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韓奔暗凜,湊得更近,仔細聆聽。
“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韓奔心弦一松,趁機捏了捏殷福軟乎乎的臉蛋,繼續(xù)問:“你方才在做什么?”
“喝酒喝不動了不喝”
“喝酒之前呢,為什么受傷?”
“練功岔氣咳血我想我爹娘,爹娘”
韓奔很想安慰地揉揉這小子的后腦勺,但仍硬下心腸繼續(xù)逼問:“王爺這幾日犯病,是怎么回事?”
殷福喃喃重復著“怎么回事”,突然一聲不吭,整個人往桌沿下滑落。
韓奔擔心藥毒發(fā)作,忙攬住他軟倒的身軀,從懷中掏出瓷瓶,將解藥灌進他嘴里去。
殷福臉頰與脖頸潮紅一片,難受地皺眉。韓奔坐在地上,讓他的后腦勺枕在自己臂彎,等待解藥見效。兩人的臉近在咫尺,鼻息可聞。
韓奔有些心猿意馬,猶豫著要不要把臉再低下去一些。
此時,殷福陡然睜開了雙眼。
這簡直不是一雙眼睛,而是黑夜海面的旋渦,是諸天斗轉的星辰,無形而巨大的引力瞬間將人的意識吸入其中,飛旋、撕裂,攪成明昧不分的混沌。
韓奔石雕般僵硬著,似乎連呼吸都停滯了。
殷福嘲弄地勾了勾嘴角,揪住他的衣襟拽下來,在他耳邊呢喃:“韓奔,你對殷福一見鐘情。你相信他,愛護他,愿意為他赴湯蹈火做任何事�!�
韓奔的身軀在殷福手中震動,似乎想從迷魂境中掙脫出來。
殷福沒有搭理,而是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兩句話。他的聲音輕柔而深幽,吐字間仿佛暗合了某種奇異的節(jié)奏,與鶴骨笛的笛聲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韓奔逐漸平靜下來,又恢復成了一座石雕。
殷福滿意地笑了。魘魅之術配合迷魂飛音,效果出奇的好,但也多虧了這侍衛(wèi)統(tǒng)領本身就對他有好感,否則“無中生有”可比“火上澆油”難多了。
他收回功法,閉眼裝睡。
片刻后,韓奔驀然清醒,只覺自己之前失神了一兩息,渾然不覺異樣。
他低頭看懷中熟睡的青年,大拇指揉了揉對方臉頰上的靨渦,動作里帶著難以察覺的愛憐。他將殷福抱上床,為其脫去鞋襪外衣,蓋好棉被,隨后拎著酒壇離開房間。
閉緊的后殿中,景隆帝用力甩開了豫王的手,連同那柄短劍,也飛射到墻壁上,“奪”的一聲入木三分。
錦衣衛(wèi)聽見兵刃風聲,驚疑不定,但礙于圣諭不敢沖進來,于是在殿門外高聲叩問:“卑職待命!”
皇帝揚聲道:“無事。”
殿外又沉寂了。
皇帝轉而對豫王下令:“先把病養(yǎng)好,再去向蘇晏謝罪。至于他要如何懲戒你,最終原不原諒,都看他自己的意愿。此后,除了公事上的接觸,你不得再騷擾他�!�
豫王心中不忿,笑里帶了些譏諷:“同樣追求心上人,如何皇兄那里叫寵幸,到臣弟這里就是騷擾?果然尊卑有別,不必講道理的。要不這樣,皇兄直接一道圣旨,給他冊封個妃位,臣弟再荒唐浪蕩,也絕不會對嫂嫂出手�!�
“休得胡攪蠻纏!”皇帝深吸口氣,沉聲道,“他樂意接受才叫追求,他不樂意就是騷擾,你有異議?有異議去先帝留下的金锏面前說!到時也別給朕做什么剖心明志的花樣了,直接打折你兩條腿,叫你寸步出不得府門!”說完拂袖而去。
殿門大開,嚴陣以待的錦衣衛(wèi)終于松口氣,簇擁著圣駕回宮。
豫王獨處幽暗的寢殿,紋絲不動地坐在床沿。
府內下人探頭探腦地觀望了片刻,見炭盆早已熄滅,殿內冷得像冰窖一般。最后實在忍不住,也不等王爺吩咐,趕緊入內添加炭火,收拾酒壇,重新鋪好床,把燈燭都點起來。
“阿騖睡了么?”豫王忽然問。
侍女答:“回王爺,還沒睡,正和奶娘玩耍。是否需要奴婢把世子抱過來?”
豫王沉默了一下,搖頭:“算了,讓他繼續(xù)玩罷。你們收拾好了都出去,讓本王一個人靜靜。”
侍女們服侍他沐浴更衣、包扎傷口,退下去后,重新關上殿門。
豫王喝完御醫(yī)煎的藥,躺在床上,嗅著金獸香爐里淡淡的寧神香,頭腦逐漸清醒。他慢慢琢磨起來:
被噩夢與夢境里的笛聲糾纏,已有五六日。其間唯獨去水榭住的兩個晚上,沒有發(fā)噩夢,癥狀也減輕了許多。為何?
是因為水榭位于大湖中央,四面空曠,外人無法接近?
如果是,那么就意味著,笛聲不是夢境的一部分,也并非幻聽,而是人為。
是誰?誰在背后動手腳,激揚他的情緒,混亂他的意識,有何圖謀?
