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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念不了一輩子�!鄙蚱庥靡滦洳寥ヌK晏頭發(fā)上的酒漬,語氣低緩而平靜,又從平靜中滲出一絲帶血腥味的寒意,“這就像皮膚上的贅生物,等到合適的時機一刀割去,或許他會痛過一陣,但有我陪伴左右,傷口終究會痊愈�!�

    豫王琢磨著沈柒的言下之意,不僅嗅出血腥氣,還有種陰狠偏執(zhí)的病態(tài),越發(fā)覺得此人不是好東西。

    蘇晏發(fā)起了酒瘋。他發(fā)酒瘋的方式比較特別,既非尋釁滋事的武瘋,亦非喋喋不休的文瘋,他瘋得特別入戲。

    “卿本佳人,奈何為賊?”他拽著沈柒的衣袖,氣勢昂然地問。

    沈柒一怔,安撫他:“我不是賊,我是七郎。你喝醉了,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蘇晏拍掉了對方試圖抱起他的手:“臺詞錯了!你得回答‘成就是王,敗就是賊’。”

    沈柒無奈:“成就是王,敗就是賊�!�

    蘇晏露出一副凜然之色:“賊就是賊!”

    沈柒:“”

    豫王忍俊不禁。

    蘇晏:“請。”

    沈柒:“請?”

    蘇晏:“這句臺詞對了。接、接著�!�

    接什么?誰知道醉酒之人腦子里在想什么?被逼無奈的沈柒盯著蘇晏的后頸,盤算著點他的睡穴能不能結(jié)束這場不知所云的對戲。

    豫王抱著看好戲的心態(tài),一把將蘇晏拉到自己身邊:“對,接著,讓他繼續(xù)說�!�

    蘇晏瞪沈柒:“繼續(xù)說!”

    沈柒深深嘆氣:“說什么?”

    蘇晏十分不滿:“你到底做沒做功課?就這么幾句臺詞老是記不�。∧愕脤ξ艺f,‘以陛下之見識與鎮(zhèn)定,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豫王轉(zhuǎn)頭看攀附著自己的胳膊勉強站立的“陛下”,心中閃過驚念:沒想到他竟藏有如此野心也是,這世上誰不想手握大權(quán),君臨天下?

    沈柒也有些怔忪。蘇晏打了個酒嗝,揮揮手道:“算了算了,看你還是個新人,導演我勉為其難給你說說戲吧話說有一位劍神�!�

    “劍神?”豫王挑眉怎么又扯到神仙了?

    “對,劍神。‘神’指的是他在劍道上的境界,跟、跟神仙沒關(guān)系不要打斷我,讓我說完。你這人真煩!”

    “好好好,你說�!痹ネ蹩嘈χ鏊谧琅缘膱A凳上。

    沈柒瞇著眼,若有所思地看著蘇晏。

    蘇晏迷離的目光仿佛穿透這個時代,投射進了另一個玄妙世界:“劍神品格孤高,是遠山的冰雪,是冬夜的流星。劍對他而言不是武器,而是他奉獻一生的‘道’。人世間的成敗與名利對他不值一哂,劍術(shù)對決時那一瞬間所能窺見的巔峰才是永恒�!�

    劍神把劍道當做信仰,所以才能成就那樣的境界。沈柒瞥了一眼腰間的繡春刀。刀就是刀,是殺人武器,不是什么“道”,至少對他而言絕對不是。

    這世上有沒有某件事物,對它的癡迷與熱愛可以超越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豫王問自己。胸口早已愈合的陳年疤痕又麻又癢地發(fā)作起來,帶著隱隱的刺痛。

    “劍神經(jīng)過了常人無法想像的艱苦鍛煉,卻離他想要到達的巔峰還欠一些距離,無論再怎么努力,那一步距離始終邁不過去�!�

    “那他該怎么辦?”豫王沉聲問。

    蘇晏一臉“年輕人,你很上進”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問得好。這個問題,連劍神自己也不知道,不然他早就到達巔峰了。直到有天,他遇見了命中注定的一個女人。

    “他忽然有所頓悟他的劍是冰冷的,這是否就是阻礙他問道的瓶頸?于是雪從山頂飄下地面,神從云端降到塵世,他和那個女子相愛、結(jié)婚、生子,逐漸成為有煙火氣的人,而他的劍也有了溫度。為了想要守護的人,他的劍變得更快、更利、更強大他用‘入情’,突破了那層瓶頸�!�

    豫王微微笑道:“那不是很好么?”

