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抬頭看看天色,祝英樓放棄了自己在城門前守株待兔的想法,整了整衣衫,決定去找馬文才。
馬文才得到消息祝家有人來找時,并不覺得驚訝。
給他送信的船是祝家的,自家的信使只是順路上京而已,要是祝家沒有來人,他才覺得奇怪。
“怎么是你?”
當(dāng)他看到來的是祝英樓時,馬文才眸子猛地一縮。
“當(dāng)初不是說好了,事情結(jié)束一拍兩散,我家和你再無關(guān)系嗎?為什么來找我?”
“你以為我愿意上京?”
祝英樓語氣諷刺,“我為什么會在這里,你難道不知道嗎?祝英臺為什么會在太子那邊?”
馬文才微微一怔。
因為傅異的事情,太子答應(yīng)傅家會庇護祝英臺,所以并沒有對外告知祝英臺已經(jīng)到了玄圃園抄書。
就算祝英樓到了京中,也不應(yīng)該這么快知道祝英臺的下落。
但他就是知道了。
他又驚又疑的表情讓祝英樓誤會了,臉色變得鐵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們是在刀尖上�;�,隨時有滅族之禍。”
“為了把祝英臺摘出去,我們祝家甚至費了那么大周章讓她假死,祝家至少得有一個人活著,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你是把她放在了最危險的地方!”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馬文才淡然道。
“祝英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祝兄又何必這么激動?”
他清楚祝英樓來的目的絕不是和他興師問罪的,這種興師問罪的手段不過是想為接下來談的事情多加層籌碼罷了。
“大郎來找我,意欲何為?不妨直說�!�
兩人都是聰明人,話已至此,點到即止。
祝英樓臉上的顏色又青又白,似是要提出來的事情讓他難以啟齒又羞于見人,躊躇了好一會兒,才直說道:
“我家此番損失慘重,錢財?shù)故瞧浯危e累下來的船只損失大半,對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價值。最重要的是,我們由暗棋變?yōu)榱嗣髌�,這棋已廢,所以,你的計謀奏效了,我們確實從這盤棋中脫了身……”
兩人都知道“他們”指的是什么。
以祝英樓的性格,要夸獎馬文才智謀過人很是苦難,但他語氣如此軟和,本身就已經(jīng)是肯定了馬文才的手段。
“這豈不是好事?”
馬文才挑眉。
“好事?”
祝英樓語氣微微上揚。
“英臺被綁架后逃了出去,你們太守府那什么小吏搬來了水軍,將來我家傳信的使者都抓了去,現(xiàn)在連太子都注意到了我們祝家,硬是召了我上來,要化干戈為玉帛�!�
可笑的是那太子還不知道他要維護的人是何等狼子野心,只一心想著不能讓他的名譽受損,還要用漕運上貿(mào)易的便利補償他們祝家的損失……
那位就算敢補償,他難道敢收嗎?
就算給了祝家種種便利,還不是要為他斂財?
祝英樓拋開這些腹誹,黑著臉繼續(xù)說:“我這一入京,褚家的人就找上了我。我家船隊損了他們幾船的鐵,他們愿意從此放棄祝家、永不再提起過去之事,只要我用其他東西來彌補他們的損失……”
聽到這里,馬文才終于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這種私下里的交易,祝英樓本不必說給他聽的。他和祝家自“祝家娘子”死后,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姻親關(guān)系,按照約定,應(yīng)該再不往來,以免露餡。
可祝英樓連此番是“太子召入京中”都說了個明白,又說對方愿意放他走,那肯定是因為太子已經(jīng)注意到祝家了,不得不放棄。
祝家那幕后之人已經(jīng)隱隱顯露了端倪,馬文才心底閃過一個名字。
“他們要什么?”
