通鐵器,又不是精鋼……”
等等,有哪里不對!
馬文才腳步突然一頓。
“怎么了?”
祝英臺扭頭問。
“沒什么�!�
他不動聲色,腦子里卻在一遍遍反復過著祝英臺的話。
馬文才向來善于抽絲剝繭,就在剛剛那一刻,他似乎察覺到祝英臺的話里藏著什么不同尋常的訊息,但那靈光只是一閃,快的根本讓他抓不住。
兩人都是若有所思,自是悶頭苦走。
“誰叫你們把人抬到這邊來的,抬走抬走!別沖撞了貴客!”
前面引路管事的一聲厲喝,頓時打斷了兩人的思緒。
祝英臺一抬頭,只見四五個壯漢抬著兩個人,正慌不擇路地往圍墻外面跑,卻被管事的攔了下來。
那幾個壯漢見到管事的,其中一人立刻就跪了下來,指著那兩個滿面紅疹、渾身抽搐的男人哽咽道:
“李管事,這次出事的是我兄弟,好歹讓醫(yī)者看看是什么病�。 �
馬文才見是工坊上出了事,為了怕主家尷尬,微微偏過身子,走到了一旁。
然而祝英臺卻一看到那兩個男人,就驚訝到立刻走了過去。
她蹲下身子,不顧女羅的阻攔掀了頭上的兜帽,湊近了看了看地上躺著的“病人”,不可思議地回過頭,質(zhì)問道:
“我說了你們的法子有危險,可你們還在用廢鐵回爐?”
廢鐵回爐?
馬文才眼睛驀地一亮,他終于抓到了那道靈光!
第174章
劫持人質(zhì)
馬文才終于知道為什么自己總覺得不對了——問題就在于
“祝家莊一直沒停止過鑄造鐵器”上。
會稽郡并不產(chǎn)鐵,
就算產(chǎn)鐵,
以祝家莊的情況,
也不像是在用礦石冶煉,他見過煉鐵的鋪子,無論是濃煙還是氣味,都比這里濃郁的多,
如果這里一直在不停的練礦,那祝家莊根本住不得人,別的不說,
這里的水源一定是要被污染了的。
祝英臺一句“廢鐵回爐”,
馬文才恍然大悟。
如果是把鐵器回爐重鑄成兵器,
也不知要省去多少工序,僅僅溶汁、鑄模,
淬火便是了。
如此一來,
那些鐵器質(zhì)量太差也就說的清了,廢鐵回爐重鑄的武器,
和新淬的武器自然是不一樣的,能做成武器都已經(jīng)算是那廢鐵質(zhì)量不錯的。
可哪里來的這么多廢鐵?
馬文才還來不及細想這其中意味著什么,管事和祝家工匠的爭執(zhí)卻激烈了起來,到了馬文才不得不注意的地步。
“李管事,
讓醫(yī)者看看我兄弟吧,
他身子壯著呢,只要留口氣,一定能救回來!”
赤裸著上身的黝黑漢子緊緊抓著李管事的褲腿,
根本不肯讓他走。
大概是從炎熱的打鐵鋪出來,又抬人抬的一身汗,他身上的汗珠被冷空氣一激,立刻變成了白霧,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冒著煙一般。
李管事哪里會讓他抓著不放,一邊踢著腿一邊罵罵咧咧:“二牛,莊子里醫(yī)者忙得很,哪里有時間顧得上這邊?既然身子壯,那就抬到一邊去,是死是活就看扛不扛得過去!”
“扛不過去的��!那么多人都沒扛過去!以前只是要我們賣力氣,現(xiàn)在是賣命啊!”
叫二牛的漢子被踢了無數(shù)腳,可依舊不肯松手,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
“賣命也要讓我們死個明白吧!��!”