    沈柒反而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色:“如果他真的追求劍道,就絕不會停下腳步。一切的暫留,都只是為了走得更遠�!�

    “年輕人,你很優(yōu)秀!對角色體會很深!”蘇晏用力一拍大腿用力過猛,疼得齜牙咧嘴,但不妨礙這位醉酒的敬業(yè)導演繼續(xù)說戲,“有一天,劍神接到了來自另一位劍仙的挑戰(zhàn)。兩人對劍道的理解不同,這是賭上生命乃至信仰的一戰(zhàn)。

    “雖然出于陰謀,這驚世駭俗的一戰(zhàn)沒法真正完成,但劍神卻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不對勁之處他放不下孕妻,擔憂自己戰(zhàn)死后無人照顧妻兒,這份擔憂成了捆綁在劍上的沉重枷鎖。

    “帶他突破瓶頸的‘入情’,如今卻成為了另一個更大的瓶頸,將他往所追求的劍道上越推越遠”

    豫王感同身受地追問:“然后呢?他在‘劍’與‘情’之間如何選擇?”

    “你猜?”蘇晏朝他呵呵一笑。

    “也許選‘情’?畢竟情之所至,神仙難逃�!�

    沈柒卻搖頭:“他會選‘劍’,雖然這選擇很艱難,但刻在一個人骨子里的本質(zhì),不會改變�!�

    蘇晏邊狂笑邊打嗝兒:“都猜錯了哈哈哈哈劍神之所以成為劍神,自然是我等凡人難以企及的境界!沒有內(nèi)心交戰(zhàn),沒有艱難選擇,他自然而然地領(lǐng)悟出了‘出情’!所以他離開妻兒,重回劍神境界并到達了劍術(shù)的巔峰。從此天下再無可戰(zhàn)之人,他忍受并享受著這份寂寞,劍道大成。

    “‘情’這玩意兒,從自然的有了,再到自然的沒了,最后成就‘道’,簡直就他媽是個天底下最鬼斧神工的道具你們說是不是?”蘇晏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沈柒與豫王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定定看著他不說話,目光中涌動著不忍、心疼、酸楚、懊惱以及更多復雜難辨的情緒。

    蘇晏笑夠了,用衣袖胡亂抹著臉,又開始語無倫次地罵:“狗屁,拿他跟劍神比,簡直抬舉上天了媽的沒這命,得這病,就是說你這個王八蛋問屁個道,先問自己下頓飯有沒有著落,晚上睡哪里再說!”

    又猛地抬頭,對沈柒喝道:“劍在哪里?拿過來!不要就不要,還個鬼,砸碎得了!”

    沈柒二話不說,起身要去拿劍來砸。

    蘇晏反悔了,一把薅住沈柒的衣擺:“三百金��!一千五百兩白銀!折合成人民幣,四舍五入就是一百萬,他不稀罕,我心疼!別砸,送給你”他轉(zhuǎn)頭又看看豫王,覺得這位仁兄也頗為養(yǎng)眼,“還有你,你倆平分�!�

    “謝陛下賞賜�!痹ネ踉谏蚱馔秮淼臍庵泄雌鹱旖牵贿呌眯渥硬粮蓛籼K晏臉上的淚痕,一邊拿出了對待小世子也不曾有的耐心哄道,“好了,戲講完了,陛下也累了,微臣服侍你就寢。”

    蘇晏:“我不要人服侍要睡覺我自己不會睡?”

    他邊說邊連帽帶鞋地往荊紅追床上爬,被沈柒當即扣住腰身拖出來,冠帽掉了,簪子也沒保住,一頭青絲瀑布般流瀉下來。沈柒將他打橫抱起:“我們不睡別人的床,要睡回自己房間去睡�!�

    蘇晏嗷嗷叫:“翻了天!我是當家老爺,家里所有床都是我的,我愛睡哪個睡哪個!你們都滾蛋�!�

    豫王看他氣得臉頰越發(fā)潮紅,迷蒙的雙眼含著水霧,渾身散發(fā)出甜香的酒氣,實在可口之極,不禁說道:“好,隨你睡哪個,我先給你暖床?”

