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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沈柒木著一張臉,卻仿佛有萬千刀光劍影在皮下攢動,忽然光影一收,滿目寂涼:“下落尚且不明,談何將來!”

    豫王所慮卻并不在此,他提起桌案上的酒壺,給沈柒的酒杯斟滿,“對此本王倒不太擔(dān)心。蘇御史何等機靈的一個人,又是天生的福運,延安城里面對數(shù)百劫獄悍匪,都能逢兇化吉,區(qū)區(qū)幾十個韃靼騎兵,哪里會在陰溝里翻船。

    “對了,本王記得有個叫‘吳名’的刺客,他親口認作小妾的,此去陜西是否隨行?”

    “什么小妾,江湖草寇而已�!鄙蚱夂敛豢蜌獾刂S刺道,“捉弄之語,王爺自己想當(dāng)真就當(dāng),何必說出來,徒惹笑話�!�

    豫王竟沒發(fā)怒,心平氣和地點點頭,“那么就是隨行了。那刺客我是交過手的,知道他的斤兩,他若全力以護,蘇清河出不了事�!�

    見他說得如此篤定,沈柒也沉默了,不再出言挑釁。

    豫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啊。

    “本王這只鷸呢,也不妨與你說句真心話。我的確喜愛清河得緊,他出京前一日,我從你府邸門口將他接走,本只想好好說幾句話,作個別,卻被我發(fā)現(xiàn)他與皇兄間的私情”

    沈柒的肩膀在他手掌下緊繃,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拔刀,但最后還是強忍著沒有發(fā)難。

    “你不知他當(dāng)時是如何維護皇兄的,說皇爺對他恩顧有加,仁至義盡;說他對皇爺只有感激,沒有絲毫不滿;說他二人之間清清白白,從未越雷池半步。那股因情掩諱的意氣,把我一顆心都要擂炸了!”

    “從未越雷池半步,你信?”豫王嗤笑一聲,“瞧瞧皇兄那副老樹逢春的熱烈勁頭,反正我是不信。”

    沈柒惡狼似的盯著他,嘶聲問:“說完話之后呢,你讓他受了什么委屈?”

    豫王神色復(fù)雜地看著露臺外的水面,隱隱浮現(xiàn)負疚之色,“本王”

    本王從不在床上讓人受委屈。本王非但沒讓他伺候,還倒過來伺候他。本王送了他一場天大的快活。

    不知為何,想到蘇晏看他的眼神,這些輕浮話語就統(tǒng)統(tǒng)說不出口。

    他張嘴又閉嘴,閉嘴又張嘴,最后吐出一句:“本王少管了他一頓晚飯�!�

    一瞬間沈柒仿佛要殺人豫王這番情態(tài),這句話,是天底下最晦澀的自白,但他毫地聽懂了。

    他甚至連刀都等不及拔,用盡全力的一掌猛地拍了過去。

    豫王與他站得極近,躲不開,也沒想躲,直接伸手與他對了一掌。

    激蕩的真氣轟然相撞,掀飛露臺上的桌案,酒水菜肴灑了滿地,余勁向周圍四散,激起的水浪有如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遠處廊下的婢女在尖叫,守衛(wèi)們手持武器匆匆趕來。

    沈柒不管不顧,與豫王接連又對轟了三掌,沒有招數(shù),不動身法,全憑滿腔怒氣和一身真氣硬碰硬。

    他的肺腑在對方雄厚的真氣下震蕩不已,嘴角淌下血絲。

    豫王沒有動用全力,也沒有用真氣防護自身,喉頭涌動著一縷腥甜味。他需要這股傷痛,來鎮(zhèn)壓自己心頭的愧意。

    侍衛(wèi)沖上露臺,將沈柒圍在中間,林立的刀劍指向他。沈柒垂著手,紅著眼,死死盯著豫王。

    豫王把那口淤血咳出來,胸膛內(nèi)仿佛松快了一點,擺擺手,有些疲倦地道:“都退下�!�

    侍衛(wèi)們驚疑不定。

    豫王提高了聲量:“本王叫你們退下!”

    侍衛(wèi)們只得擎著刀劍,謹慎地向后退出數(shù)丈距離,仍精神緊繃地觀望著場中局勢。

    沈柒一動不動。豫王嘆息:“說開了也好。本王還是那句話,鷸蚌相爭,還能各憑本事,漁翁若要一網(wǎng)打盡,誰都逃不了。你好生思量吧。”

    他轉(zhuǎn)身沒走幾步,又駐足說了句:“東宮刺殺案是個好機會。”言罷大步流星地走了。

    王府侍衛(wèi)們疑惑不定地看著沈柒,又看了看豫王的背影,最終追隨而去。

    沈柒衣襟上酒印斑斑,站在空無一人的露臺,轉(zhuǎn)頭看湖水。

    風(fēng)過無痕,湖面恢復(fù)了平靜,看不出半點激蕩過的痕跡。

    他心中梗塞難當(dāng),又夾雜著諸多紛亂雜沓的思緒,此刻只想立刻出現(xiàn)在蘇晏面前,好好看他一眼,好好抱一抱他。

    他們兩人眼下遠隔千里,音訊斷絕,彼此都有那么多的不得已與不如意、不甘心與不滿足,如何解?如何圓?