馬文才終于出了聲。
難以啟齒的祝英樓正在等馬文才主動提問,他一問出口,祝英樓就用極快的速度回道:
“他們要你家的糖�!�
他頓了頓,又補充。
“不是糖,而是糖方�!�
‘他不知道是祝英臺煉制的糖,否則不會要的這么為難。’
馬文才暗想。
任何一個方子都是士族的不傳之秘,是一個家族立足的根本,馬家有這種東西之前卻不拿出來,應(yīng)該是那時候還沒有保住它的手段,只能在自家小心使用,不敢外傳。
如今馬文才立起來了,家中也就敢拿出來了。
這是這世道常有的情況,祝英樓也沒有多想,他根本想都沒想到過祝英臺。
在他的價值觀里,祝英臺身為祝家嫡女,若有什么煉糖的法子早就該獻給家族了,就和之前煉制假金一樣。
“要我家的糖方?”
馬文才像是聽到什么荒謬的笑話。
“他們憑什么覺得我會乖乖給你糖方?”
“你是我家的女婿……”
“不是了�!�
馬文才板著臉說。
“我命中克妻,不敢高攀�!�
果然沒有那么容易。
祝英樓嘆了口氣。
“你會給的�!�
祝英樓苦笑著。
在馬文才的注視下,他說出了那人要他傳達的話。
“要糖方的,是二皇子�!�
第292章
成敗皆此
祝英樓將最后的底抖了個干凈,
那條長長的線終于串聯(lián)了起來。
如果說之前只是懷疑的話,
現(xiàn)在就是徹底明白了過來。
誰有能力影響到皇帝的決斷、誰能讓祝家忌憚成那個樣子、誰能讓蕭寶夤和臨川王這種位高權(quán)重之人也要結(jié)盟……
已成年的皇子,
本就沒有幾個。
難怪二皇子一開始就對他表示出了友好之意,和祝家結(jié)親的自己,
怎么看也算是半個“自己人”。
他是篤定自己已經(jīng)上了這艘船,
沒那么容易下去了,
卻沒想到祝英臺半路出了事,
這親事根本就沒結(jié)成。
不交出方子,
那他在同泰寺里對二皇子的回應(yīng)就是敷衍,接下來會有什么波折還很難說;
交出方子,
一旦二皇子里手里有了白糖,誰都知道他馬文才站了隊。
太子自出生后就確定了儲位,
身邊早有了一套自己的班底,但凡腦子清楚的都不會往其他幾位皇子身邊湊,
這時候他跟二皇子交好,
甚至將家中的秘方都給了他,
別人會怎么想?
之前在同泰寺時,
他還曾慶幸過二皇子雖然喜怒無常,卻還算好打發(fā),現(xiàn)在一想,
可笑的是他。
想清了二皇子真正的意圖,馬文才臉色難看的可怕。
“我知道你肯定意氣難平,
畢竟這么珍貴的東西,
任誰都不愿意放手�!弊S侵烂媲斑@個年輕人有多狠,
身后又站著裴家這種難惹的勢力,并不愿得罪他,所以眼神有些躲閃。
“我沒有透露你的底細(xì),他們只當(dāng)你運氣好得了皇帝的青睞,想留你做步暗棋,應(yīng)該不會大張旗鼓地宣揚得了你的方子。”
別人不知道二皇子的可怕,祝家卻不一樣,他們被逼到今天不得不斷臂自保的地步,對二皇子這么多年的謀劃看的一清二楚,也正因為如此,祝英樓希望馬文才也不要以卵擊石。
“他們也不是直接討,只要你愿意交出方子,他們可以幫你打通白糖北上的商路。他是皇子,不方便自己出面經(jīng)商,褚家淡出別人視線已久更不合適,你本就是糖方的主人,可畢竟勢單力薄,若殿下要用你的本事斂財,你要人有人,要路有路,豈不是兩全其美?”