    “暖床”這個詞不知怎的激怒了蘇晏,他捶著沈柒的后腰,異常憤怒:“滾吧你,還不如個湯婆子!湯婆子起碼不會跑路!”

    豫王被跑路的湯漢子牽連,遭受了無妄之災(zāi)。沈柒顧不上嘲諷,因為他被蘇晏捶痛了傷口,咬牙強忍。

    蘇晏趁機翻身跳下地踩中了空酒葫蘆,整個人往前撲,豫王急忙接住。

    懷中人沒有了動靜,豫王低頭看,發(fā)現(xiàn)蘇晏因為酒勁大發(fā)昏睡過去,眼角睫毛上還掛著一滴將墜未墜的淚。

    豫王沉默片刻,嘆息道:“倘若有一天,離開的人是我,他會不會也這么傷心?”

    沈柒捂著余痛未消的傷口,替蘇晏回答:“他也會喝酒,不過是慶祝的酒�!�

    豫王斜乜沈柒:“荊紅追離開的原因,恐怕沒那么玄乎吧?他現(xiàn)在是心神大亂沒法仔細思考,等日后追究深挖,本王等著看你如何收場�!�

    沈柒冷冷道:“這是我和他之間的私事,不勞王爺費心。既然主人家睡著了不便待客,王爺請回�!彼锨皟刹剑胍獜脑ネ鯌阎袔ё咛K晏。

    豫王把雙臂一緊,針鋒相對地道:“這是蘇府,不是沈府,你也是客,憑什么我走你不走?”

    沈柒的手像鐵鉗般扣在豫王手上,絲毫感覺不到傷勢帶來的無力,他清晰而鄭重地吐出每一個字:“憑我是他相公,憑他是我娘子�!�

    豫王微怔,繼而大笑:“你說是就是了?問過本王的意見了嗎?”他轉(zhuǎn)動手臂,輕易掙脫了鐵鉗,“你還能站著說話,是因為本王認為打趴一個傷勢未愈的人勝之不武。既然你給臉不要臉,那就休怪本王不客氣了�!�

    沈柒目露兇光,卻聽蘇晏皺眉咕噥一句:“都走吧都走吧,我一個人更好媽的狗咬狗一嘴毛�!�

    狗咬狗?劍拔弩張的兩人當即熄了火,并感到了處境相類的憋屈他兩人都是狗,誰不是?荊紅追?“失去的永遠是最好的”果然是真理

    “還有你,走了就別回來,敢回來打爆你的狗頭!”

    沒有對比就沒有慶幸,兩人的心態(tài)頓時平衡了。

    至于醉酒的蘇晏交給誰照顧無論是兩人中的哪一個,另一個都對其“是否能把持住自己,不趁火打劫”深表懷疑,最終也沒爭出個勝負。

    當然這也托賴于沉睡后依然存在一定震懾力的蘇大人,使得這兩人其中一個不敢仗勢壓人,另一個不敢隨便發(fā)瘋。以及托賴于蘇小北的鐵面無私與當機立斷

    他就差沒操起掃把,將位高權(quán)重的兩人轟出了自家老爺睡覺的寢室。

    第230章

    不敢還是不能

    午時三刻,景隆帝剛下朝,沒有返回養(yǎng)心殿,而是就近去了外廷的南書房。尚膳監(jiān)的內(nèi)侍早已等待許久,收到消息后連忙將膳食端往南書房,琳瑯擺滿一桌。

    侍駕的藍喜腿都餓軟了,景隆帝卻不急著動筷子。藍喜忍著饑火,勸道:“皇爺,從五更上朝到現(xiàn)在,將近四個時辰了,趁熱用膳吧,龍體要緊啊�!�

    殿外一名御前侍衛(wèi)叩請面圣�;实蹅魉M來,問:“人呢?”

    那侍衛(wèi)答:“朝會后人流擁擠,臣追著蘇大人過了金水橋,他一溜煙往馬車跑。臣正要近前傳皇爺口諭,卻被豫王殿下的侍衛(wèi)攔住,一通胡攪蠻纏。等臣擺脫了他們,蘇大人的馬車已經(jīng)駛得沒影了�!�

    皇帝又問:“豫王呢?”