    我欲話時窮,非君誰與從。相思無盡處,樽酒幾時重。

    第117章

    重性命輕生死

    北鎮(zhèn)撫司。

    來自諸多江湖門派與組織勢力的情報,從各司各州的錦衣衛(wèi)密探手中源源不斷地匯總到這里,再交由另一批慣于整理資料、比對信息的探子們,進行審核與提取。

    沈柒作為發(fā)號施令者,只需等待他們篩選后的結(jié)果。

    廳堂里,錦衣衛(wèi)們有的腳步匆匆,有的低聲交流,有的伏案忙碌,整個機構(gòu)運行得肅靜而高效。一張張整理好的情報被呈送到長官手中。

    沈柒翻看著手上的紙張,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頁

    隱劍門。宋朝政和年間劍俠蕭隱所創(chuàng),數(shù)百年風(fēng)云間起落浮沉,如今人才凋零,傳承幾近斷絕。

    蕭隱創(chuàng)立隱劍門,本意在以暴制暴、剪邪除奸,尤重懲戒貪官暴吏。該門弟子自稱“俠刺”,前期歷代掌門尚能立身持正,到了元朝,統(tǒng)治殘暴民不聊生,隱劍門逐漸淪為兩都貴胄刺殺異黨、爭權(quán)奪勢的工具。

    大銘太祖皇帝立朝后,隱劍門因與舊權(quán)貴勾結(jié)太深,為避朝廷剪鎩而退出江湖,不知所蹤。

    “說的好聽叫俠刺,實際上就是暗殺者�!崩硇糖繇f纓在沈柒身邊坐下,將薄薄的幾張紙頁遞過去,“大人請看,這是該門派的武學(xué)情況與所犯之事,不過他們隱匿于野,難以打探,信息很少。”

    他與掌刑千戶石檐霜,都是之前蘇晏借清除馮黨的機會徹底梳理過錦衣衛(wèi)后,被沈柒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兩人跟隨沈柒近十年,作為老部下,與上官說話舉動就比較隨意些。

    沈柒翻看完,說道:“的確信息少,而且粗淺,不過還是有可供留意之處。”

    他指向其中一行:“你看這里,說隱劍門有一門秘術(shù),能惑人神智,刺殺時使用效果尤佳。外人不知此術(shù)何名,但因其施展時瞳仁如血,便稱之為‘鬼瞳’�!�

    “瞳仁如血鬼瞳”韋纓喃喃著,忽然眼前一亮,“卑職想起來了,太子殿下說過行刺他的黑衣人,就長了一雙猩紅詭異的眼睛!莫非與這隱劍門的秘術(shù)有關(guān)?”

    沈柒頷首:“很有可能�!�

    韋纓起身道:“既然線索指向隱劍門,哪怕它藏得再深,我們挖地三尺也能把它揪出來!”

    “不急�!鄙蚱馐疽馑�,“還有一條蛇�!�

    “咬傷太子的銀環(huán)蛇?大人,說實話,這蛇可不太好查,雖然京師一帶沒有,但在中原遍布甚廣,包括了南直隸、湖廣、江西、福建等地。若要查來源,無異于大海撈針。”

    沈柒也知道難查。這么一條小蛇,就算戒嚴京城,把進出的門全堵上,挨家挨戶地搜,也搜不出來。

    “說不定這蛇就是隱劍門豢養(yǎng)的,用以輔助暗殺。不如我們直搗黃龍,剿滅隱劍門�!表f纓建議。

    沈柒思忖片刻,慢慢說道:“我總覺得這蛇另有蹊蹺。隱劍門雖然熱衷暗殺,但也同樣精誠劍道,從收集到的情報看,該門哪怕零落百年,也依然自傲劍術(shù)。在劍上淬毒倒是有可能,豢養(yǎng)毒蛇蟲豸殺人卻不像他們的風(fēng)格。”

    韋纓聽了,覺得不無道理,不禁皺起了眉,“倘若毒蛇背后另有其人,那么隱劍門是和他聯(lián)手,還是受命于他?二者之間究竟有什么勾結(jié),目的何在?”

    “這一切都還只是猜測,需要證據(jù)來證實�!鄙蚱獍亚閳蠓旁谧烂�,曲起食指叩了叩,“我們不能打草驚蛇,但可以引蛇出洞�!�

    “怎么引?”

    “最好的誘餌,當(dāng)然是太子殿下。幕后之人要殺他,沒殺成,自然不會善罷甘休。若是以太子為餌來釣‘蛇’,想必勝算最大�!�

    韋纓面色發(fā)白,望著一臉淡然的沈柒,打起了磕巴:“大、大人那可是太子,是儲君!怎么可能拿來做不可能的”

    沈柒微嘲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不可能。只說這么做,釣出‘蛇’來的概率最大而已�!�

    韋纓松了口氣。他知道上官的脾氣,怕萬一瘋魔勁上來,要把自己和整個北鎮(zhèn)撫司都祭進去。

    但轉(zhuǎn)念一想,沈七郎瘋的時候少,精明的時候多。再說,就算劍走偏鋒,這位爺也一定會先確保自己的安危。為了活下來、爬上去,沈柒能做到什么地步,又是何等狠辣、堅韌與頑強,他這么多年看在眼里,清楚得很。

    “大人打算怎么做?”韋纓信賴地問。

    沈柒道:“退而求其次,我來當(dāng)這個餌。”

    “大人”

    “對。此案由我負責(zé),只需放出風(fēng)聲,說我沈柒查到了隱劍門頭上,不僅要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更要徹查幕后的所有利益勾結(jié)者,并且手中已有些線索。他們聽了定然坐不住,想要擺脫困境,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殺了我。再毀去此案相關(guān)情報與卷宗,讓接手此案者無力再查�!�

    韋纓承認沈同知沈大人意計譎深、心狠手辣,但這種辣法竟也能沖著自己來,實非尋常人能吃得消。

    他很想勸沈柒不要輕身犯險,但也知道對方既然說出了口,就是心中已有決意,其他人動搖不得。

    韋纓嘆道:“卑職有時真說不清,大人究竟是重性命,還是輕生死�!�

    沈柒哂笑:“我當(dāng)然是惜命的。只是懸崖上走慣了,就算給我條平坦大路,也只管走最快最利的一線。此案關(guān)系重大,上頭催得緊,不拿出點力氣,如何叫他們見識我的本事?”