他勸說著,“雖然我不知道那糖方需要什么,可既然是糖便需要蔗汁,只有南方才有蔗,你即使有這糖方也弄不出多少糖來,若是答應(yīng)了,他們應(yīng)允可以借各種便利讓南方諸地進貢上來……”
聽到這里,馬文才終于忍耐不住開了口。
“看樣子祝家為了從這泥沼里脫身,還苦練了縱橫家的本事。”
他早就考慮過甘蔗的事情,本來準(zhǔn)備讓人去江州買幾塊地專門種這個,也讓裴家私底下聯(lián)系了幾家制糖的大家,希望能找到穩(wěn)定的原料渠道,只是現(xiàn)在還沒有確切的回復(fù)。
種植甘蔗和采收都十分艱苦,平常百姓根本不愿意做這個,只有大族養(yǎng)著的蔭戶和奴隸會從事這一行,要想得到原料,就得和南方的豪族打交道,但他沒有渠道。
二皇子想的倒是不錯,南方豪族手里不好得糖,就從朝貢體系里入手,他也確實有這樣的本事。
以皇帝對幾個兒子的寵愛,要知道他喜歡糖,說不得直接就賜了一塊產(chǎn)糖的地方做了他的莊園,讓當(dāng)?shù)爻暽蟻硪膊⒎请y事。
只是哪怕有種種便利,馬文才也不喜歡這種主動權(quán)全在別人手里的“結(jié)盟”。
想到對方計算的如此周全,說不得從雪糖冰糖剛一現(xiàn)世時就已經(jīng)開始謀劃了,馬文才譏諷道:
“就不知殿下喝了湯,還愿意大發(fā)慈悲給馬某留幾根骨頭?”
“馬文才,你說話不必夾槍帶棒,現(xiàn)在形勢逼人,難道由得我們說不……”
“幾成?”
馬文才厲聲打斷了祝英樓的話。
后者頓了下,深吸了口氣,表情不自然地開口:“兩成。”
“兩成,呵呵。”
馬文才皮笑肉不笑。
雪糖和冰糖如今被炒到什么價格,祝英樓來之前也是問過的,同樣重量的冰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換到同樣重量的金子,即使現(xiàn)在產(chǎn)量不高,也是暴利了。
糖并不是鹽那樣的生活必需品,制作和儲存又麻煩,本就只有士族巨富才會享用,自然是物以稀為貴。
提高產(chǎn)量對馬文才一點意義都沒有,反倒會讓它的價值大打折扣。
也不知是二皇子不懂經(jīng)濟,還是褚家不食人間煙火太久以為人人都用得起糖,用這些利益就想打動馬文才,簡直是直接在別人口里奪食。
來之前,祝英樓便說過這些不合理之處,可惜二皇子身邊幾個蠢貨眼高于頂,一個個都自以為是,覺得只要說出種種好處馬文才就會答應(yīng),他地位出身都沒到能見到二皇子的等級,只能任這些人要挾。
莫說馬文才,他自己都憋屈的很。
“祝兄,你讓我想想,等我有了決定再說�!�
馬文才知道和祝英樓說什么都沒用,他只是個傳話的,索性直接閉門謝客。
他如今見二皇子,比祝英樓見要容易的多,哪怕他真的決定獻出方子以保平安,也不必從祝家過手。
對知道祝英臺本事的馬文才來說,一張?zhí)欠秸鏇]有什么,若是二皇子直接當(dāng)面找他要,說不得他就給了。
可現(xiàn)在繞了這么大彎子讓祝家來討,就不是要方子,而是逼他上船。
給了方子,就是給了身家。
他們馬家人丁凋敝,連祝家的底子都沒有,上船容易,抽身就不僅僅是斷臂,而是要抽筋扒皮了。
馬文才想過白糖之利會引起別人的覬覦,卻沒想到如此之快,一時間不得不嘆息自己實力還是太弱,無論什么人都想上來咬上一口。
送走了祝英樓,還沒等馬文才想到可走的路子,負(fù)責(zé)工坊那邊的追電就來通報,又是有關(guān)白糖的事情。
“從前幾天起,就老有人鬼鬼祟祟盯著別院?”