正跪在地上看“病人”病情的祝英臺被背后凄厲的叫聲震的身子一顫,正準備扭頭讓李管事去請個醫(yī)者治病,背后卻突然一緊,咽喉已經(jīng)被抵上了利器。
勒住她的人顯然雙臂力氣不小,也是,在鐵匠鋪干活的,無一不是極有力氣的漢子,即使沒力氣的,在沒日沒夜的勞作中也把力氣練起來了。
“胡大,你干什么!快放開她!”
李管事見祝英臺居然被劫持了,眼前一黑,立刻就要上前訓斥,卻忘了大腿正被人抱著……
“哎喲!”
李管事摔了下去,和二牛滾做了一團,痛苦地爬了起來。
“他是祝家人是吧?”
勒住祝英臺的胡大聲音很平穩(wěn),只有被劫持的祝英臺知道他的身子正在微微顫抖著。
“你胡說什么,快放開貴客!”
李管事色厲內(nèi)荏,“我這就去喊醫(yī)者來,別做傻事!”
“他就是祝家人。他的鼻子,跟祝英樓一模一樣�!焙笠娎罟苁聭B(tài)度劇變,表情越發(fā)從容,顫抖的手也穩(wěn)了起來。
“誰管他們死不死。再留下去,該死的就是我了�!�
胡大表情冷酷�!敖写a頭那邊備一條小船,等我上了船,離遠了,自然會把他丟到水里……”
他低頭問祝英臺。
“你會鳧水吧?”
“開什么玩笑,大……她怎么會水……”
知道自家小姐從來沒學過鳧水的李管事慌了起來。
“會……”
祝英臺正準備說自己會游泳,卻看見不遠處的馬文才對著她緩緩搖了搖頭,立刻住口一言不發(fā)。
“她不會水,你上了船,把她丟到水里,她還是死。左右都是死,祝家莊的人不會讓你離開這里的�!�
馬文才突然插嘴,以極緩慢的速度慢慢往胡大身邊走去。
“你站�。 �
胡大表情一厲,手中藏著的箭頭往祝英臺頸間又送了一點。
祝英臺只覺得脖子一涼,之后便是一陣刺痛,這下終于害怕了起來,兩條腿頓時有些發(fā)軟。
“好,我不動�!�
馬文才長得斯文,很具有欺騙性,他站住不動,胡大也就沒有再繼續(xù)傷害祝英臺。
“胡大,叫他們喊個醫(yī)者來吧……”二牛臉上滿是懇求之色,抱著臉色已經(jīng)發(fā)青的兄弟,“看在我們一起干活這么久的份兒上……”
他實在沒有其他的法子了。
“你還不明白嗎?即便叫了醫(yī)者,也救不活的,所以他們才從不浪費力氣。我們這樣的人對于他們來說,連豬狗都不如�!�
胡大冷笑著,“從去年夏天開始,我們死了多少人?沒日沒夜的在鐵鋪里忙活,累極了掉爐子里被燒壞了的,干活偷懶被打死的,和你兄弟這樣得了怪病沒撐過去的……”
“這種日子我是不干了,我現(xiàn)在就想離開這里�!�
胡大緊緊抓住祝英臺,就像抓住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是祝英樓的什么人?兒子?不對,你年紀太大了……你是祝英樓的弟弟?”
祝英臺穿著男裝,又被女羅化妝化的硬朗了些,胡大雖然貼著祝英臺,但沒發(fā)現(xiàn)她是女的。
“你放了我,我讓他們放你走,我說話算數(shù)。”
祝英臺試圖和他溝通。
“在工坊的都是簽了賣身契的奴隸,我可以讓他們把你的身契先給你。你恢復了自由身,他們要抓你或傷你就犯了楚律,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走�!�
身契對于這個時代的奴隸有多么重要,簡直不用多言,胡大果然愣了一下,猶豫了起來。
但最終,他還是無法相信祝家莊的人。
“你們最會陰謀詭計這一套,我不上當�!�
他挾持著祝英臺,將她往碼頭方向扯。
“李管事,去準備船!”