    韋纓只得點頭:“大人非得當(dāng)這個釣餌,至少要埋伏好援兵,卑職去叫石千戶過來,一同謀劃謀劃”

    十天后,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

    玉露洗秋空,一輪滿月清光同時照耀著京城與靈州清水營。

    同樣的燈火如晝,同樣的觥籌交錯。

    清水營的臨時宅邸內(nèi),蘇晏接了同桌錦衣衛(wèi)們的一圈敬酒,帶著四五分醉意離席回屋。身后幽暗樹影中著綴著一雙猩紅的眼睛,正充滿狂熱與渴求地盯著他。

    深夜的京城望仙樓,沈柒甩開上前攙扶的花娘,腳步發(fā)飄地走出酒樓大門,翻身上了坐騎,醉眼朦朧中辨認著回家的路。

    他瞇著眼,用馬鞭指來指去,最后在其中一條道上定住,打個酒嗝:“這邊!”

    手下兩名小旗不放心地跟出來,要護送他回府。

    沈柒大著舌頭說:“不用你們,走,都走!我自己能回家!”

    他揚鞭在馬臀上用力一抽,馬兒吃痛奮蹄,眨眼躥到十幾丈開外。沈柒低頭,跟散成好幾重影子的韁繩較勁,至于兩名小旗在后面模糊喊了幾句什么,早已被過耳的風(fēng)聲吞沒。

    幸而良馬識途,走街串巷自己跑得好好的,不需要騎士多費心。

    顛到半路,沈柒忽然勒住韁繩,迫不及待地滾鞍下馬,扶著路旁的垂柳樹干,哇一下就吐了。

    滿地狼藉,酸風(fēng)飄散。附近一個更夫捂著鼻子,匆匆走過,除此之外再無行人。

    垂柳外側(cè)是小河,水面幽暗,映著遠處的微微燈火。垂柳內(nèi)側(cè)是一條青石小路,再往內(nèi)是一堵粉墻。書院的先生和學(xué)童都放了假,連守夜人也回家過團圓節(jié),粉墻內(nèi)一片漆黑寂靜。

    沈柒接連吐了兩次,腹內(nèi)勉強安定了些,離開柳樹,腳步趔趄地走到河邊蹲下身,用手掌舀水漱口洗臉。

    冰涼的河水令他似乎清醒了三分,他用手抹去滿臉?biāo)�,正待起身返回坐騎上

    一道游蛇般靈快奇詭的劍光,從幽深的水底疾射出來,直刺他的門面。

    劍光極快、極刁鉆,沈柒只來得及向后仰頭,很勉強地避開這致命一擊。

    與此同時,一團黑影在四濺的浪花中破水而出。

    劍芒如流星如電光,沈柒被醉意拖著手腳,似乎連刀都拔不利索了,只能側(cè)身翻滾,避開劍風(fēng)。

    翻滾,踉蹌,前仆,后仰,每一下攻擊他都避得十分狼狽,仿佛下一秒就要命喪劍下,但又偏偏每一下都像走了狗屎運,總是堪堪擦著劍鋒閃過。

    劍光更疾,沈柒衣袍上多了好幾道裂痕,他吸著氣縱身躍上粉墻的墻頂,身形不穩(wěn)地向院內(nèi)栽去。

    黑衣人與劍光渾然一體,追著他的背心,眼見要刺個透心涼。

    沈柒人在半空,猛地扭轉(zhuǎn)腰身,抖出之前藏在袖內(nèi)的鑌鐵鎖鏈,一圈圈纏住劍鋒,也纏死了持劍的手臂。

    黑衣人驚覺有異,兜帽下的臉猝然抬起,一雙鬼魅般的猩紅眼睛直直望向沈柒。

    沈柒心底凜然,提前轉(zhuǎn)開臉去,不與他的目光接觸,手上動作不停,將鐵鏈一頭的鎖扣牢牢扣住對方臂腕。

    這鑌鐵鏈子再繞到身后交錯,一勒一扣,鎖住經(jīng)絡(luò)內(nèi)真氣走向,任他背生雙翼也插翅難逃,是公門內(nèi)專拿習(xí)武人犯的利器。

    沈柒旋到黑衣人身后,扣上第二道鎖,將對方按倒在地。

    卻見他后腦勺處的黑色兜帽驀地掉落下來,露出一張蒙著面巾的臉,猩紅雙眼如同血海漩渦,要吞噬人的靈魂,將神智吸卷而入

    意識扭曲的前一刻,沈柒驟然反應(yīng)過來:并非他生了前后兩張臉,而是前面那張是戴在后腦勺上的面具,這一張才是真的臉。

    這刺客也不知練了什么柔體術(shù),骨節(jié)竟能如蛇般折轉(zhuǎn),在意識到中計的剎那,就把臉面幾乎扭到身后,用腦勺處戴的面具做了障眼法,目的就是要逼他與自己的血瞳對視。

    隱劍門不愧數(shù)百年傳承,不僅身形輕忽靈詭,劍法迅疾如電,就連這些詭術(shù)伎倆都令人防不勝防。

    陷入迷魂境的瞬間,沈柒似乎聽見尖厲的呼喝與刀劍聲,從四面八方涌來,將他徹底吞沒。

    第118章

    前塵舊事如幻(上)

    夜里雪下得緊,流霰飛白,朔吹卷枝。

    西廂房內(nèi)間,十二歲的沈柒摟著九歲的沈晏,在其薄如紙的棉被里發(fā)抖。

    沈柒困頓萬分地睡著,沒多久又被凍醒,伸手摸了摸沈晏冷冰冰的四肢,忍著哆嗦把弟弟的兩只小手揣進自己懷里。

    外間矮榻上睡著十一歲的沈明露,合衣裹著棉被,悄無聲息地像只蜷縮的奶貓。桌面仍亮著燈,但燭光已十分微弱,依稀把姚氏瘦而局曲的身影映在了簾子上。

    “娘,來睡覺,別管那個了�!鄙蚱獾吐晢�,聲音凍得沙啞。

    姚氏把針在頭發(fā)上擦了擦,回道:“就好了,你們繼續(xù)睡,娘一會兒就好。睡吧,啊�!�

    沈柒知道她一會兒根本好不了。

    連熟練的繡娘都要做半個月的繡活,勒令她五天內(nèi)完成,完不成就不給他們母子飯食與火炭,就這樣逼她日以繼夜地熬。她才二十六歲,鬢邊已出現(xiàn)零星白絲,眼睛也快熬壞了。