馬文才一愣,大感頭痛。
“是,他們自以為藏的隱秘,卻不知道裴家派了十幾個游俠護衛(wèi)那里,外松內(nèi)緊,連多出一片葉子來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
追電驕傲地說。
祝英臺造糖的法子非常慢,結(jié)晶盆要放置近一個月才能收獲一些糖晶,所以晾糖的地方時刻都有人看著。
脫色的砂糖倒是容易的多,但限于條件不足,產(chǎn)出的也不多,所以不需要太大的占地面積。
地方小了,守衛(wèi)力量就集中,幫著制糖的工匠都是簽了死契的蔭戶,家人都在裴家的莊園里,制出的糖多他們一家老小都有賞,各個都很賣力。
馬文才本來就沒想靠這個據(jù)點做長期的生意,接下來必定是要移到裴家所在的北東�?とサ�,所以也沒對那別業(yè)多上心,等交付朝中的糖一結(jié)束,他就借口家里的糖全部送完了撤了那里的工坊。
只是他沒想到,這么快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
“既然被發(fā)現(xiàn)了,這幾天就叫他們小心點,把糖轉(zhuǎn)移了吧。”
馬文才覺得自己弄出這些東西來以后簡直是焦頭爛額,越發(fā)慶幸不是祝英臺自己在外折騰,要換了祝英臺,估計錢沒賺到,骨頭都被人吃的不剩了。
說完,他又多問了一句:“可知道是哪些人家在盯梢?”
“正要讓公子知道……”
追電說:“那些游俠兒反盯了回去,有幾個十分小心盯丟了,還有幾家是有子弟在國子學(xué)中上學(xué)的高門,沒辦法靠近,只有兩家,讓我等十分擔(dān)憂……”
他猶豫了會兒,才說:“有一個探子,打探完以后,來了國子學(xué)門外的大街上,和正在那等候的孔郎君碰了面�!�
“孔郎君?孔笙?”
馬文才眉頭緊皺,怎么也沒想到會是他。
“是孔笙�!�
追電說,“他似乎只是好奇,那探子也只去了一次。但是另一家卻日日都派人盯梢,怕是來意不善……”
“是哪家?”
馬文才追問。
追電愁容道:“公子,是臨川王府�!�
聞言,馬文才心頭巨駭,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哪家?”
“是驃騎橋那邊的臨川王府�!�
追電知道自家公子為什么是這個表情,事實上,從反盯梢的游俠到別業(yè)里主持大局的管事,聽到這個消息沒有一個不變色的。
臨川王橫行京中幾十年,極盡搜括聚斂之能,臺城東那座位于驃騎橋的王府里高屋飛甍,遠(yuǎn)遠(yuǎn)望去仿佛帝宮。
蕭宏養(yǎng)著家僮府兵幾千人,其中侍女便上千,爭芳斗艷,要養(yǎng)這么多人,靠王府的封邑肯定不行,他雖平庸無能,但愛財如命,巧取豪奪都是小事,仗著領(lǐng)著揚州刺史的名義經(jīng)常出去“剿匪”,剿的卻都是良善人家。
之前御史臺曾經(jīng)數(shù)次因此參之,皇帝卻庇護弟弟,一句“大概是誣告”就這么不了了之,之后京中便人人談起臨川王便色變。
連兒子趁亂想要攻進臺城這種事皇帝都饒了,更別說入室搶劫如家常便飯了,聽說自家的工坊被臨川王盯上,人人自危,連忙求了追電去找馬文才。
馬文才哪里不知道蕭宏的怯懦貪鄙,一聽說臨川王盯上了自家的塘坊當(dāng)機立斷:
“臨川王不會無緣無故派人盯著那里,必定是要直接上手去搶。你讓他們把晶盆移走……”
等等,臨川王也想要糖?
他若是要冰糖雪糖不必這么麻煩,和二皇子一樣直接上門找他來要,他不敢不給。而且以臨川王的財力,便是將白糖當(dāng)飯吃也不會皺下眉頭,不會為這么點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去搶一位“天子門生”的東西。
打白糖主意的必定不是臨川王,但一定是在臨川王府里說的上話、也敢兜下這件事的人。
一直派人盯著,怕不是要糖,而是要會做糖的匠人或是直接弄到房子,只等著防衛(wèi)空虛或有人出來直接綁架了。
馬文才出京時帶的人不多,裴家在京中鋪設(shè)酒樓客店人手也不夠,那別業(yè)里人更少,恨不得一個人當(dāng)兩個用,自然沒人出去,也就讓他們找不到機會下手,只能盯著。
“公子?要移走嗎?”