豫王忽然想起,方才和皇帝兩人閉門相處,也依稀聽見了笛聲。以至于他與皇帝對話時,有好幾次都險些控制不住,想要暴起發(fā)難,用殺戮與鮮血去平息那一股郁憤的惡氣。
失控感最強烈的一刻,就是皇帝揭穿了十年前那場軍中嘩變,他心頭震蕩,向后趔趄跌坐在床沿時,手指已然摸到了枕下短劍的劍柄。
那個時刻一旦拔劍,就不是什么剖心明志,而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豫王驟然出了一身冷汗,從床上躍身而起,沖到殿門外,大聲吩咐:“韓奔呢?叫他過來!”
御駕遲遲不回,司鑰長緊張得吃不下飯,宮門下鑰了也不敢走,帶著一隊禁軍守在景運門�?斓叫鐣r,終于遙遙見到火把亮光中,錦衣衛(wèi)護送著龍輿從外朝中路向內廷而來,這才松了一大口氣,手腳麻利地重開宮門。
入冬后,皇帝就少在養(yǎng)心殿,多宿于乾清宮的東暖閣,閣外遍植紅梅,適合賞雪。
之前做的晚膳都涼了,藍喜張羅著讓御膳房重做�;实圩柚沟溃骸安槐貏趲焺颖�,朕也不太餓,進些暖胃的湯點即可�!�
圣上體恤宮人,但御膳房不敢怠慢,進了一道精心煲了許久的“福壽全”,以鮑魚、海參、魚唇、瑤柱、蹄筋、羊肘、鴿蛋、花菇等薈萃成一壇濃燉,加入高湯與老酒,文火煨制而成,葷香撲鼻。
皇帝喝了一勺湯,稱贊:“濃醇鮮美,又葷而不膩,味中有味�!�
藍喜趁機獻媚:“這是奴婢家鄉(xiāng)的一道名菜,特地叫人抄錄了食譜,讓御膳房的廚子學著做。宮里食材精上,聞這味兒就比家鄉(xiāng)的更好。”
“對了,你祖籍福州。朕記得,蘇晏和你是同鄉(xiāng)?”
“的確是同鄉(xiāng)�!�
“他可吃過這道‘福壽全’?”
皇帝問得古怪,藍喜卻心領神會,臉上笑紋更深,“在家鄉(xiāng)肯定是吃過的,到京城以后就不清楚了。不過有次蘇少卿在宮里用膳時,與奴婢閑聊了幾句飲食之道,說起過這道菜。他說,叫‘福壽全’喜慶是喜慶,但少了些韻味,應該叫‘佛跳墻’才對�!�
“怎么說?”
“蘇少卿說,‘壇啟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墻來’呀�!�
皇帝笑道:“好個‘佛聞棄禪跳墻來’!連佛祖都忍不住要破戒,可不是葷味絕美么?以后就叫‘佛跳墻’�!�
說著忽然想起,之前豫王一句語帶諷刺的話:人生在世,倘若愛不能愛,把自己活成個無情無欲的神明,即使天下在握又有什么意思!
佛祖尚且聞香棄禪,朕這個人間皇帝又何必如此克制,自律到近乎苛待自己?
景隆帝沉吟不已。
藍喜往御碗里又添了幾勺熱湯,提醒道:“皇爺趁熱吃,涼了對胃不好�!�
皇帝就著一碗東蘭墨米,進了半壇佛跳墻,方才飽足地放下筷子。藍喜見皇帝胃口大開,進得比平日一桌幾十道菜時還要多些,心里也很歡喜。
“明日宮內有何安排?”皇帝問。
“明日初二,無甚大事,幾位娘娘都懇請回家省親�!�
“初二回娘家,應該的,讓她們都去吧。多住幾日,十五回來看燈就行�!�
藍喜笑瞇瞇地應了,又道:“今日小爺與蘇少卿奉命去鴻臚寺查案,不知進展如何,皇爺明日可要宣蘇少卿進宮垂問?”
想知道案情進展如何,去東宮召太子來一問便知。但藍公公仿佛得了半個失憶癥,就是想不起這茬。
更微妙的是,皇帝也順著他的思路,頷首同意:“召他明日申時來�!�
“皇爺是要留蘇少卿用膳?”藍喜聞一知十,“不如奴婢吩咐御膳房,明晚再備這道佛跳墻,讓他也嘗嘗久違的家鄉(xiāng)味。”
皇帝正中下懷地默許了。
用消食茶時,又冷不丁地問了句:“你可知‘莊公養(yǎng)禍’這個典故?”
藍喜姿態(tài)謙卑:“奴婢雖在宮內學堂念過書,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粗人一個,求皇爺賜教�!�
皇帝慢慢道:“春秋時期,鄭莊公不得母親武姜的喜愛。武姜喜愛次子叔段,便替他向莊公討要京邑作為封地。臣子勸諫說,京邑比都城還大,不宜作為封地,恐對國君不利。莊公不采納,稱母親的要求不敢反對。”
藍喜琢磨著,說:“鄭莊公是孝子,可武姜對叔段的寵愛明顯逾矩了,這之后呢?”
“叔段擅自擴大封地,不服王命。臣子屢屢勸諫鄭莊公,請他懲戒弟弟。莊公卻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他會自取滅亡,你們且看著。依然毫無應對之舉�!�
藍喜嘶了一聲,“鄭莊公太過仁慈,那叔段有母親武姜撐腰,還不得越發(fā)胡作非為?將來說不定還會進一步冒犯君威,鄭莊公難道就真的不在意、不擔心么?”
“又過了些年,叔段修理城廓,招兵買馬,造盔甲、武器與戰(zhàn)車,準備偷襲鄭國都城,謀奪國君之位。而武姜則打算在京城接應他,為他打開城門。鄭莊公得知后,下令:可以動手了。于是發(fā)兵討伐叔段。叔段不得人心,屢戰(zhàn)屢敗,最終逃亡他國,死在異鄉(xiāng)�!�
藍喜咋舌:“好個謀定后動,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皇帝微微笑道:“鄭莊公為何明知弟弟居心不良,依然予取予求了那么多年?”