    沈柒跳下被窩,想去拽她勞碌的手。

    姚氏側(cè)著身子躲開,雙眼紅腫,“七哥兒,你別鬧,和小九睡覺去�!�

    沈柒咬牙怒視她手里尚未完工的華服。姚氏無奈放下繡活,起身說:“你回床上,娘給你唱小曲兒�!�

    “不用�!鄙蚱馀ゎ^走開,鉆回被窩里。唱完小曲兒她不是還得接著繡,并且還要把浪費的時間補上,倒不如不唱。

    沈晏睡得迷迷糊糊,被灌進被窩的冷風(fēng)激得打了個寒戰(zhàn),沈柒緊摟住弟弟,在昏黃光影的搖曳中睜眼到天明。

    拂曉時分他才恍惚睡著,等到再次驚醒,姚氏已經(jīng)不在屋內(nèi)了。

    她要去擔(dān)水,燒飯。大房不吃仆婦燒的飯菜,就要吃她做的,并且派個婢子全程在一旁盯著。

    她燒完了大房指定的菜色,還得做沈老爺?shù)牟√柌汀?br />
    沈家老爺曾任通政司經(jīng)歷,七品大的京官,如今因病致仕在家休養(yǎng)。

    其實再休養(yǎng)也好不了,中風(fēng)中得鼻歪眼斜,說話含糊、手腳抖索,癱在床上不大像人,像寢衣裹著一團油盡燈枯的沉沉靄氣。

    他平生最大的本事,就是娶了京城富商鄭家的獨女為正妻。

    鄭氏心不寬體更胖,口舌尖刻,性子又妒悍,容不得妾。丈夫納一個,她便收拾一個,要么打殺,要么逼賣。如此七出之條犯了四個,但抵不住娘家資產(chǎn)雄厚又肯撐腰,故而在沈經(jīng)歷面前底氣十足。

    府里原有個灶間丫鬟,沈經(jīng)歷喜歡她菜燒得好,人又靈秀乖巧,偷偷地收用了,懷孕八個多月時被鄭氏察覺,一頓棍棒打到小產(chǎn),大人血崩死了,胎兒僥幸活下來,便是沈柒。

    沈經(jīng)歷空有滿腹經(jīng)綸,卻斗不過河?xùn)|母獅,兼之顧忌她娘家,只埋頭做個怕老婆的都元帥。還沒老實半年,又看中了發(fā)配到教坊司做樂妓的一個罪官的女兒姚氏,愛她花容月貌、嫻靜溫婉、能歌善舞,便硬頂著鄭氏的怒火將她贖回做妾。

    鄭氏看沈柒是眼中釘,看姚氏是肉中刺,只恨不得雙雙拔出、拗斷、碾碎。

    姚氏出身書香門第,性情柔順,忍氣吞聲地受了,將一出生就沒了娘的沈柒當(dāng)親生兒子撫養(yǎng),自己又生了個花枝似的一雙兒女,喚作沈明露與沈晏。她幾乎是憑借著一人之力,將三個孩子拉拔長大。

    鄭氏求子心切,偏偏接連生了五個女兒,獨一的小兒子天生癡愚,如今十五歲了,還流著口水追逐婢女討奶吃。

    她自忖老蚌生珠無望,對姚氏更是嫉恨,時時要給臉色、扣用度。姚氏與人多說一句話,便污她偷漢子,“浪娼婦”“私窠子”地打罵不休。

    沈經(jīng)歷中風(fēng)后,她更是獨攬了沈府的管事權(quán),說一不二。不但故意給姚氏攤派繁重的繡活與家務(wù),還變著法兒地折磨庶子庶女,有心將他們往死路上逼。

    數(shù)九寒冬,棉被里沒有棉,炭盆里沒有炭。三個孩子凍得手腳上都是瘡。

    沈柒捏著又癢又痛的凍瘡起身。沈晏也醒了,問:“姐姐呢?”

    “幫娘干活去了�!鄙蚱獍淹庖陆o他穿上。

    “我也去幫忙�!�

    “你這小胳膊小腿兒的,能幫上什么忙,好好念你的書�!�

    沈晏不肯去學(xué)堂,噘嘴鬧脾氣。沈柒哄來哄去,勸不動,火氣上來甩了他一耳光。

    手剛揮出去就后悔了,半途撤回勁力,但仍來不及。沈晏臉頰上頓時浮起幾道指印,紅痕宛然,一巴掌生生將甜白釉打成了唐三彩。沈柒不禁暗自懊惱:下手沒個輕重,九弟瓷人樣的,磕壞了再去哪里尋一個?

    沈晏沒哭,捂著臉頰說:“我去學(xué)堂念書�!�

    沈柒抱住他,又愧疚又心疼:“你專心念書,娘就指望你了。其他我和八妹會料理,不用你操心�!�

    沈晏點頭,掛好書包,從桌面上拿個冷饅頭就走了。

    啃完冷饅頭,沈柒去柴房門口劈柴,再一摞摞運去廚房。沒過多久,便見小丫鬟青杏急匆匆跑來,低聲叫道:“大奶奶要對九哥兒動家法,七哥兒快去!”