“胡大,你深受我祝家之恩,當初你們一家全靠我祝家救濟之糧才沒有餓死,就算你賣身,我們也沒有強買強賣你,如今你竟恩將仇報?”
李管事讓女羅去準備船,又吩咐了什么,這才對著胡大喊著。
胡大也許是個一條筋的人,無論李管事說什么,他都不為所動,只顧扯著祝英臺。
“都說了,她根本不會水!”馬文才往前幾步,“你若讓她有個萬一,祝家莊必定對你不死不休,你可以不顧自己,可聽李管事的話,你還有家小,難道你連家小的性命也不管了嗎?”
他這話一說,胡大笑得更諷刺了。
“家小?”
他笑得一張臉都扭曲了起來。
“我的老婆跑了,孩子早就餓死了。”
馬文才心中喊了一聲糟。
“那你逃出去又如何呢?沒有身契,沒有路引,沒有戶籍,你就是個逃奴的身份,不能做工,不能娶妻生子,連城門都進不去,難道你要在深山老林里藏一輩子嗎?”
馬文才立刻轉(zhuǎn)移了話題,指了指祝英臺。
“他剛才的提議不錯,你可以考慮考慮。”
“我不信祝家人�!�
胡大木著一張臉。
“我不是祝家人,我姓馬,是吳興太守之子�!瘪R文才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溫和些,“胡大,你聽我一言,可好?”
祝英臺感覺胡大的身子突然一緊,抓住她肩膀的力道突然大的驚人,心里越發(fā)害怕了,卻聽到頭頂胡大猶豫著問:
“你要說什么?”
“胡大,你挾持我這好友,不過是為了逃命,并不是想惹更大的麻煩,是不是?但我這好友不會水,即便你乘小船離開了這處水泊,一旦將她丟到水里,還是會結下深仇……”
他指了指自己。
“但我不同,我會水,你讓我一起上船,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把她交給我,我們一起下水,你大可劃船離開�!�
“你也要上船?”
胡大愕然。
“是。那時,我要帶著她一起鳧水離開,自然不會和你為難,你看如何?”
馬文才刻意裝成少年意氣的樣子,挺了挺胸。
“萬一你在船上做起什么妖呢?”
“他在你手里,我敢做什么妖?再說了……”
他突然笑了起來,笑得靦腆極了�!斑@位壯士,你看看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就算再來三個我這樣的,能給你造成什么麻煩?”
好……好演技……
被挾持著的祝英臺一時忘了害怕,瞠目結舌地看著“靦腆”的馬文才。
馬文才去別人家做客時,打扮的還是很符合這時代的“審美”的,換言之,就是很娘氣,很“弱不勝衣”。
再加上胡大常年做苦力,一身腱子肉,看起來確實像是能提小雞一樣把馬文才提起來的樣子,別說胡大,就連李管事等人都以為馬文才是和祝英臺感情深厚,想要為朋友“兩肋插刀”了。
“我……我考慮考慮�!�
胡大一邊悶聲回應著,一邊腳步不停。
馬文才見他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似乎還對祝家莊有很深的恨意,心中暗暗著急,卻還要裝作一副文弱且手足無措的樣子跟在后面。
祝家莊的工坊是越往碼頭處越繁忙,胡大挾持著祝英臺走了一路,自然也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
還有很多推著車子在送著什么的力士都頓住了腳步,直到被人狠狠抽了鞭子,才重新動了起來。
拜胡大所賜,馬文才得以跟著窺見了祝家莊工坊深處的秘密——那些從碼頭處源源不斷送上岸的,并不是什么珍貴的東西,而是一車車已經(jīng)生出紅銹的鐵器。
這些鐵器,有的看得出曾是鐵鍋、菜刀或是鋤頭之類,有些卻似是兵器和大件的鐵器,有些則銹蝕到看不清是什么東西。
如此一來,就和祝英臺所說的“廢鐵回爐”對的上號了。
這么多銹蝕的鐵器,難道祝家莊里還有人干盜墓的勾當?