藍喜恍然答:“故意養(yǎng)禍啊。把小禍患養(yǎng)成大禍患,鏟除起來才能師出有名。”
“不止是師出有名。把禍患養(yǎng)到足夠茂盛,你才會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連有多龐大。到那時,才能連根拔起,將主惡連同黨羽徹底鏟除�!�
藍喜十分認同地點頭,心里還有一點仍未琢磨明白:皇爺前一刻還在說召蘇晏賜膳的事,后一刻怎么就扯到莊公養(yǎng)禍的典故了呢?
但他畢竟伺候皇帝多年,時時揣摩圣意,知道不宜再問。
皇帝放下茶盞,起身道:“朝臣們可以放年假,朕卻放不得。去把九邊的輿圖取過來。”
第159章
他在下一盤棋
大年初一,午時。
蘇晏與太子同乘一輛馬車,在錦衣衛(wèi)的護衛(wèi)下,來到鴻臚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接到圣命,在他們之前趕至鴻臚寺,正在勘驗現(xiàn)場。
蘇晏一進月門,就看見冰雪覆蓋的鯉池旁,沈柒身穿品紅色織金飛魚曳撒的身影。
沈柒平日里慣穿青藍灰等冷色,一是沾血不顯,二是性子使然,就連床上掛帳都是暗沉沉的鴉青色,此番為了節(jié)日應景穿一身鮮艷的紅,倒比往常更覺精神,面色也似乎柔和了幾分。
蘇晏本著欣賞的心態(tài),不錯眼地看。旁邊太子見了惱火頓生,用力拽蘇晏的袖子:“看誰呢,眼珠子都不會轉了!有什么好看的!”
“小爺撒手,別把我官袍扯破了。”蘇晏低聲抗議。
太子松了衣袖,轉而去握他袖內的手。
“你轉個臉,看這,這兒�!敝熨R霖挺起胸膛,展示一領簇新的正紅色皮弁服,金冠、朱纓、絳紗袍,腰身被玉帶束得緊,顯出了猿背蜂腰的發(fā)展趨勢,再等兩三年徹底長成,便是極為英武挺拔的男子體格,“小爺我不好看么?”
蘇晏失笑:“好看。小爺最適合穿紅了。”
一邊不自在地把手往回抽不知這小鬼哪里學來這黏糊糊的握法,非要與他十指相扣,叫人看見了像什么話。
太子緊扣不放,威脅道:“不許掙開,就這么握著,走過去給他瞧瞧!”
蘇晏手勁不如他大,無奈妥協(xié):“好啦好啦,我不看他,去看那四具尸體好吧。正事要緊�!�
太子方才不太甘愿地松了手,又遞給他一個“小爺盯著呢,別給我和野漢子眉來眼去”的警告眼神。
蘇晏又好氣又好笑,拂袖走近案發(fā)現(xiàn)場,準備先去看他們從池子里打撈出來的尸體。朱賀霖立刻拔腿追上來。
在場的北鎮(zhèn)撫司錦衣衛(wèi)見太子親至,行禮口稱太子千歲。朱賀霖不耐煩地擺擺手:“繼續(xù)做你們的事,別管小爺。”
蘇晏從沈柒身邊走過,與他交換了個眼神。沈柒微微頷首,沒有多說什么。
四名瓦剌使者的尸體,脫得赤條條的,之前凍在結冰的池水里,這會兒白里透青地擺放在石板地面,看著很有些瘆人。
北鎮(zhèn)撫司有自己的仵作,此刻正在做尸檢,初步認為四人均是活的時候下水,凍溺而死,除此之外,身體上并無任何傷痕。
池邊散落著四個人的衣物,內衣外袍都有。蘇晏端詳了一下,感覺像是自己脫完丟在腳下的,內衣在下,外袍在上,旁邊還有與牛皮靴靿吻合的腳印。
“這么大冷的天,除非被逼迫,否則不可能自己脫衣下池�!币幻辨�(zhèn)撫司的查案錦衣衛(wèi)說。
另一名錦衣衛(wèi)道:“可是北漠人性情剛烈,倘若被人逼迫自盡,勢必暴怒反殺,再怎么也不可能身上毫無傷痕。你們看這附近,一點打斗的痕跡都沒有,太蹊蹺了�!�
沈柒沉默地翻看完尸體,又在周圍墻頭屋頂巡視一圈,似乎在尋找兇手留下的腳印,但并無收獲。昨夜四更時分,下了場薄雪,即便有痕跡,如今也看不見了。
蘇晏也覺得離奇,兇手究竟是怎么讓這四人毫無反抗、自愿投水的?他搜腸刮肚地回想,前輩子看過的刑偵片、懸疑推理,甚至是走哪兒哪兒死人的八百年小學生柯南
藥物控制?精神洗腦?
要說這個時代雖然科技不發(fā)達,但古武的厲害程度卻超乎他的想象。他原本還以為,所謂真氣什么都是后人寫武俠時的杜撰,卻在荊紅追身上上了一課竟然還有劍氣外放、魘魅之術這種近乎玄幻的功法。到底是歷史上真的存在過,還是平行世界的自帶設定?