    早年青杏病重被扔出門等死時,是姚氏在沈經(jīng)歷面前說情,又開了劑湯藥救活她。她對此一直心懷感激,暗中沒少幫襯他們母子四人。

    沈柒聽了把柴塊一扔,拎著柴刀就走。

    院子里早已擺好了架勢。兩排身強體壯的仆人站著,一個家丁把沈晏瘦小的身子強壓在雪地,書包也扯壞了,書冊散了一地。沈晏掙扎著試圖撿書。

    鄭氏滿頭珠翠,身著鏤金百子千孫大紅緞襖,錦繡八團花卉夾褂,頸上寶色十足的紫貂皮毛圍脖,看著富貴又暖和。她坐在階上放的紫檀木圈椅,身后站了七八個隨侍丫頭,臉色陰沉得像三九天要下刀子。

    旁邊叫梅花的丫頭手上捧著根藤條絞成的烏溜溜的軟鞭,足有雞蛋那么粗。

    這軟鞭可不比普通棍棒,抽下去是要傷筋動骨的,手法老道的下腕后壓一壓尾,保管皮好好的,里面肉全爛掉,包著淤血能疼上一個月。

    沈柒當(dāng)即變了臉色,沖過去想撞開家丁,被兩排仆人攔住,放聲大喝:“做什么又要打我弟弟!”

    梅花橫眉怒目:“他害六少爺落水,險些淹死,難道不該打?”

    沈晏爭辯:“不關(guān)我的事!六哥搶了我的書包爬到假山上,自己失足滑下來落水的。我還喊人來救他�!�

    梅花嗤道:“六少爺誰的書包都不搶,為何只搶你的?定然是你拿話語挑他,把他激怒,再從假山上將他推進水里。寒冬臘月的,你分明是想殺人!”

    沈晏臉頰剛消下去的紅痕又浮起來:“你血口噴人!六哥自己跑的、自己摔的,憑什么算在我頭上?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明明是他什么都不懂”

    鄭氏被戳了痛處,臉色變作鐵青,厲喝:“六哥兒身為嫡子不懂,你一個上不了臺盤的妾、行院出身的娼婦生出的小雜種,就懂了?”

    沈柒眼中驟然爆出一團凜光,手中柴刀亂揮,割傷了死摁著他的家丁。家丁吃痛,手一松,他便沖向場中。

    鄭氏氣得七竅生煙,又見沈晏梗著脖子跪在面前,連相貌都跟那狐媚子的樂妓像了個七八分,新仇舊恨一并涌上心頭,對兩排家丁喝道:“一個個杵在那里當(dāng)木樁的?還不給我打!”

    軟鞭落下時,沈柒剛握住沈晏的手腕,還來不及將他拉起來,見鞭風(fēng)已至,便毫不猶豫地撲在他身上。

    這一鞭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抽在沈柒后背。瞬間頭皮炸裂般,劇痛幾乎將他從鞭痕處切成上下兩半,他繃緊全身肌肉,強忍住痛呼聲。

    拿藤鞭的家丁抽不著沈晏,請示家主母:“大奶奶,這下打哪個?”

    鄭氏嗔目切齒:“兩個沒人倫的忤逆子,都給我往死里打。打死了算!”

    藤鞭就跟雨點似的抽下來,直疼得錐心刺骨,冷汗潺潺。沈柒憑著胸中一股子倔氣,咬緊牙關(guān)不肯呻吟哀號,只牢牢翼護著身下的小九弟。他心里清楚得很,這般架勢擺出來,分明是老妖婆決意取他兩兄弟性命,即便求饒也無濟于事,徒增羞辱罷了。

    沈晏聽著背后呼呼風(fēng)聲,耳畔充斥著七哥急促的呼吸與忍痛的悶哼,急得用力掙扎,“七哥,你別替我受罪,我吃得住,你快讓開”

    沈柒死死按住他的胳膊腿,聲音嘶啞而痛楚:“你沒罪。有罪的是她,該死的也是她!”

    青杏“撲通”一聲跪下,哭著道:“七哥兒,九哥兒,你們就服個軟,告?zhèn)罪,讓大奶奶消消氣罷!”又哀求鄭氏:“他們年少無知,不小心和六少爺鬧過了頭,大奶奶您大人有大量,看在老爺面上,饒他們一次罷!”

    鄭氏尖聲道:“小賤婢,拿老爺壓我?老爺中風(fēng)癱了半邊身子,還不是一個兩個不孝子給氣的!今兒個這頓打,整好給老爺通通氣!不好好教訓(xùn)他們,如何整治家風(fēng)?”

    沈晏不忿七哥挨了打,頂嘴道:“爹就算真是被氣出病的,也不是氣我們!大娘不由分說就打人,算什么家風(fēng)?”

    鄭氏氣得面如土色,拍著扶手叫:“反了天!兒子犯錯,當(dāng)娘的居然教訓(xùn)不得?”

    沈柒冷冷道:“當(dāng)著鐘馗面說什么鬼話!誰當(dāng)我們是兒子,我們又當(dāng)誰是娘,你心里不是一清二楚?”

    鄭氏指尖戳著他,渾身發(fā)顫:“你你們灶下丫頭的兒子,私窠子的兒子,果然是一路貨色!做媽的沒根基,生出的統(tǒng)都是負恩忘本的畜物!”

    沈柒年紀才十二,身量未長成的半大小子,卻已有了幾分虎狼心性,哪里聽得了這些辱罵,當(dāng)即殺氣上涌,猛地抬手抻住鞭梢,用盡全力一拽。

    拿軟鞭的家丁猝不及防,叫他拽了個前趔趄,隨即被一柴刀砍在后頸,像劈柴似的,把頭顱利落地砍了下來。頓時鮮血飛濺,橫死當(dāng)場。在場眾人無不駭然色變。

    沈柒手按染血的雪地,緩緩起身,一雙惡獸般暴戾恣睢的眼睛瞪向鄭氏,眼中閃動著嗜血的光芒。

    鄭氏沒料到沈柒竟然當(dāng)眾殺人,濃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心頭懼意叢生,大叫一聲“哎呀”,閉眼直筒筒往后躺。立刻就有丫頭叫道:“大奶奶不自在,快去請大夫!”幾個丫頭喳喳著簇擁她回房。

    家丁們見勢不妙,兵潰也似各自散去了。

    沈柒呸了聲“老殺才”,扶起沈晏,艱難地走回西廂房。

    青杏幾乎嚇暈過去,爬起來跌跌撞撞跟在他們身后,喃喃著:“死人了七哥兒殺了人,怎么辦?”