    侍衛(wèi)答:“臣遠遠看著,豫王殿下似乎也上了蘇大人的馬車�!�

    皇帝略一沉吟,揮手示意他退下。

    藍喜覷著皇帝的臉色,討好道:“皇爺想召蘇少卿,奴婢這就著人去蘇府傳口諭�!�

    皇帝搖頭:“派人去蘇府,再把他召進宮,動靜太大�!�

    藍喜還想著動靜大有什么關(guān)系,皇帝傳召臣子,難道還要避開誰的耳目不成?卻見景隆帝起身道:“朕出去一趟,這桌膳食就賜給你們分用了�!�

    出宮?藍喜忙不迭跟上。景隆帝轉(zhuǎn)頭瞥了他一眼:“你就不必跟著了。讓人備好馬車,挑兩個辦事謹慎的侍衛(wèi)做車夫�!�

    藍喜只好領(lǐng)旨,下去安排。

    不多時,一輛格外寬大的馬車骨碌碌地駛出了東華門,朝城東方向去。

    未時的街道相對寬敞,此去黃華坊不過小半個時辰�;实凵泶┍惴谲噹麅�(nèi)就著茶水吃了幾塊點心,又躺在屏風后面的矮榻上假寐了片刻,枕骨兩側(cè)內(nèi)的絞痛感大為減輕。

    近來他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時不時發(fā)作的頭疾,只要不是鉆心刺骨的那般劇痛,就能面不改色,連近身服侍的宮人都看不出端倪。

    等他整理好儀容,馬車也停了下來,侍衛(wèi)搬來步梯放在車門下方。

    車門打開,皇帝剛走下兩層臺階,忽然扶住了門框。侍衛(wèi)以為步梯沒放平穩(wěn),連忙伸手去攙扶。皇帝卻深吸口氣,抽回手,從懷中摸出一塊帕子,捂在口鼻處,沉聲道:“你們就候在這里�!�

    說著轉(zhuǎn)身又回到車廂里去了。

    兩名御前侍衛(wèi)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使勁嗅了嗅空氣,狐疑道:“沒聞到什么異味啊,莫不是街對面那個賣臭豆腐的攤子太臭了,我去讓他們挪個地兒�!�

    這侍衛(wèi)去驅(qū)趕攤販。另一名侍衛(wèi)則望向不遠處的院落大門,門楣上寫著“蘇府”兩個字。他知道這是大理寺右少卿蘇大人的府邸,也知道太祖皇帝喜歡微服私訪臣子們的住處,但今上極少這么做。至于這回為何破例,他就算心底再好奇,也絕不會問出口。

    皇帝關(guān)緊車門,才把帕子拿下來。他摸了摸帕子,指尖觸碰到些許溫熱的潮濕,不禁眉頭緊皺、神色凝重,目光卻顯得有些茫然。

    眼前一切事物的輪廓融化,只以光與影、明與暗的形式存在著,使他的視線仿佛穿透塵世,進入到冥冥中的另一個世界。

    皇帝閉上眼,靜靜地站立了許久。再度睜眼時,塵世的形狀與色彩又從水墨中浮現(xiàn)出來,他低頭看手中錦帕上幾團暈開的殷紅血跡。

    車廂內(nèi)有鏡子,就釘在洗臉盆架的后壁上,皇帝走過去,仔細盯著鏡中的自己看,最后用錦帕沾了清水,將鼻下的血跡擦拭干凈。

    他將錦帕疊起來收入懷中,轉(zhuǎn)身走到車窗邊,掀開簾子對侍衛(wèi)說:“去明時坊,應(yīng)虛先生的醫(yī)廬�!�

    前面就是蘇府了,過門而不入,要轉(zhuǎn)道?兩名侍衛(wèi)沒敢多問,跳上車轅,駕著馬車向南邊的明時坊駛?cè)ァ?br />
    馬車消失在街尾時,從放在它所停留的街角轉(zhuǎn)過來一隊錦衣衛(wèi)緹騎,尾隨著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停在了蘇府門口。蘇晏率先跳下車,狠狠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他轉(zhuǎn)頭對車廂內(nèi)互飛眼刀的豫王與沈柒說:“去客廳詳談,帶上那把劍�!�

    天色擦黑,陳實毓收拾著診桌上的藥方記錄,吩咐藥童去把門關(guān)上。

    今日醫(yī)廬關(guān)得早,因為他答應(yīng)了內(nèi)人,要去喝親戚家小孩兒的滿月酒。屋內(nèi)的燈火被一盞盞吹熄,陳實毓背著應(yīng)急藥箱正準備離開,忽然聽見了敲門聲。

    藥童放聲說:“大夫有事,今夜不看病啦,請明日再來�!�

    敲門聲依然在不疾不徐卻堅定地響著。

    藥童有點生氣:“都說了不看病,也不看傷,怎么聽不懂?”