追電見馬文才說一半突然停住了,疑惑地問。
“不,不移走,你們還要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瘪R文才改變了主意,吩咐道:“你回去后,讓坊里的工匠離開,能走掉最好,沒法躲過眼線就在附近藏起來,留幾個閑雜的人等看著門就行。”
“記著,只人走,什么細(xì)軟都不要帶。再讓那些暗處護衛(wèi)的游俠兒化暗為明,喬裝成工匠留在院里,若是這幾天有人來打劫,不要反抗,讓他們把東西和人都帶走就是�!�
馬文才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們都要糖方,必定不會對‘工匠’下殺手,而是要帶回去拷問制糖的法子。那些游俠兒都是人精,最擅逃匿之術(shù),又做了準(zhǔn)備,讓他們到了城中再跑,最好能大喊大叫著逃走,讓人人都知道臨川王搶了我的塘坊,劫走了糖方和家中的工匠�!�
“可公子,如此一來,那別院里的塘坊就要不得了�!�
追電語氣有些可惜,“還有不少糖呢……”
“我怎么說你們便怎么做,那點糖和命比起來算什么?”
馬文才冷聲道:“你回去后立刻去做,一刻都不要耽誤,朝廷要的糖就在這幾天就要送出去,他們肯定就在這幾天動手,行事一定要隱秘,別讓他們知道里面的工匠換了人。”
“是!”
追電雖然可惜要放棄這么賺錢的路子,可也不敢違令,得了指示就走了。
馬文才猜的不錯,只不過他千算萬算,沒算到臨川王府那邊那么急,根本就沒有“等兩天”,而是在當(dāng)天夜里就動了手。
第二天一早追電來找馬文才時,馬文才只能慶幸自己安排的早,自己的計策應(yīng)該能夠奏效。
只是他還沒慶幸多久,追電接下來的話就讓馬文才眼珠子差點脫出來。
“你說什么?”
馬文才駭然喝道。
“什么叫祝小郎也被擄走了?”
“她怎么去了那里!”
第293章
無法無天
說起來也不能怪祝英臺倒霉,
她原本也是一片好心。
祝英樓來過后,
三皇子的身份就被揭穿了,
祝英臺根本沒想到這么個笑瞇瞇的圓臉少年是梁國的皇子,
要不是后者下午還有事必須要回宮里,她根本都不知道接下來的時間該怎么應(yīng)付他。
因為知道祝英樓來了,
祝英臺根本沒心思再抄書了,
她知道祝家上京絕對不會就他一個人,“下了班”之后根本不敢回馬文才借給她住的小院,
怕祝英樓撞上自己和梁山伯“同居”,
直接把后者給滅了。
玄圃園在臺城里,
傍晚就要關(guān)城門不能久待,
她也不敢去找馬文才怕給他惹麻煩,
思來想去,
下了班就準(zhǔn)備去糖坊那邊看看。
糖坊那邊住著不少守衛(wèi),
就算祝英樓想把她劫走,那邊的裴家人也不可能讓他如愿。
她去糖坊,
本就是找個庇護所的。
在糖弄出來之前她幾乎天天晚上住在糖坊里,
糖成功做出來后她去的就少了,平時她去糖坊都很規(guī)律,大多是休沐前一日晚上,
也就是三天一次,當(dāng)天晚上根本不是她來的日子,
誰也沒料到她就這么來了。
她來了后照例去先看那些冰糖結(jié)晶的情況,
就那么巧,
臨川王府盯梢的人見有個明顯是士人的人進了糖坊,以為終于等到了知道糖方的“重要人物”,當(dāng)即就下了手。