可祭器也該是銅啊……
因為祝英臺的情況更緊急些,馬文才沒辦法再細看細想,只能將這一切記在心上,緊緊跟隨著胡大的腳步。
祝英臺比胡大矮小許多,一路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被拖著走,她心中其實害怕極了,卻又擔心自己太過恐懼會讓祝家人和馬文才亂了方寸,一路上幾乎是咬著牙提醒自己一定要鎮(zhèn)定,直咬到牙齒都痛了。
離碼頭越近,所有人的精神也就越緊繃,概因整個祝家工坊區(qū),就屬碼頭附近防衛(wèi)最嚴密,幾乎到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地步。
從成品間里有那么多箭頭就可以想象,一旦祝英臺提前脫離了胡大的控制,面對他的會是什么樣的情景。
胡大顯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離碼頭越近,胡大禁錮著祝英臺的程度也越嚴重,嚴重到后來李管事就差沒哭著求他手中的箭頭放松一點了。
祝家人應該得到了消息,但反應還沒有那么快,李管事是工坊這邊的管事,在他的喝令下,一切攻擊的行為都停止了。
對于工坊里的守衛(wèi)和武士來說,他們既不認識胡大,也不認識被胡大劫持的人,李管事既然讓他們離遠點,他們就離遠點。
也許是一路上暴露出的武力,讓胡大重新審視起和祝家拼的魚死網(wǎng)破的后果,等到李管事讓人準備好的小船被推出來,胡大的態(tài)度終于沒有那么死硬了。
他先劫持著祝英臺,連拽帶拖的把她拉上了船。
而后,一指馬文才。
“你,你也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被遺忘的大牛:……我覺得我還可以救一下。
被遺忘的二牛:……我覺得我下場的太快了。
第175章
人窮命賤
為了安撫胡大的心,
祝家莊給胡大安排的船很小,
根本無法藏著其他人,
還是艘手搖船。
胡大也是看到船后才選擇讓馬文才上船的,他得控制住祝英臺不能搖槳,所以等馬文才一上船,他便讓他去劃船。
不得不說,
馬文才的外表十分糊弄人,若換了傅歧或是梁山伯來,估計胡大都不會那么容易放松戒心。
概因這世上的士族公子,
實在是太文弱了,
胡大會拼死一搏選擇劫持祝英臺,
也是因為祝英臺看起來年紀小,又不似其兄那樣學過武藝的樣子。
他唯一的擔心,
就是馬文才根本不會劃船,
又或者他太過柔弱,連船槳都搖不動,
好在馬文才再怎么“文弱”,那也是個男子,等他成功讓船行駛開來時,
胡大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氣。
胡大原本就住在曹娥江畔,
水性好的像是一條魚,
選擇乘船逃跑,除了是船上不容易被限制,還存著若有萬一鳧水而去的心思。
此時他以為祝英臺不會水,
馬文才又是個文弱書生,心情輕松之下,手中按著的箭頭也就稍稍移開了一些。
祝英臺知道馬文才上船一定是想做什么,她還以為他上船后會想辦法分散胡大的注意力,然后趁機襲擊救出自己,誰知道馬文才上了船后就乖乖的在那里劃船,真的一副等到?jīng)]人地方就撈了自己上岸的樣子。
祝家水道里的船只頗有不少,但祝家莊的規(guī)矩是各自只做各自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不得多管,因這規(guī)矩所賜,雖然水道里有不少駛往祝家莊的舟船,卻沒有一個人好奇的停下來看看水道里為什么會多了一艘小舟。
水道里的船進的多出去的少,所以等馬文才劃了好一陣子后,祝家的船只終于漸漸少了。
“這位壯士,你準備在什么地方放了我們?”