    “好了,別叫了,許是十萬火急的重傷,救人如救火,遲一點回去也無妨。”陳實毓拍了拍小藥童的腦袋,親自走過去開門。

    木門“吱呀”一聲開啟。屋內(nèi)昏暗,將站在門外的男子的眉目陷在了陰影里,只兩盞暈黃的燈光隱約照亮他的輪廓。陳實毓見對方站姿挺拔,呼吸聽起來均勻沉穩(wěn),不像是傷員,于是客氣地道:“這位客人,老夫另有急事,醫(yī)廬要關(guān)門了,還請明日再來。”

    兩名提燈侍衛(wèi)從那男子背后轉(zhuǎn)出來,剛想開口呵斥,被那人伸手阻止。

    那人伸手摘下斗篷的兜帽,低聲喚道:“應(yīng)虛先生。”

    聲音頗為耳熟,陳實毓借著燈光看清對方的臉,手中藥箱砰然墜地:“皇”

    男子微微頷首:“進去說�!�

    主家大夫不走,藥童也走不了,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地碾藥材。兩名帶刀侍衛(wèi)守在緊閉的門外,臉色嚴肅,目光警惕。

    診室內(nèi)燈火明亮,兩人對案而坐。

    陳實毓診完脈,又仔細檢查過景隆帝的眼耳口鼻,末了討要染血的帕子,辨認顏色,嗅了嗅氣味。

    他偶爾進出宮廷,曾聽宮人們說過皇帝的頭痛痼疾,但皇帝并未下旨請他診治,且太醫(yī)院高手云集,他也就沒有主動請纓。

    此番皇帝微服冒夜前來醫(yī)廬,實在出乎他的意料。陳實毓隱約意識到,皇帝不愿意被宮中人知道自己的病情,也包括太醫(yī)。

    景隆帝言簡意賅地講述完最近的新癥狀,問道:“忽而眼前發(fā)黑不可視物,忽而又清晰如常,究竟是何原因?”

    陳實毓捻須沉吟片刻,答:“看似是眼睛的問題,但草民仔細檢查過皇爺?shù)碾p眼,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病變癥狀。那么更大的可能性是由頭疾引發(fā)的�!�

    “那么鼻內(nèi)無故出血呢,也是頭疾引發(fā)的?”

    “有這個可能�,F(xiàn)下是春季,雨水多天氣潮濕,基本不會因鼻腔干燥而出血。且從皇爺?shù)拿}象看,體內(nèi)陰陽平和,陽氣略有些亢盛,但沒到肝火虛旺的程度,也不太可能導致流鼻血。草民思來想去,有一個推測,不知說不說得�!�

    皇帝笑了笑:“說吧,朕不是諱疾忌醫(yī)之人。應(yīng)虛先生的人品與醫(yī)術(shù),朕是信得過的�!�

    陳實毓拱手謝恩,方才道:“草民斗膽一問,皇爺?shù)念^疾究竟惡化到什么地步了?”

    皇帝嘆道:“朕患頭疾已有數(shù)年之久,從一年發(fā)作兩三次,到后來一個月發(fā)作兩三次,湯藥、針灸、艾灸太醫(yī)提出的治療方法朕都試過了,依然不能根治。近來不僅發(fā)作頻繁,疼痛感也愈發(fā)強烈,尤其是在勞累或心緒起伏之后�!�

    陳實毓勸道:“皇爺日理萬機,操勞過度有損元氣。按照內(nèi)科的說法,人的身體講究的是天人合一,五運六氣皆協(xié)調(diào)才能健康,并非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

    皇帝反問:“那么外科呢?”