蘇晏一時也把不清,但他想到了個可能性,這四名死者會不會就遇上了個擅長施展迷魂術的兇手?無論是通過藥物,還是功法。
仵作請示完上官,把其中一具尸體搬進室內解剖,主要檢查胃內有沒有毒藥。但取出胃容物后,發(fā)現(xiàn)只有凍成冰碴的肉齏和濁酒,拿去調在肉里喂狗,狗吃完仍活蹦亂跳,并無任何異狀。
眼看日頭西斜,天就要黑了,無論是房間、水池還是周圍環(huán)境,連同尸體的調查都無寸進,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們也有些焦躁起來。
內侍勸太子先回宮歇息。太子指著蘇晏說:“他一介文弱書生都沒喊累,小爺我歇息什么?”
蘇晏裹著狐裘披風,在檐下踱來踱去。太子拎著個朱漆描金龍鳳紋手爐,塞進他手里,說:“天太冷,你體質又虛,拿著暖手�!�
說話的同時,滿是敵意地拿眼瞟臺階下方的沈柒,心里揣測著:沈柒這廝怎么看都是一臉陰戾邪氣,討厭得很。蘇晏在他受刑養(yǎng)傷時日夜照顧,該不會照顧到床上去了罷?應該不至于,那時他半條命都沒了,如何能做得了那事?可后面就不好說了,蘇晏離京前,也沒少和他碰面。前幾日回京,褚淵不是還說,有人夜闖梅仙湯,還和蘇晏的貼身侍衛(wèi)發(fā)生打斗那個闖湯池的野男人,會不會就是他?
“哈!”蘇晏忽然叫出聲,嚇了朱賀霖一跳。
“清河可是想到了什么?”朱賀霖問。
蘇晏朝他點點頭,走到沈柒面前,交代了幾句。朱賀霖雖然不高興,但看他們說的是公事,也沒有上前制止。
沈柒聽完,命人將其他三具尸體也搬進驗尸房內,關緊門窗,搬了好幾個大炭盆進去,把炭火燃得極旺。房間內的溫度迅速加熱上升。
仵作遲疑道:“嚴冬天寒,尸體才能保存完好,若是升溫太過,怕一兩天就開始腐爛了�!�
蘇晏道:“不必一兩天,只需烘半個一個時辰,尸體軟化即可。叫幾個人守在尸體旁別走開,仔細觀察變化�!�
沒過半時辰,變化就出現(xiàn)了,四個人的耳孔內流出一點融化的血水,量很少,不仔細瞧容易忽略。
“莫非耳孔里有外傷?小的想起來了,之前有個案子,兇手用長釘戳受害者耳孔,釘入腦中致死,因為釘子深入耳孔,險些漏查了�!必踝饔脽粽諄碚杖�,卻沒有發(fā)現(xiàn)耳道內的異物。
蘇晏說:“不是釘子。我懷疑是高頻聲波,把他們的鼓膜震破了,導致內耳出血。但出血量不大,又被冰凍住,不加熱流不出來�!�
“高頻聲波是什么?”仵作茫然問。
蘇晏沒搭理,自顧自地琢磨:高頻聲波會損傷聽力,但不能控制人的行為。更大可能性是次聲波,其振蕩頻率近似人體大腦的節(jié)律,產生諧振時,會強烈刺激大腦,使人神經錯亂,陷入癲狂狀態(tài),這才能解釋為何死者在大冬天脫衣跳水雖說原理很簡單,把聲波頻率降到20赫茲以下就行,但這個時代的科技水平,有能力制造次聲波發(fā)生器?
該不會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功法導致吧?
他斟酌著用詞,問沈柒:“江湖上有沒有什么武功,能通過聲音進行攻擊,譬如獅吼功啦,碧海潮生曲啦,傳音搜魂大法啦,之類之類�!�
沈柒似笑非笑:“蘇大人說的幾種功法,下官聞所未聞。”
蘇晏有點尷尬和失望。
沈柒又緊接著道:“但用音律作為攻擊武器的,江湖上的確有這種路數(shù)。前朝有個用瑟的高手,自號‘素女五十弦’,據(jù)說樂音能隔空傷人。還有建立于本朝初年的天音派,就是用簫、笛、塤等管樂作為武器�!�
“這個天音派,如今什么情況?”
“不存在了,大約二十年前便在江湖爭斗中覆滅。”
蘇晏問:“也就是說,現(xiàn)在江湖上幾乎沒有人能用音律攻擊了?”
沈柒略一思索,“或許還有天音派的遺孤,也或許門人死絕了,但功法流傳了下來。不好說,北鎮(zhèn)撫司對江湖方面的情報收集,不如朝堂方面細致。”
蘇晏心道,我家里不就有個現(xiàn)成的江湖高手,問他呀。
“怎么,你懷疑瓦剌使者的死,與音律有關?”
“我也不好說,總歸是個值得懷疑的突破點。不妨從這里著手查一查。”
沈柒皺眉:“倘若真與江湖門派有關,那么背后的指使者就更該令人警惕了。因為對方既能控制江湖勢力,又能摸透朝政走向,否則怎么會在我朝與瓦剌產生嫌隙的如此緊要關頭,精準地殺了瓦剌使者,這分明是有的放矢�!�
蘇晏點頭:“我也擔心這一點。我總有種預感,幕后之人在下一盤棋。瓦剌、大銘朝廷、江湖都是他棋盤上的星位,黑朵薩滿、生死不明的瓦剌王子、遇刺的小爺、瘋死的血瞳刺客或許還有更多我們不知道的角色,都是他的棋子。”
朱賀霖本來在一旁饒有興趣地聽江湖事,這會兒忍不住開口:“以國土為棋盤,以勢力為棋子,這個下棋的人很有魄力,也很可怕�!�
蘇晏說:“你知道對弈時最可怕的是什么?你跟著對手的招數(shù)走,以為一步一步封死了他的活路,沒想到收官時,他走過的每一手都連點成線,交織成一張大網(wǎng),兜頭把你罩住,瞬間定生死�!�
朱賀霖想象了一下,有點悚然,但也更激起蓬勃斗志,笑道:“那就來斗一斗,看最后勝負落誰家。”
沈柒見天黑風寒,又要開始下雪,對蘇晏說:“今日就到此為止罷,先回去用膳歇息,明日再查�!�
第160章
他就是海與天
蘇晏趕在雪下大了之前回到家。
剛下馬車,便見大門開啟,荊紅追舉著一把木芙蓉樹皮制成的油紙傘迎上來。蘇晏鉆到傘下,笑道:“阿追這是一直在候門,聽見車輪聲就出來了?”