    沈柒冷笑:“那廝簽了賣身契,就是沈家的人,官府管不了。頂多就是被老虔婆家法伺候,左右都要打死我們,殺不殺人又有何兩樣?”

    第119章

    前塵舊事如幻(下)

    青杏顧不上事后受罰,抹著眼淚找來一盆燒紅的炭,濕冷的房間內(nèi)頓時增添了幾許暖意。

    剛把火盆燒旺,她就被個年紀大的仆婦叫走了。

    沈柒將棉被團成一團,解開衣衫趴著,后背青青紫紫都是淤痕交錯,怕不下三四十道,腫得格外觸目驚心。他從床頭柜里掏出一瓶活血化瘀散,遞給沈晏,吩咐:“幫我把淤血揉散�!�

    “會很疼。”沈晏紅著眼眶說。

    “我不怕疼。”沈柒答,“我只要快點好。”

    沈晏只好照辦。他人小力薄,手上又不敢用力,沈柒擔(dān)心揉不到位影響藥效吸收,就叫他脫鞋上床,騎坐在自己后腰下方,把力氣都集中在雙掌。

    “用力,快點,”沈柒嘴里咬著被面,額上滿是冷汗,“別讓娘回來看到�!�

    沈晏咬牙用力揉,直到把高腫的淤血長痕推成五彩斑斕的整片,才氣喘吁吁地停手。

    空氣中滿是藥酒辛辣的味道,沈柒松開牙關(guān),長長吁了口氣。

    沈晏累得夠嗆,往旁邊一栽,躺在他身旁的床板上。

    沈柒轉(zhuǎn)臉看弟弟。沈晏的臉頰有些浮紅,額發(fā)濕漉漉的,幾縷發(fā)絲黏在瓷白的額角,在息吹之間輕輕顫動。

    他的心也在輕顫,像發(fā)芽的草葉,青澀地、無措地、固執(zhí)地頂著上方重壓的石板。

    “小九,以后我們”

    話未說完,姚氏腳步匆匆地進了屋,沈柒趕在她掀開簾子進入內(nèi)間前,飛快地穿上了外衫。

    沈柒死活不讓娘看他的后背,說已經(jīng)讓弟弟上過藥了,沒什么大礙。姚氏拗不過他,只好坐在床沿,摸著他的肩膀和臉頰,哽咽道:“娘沒用,護不住你們,又讓我兒受苦了”

    沈柒說:“沒有娘護著,我早就死了。”

    姚氏再柔弱,再逆來順受,在他心里也是一根充滿韌性的藤蔓,為了養(yǎng)活長在藤上的三個小瓜,峭巖也攀,砂地也爬。她所有的盼頭,就是把三個孩子拉拔長大,大到可以帶著她與大房分家,從此以后脫離苦海。

    沈明露趕不上娘的腳步,慢了些進來,聞到刺鼻的藥味,嚇得縮在壁角直掉眼淚。

    她小時候被六哥兒養(yǎng)的狼狗嚇到過,那狗在她面前撕吃了個仆役的一條腿。大病一場后,她就落下了沉默寡言的后遺癥,不愛說話、不愛笑,聞見血腥味和藥味就瑟瑟發(fā)抖。她極怕狗,不敢跟男人靠得太近,就連一同長大的兩個哥哥也不例外。

    姚氏把女兒攬入懷中,擔(dān)憂道:“娘聽說你誤殺了執(zhí)鞭的家仆,沈夫人追究起來,可如何是好”

    沈柒說:“娘別擔(dān)心。簽了死期賣身契的仆役,她和她兒子糟踐掉的還少么?大不了鬧起來,鬧到父親面前,鬧去官府,看官府管不管大房虐殺庶子�!�

    姚氏顰眉:“鬧大了官府或許會管,但你父親顏面何存,整個沈家也跟著蒙羞,淪為街頭巷尾的笑柄。尤其你父親還生著病,受不得刺激�!�

    沈柒把嘴角一撇,露出個近乎冷酷的誚笑,這使他看起來比同齡少年要成熟得多,也陰戾得多�!澳怯秩绾危可蚣覜]把我們當(dāng)人,我們又何必把它當(dāng)家。至于父親,我看他這么行將就木地活著,比死了痛苦�!�

    姚氏神情十分難過,似乎既不認同他的偏激,又自覺未盡母職,沒有規(guī)勸他的資格。

    沈柒被她的目光看得煩躁不堪,轉(zhuǎn)身躺下面對壁里,無論誰說話都不搭腔。

    姚氏沒奈何,哄好了女兒,就去櫥柜里取那罐珍藏的椴花蜜天冷,蜜凍成了白色結(jié)晶,像冰酪,像香雪,一開罐就能聞到甘冽沁骨的清芬。

    她舀了一勺放在碗里,遲疑后又舀了一勺,用溫水化開,端去給沈柒。

    沈柒不喝,也不說話。

    姚氏還要趕去做事,勸了片刻不見反應(yīng),知道兒子這股倔勁上來,誰的情也不領(lǐng),得他自己想通,只好把碗放在床邊柜面,囑咐幾句后帶著沈明露離開。

    沈柒在房門關(guān)閉后騰地坐起身,望著娘離開的方向。

    他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愧悔,但也是壓抑與冷硬的,像被嚴霜打過的荊棘林,本就質(zhì)地尖銳,更沒有余力色調(diào)鮮明。

    “你怎么不走?”他問坐在床沿的沈晏。

    沈晏臉色干凈,表情乖巧,把那碗椴花蜜水捧到他面前,讓他的遷怒還沒誕生就夭折了。

    沈柒注視他的小九弟,眼神漸漸柔和,低頭含著碗沿喝了一口。

    似乎有點不對勁,模糊的念頭如星火乍亮又乍熄,他抓不住。

    沈柒又喝了一口,蜜水不是不甜,但總不夠該有的那種甜。這一點異樣的失望,說不清,道不明。

    他微微發(fā)怔,驀地對沈晏說:“你喝。”

    沈晏搖頭:“娘特意留給你的,我不喝。”

    沈柒把碗口往弟弟嘴唇上抵:“你必須喝。”

    沈晏無奈喝了一口。蜜水把他顏色淺淡的嘴唇染得透潤,如掉落茶杯的花瓣。沈柒盯著那抹水色看,啞聲叫:“小九。”

    “嗯?”