若是平常這么幾十個人絕對不可能在裴家游俠手里討到好,來襲擊糖坊的人沒想過里面都是好手,但馬文才有意要宣揚臨川王府搶走了白糖和糖坊的事,不可能組織起什么成功的抵抗,于是當(dāng)時正好去看糖晶控溫的祝英臺就這么和其他游俠兒一起被擄走了。
要是祝英臺沒去,其他游俠兒要逃跑可能沒那么容易,畢竟他們那時候是“熟練的工匠”,可祝英臺被抓住后,臨川王府那些人都以為祝英臺是馬家什么親戚或門客,放松了對游俠兒們的警惕,居然讓他們跑了個干凈。
他們逃走的地方恰巧在光宅寺附近,那大喊大叫的聲勢要救命讓光宅寺的僧人開了寺門,甚至還庇護了幾個跑進去的游俠兒。
光宅寺能建在城內(nèi),本就是香火鼎盛的寺廟,它供奉的是藥師佛,平時也負(fù)責(zé)看病贈藥,那時候還有不少在寺中清修和接受治療的香客,也有一些掛單的僧人,臨川王府在傍晚搶了馬文才家塘坊、擄走馬文才好友的事情就這么被傳了出去。
可惜馬文才得罪的是臨川王府,這些人知道了也只能嘆一聲“馬文才真倒霉”,其他的連吭都不敢吭。
有幾個游俠兒膽大,還尾隨在那些人后面想救回祝英臺,后來發(fā)現(xiàn)那領(lǐng)頭的人極狠,幾乎是將祝英臺直接捆在自己身上,根本沒辦法不傷到祝英臺把人救回,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從臨川王府的后門回去。
馬文才聽完來龍去脈,一張臉黑的可怕。
若問一個善于算計、步步為營的人最怕的是什么,那必定是“意外”。有時候哪怕你算無遺策,一個意外就能毀了你所有的盤算,更別說祝英臺簡直就像是有衰神附身,無論什么事只要她在,其他人都好好的,就她倒霉的一塌糊涂。
糖坊的計劃百分之兩百的完成了,那些游俠兒們一個都沒折損,糖雖然都被搶了,可工匠和人都在隨時可以再制作,但祝英臺跑了,那就等于搖錢樹被人連根拔起扛回家去了。
一張?zhí)欠剿闶裁�,祝英臺抵得過千百張方子!
“別慌,別慌�!�
馬文才拼命地讓自己冷靜,食指的結(jié)節(jié)被他啃得已經(jīng)滿是紅印,“他們不一定知道祝英臺知道糖方,他們要糖方,一定不會為難祝英臺,祝英臺性命無憂,我要做的是在他們失去耐心前將祝英臺撈出來�!�
雖然拼命的讓自己冷靜,可對上的是臨川王府這樣連御史都敢殺的龐然大物,馬文才內(nèi)心之混亂可想而知。
“現(xiàn)在要弄清的是臨川王府的情況,知己知彼。如果像無頭蒼蠅一般一頭撞上去,肯定要被臨川王一巴掌拍死了�!�
他想著。
“有誰最清楚臨川王府的情況,又有可能幫助我們?建康令?不,這和求見太子不一樣,人人都知道皇帝對臨川王最為徇私,傅公不可能幫著他們?nèi)ハ蚺R川王府討人,我強行去求只會讓夾在中間的傅歧為難……”
“去找祝英樓?祝英樓在京中毫無作用,還不如自己。若是祝英樓知道祝英臺出事了,唯一想到的肯定是去找二皇子,到時候祝家就不可能那么容易脫身了,祝英臺當(dāng)時脫了險以后也逃不了,不可不可……”
“為了祝英臺的閨譽和安全,還不能讓別人知道她被臨川王府掠了去�!�
馬文才腦中一片亂麻,一早上上課時都在走神,完全沒聽進去在說什么。如此反常自然是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待課間休息時,徐之敬一聲不吭地伸出手,按住了馬文才的手腕。
“憂思過慮,神不思屬,馬文才,你有什么心事?”