荊紅追細心地抖了抖他肩上雪沫,“大人再不回來,屬下就要去鴻臚寺接人了�!�
兩人同撐一把傘,進了院子�;◤d里,小北、小京已備好熱湯熱菜,放在炭上煨著,等自家大人一回來就開飯。
蘇晏洗漱完畢坐下來,小京一邊布菜一邊發(fā)嘟囔:“大年初一也不得安生,大人這官當?shù)�,太累啦!明日能在家歇息了么?�?br />
“不能,案子還沒有眉目呢�!碧K晏灌了半碗熱雞湯,舒服地吐口氣,胃里漸暖和起來,“別擔心,你們大人不會虧待自己的,想偷懶時我也會偷啊�!�
小北難得認同了小京一句:“大人這樣還叫偷懶的話,朝廷里就沒有勤奮的官員了。官署都封印閉衙了,只有大人還在忙公事�!�
“誰說的,皇爺身為一國之君不也還在忙碌國事,要說勤政,誰能比得過他�!碧K晏安撫小廝們,“你倆乖乖待在家里,該休息休息,該整理整理。等到正月十五,大人帶你們去午門看鰲山燈會,弄個視野絕佳的貴賓席�!�
吃完飯,蘇晏吩咐荊紅追來他房中一趟,有話要說。
荊紅追懷著一種隱秘悸動的期待,把自己從外到內洗得干干凈凈,換了身新衣,叩門進入蘇大人的寢室,連從不離身的劍都沒有帶。
蘇晏剛沐浴完畢,中單外面套了一件夾棉貼里,把炭盆挪到床前烤火,抬頭笑道:“這是阿追過年的新衣?這‘酡顏’色好看,就是淡了點,再紅些就更正了�!�
荊紅追心里越是害羞,神情越顯僵硬。他邁上床前的踏板,半跪著,把蘇晏只著棉襪的腳往自己懷里揣,說道:“正紅色比較適合用在臥單上,就很能襯出大人一一身雪白皮肉�!�
“哈?”蘇晏覺得似乎哪兒不對勁。
荊紅追見蘇大人沒罵他,甚至沒反駁,于是鼓足勇氣繼續(xù)說:“然后屬下就從大人的腳、腳趾頭開始親起,一寸一寸親遍全身,好教大人這身雪白皮肉都染成酡顏色�!�
蘇晏:“”
蘇晏:“荊紅追。你是吃太飽了,找抽?”
荊紅追:“大人想怎么抽就怎么抽,屬下不怕疼。大人若是早吩咐,屬下自帶鞭子進來�!�
蘇晏見他開始動手扒自己襪子,氣得直蹬他胸口,“真是腦子進水了!我叫你來談正事,你特么以為是要做什么?!”
荊紅追怔�。骸拔乙詾榇笕苏傥沂虒��!�
蘇晏五雷轟頂,深呼吸穩(wěn)住,說:“我不需要你侍寢!起來!”
荊紅追眼神中透出一絲委屈:“大人不要我,是想要那個豺狼一樣的沈柒?為什么?倘若因為技巧不好,沒把大人服侍舒服,屬下可以勤學苦練�!�
蘇晏抓狂:“都不要!都滾蛋!一個個沒羞沒臊的,臉皮比城墻還厚。他那是明墻,你是暗墻,都他媽一個德性!放手,把襪子給我套回去!”
荊紅追只好聽命,隨后跪在踏板上:“屬下誤解了大人的意思,請大人責罰�!�
怎么責罰?罵你,你虛心接受堅決不改,抽你,我還手疼!蘇晏挫敗地嘆口氣,握住荊紅追的胳膊,將他拉上床沿,并排坐著一起烤火。
“我找你,真是有正經事�!�
荊紅追羞愧地低頭,用腳尖把炭盆往蘇大人的方向撥了撥,“大人盡管吩咐�!�
蘇晏對他細細講述鴻臚寺一案的始末,問:“你是江湖人,消息應該比北鎮(zhèn)撫司靈通,有沒有懷疑的對象?”
荊紅追聽著,臉色漸冷下來,沉默片刻,說道:“有。但屬下得親自去證實一下,以免懷疑錯人,誤導了大人。”
“還真的有?是誰,天音派的后人?還是其他門派?”
“大人先歇息。屬下出去一趟,過不了一兩個時辰就回來�!鼻G紅追沒有直接回答,起身告退。
蘇晏叮囑:“我知道你武功高強,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別弄險,早點回來�!�
荊紅追深深看他:“大人愛護我,我銘記于心�!�
蘇晏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挪開眼神,“你是我的貼身侍衛(wèi),當然得好好的,否則我還得再招一個”
后半句被堵在了嘴里。
蘇晏向后被撲倒在被面上,吚吚唔唔地掙扎,掙不過,只得由它去了。
片刻后荊紅追抵著他的鼻尖,低聲提醒:“大人,呼吸。”
蘇晏大口吸氣,臉頰真成了酡顏色。荊紅追再度親了上來,比起之前幾次簡直進步神速,一點也不“口拙”了。但手還是生的,因為蘇大人死活攥著他的手腕,不許他伸進衣擺里去。
“你還不趕緊走”蘇大人被親得快要斷氣,使勁攆人。
荊紅追老實地“嗯”了一聲,動作利索地離開,回房取劍。
蘇晏仰面躺在床上,好容易喘勻了氣,對著帳頂罵:“狗膽越來越大,老爺我再不立威,真要被小妾爬到頭頂上!”