    “外科”陳實毓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遵從醫(yī)職,該說的必須要說,“外科將人看做骨、肉、髓、筋、血等部分的組合,但這些部分彼此之間也不是孤立的,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其中最為精微復雜、最為難以探測與診治的,就是腦。”

    “這話似曾相似,朕聽清河說過類似的�!被实垩壑新舆^異樣的光彩,當即垂目斂去,“他所獻的熱敷與熏蒸法都很有效,但也只能緩解一時�!�

    陳實毓聽了更是愁眉不展:“蘇大人對醫(yī)理頗有見地,手上也有神妙的偏方,若是連他的方法都不管用,那么這病就更加棘手了。容草民說句實話皇爺?shù)念^疾原因未必是常說的風邪入侵,但隔著顱骨,內(nèi)中具體什么情況實未可知。草民除了以內(nèi)科手段繼續(xù)湯藥調(diào)理,輔以針灸等,也并無更好的法子�!�

    皇帝心中失望,臉上并未表現(xiàn)絲毫,淡淡道:“昔年曹公頭風嚴重,神醫(yī)華佗獻開顱之術(shù)以期根治頑疾,曹公疑其有意謀害,將其下入獄中,最終處死。此事應(yīng)虛先生如何看待?”

    陳實毓心驚不已,但也依稀預料到,皇帝會有此一問。他斟酌片刻,開口道:“華神醫(yī)的《青囊經(jīng)》因此而失傳,是我中華醫(yī)術(shù)的巨大損失。但即使傳了下來,他敢提的療法,別人未必敢施行,就算斗膽去施行,也沒有那份能力保證治療成功�!�

    皇帝目視他:“應(yīng)虛先生被稱為‘當世圣手’,是不敢,還是不能?”

    陳實毓拱手告罪:“草民枉有幾分薄名,實則望華神醫(yī)項背不及,不敢,也不能。”

    皇帝沉默良久,面色如同密云不雨的天空。

    就在陳實毓心中忐忑,以為龍顏將怒時,皇帝忽然起身,神情平靜:“既然應(yīng)虛先生這么說了,朕也不好強人所難,此事就到此為止,只當朕從未來過�!�

    眼見皇帝即將走出診室,陳實毓終于忍不住開口:“皇爺,要不請?zhí)K大人過來,草民與他一同商議商議,看能不能另辟蹊徑?”

    “不必了�!被实勰_步停頓,微轉(zhuǎn)了頭,語氣平和卻不容抗拒,“此事還望應(yīng)虛先生替朕保密,在蘇晏面前不可提及一字,否則朕可是要罰你的�!�

    陳實毓知道這句輕飄飄的話中蘊含的分量,當即伏地行大禮道:“無論是出于恪守醫(yī)德,還是謹遵圣旨,草民都絕不會透露求醫(yī)者的相關(guān)信息,還請皇爺放心�!�

    皇帝頷首,走之前留下一句:“倘若有什么新的想法,再來求見朕�!�

    陳實毓恭送皇帝出門,直到對方所乘坐的馬車隱沒在夜色中,方才舉袖擦了擦額際的細汗,自疚道:“平生唯恨無妙手,不能醫(yī)盡天下人�!�

    藥童在他背后聽了,不服氣地說:“先生所著《外科本義》,被天下外科大夫引為經(jīng)典,先生這雙手若不算妙手,那全天下還有妙手嗎?”

    陳實毓連連搖頭:“醫(yī)道如海,老夫不過滄海一粟�!�

    景隆帝的病癥,他著實是想好好鉆研、嘗試尋找新的療法,但又懷有諸多顧忌,不好大包大攬。原本想著與蘇大人探討一番,或許能有所頓悟,但皇爺又嚴令不許泄露此事,他也只好三緘其口。

    藥童催促道:“先生還不快回家,夫人等急了,又要發(fā)落您。上次夫人讓先生回家路上順道買菜,結(jié)果先生忘了個精光,跑去義莊解剖無主的尸首,帶著一身臭氣回來,夫人如何生氣的先生您忘啦?”

    陳實毓打了個激靈,忽然靈光閃過,想起義莊昨日停了具尸體,據(jù)說是頭疾嚴重,癲癇而亡的。不如趁此機會,剖開死者顱骨,看看腦中病灶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平日動的多是骨肉之間的手術(shù),開顱還是第一次。但對醫(yī)術(shù)的求知欲與精誠之心推動著他,迫不及待把門一關(guān),背著藥箱急匆匆上了馬車。

    藥童在后面叫:“先生,方向錯啦!家在這邊!”

    陳實毓頭也不回地說:“你替我去向夫人陪個不是,就說老夫有急事要處理,讓兒子陪她去喝滿月酒罷!”