馬文才不緊不慢地搖著船,見胡大心情不錯,開口詢問。
“這水道是祝家莊挖的,通向曹娥江,再往前有一窄口,是祝家換乘小船的地方,過了那道口,水面平緩寬闊,你們就在那里下水回去吧。”
生路就在眼前,胡大也顯得沒有那么窮兇惡極了。
“就算你們力氣不夠,游不了多遠,游到窄口那邊就有小船,自然會有祝家人來接應你們�!�
“你怎么對祝家的航道這么清楚?你不是在工坊里做工的工人嗎?”
馬文才并不能保證胡大真的不會傷害祝英臺,只能多和他聊聊閑話,讓他放松精神。
“祝家的大船是從上游來的,載了不少貨物,但回到祝家莊河段后,因為祝家水道是人工挖開的支流,水道不深,大船吃水深,很多時候得由大船換乘小船,在窄口那將貨卸下來,用小船運到碼頭那邊�!�
胡大說,“我之前一直在工坊做工不假,可從去年起,船只見多,要卸的貨也多了,我們這些工坊里的人也經(jīng)常要去窄口那邊幫忙卸貨,一來二去,自然比旁人清楚。”
是從去年開始……
馬文才又記住了這個細節(jié)。
兩人閑談完了,一時找不到話題,馬文才劃的又慢,氣氛又有些緊張。
“看你年紀不大,又會關心大牛的病勢,可見也不是個壞的。”胡大扣著祝英臺,對她冷笑著說,“要是你和李管事一樣對大牛、二牛毫無所動,我定是上了船就捅死你。”
祝英臺先是心中慶幸,而后一想不對,若不是自己去關心那人的“病情”,也就遇不見這種事了。
“看你那樣子,你知道他們是怎么了?”
胡大畢竟在工坊里干的時間長了,對“同僚”們還是有感情的,只是生路在望,他也顧不得管其他人罷了。
“你和我說一說,我就把這箭頭再松一點�!�
“工坊里都是廢鐵回爐,也有些雜質(zhì)多的礦石,鐵里含的鉛等雜質(zhì)一多,重煉后就會釋放出來,在鐵匠鋪里待久了的人,就會慢性中毒�!�
祝英臺不指望這些古代人聽得懂她說的話,只能盡量地描述:“說簡單點,就是廢鐵里有些有毒的東西,在回爐過程中變成毒氣了,有些時候,有種很偶然的情況,幾種毒氣混合在一起,從慢性毒一下子變成很猛烈的毒,所以那些人不是得了病,是中了毒�!�
古代鐵中的雜質(zhì)太多了,鐵匠鋪是密封的環(huán)境,又沒有足夠提純的高溫爐子,容易出現(xiàn)各種生產(chǎn)事故。
“果然不是病……”胡大嘴角含諷,“難怪李管事不給人治病,若是知道是中毒,誰還敢做工?在你們祝家呆著,不是累死就是毒死,既然都是死,還不如拼著一死反了�!�
莊園主最怕的就是奴隸或蔭戶嘩變,所以鄉(xiāng)豪的勢力越大,武備就越強,這武備大多倒不是對外的,反倒是對內(nèi)更多。一旦莊園中有人生變,對待他們的就將是強硬的鎮(zhèn)壓。
“你年紀太小,又不是少莊主,就算是祝英樓的兄弟,祝家莊也到不了你手里。若祝家莊的莊主是你這樣的人,我也就不會走今天這一步了。”
胡大眼神迷茫地看著水面,喃喃道:“我原以為祝家莊是好主家,所以才賣身進莊,誰料……”
“我聽李管事說,祝家曾對你有恩?”