徐之敬收回手,皺著眉。
“你思慮一直過甚,以你這個年紀(jì)長期如此,怕是不到三十歲就要謝頂。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以后要長期和你相處的別人想想,誰愿意看你的頂門心?”
這世上有很多病人,無論醫(yī)者怎么向他三令五申這不可以那不可以,依舊還是我行我素,這時候只能用厲害點的結(jié)果嚇唬別人。
譬如傅歧以前總是容易動怒,徐之敬就警告他這么下去小小年紀(jì)就要“早泄”,傅歧心里害怕,以后想要發(fā)火的時候就忍耐的多了。
如果是平時,馬文才肯定要和徐之敬你來我往調(diào)笑幾句,可現(xiàn)在根本一點開玩笑的心思都沒有,只是緊緊蹙著眉。
“一個兩個都是如此,不愿將心事敞開。褚向也是,那位老夫人過去一直在虐待他,他心里還擔(dān)心她的身體……”
徐之敬嘆道。
“聰明人都活不長,你知道嗎?”
褚向?
對了,褚向是二皇子那邊的人,二皇子與臨川王私下有接觸,甚至有可能是聯(lián)手的,他一定知道臨川王府不少事。
馬文才站起身,直奔褚向住的院子。
這時候是國子學(xué)上課的時候,但褚向傷了腿,只能在屋子里養(yǎng)傷。
為了不影響他出使,他并沒有向朝中報傷,而是由徐之敬盡力在醫(yī)治,希望能在出使之前讓他能行走如常。
馬文才奔進了褚向屋里,后者果然在臥榻上養(yǎng)傷,受傷的那只腳架在一張案幾上。
見到他來,褚向也很吃驚,在榻上將身子立了起來,詫異地問:“馬文才,出什么事了?”
“我家糖坊被臨川王府的人搶了�!�
馬文才沒有說祝英臺的事,但難掩臉上的焦慮,“鴻臚寺要的白糖幾乎被搶掠一口,還抓走了不少工匠。你從小在京中長大,我想問問你可知道臨川王府的事情……”
“臨川王?”
聽到“臨川王府”幾個字,褚向的臉不自然地抽動了下,很干脆地說:“如果是被他們搶了,你就自認(rèn)倒霉吧�!�
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話說的有些冷酷,他又補救道:“臨川王在京中勢大,連幾個皇子都不敢惹他,更別說你這樣的次等士族。他素來橫行霸道,若真是被他搶了,搶了也就搶了�!�
“其他都還好,就是那些匠人,都是我家熟練的工人,還得靠他們做糖。我已經(jīng)接了鴻臚寺的訂單,總不能耽誤他們出使的事。臨川王可有什么喜好?也許我能用其他東西將他們贖出來�!�
馬文才急問。
聽到次,褚向露出了然的神情。
以他的身份,怎么可能為幾個工匠去得罪臨川王,唯一的解釋是那些匠人掌握了制糖的工藝,馬文才不能損失他們。
褚向沉默了一會兒,馬文才也耐著性子等著。
半晌后,褚向說道:“臨川王不缺錢,也不缺珍奇異寶。他要的東西,幾乎都能到手。他好美色,但最近沒聽說他有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傳出,應(yīng)該是府里有什么美人兒正當(dāng)寵,這時候送美人,只會被他府里受寵的姬妾當(dāng)成敵人,得不償失�!�
“我這時候也沒什么時間去找美人。”
馬文才苦笑道:“能被臨川王看上的美人,不是萬里挑一,也至少得是天仙絕色�!�
“臨川王長相肖似女人,有時候會在府中做女子打扮,自稱‘蕭娘’。他這個怪癖沒有多少人知道�!�
褚向沒有說明自己是怎么知道這個怪癖的,但臉上露出了一絲厭惡的表情,想來知道的過程并不怎么愉快。
“正因如此,他還喜歡長得像是女人的少年,府中有不少婢女其實都是男兒身,不過他并不好龍陽,只是喜歡強迫長得陰柔的男人和他一樣穿著女裝�!�
聽到臨川王的癖好,馬文才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個哆嗦。
若是褚向這樣年輕的男人,哪怕扮成女人也是能看的�?膳R川王如今已經(jīng)年近五十了吧?