    第231章

    今日不會太久

    “外科圣手”陳實毓陳大夫半夜三更帶著滿腦子驚嘆、疑惑與一身尸臭回到家,被他的荊人狠狠數(shù)落了半晌不提。

    微服的景隆帝終究還是沒去蘇府,乘坐馬車回到皇宮,叫來幾名極精干的錦衣衛(wèi),讓他們分別調(diào)查蘇晏身邊那個叫荊紅追的侍衛(wèi),以及衛(wèi)家究竟是從何人處得知他的身份的。

    臨睡前,永寧宮的內(nèi)侍來稟告,說貴妃娘娘明日想去延福寺為抱恙的母親祈福,懇請皇帝允準。

    藍喜傳完話,皇帝微微皺眉:“衛(wèi)貴妃近來頻繁出宮,這秦夫人病成什么樣了?”

    藍喜答:“聽說是有些不好。太后那邊也派人瞧過幾次,賜了不少藥材。秦夫人只得這么一個親生女兒,貴妃娘娘心系母疾,想著祈福盡孝,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頷首:“倒是個有心的,隨她去吧�!�

    藍喜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又道:“皇爺自個兒膝下就有幾位一等一孝順的龍子鳳女,也許貴妃娘娘受了他們的感召,正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

    皇帝由他服侍脫了外袍,似笑非笑:“朕的哪個兒子女兒,又給你塞好處,讓你幫著說好話?”

    藍喜忙道:“絕無此事。奴婢沒這個膽,更沒這個面子,皇爺取笑了�!�

    “太子這幾日都在忙什么?”皇帝更換寢衣時,仿佛隨口問了句。

    藍喜答:“奴婢人在宮內(nèi),不知宮外事。太子殿下每日酉時左右都來養(yǎng)心殿請安,只是皇爺忙于政務(wù),總不湊巧�!�

    皇帝微嘆口氣。最近他的確忙,內(nèi)內(nèi)外外一件件事盤根錯節(jié),若是不能順利解決,必成心腹之患,哪怕不患在眼下,也必患在將來。

    “既然是你接待的,總不會一無所知,說說吧。”

    “是。奴婢聽東宮侍從說,太子殿下一面調(diào)查義善局調(diào)包賑糧案,在戶部那些老大人手里很是受了些磋磨;一面還要遏制石柱上的妖言在京城流傳,抓了不少趁機興風作浪的神棍與混混,忙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不過人倒顯得更精神了,那股子少年氣一脫,嗨,還真有幾分皇爺當儲君時的風采”

    景隆帝輕嗤一聲:“好了,馬屁就不用拍了。明日你替朕去向太子傳句話好好辦事,課業(yè)也不能落下,至于每日請安能免則免,朕不差你那點擺在面上的孝心�!�

    藍喜聽了心里咯噔一下,嘴里應(yīng)承著,腦中習慣性地開始揣摩圣意:只聽前半句,頗懷嚴父之心,再看后半句,又似乎含有諷刺意味如今皇爺對東宮態(tài)度模糊,究竟是待見,還是不待見呢?常年隨侍皇帝的大太監(jiān)也有些把不準了。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連他都捉摸不定,朝堂上那些大人們就更加眾說紛紜了。

    要不要提醒一下蘇世侄,讓他別死心塌地綁在太子這條船上?給自己多一個選擇,將來才有退路。藍喜退下去時,心里如此盤計著。

    剛出養(yǎng)心殿的殿門,便見衛(wèi)貴妃下了轎,帶著幾名宮女與一個女伴,移步上階。藍喜忙笑迎上去:“奴婢見過貴妃娘娘。”

    衛(wèi)貴妃對皇帝身邊這位大太監(jiān)頗為客氣,回道:“見大伴剛剛出來,皇爺想必還未歇息?可否通傳一聲,就說本宮有事要面圣�!�

    藍喜順桿子上樹,有意表功:“貴妃娘娘可是為了明日去延福寺祈福一事而來?奴婢已經(jīng)稟報過皇爺,皇爺應(yīng)允了。奴婢正打算去永寧宮給娘娘回話呢。”

    衛(wèi)貴妃感謝過他,又道:“除了此事,還有別的話要說,勞煩大伴了。”

    藍喜只得折返殿內(nèi),見景隆帝還未睡下,正擁著被子倚在床頭看一本薄冊子。他用眼角余光瞥去,發(fā)現(xiàn)既不是書籍也不是奏章,似乎是一份關(guān)于吏治改革的手稿,看字跡像是出自蘇晏筆下。他不敢多看,把衛(wèi)貴妃求見的事稟告皇帝。