    “小九。”他又叫了聲,尾音發(fā)顫,“小九。”

    “七哥?”沈晏有些不解。

    “叫我七郎。”

    沈晏一愣,笑了:“才不,你是我七哥。”

    “我不是你哥!”沈柒把這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郁悶,鬼使神差地喊出了口。

    沈晏皺眉,稚嫩的臉上竟隱隱浮現(xiàn)出為難、排斥與忍耐之色:“可我們就是兄弟�!�

    出離的憤怒擊中了沈柒,他把碗打翻在地,猛撲過去,壓倒沈晏,扼住對方細白的脖頸,“我說不是就不是!叫七郎,快叫!”

    沈晏被掐得喉管窒痛,臉頰漲紅,那雙近在咫尺的濕潤的眼睛,依稀能窺見將來春色入眸的風(fēng)采。奇怪的是,他神情中沒有絲毫慌亂,顯得既懵懂又無謂,張嘴順從地喚了聲“七郎”。舌尖在發(fā)音時輕觸唇齒,是審時度勢的敷衍,也是漫不經(jīng)心的風(fēng)流。

    沈柒在暴力威脅中如了愿,卻又更加憤怒與無力,心底燒著一團找不到目標(biāo)的邪火。

    他在沈晏嗆咳起來時,驟然收回了手,把臉埋進弟弟的頸窩,發(fā)出低沉又嘶啞的嗥叫聲,像頭用利爪也撕不開羅網(wǎng)的困獸。

    沈晏抬起手臂,避開他后背傷處,放在肩膀上拍了拍:“七哥,你把蜜水打翻,沒得吃了。”

    我想吃了你!那頭困獸在沈柒心底咆哮�;钌�,一口一口地,滴血不剩地,吃了你。

    鄭氏緩過氣后,果然大發(fā)雷霆,要在沈家祠堂里動用家法,代沈老爺問逆子的罪。

    父母在祠堂里打死忤逆兒,就不算擅用私刑,算清理門戶。

    沈柒不肯束手就擒,提前叫沈晏從后門出去報官,又把娘和妹妹藏進存酒的地窖里,自己被一群家丁攆得四下亂躥,沖進了沈老爺?shù)膶嬍摇?br />
    他和鄭氏對罵,又扯著帷幔揚言要放火燒屋,躺在床上的沈經(jīng)歷受激過度,一口痰梗在喉嚨,兩眼翻白、半身亂抖,幾乎當(dāng)場嗚呼哀哉。

    沈老爺若是死了,子女可以要求分家,鄭氏也就沒了拿捏他們的名目,只得先命人急救,請大夫來續(xù)命。

    宅子內(nèi)外好一陣雞飛狗跳,沈柒趁機溜走了。

    沈老爺最終撿回了條老命,但中風(fēng)得更厲害,從偏癱變成全癱,一個字也說不出,成了個隨便鄭氏擺弄的活死人。

    衙門差役來了一趟,板著臉訓(xùn)完話,撂下一句“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就走了。沈柒心知情況更加不妙,鄭氏怕要狗急跳墻,便和娘商量趁夜逃離沈家,以免遭其毒手。

    姚氏的贖身書還在沈老爺手里,逃家就是逃籍,鄭氏可以去衙門告發(fā),申請追捕。

    沈柒猜測她的贖身書被鄭氏拿捏著,就想方設(shè)法去偷。

    還沒來得及偷到手,八妹就出事了。

    鄭氏要把她嫁給有生意往來的米商陳家,給五旬的陳員外做妾。當(dāng)天下聘、收彩禮,次日就命人把一無所知的沈明露從洗衣的水井旁帶走,收拾完灌了迷藥送上花轎,吹吹打打地抬走了。

    姚氏從說閑話的婢女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后,如同五雷轟頂,第一次歇斯底里地發(fā)了狂,沖到鄭氏面前又抓又喊:“明露她才十一歲��!你把她嫁給個糟老頭子,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都是當(dāng)娘的,你自己也有女兒,心腸如此歹毒,不怕?lián)p陰德遭報應(yīng)嗎?”

    婢女們七手八腳把她拉開,鄭氏冷笑:“你是姨,我才是娘,明露是我女兒,我虧待不了她。那陳家家底殷實,陳員外又死了正妻,明露嫁過去只享福不受氣,在家中輩分又高,有什么不好?”

    姚氏要沖出門去追女兒,被鄭氏命人摁住,送去柴房鎖起來。

    傍晚沈柒回來,聽聞這事后砸了門鎖,把虛脫的姚氏扶回西廂房。他提著柴刀翻墻而出,去向陳家討回八妹。

    這天晚上,他鬧得陳氏闔門雞犬不寧,最后終于帶回了八妹冰涼的尸體。

    沈明露害怕男人,若有男子近身,輕則畏縮哭泣,重則尖叫掙扎。被人抱下花轎送進陳府后,迷藥逐漸失效,她在陌生環(huán)境中驚惶不已,又有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頭子非要與她親熱,她大哭大鬧后挨了打,恐懼絕望之下,用鐵燭臺插蠟燭的尖頭刺喉身亡。