馬文才見前方窄口越來越近,隨口扯了一個話題。
“有恩?嘿嘿�!�
胡大看著馬文才,恨聲大笑,“在祝家工坊做苦力累死的漢子,有哪個不是因為‘受恩’才進來的?你道是恩?也就偏偏那些蠢貨罷了�!�
他心情激蕩之下,低頭對著祝英臺恨聲道:“小子,你從小在祝家莊里錦衣玉食長大,還不知道這些錦衣玉食是從哪里來的吧?”
祝英臺一愣。
“五年前的夏天,曹娥江發(fā)水,上虞兩岸被大水淹沒兩岸,田地、房子、糧食,所有的一切都被淹了,僥幸活下來的人既無米糧,又沒蔽身之地,當時由官府作保,祝家借了我們糧食活命,人人都感激祝家的恩德�!�
胡大表情痛苦,“可若知道后來是那樣,我就是餓死,也不會借糧!”
馬文才聽到這里,已經(jīng)猜測到發(fā)生的是什么事,手中搖著的船槳一頓,暗暗嘆了口氣。
果然……
“水退了,家里泡了水,什么都不能用了,秋天沒有收成,留作糧種的種子也沒了,借的糧還不上,又沒有糧種來年耕種,只能再向官府擔保,去向祝家借種……”胡大冷哼,“到了秋天,田地里的收成都不夠還第一年借的糧食,還有糧種沒還,于是第二年的糧食再還糧種……”
“即是借,也不能白借,還要加上利息。于是無論再怎么辛苦耕種,都發(fā)現(xiàn)根本還不上糧種的租子,種地都是為祝家種,利息卻越累越高,但凡家中有個意外那年還不上,第二年地都要抵債�!�
胡大從一開始就是一副強勢的樣子,這一刻卻終于顯現(xiàn)出迷茫軟弱之態(tài):“借糧是是官府作保的,還不上的,官府就會來催糧、收地,公事公辦。祝家依舊做他的好人,過不下去的,只能再繼續(xù)借糧。”
“我家的地就是這么被收走的,可是地收走了,糧還是還不上,官府說只有一家人賣身給祝家做工抵債。我婆娘聽說要被賣,連夜帶著孩子跑了,卻在水上遇見翻船,孩子沒救上來,我也婆娘瘋了,四處找不到蹤影�!�
“我求官府通融讓我去找婆娘,卻被官府抓了回來,說我妻兒是逃奴,數(shù)罪并罰,給我烙了字,簽了死契,送來了祝家莊。”
他掀起衣襟,露出手臂上的奴印。
“直到被賣的時候,我還依舊認為祝家莊里都是好人,可惡的只是不講人情的官府。可到了祝家莊,被分到了工坊,再一問,竟大多都是如此遭遇。”
“像我家這樣有地的,還能多撐幾年,最慘的是原本做小買賣或是靠手藝活吃飯的。那中毒快死的大牛和他兄弟二牛,原本就是鐵匠,大水淹了鋪子,一夜之間傾家蕩產(chǎn),打鐵不像種地,家家都家破人亡,哪有閑錢去打鐵器?他們根本還不了糧食,只能賣身還債,到這鐵匠鋪來日夜不休的干活�!�
那胡大見馬文才面有不忍,估摸著自己挾持的小公子也動了惻隱之心,趁熱打鐵道:
“都說是人窮命賤,祝家的這位小公子,你覺得我們是生來命賤嗎?我們原本也都是好生生過著自己安穩(wěn)的日子,卻落得如此下場,你說,若你是我,恨是不恨?逃是不逃?”