荊紅追換了身深色的夜行衣,帶著劍與暗器,輕車熟路來到豫王府。
他不確定浮音是否真的聽從了他的提議,去豫王府避禍,但總歸是條線索。
王府深闊,仆役眾多。依荊紅追對浮音的了解,對方心高氣傲,不可能去從事雜役等粗活,當侍衛(wèi)的可能性更大。于是他直接潛入侍衛(wèi)們居住的院子,一個個房間探過去。
普通侍衛(wèi)睡的是四人一間的通鋪,因為年假,床位空了不少。一部分侍衛(wèi)正在巡夜,沒輪到的就喝酒、打葉子牌、睡大覺。
荊紅追花了些功夫,才在其中一個較為寬敞精致的廂房里,找到了睡在床上的浮音。
這廂房明顯是頭目級別才能住的,看來他的師弟來了沒多久,就在王府混得不錯?荊紅追悄然飄入房內,在滿室酒香中,端起桌面殘留了一點水痕的酒碗,仔細嗅了嗅。
他放下碗,走到床邊,面無表情地注視床上的人。
然后將劍柄用力拍在了隆起的被子上。
這下浮音不得不睜開雙眼,輕笑道:“師哥既然來看我,怎么不多看會兒,做什么非得把我打醒�!�
荊紅追在昔日同門面前成了一塊無懈可擊的堅冰,硬邦邦地說:“問你一件事�!�
“問吧。”浮音好整以暇地坐起身。
“昨夜你在哪里?”
“除夕?當然在王府里,我又無家可歸。本想找?guī)煾绮漕D年夜飯,但一想,師哥連那位大人的面都不愿讓我見一下,估計更不肯留我吃飯了。我還是跟侍衛(wèi)們扎堆吃飯罷�!�
荊紅追盯著他臉上細微的表情和眼神:“迷魂飛音想同時控制四個人,即使有魘魅之術的功法作為輔助,對你而言也十分吃力罷?還是說,在我離開七殺營之后,你又長進了不少?”
浮音一臉無辜地看他:“師哥在說什么?我已經許久不吹笛了,上一次吹,還是引你相見的時候。至于這王府的人,控制來何用,給我加月錢么?”
荊紅追二話不說,猱身上前去扣他的脈門。
浮音縱身躍起,笛子從被底鉆出,刺向荊紅追的要穴,想要迫使他收手。
兩人對彼此的功法和招數(shù)都爛熟于心,加之都不愿驚動屋外的侍衛(wèi),故而只是手上拆招,沒弄出大動靜。
十幾個回合后,荊紅追棋勝一招,右手劍鋒抵住了浮音的脖頸,同時左手扣住他的脈門,去探他體內真氣。
真氣逆沖,氣血不濟,經脈內有不少尚未愈合的裂痕,像是內力損耗過度,被功法反噬的癥狀。荊紅追篤定道:“昨夜鴻臚寺死了的那四個瓦剌人,就是你的手筆�!�
浮音嘴角噙著微笑,眼底卻如寒潭般幽深冰冷:“怎么,師哥身為大銘人,難道還要為韃子打抱不平?”
荊紅追道:“我不管他們死活。只想知道這是不是七殺營的新任務?”
“隱劍門覆滅了,七殺營也深藏蹤跡,我和他們撇清干系還來不及,哪會去接什么鬼任務�!�
“那你為什么要出手?”
“看那幾個瓦剌人不順眼行不行?北漠蠻夷,殺就殺了,又怎樣。死在他們手里的中原人還少么?”
荊紅追冷冷道:“你當初奉命去刺殺遼東總督,可一點沒有猶豫過。邊關失守你都不在乎,還會在乎其他中原人的性命?”
浮音笑道:“師哥不也一樣?咱們這些都是出沒在黑夜里的鬼,什么時候在乎過活人的性命�?扇缃�,師哥竟然也有了一顆愛國心,真有意思,不知道愛的究竟是國家,還是主家?”
“主家”在這個時代,是妻子對丈夫的稱呼之一。荊紅追被他戳了肺管子,面色越發(fā)凌厲,劍鋒往下一壓:“不必廢話,跟我走。”
“去哪里,報官?”浮音咯咯地笑出了聲,“去告訴順天府尹,我是隱劍門余孽,你也是。連同你們家蘇大人,都逃不脫一個包庇罪。對了,我記得官府張榜公告,明明白白寫著‘凡與隱劍門過從密切者,均為從犯,法不輕饒’。這可是圣諭呢!看來師哥不是愛主家,而是恨主家,想拉他陪葬啊。”
荊紅追咬住后槽牙,想一劍抹了師弟的脖子。
但到底還有一兩分情面在。整個隱劍門,乃至七殺營,他唯獨受過恩惠、也施過恩惠的人,也就只有一個浮音了。
“不管你受誰的指使,目的何在,只要別妨礙我家大人,我就留你性命在。再有下次,休怪我劍下無情!”
浮音反問:“怎么才叫妨礙?”