    花錢買來的妾在新婚當(dāng)夜自戕,陳家正覺得晦氣,結(jié)果沈家庶子又來鬧事,陳員外煩不過,干脆把尸體還給他,打算回頭再向沈家討個說法。

    沈柒雙目赤紅,臉色青冷得像塊寒鐵,腰后別著血漬干涸的生銹柴刀,把妹妹抱回了家。

    姚氏見到女兒的瞬間,當(dāng)場暈了過去。

    姚氏抱著女兒的尸體哭了一整天,水米不進。兩個兒子陪著她,沒有勸她節(jié)哀。大悲傷身,但哀傷若是沒有徹底發(fā)泄,強行節(jié)制更傷心神。

    入夜后,姚氏擦干淚水,不哭了。她掏出微薄的積蓄,讓沈柒買了口棺材,給沈明露換上素衣,雇人抬到城西香積寺的墓園入土為安。

    沈明露沒有葬在沈家。而沈家沒了個庶出的小小姐,也與平時并無任何不同,主人家該吃喝的吃喝,仆役們該伺候的伺候。

    簡單的葬禮過后,日子似乎又恢復(fù)了原樣。

    鄭氏賠償了兩名年幼有姿色的婢女給陳員外做侍妾,這件事就此了結(jié)。

    沈老爺或許知道小女兒的死,或許不知道,姚氏不再關(guān)心。她聽說沈老爺生了褥瘡,大夫吩咐,要趁明日天晴,把病人搬出去曬太陽。

    當(dāng)天夜里,她下了兩碗雞蛋肉絲面,還給兩個兒子換了新衣,看著他們把面吃完。

    “七哥兒,小九尚年幼,以后要靠你多照拂幫襯了。”姚氏溫柔地說,“今后你們就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沈柒幾乎脫口而出“我們不是兄弟”,但在娘面前咬牙忍住,點了點頭。

    姚氏摸摸孩子們的腦袋,說:“吃飽了早點睡,明天還有許多事要做�!�

    沈柒以為她指的是攤派的活計,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會錯了娘的意思。

    姚氏身著鮮紅色衣裙,用一根白綾自縊在主屋前的門桄上。清晨陽光照著她懸空的紅色繡鞋,一晃不晃。

    鄭氏開門時,那雙滿是裂痕與凍瘡的慘白的手,恰好對著她的臉。她緩緩抬頭,看見姚氏死不瞑目的眼睛,嚇得魂飛魄散,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

    其時,仆人正把沈老爺放在羅漢榻上,從屋內(nèi)抬出。

    門桄垂落的瘦長陰影投射在他臉上,沈經(jīng)歷驚駭?shù)氐纱罅藴啙岬睦涎�,從喉管中發(fā)出哮喘般的激動氣聲。

    自盡時身穿紅衣,這是心懷怨恨,希望死后化作厲鬼來尋仇。

    沈經(jīng)歷岌岌可危的身體與精神經(jīng)不起這般驚嚇,當(dāng)日便撒手歸西。鄭氏也嚇出了一場大病。

    從小姐到姨娘,沈家連續(xù)死人,緊接著連沈老爺也死了,當(dāng)家主母病倒,沈家一夜之間仿佛塌了大半。

    樹倒猢猻散,不少家仆婢女偷了家中金銀細軟與賣身契,逃往外地。鄭氏每夜被女鬼索命的噩夢困擾,顧不上他們,更不顧上庶子。

    沈柒得到了自由,再沒有人打他、欺辱他,但卻失去了更多:他沒了相依為命的娘和妹妹,唯剩下一個年幼的弟弟。

    他不想把沈晏當(dāng)?shù)艿埽锱R終前的遺言緊緊箍著他,日夜勒在血肉骨頭里,提醒著他你們是親兄弟。

    他抱著娘留下的半罐椴花蜜,想狂嘯,想殺人,但最終只是牽起沈晏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沈家大門。

    沈柒獨自養(yǎng)大了弟弟。

    十五歲時,他應(yīng)征入錦衣衛(wèi),沒過兩年,就利用刑訊犯官的機會,將與之相識的富商鄭家與陳家牽連進來,做成了個官商勾結(jié)瀆職枉法的大案。鄭家與陳家被抄斬,在沈經(jīng)歷去世后又改嫁的鄭氏以為自己逃過一劫,卻不料被家人指認為共犯,也入了獄。她沒等到上斬首臺,就離奇死在獄中,渾身都是鞭笞的淤痕和尖刺扎出的窟窿,脖頸被麻繩緊勒,椎骨寸寸碎裂。

    沈柒為自己,為娘和八妹報了仇。

    后來他當(dāng)上錦衣衛(wèi)千戶,卻始終不娶妻不成家。他看著沈晏金榜題名,看著他入仕為官,在他迎娶當(dāng)朝首輔孫女之日,喝得爛醉如泥。

    當(dāng)夜奉命追捕暗殺奉安侯的刺客,沈柒醉意未消,肺腑挨了對方一劍,身負重傷。

    性命垂危之際,他不愿讓沈晏知道,躲在澄清橋的橋洞下,用撕下的衣擺胡亂堵住傷口。

    血水染紅了大片河面,像娘臨死前身穿的紅衣。

    姚氏的身影從河面浮出,長發(fā)披散,面青唇白,頸間一道深深的淤紫勒痕。沈明露牽著她的紅衣,從背后探出頭來,依然是怯生生的小姑娘模樣,喉嚨處一個深深的小窟窿仍在淌血。

    沈柒眼眶霎時濕潤,低聲叫道:“娘�!�

    姚氏上前,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臉頰與肩膀,一如他幼年時,“跟娘走吧,我們一家人終于可以團聚了。”

    “娘常說,人生一切苦厄,熬到盡頭終有報償。可我的報償呢?”沈柒看著她,想要起身,卻被心底強烈的不甘與眷戀絆住。他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

    姚氏輕嘆:“人生是無數(shù)個苦難的疊加,熬到盡頭也就解脫了。所謂報償,不過是望梅止渴,自欺欺人罷了。走吧孩子,隨娘走吧。”

    她柔柔地牽起沈柒的手,朝漆黑的河水中走去。

    沈柒茫然地走了幾步,冰涼河水浸沒胸膛,他突然從心口深處迸發(fā)出一陣劇烈的疼痛

    “七郎�!�

    誰在喚他?

    “我這是投桃報李,回饋你廷杖搭救之恩�!�

    他救過誰?又被誰所救?

    “我知道你不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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