都這個年齡還扮成女人?
嘔,那哪里是蕭娘,半老徐娘還差不多!
從褚向屋子里出來,馬文才就知道“投其所好”的可能性不大了。他長這么大,貌美似女人的少年只見過褚向一人,匆匆去找不可能找到,他當(dāng)然也沒可能把褚向送給臨川王換祝英臺。
“馬文才,怎么回事?怎么國子學(xué)里都在傳你的糖坊給臨川王搶了?”
傅歧下了課過來,滿臉驚慌失措:“你怎么惹到臨川王了?”
他雖然一直在會稽學(xué)館讀書,可父親就是建康令,也不知吃了臨川王多少虧,一聽馬文才惹上了臨川王,慌慌張張就跑來了。
“連你都知道了,這些游俠兒本事倒是配得上名聲。”
馬文才喃喃自語,“就不知二皇子現(xiàn)在知不知道了�!�
到了現(xiàn)在這個時候,他只能苦中作樂,好歹最初的目的是達到了,如果祝英臺沒被抓走的話,他那燙手的糖方就已經(jīng)算是成功扔出去了。
“你在那自言自語什么呢!哎喲急死我了!”
傅歧拉著馬文才就往外走。
“走走走,趕快去找我阿爺,看看東西能不能要回來。你不是馬上要給鴻臚寺交糖了嗎!”
馬文才被傅歧拉了半路,剛走到一處橋上,恰巧與對面正要入內(nèi)的孔笙打了個照面,狹路相逢。
孔笙和他們本是同窗,性格也最為和善,按道理遇見這種情況,即使不停下來打個招呼,至少也該點點頭示意。
誰料他見了馬文才二人,突然露出一絲慌張的神色,慌慌張張就要轉(zhuǎn)過身去,想要趁兩人看清自己之前躲過身形。
可惜兩人早已經(jīng)注意到他了。
馬文才見到孔笙,想到之前游俠兒前來通報之事,心里有了個猜測,突然大吼一聲:
“孔笙,我那糖坊所在的地方,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
他在京中一直很是小心,能追蹤他找到糖坊的,必定是和他相識、并且讓他沒有什么戒備,能從國子學(xué)跟出門的人。
馬文才原本以為那人是褚向,可二皇子來找他要糖方使他打消了這種猜測。對方既然要的是糖方,對他的糖坊就不會有什么興趣。
他話音剛落,只見橋上的孔笙突然掩住面目,調(diào)頭就跑!
傅歧目瞪口呆間,馬文才已經(jīng)三兩步追上了孔笙,伸手扯住他的手臂,怒聲質(zhì)問:
“你究竟把我那糖坊的位置指給臨川王府的誰了!”
***
臨川王府的游仙園內(nèi),突然被一陣喧鬧打亂了平靜。
“你說誰來了?”
身著一身紅色紗衣的女子從紗帳內(nèi)慵懶地伸出手臂,嬌笑道:“那不要命的貨是又惹了什么麻煩了,跑來找我?”
兩旁的侍女跪在帳下,捧著一雙鑲嵌著明亮珍珠的繡鞋伺候她穿上,又扶著她走出帳子。
原本在帳子里替她按摩的侍女們魚貫而出,紛紛幫她著衣打扮。
待那紅衣女子走到亮處時,渾身上下已經(jīng)是珠翠籠罩,霎時間滿室生輝。
然而比那珠光寶氣更艷光四射的,是紅衣女子的容貌。
“阿姊,阿姊,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過來!”
通報后得到允許入內(nèi)的青年還沒進屋里就咋咋呼呼了起來,待走到那紅衣女子面前時,更是半跪下身子,做作地掩住雙眼。
“啊呀阿姊,幾日不見,你這通身氣派簡直越發(fā)像神仙妃子了,我這凡夫俗子都不敢看吶,拜見神仙娘娘!”
“就知道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