荊紅追道:“蘇大人想護著誰,你就不準動誰;蘇大人想護著這個國家,那么所有導致社稷動蕩、關防不寧的舉動,你都不準沾手。如此,你我才能相安無事,我今日也可以放你一馬。否則一劍殺了你,再毀尸滅跡,叫你誰也拖不下水�!�
浮音沉思良久,似乎在不斷地權衡、盤計,最后服軟道:“我也不想同師哥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昨夜殺瓦剌人,是我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不知會引發(fā)邊關動蕩。至于雇主身份,我不能透露,就算離開七殺營,行規(guī)也始終是行規(guī),師哥你知道的。
“既然師哥把話說得這么明白了,我也不妨承個諾,今后再不對牽涉到朝堂國政的人士出手。哪怕迫于生計接單,也先確認對方是罪有應得,這下總行了罷?”
他說得懇切,荊紅追也不想不教而誅,在今夜與他斗個死活,于是頷首道:“記住你的承諾!找個合適的替罪羊,讓蘇大人把這案子順利地斷了�!�
浮音滿口答應,見荊紅追轉身要走,追上兩步說道:“師哥”
話不投機半句多,荊紅追并不想搭理他,但基于微薄的耐心,腳步仍停頓了一下。
“師哥有沒有考慮過,離開這個泥潭,周游天下列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荊紅追想了想,說:“有�!�
浮音眼底掠過一絲喜色,正欲再開口,卻聽對方堅定地說道:“在遇見蘇大人之前。如今,他就是我的海,我的天�!�
劍鋒回鞘,荊紅追毫不留戀地飄然離去。
浮音盯著他消失的方向,目光森冷。
紋絲不動地站了許久,他也施展輕功離開王府,沒有驚動任何人。
在一處偏僻無人的小巷,浮音的身影從幽暗里現(xiàn)了形。他如幽靈般站在墻邊,忽然蹲下.身,在破破爛爛的墻根的不起眼處,用沾著朱砂的食指,按了八個印痕。
印痕扇形排開,猶如一朵八瓣血蓮,綻放于黑夜中。
第161章
我也為你所動
“最后我這么警告完他,就走了�!鼻G紅追說。
蘇晏擁著棉被靠在床頭,邊聽邊思索。
貼身侍衛(wèi)沒回來,他就不放心去睡,喝釅茶提神,一直等到亥時。荊紅追回來后,見他房間燈還亮著,于是也不等天明了,敲門進來回話,把今夜在豫王府遇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蘇晏似笑非笑:“你對師弟當面承諾得好好的,一轉頭就把人家賣了,還有沒有良心?”
荊紅追神態(tài)自若:“刺客不需要良心。再說我現(xiàn)在是大人的侍衛(wèi),對大人有心就夠了�!�
蘇晏大笑,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錯,立場擺得很正,屁股也沒有坐歪。”
荊紅追從床沿往內挪了兩尺,順勢脫靴把腳盤了上來,以示自己真的坐很正。
蘇晏問:“你那般說辭,能穩(wěn)住浮音么?”
“暫時沒問題。”荊紅追答,“但我猜測,他會因我知曉此事而產生危機感,會繼續(xù)聯(lián)系那個所謂的‘雇主’�!�
“你不相信他是拿錢賣命?”
“他不缺錢。他是個很會為自己籌謀打算的人,之前也接過不少刺殺權貴的單子,不可能沒有私藏。”
蘇晏點頭:“既然不是為錢殺人,那就是幕后黑手的爪牙了,也是棋盤上的一顆子。他為何要潛伏在豫王府?”
荊紅追垂下眼皮,隱去自己一點禍水東引的私心,說:“他本想投靠大人,可我不想大人與被通緝的隱劍門有更多瓜葛,故而拒絕了。至于為什么去了豫王府,只有他自己清楚�!�
蘇晏沉吟,“殺瓦剌使者,是為了進一步激發(fā)大銘與瓦剌之間的矛盾,使邊關戰(zhàn)火重燃。倘若瓦剌與韃靼聯(lián)手進攻,邊軍衛(wèi)所怕是兵力不足,京軍三大營就得北調,屆時京城的防御必然削弱”
荊紅追心下凜然:“這是要奪都?”
“天子之城,想奪都哪有那么容易。我擔心的是,幕后人不止瓦剌這一招棋,他是幾條棋路齊頭并進啊。想想東宮遇刺案,萬一小爺遭遇不測,對他有什么好處?”
“儲君驟失,國本動搖?那就得另立太子了�!�
蘇晏道:“皇爺膝下只有兩個兒子,要是沒了小爺,那就只剩下衛(wèi)貴妃所出的二皇子朱賀昭�!�
“衛(wèi)氏!”荊紅追眉頭緊皺,殺氣浮上眼底。
“朱賀昭尚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可不比年少氣盛的朱賀霖好擺弄得多。衛(wèi)家一直汲汲營營,想把二皇子拱上太子位,到時衛(wèi)貴妃就成了衛(wèi)皇后,將來是衛(wèi)太后,衛(wèi)家可不就成了竇憲、梁冀了么?”