祝英臺聽得心頭沉重,喉頭也哽的難受,情不自禁的點了點頭。
“所以,兩位小公子,別怪我用這般手段逃命,我也是不得已,我還要留著一條命,去找我那瘋了的婆娘。她一個女人,又瘋瘋癲癲,還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胡大抬起頭,見那窄口漸漸開闊,馬上就要到達他預計的地點,心中也漸漸輕松。
“你們看,過了那道口,我就放你們走。我胡大雖不是什么好漢子,可說話算話。小公子……”
他慢慢收回了手上的箭頭,往后退了幾步,靠坐在船頭。
“我覺得你是好人,祝家莊已經(jīng)沒有幾個好人了,放你回去,至少祝家能多一個好人�!�
他看著露出意外表情的祝英臺。
他看著馬文才越劃越快,看著祝英臺跌跌撞撞地跑到馬文才身側,抓住他的衣袖,劫后重生一般。
他看著水面上船只停泊,窄小擁擠,而后漸漸開闊,天高云闊。
胡大露出了一個笑容。
“你們跳吧,游回去�!�
他說。
“現(xiàn)在是冬天,水淺得很,淹不死人�!�
祝英臺看了眼馬文才,見他對自己點了點頭,便跟著馬文才一起踏上了船尾,準備和他一起跳水。
這一路,她一直在等著馬文才伸手制服胡大,她知道馬文才有這樣的本事,也有動搖他心神的心計,可直到胡大提前放了她,她也沒有等到馬文才出手。
然而胡大畢竟不是真的窮兇極惡,也沒有真的被仇恨沖昏了頭腦,他放了她,馬文才便放了他。
祝英臺是會水的,又經(jīng)歷過之前沉船一事,此時要隨著馬文才鳧水回去,心中半點都沒有害怕,在跳水前,她甚至還回頭望了胡大一眼,鄭重道:
“等我回去了,我一定不會讓祝家莊的人追趕你,我雖然不是什么好漢子,但也說話算話。”
就算又哭又鬧,就算撒潑打滾,就算惹得祝母不快……
胡大聞言愕然,而后終于露出了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
“那多謝了,小公子�!�
噗通、噗通兩聲,祝英臺隨著馬文才下了水。
冬日水中刺骨般寒冷,兩人下了水便脫掉礙事的外衣外袍,用盡全力往來時的路上游回去,只是游的實在是快不起來。
好在正如胡大所言,祝家接應的船只已經(jīng)從碼頭方向駛了過來,兩人游了不到片刻,就被救上了船。
來的是李管事的座船,祝英臺不準李管事和其他人追趕胡大的小船,李管事見祝英臺態(tài)度強硬,擔心耽誤了她換衣會著了風寒,只好同意。
船上早有準備好的干衣、熱湯和毛毯,等兩人一上船,便立刻駛向窄口休整。兩人在女羅和疾風細雨等人的服侍下?lián)Q過了衣衫,裹上了毯子,這才上了甲板。
此時已經(jīng)是正午時分,河道上萬條金蛇游動,閃爍不定。
“胡大應該成功走了吧。”
祝英臺曬著太陽,小聲道。
“希望如此罷�!�
馬文才拍了拍祝英臺的肩膀。
就在此時,船上突然一陣騷動,甲板上有人大喊起來。
“莊主回來啦!莊主回來啦!”
祝英臺驚得身子一顫,“啊”了一聲。
馬文才見祝英臺嚇成這樣子,凝目向遠處看去,只見遠處駛來兩艘大船,左邊那艘的大船上掛著一面大旗,一個銀鉤鐵畫般的“祝”字正在風中獵獵舞動。
他心頭忍不住猛跳。
兩艘船扯足了風帆,一下子就駛到了窄口,大船皆是要在這里換乘小船的,即便是莊主的座船也不例外,而離這里準備最近、也立刻能走的小船,便是祝英臺乘坐的這艘。
祝英臺已經(jīng)害怕的躲在了馬文才的身后。
沒一會兒,兩個身手矯健的黑衣漢子先上了船,手中提著什么。
一上了船,其中一人便拋下手中的物什,對著甲板上的水手喝道:“你們怎么看守的碼頭?竟能讓人跑了?”
那東西骨碌碌在甲板上滾了幾滾,滾到了其中一個水手的腳下,嚇得他連聲尖叫了起來。
那人見震懾地目的達到,高聲喝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