荊紅追很想問這兩個人是誰,但沒好意思問。
蘇晏仿佛看穿了他心里的自慚,很自然地解釋:“這二廝,一個是漢和帝的舅舅,一個是漢桓帝的舅舅,都是權傾朝野的外戚,因皇帝年幼、太后臨朝而得到了輔政權。說是輔政,卻能隨意廢立帝王,使外戚勢力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荊紅追聽懂了,“真到那一步,可不得天下大亂�!�
蘇晏頷首:“可我看幕后人似乎還嫌亂得不夠,又把爪子伸進了豫王府里。豫王雖然只是京城里一個閑散浪蕩的親王,但畢竟是皇爺唯一的同母兄弟。而且我在出京去陜西的路上,聽高朔說過,豫王從前的封地是就九邊之一的大同,麾下曾有支軍隊,叫叫什么來著”
荊紅追當時也在場,又有過耳不忘的本事,接口道:“靖北軍�!�
“對對。這樣一個曾經領軍征戰(zhàn)的親王,幕后人想打他的主意,其目的就很令人深思了。”
被蘇晏這么一梳理,荊紅追的思路頓時清晰了不少。他雖瞧不起豫王風流好色、仗勢欺人,但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是個武功高強的厲害人物,也不知浮音能否在對方手上討到好處。
蘇晏卻似乎有點擔心,“再鋒利的刀劍十年不擦拭,也會銹蝕斑斑,變得遲鈍。何況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按你的說法,浮音雖然劍法與功力不及你,一手迷魂笛音卻很是難纏。”
“大人想提醒豫王,小心浮音?”荊紅追問。
蘇晏先是點點頭,略一猶豫,又搖搖頭:“不行,不能打草驚蛇。浮音只是顆棋子,我要順藤摸瓜,找到執(zhí)棋的那只手哪怕只觸到一點指尖,對如今敵暗我明的局勢而言,也是個重大的突破。豫王那邊,希望他自己能爭氣些,別犯糊涂�!�
“阿追�!碧K晏正色道,“給你個任務�!�
荊紅追肅然坐直:“大人請吩咐。”
“盯緊浮音,看他跟誰聯(lián)系,用何種方式聯(lián)系。就從此刻開始,我要你十二個時辰盯著他,但不能被他察覺,你能辦到么?”
能�?墒乔G紅追有些猶豫:“屬下不在身邊,大人的安全如何保障?莫忘了,浮音一開始的目標是大人你�?梢�,幕后人興許也在打大人的主意。”
蘇晏說:“這個不用擔心。明日我就進宮面圣,對皇爺說明此事,再臨時借幾個侍衛(wèi),應該不成問題�;薁斚騺砩钪\遠慮、智珠在握,想必能比我看得透徹�!�
蘇大人似乎是忘了,先前挨了廷杖和敲打后,他對景隆帝的評價可是“城府深、思慮重,更兼疑心病”,如今用詞的意思差不多,褒貶色彩卻全然不同了。
見自家大人對皇帝如此贊譽,荊紅追心里不免吃味。但這一塊又的確是他的短板,他不好說什么,也不好反駁打大人的臉,干脆不吭聲。
蘇晏見荊紅追面色沉郁,以為他想起了不堪的往事,于是問道:“阿追,你從前在隱劍門過得如何,能否與我說一說?”
荊紅追一怔,遲疑道:“那不是什么好故事,大人確定要聽我說?”
蘇晏笑著點點頭,“對,我要聽。而且要你努力回憶,一點一滴地說給我聽。”
“為什么?”
“剛認識的時候,我冒失地問過你的師門,你沒有告訴我。直到今夜我才知道,你出身隱劍門。因為牽扯了東宮刺殺案,隱劍門被朝廷剿滅,余黨被通緝,而你早就叛出師門,與他們再沒有半點干系。”
“我擔心連累大人。”
“不必擔心,這道圣旨雖是皇爺震怒時親口所下,但他也并非不講道理的暴君,日后我尋個機會,向他解釋清楚就無事了。反倒是你,我比較擔心�!�
“我現(xiàn)在挺好的,大人不必擔心。”
“如果不回想往昔,的確挺好的�?晌抑溃氵@里雖然結了疤,”蘇晏敲了敲他的心口,“但深處還流著膿。什么時候你愿意割開這道疤,把里面久積的膿液排出來,才算是好徹底�!�
荊紅追沉默了。
良久后,他說:“大人若是真想聽,那些只有在地獄里才能見到的場面,那些一步步剝除了人性只余獸性的過程,我就說給大人聽。”
蘇晏微微打了個寒戰(zhàn),滑進暖和的被窩里,“說吧。再痛苦你都親身經歷過了,而我只是從旁聽一聽,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荊紅追側躺下來,蘇晏把棉被勻給他一半。就著這個抵足而眠的姿勢,荊紅追用月下泉水般冷亮的聲線,開始慢慢講述。
說他剛進隱劍門時,是如何被人瞧不起,被當成炮灰各種作踐。但他從未認命,豁出性命練功、練劍,終于在半年后脫胎換骨。
說他被選拔入七殺營,原以為只是個嚴苛的訓練營,卻沒想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送一位被凌虐到奄奄一息的少女上路。
說他為了活下來,在“蠱斗”中,如何硬著心腸與同門拼殺,把自己變得更頑強、更冷酷、更懂得殺人的技藝。
說夏天滾燙的火炕、冬天冰冷的石板都很難睡。
說生血生肉有多腥臭,但餓肚子的感覺更不好受。
說他受制于七殺營時,曾經奉命暗殺過多少人,哪些是罪有應得,哪些是罪不至死,哪些是無辜受累。
說他為了給姐姐報仇,拼死叛逃出營時,遭遇了怎樣的追殺。
說他懷著死志去刺殺衛(wèi)浚老賊,想著大仇得報后,就結束這血腥罪惡的一生,下到黃泉去向姐姐再討一頓鞭笞,一層層地獄走過去贖罪。
說他臨死前被蘇大人撿了回去。
就像在鬼門關口,勾住了陽世的最后一線天光。
蘇晏全程靜默地聽完,最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荊紅追以為這聲長嘆意味著反感、失望與難以接受時,聽見身旁的蘇大人字字清晰地說了句:“阿追,你是個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