    皇帝翻過一頁,口中淡淡道:“就說朕睡下了,讓她也早些回宮歇息。”

    藍喜還在心里琢磨著,皇爺前陣子三天兩頭留宿永寧宮,雖說不臨幸,但也給了衛(wèi)貴妃天大的臉面�?勺詮某隽丝套质鞘�,皇爺在大庭廣眾下將太子訓斥了一通,又把蘇晏召進御書房密談。太后突然駕臨時,蘇晏也不知怎么搞的,竟躲進書桌底下去了憶及當時的情形,藍喜忍著笑想,自那天后,皇爺又不怎么去永寧宮了,莫不是與他那蘇小侄子有關(guān)?

    轉(zhuǎn)念后,他躬身回道:“是,奴婢這便去傳話�!�

    衛(wèi)貴妃在殿外走廊上焦心等待,手指把錦帕絞來絞去。隨侍的阮紅蕉安撫她道:“娘娘莫急,一會兒就出來了�!毙l(wèi)貴妃摸了摸鬢角的鳳釵,問:“方才轎子顛得厲害,你看我頭飾歪沒歪?”

    阮紅蕉笑道:“一點沒歪,都好好的,妝容也精致極了�;薁斠娏硕〞矍耙涣��!�

    說話間,藍喜出了殿門,衛(wèi)貴妃忙擺好從容的姿勢,卻見這位大太監(jiān)十分自然地回道:“娘娘,皇爺已經(jīng)睡下,被奴婢打擾了雖未發(fā)火,但心情不太好。不過,皇爺還是念著娘娘的,叮囑娘娘早些回宮歇息�!�

    衛(wèi)貴妃心里失望,不禁又問了聲:“皇爺真的不見我?”

    藍喜賠笑:“許是時辰不對,要不娘娘改日午后再來?”

    “時辰不對?一天十二時辰,個個時辰都不對”

    阮紅蕉偷偷扯了一下衛(wèi)貴妃的袖子。衛(wèi)貴妃驚覺失言,忙朝藍喜笑了笑,說:“那本宮就先回去了,等從寺廟祈�;貋�,再來求見皇爺�!�

    她強打精神,姿態(tài)萬千地下了臺階,一坐進轎子,臉色就垮了,幾乎是立刻哭了出來。

    阮紅蕉用帕子給她印眼淚(并小心避開了妝粉),嘴里柔聲哄勸著。衛(wèi)貴妃啜泣道:“這下你看到了,本宮在他面前就是個笑話什么圣眷榮寵,什么光耀門楣,都是假的!在他眼里,本宮還比不上一摞奏本中看!我這下算是死了心了你說,你們民間的夫妻也都是這樣的?”

    阮紅蕉安慰她:“帝王與后妃自然與民間夫妻不同,要守的規(guī)矩更多。要不娘娘試著換個角度看待今上勵精圖治、勤政愛民,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娘娘作為后妃侍奉皇爺安康,不也是對社稷的一份大功勞么?”

    衛(wèi)貴妃含著淚,“呵”的一聲冷笑:“后宮不得干政,社稷又與我何干?我是個女子,求的是伉儷情深,只想要一個愛我、陪伴我的丈夫�!�

    你若是真的只求這個,當初為何要進宮?應(yīng)當找個門當戶對的男子嫁了,過平常小夫妻的生活。明知后宮妃嬪眾多,皇帝不可能獨寵一個,為了家族的福蔭,抱著爭寵的心態(tài)進了宮,失寵后又埋怨沒能兩全其美,何必呢?阮紅蕉心里不以為然,面上卻露出感同身受之色。

    衛(wèi)貴妃敏感而尖銳地問道:“你這是什么臉色,同情本宮?本宮母儀天下,需要你一個煙花女子的同情?!”

    阮紅蕉知道此刻說什么都是錯方才她見到衛(wèi)貴妃碰了一鼻子灰,對方面子上掛不下,所以要拿她發(fā)落。

    她反應(yīng)很快,用另一件對方關(guān)心的事轉(zhuǎn)移注意力:“明日延福寺之事,奴家已經(jīng)都按娘娘的吩咐辦妥了�!�

    衛(wèi)貴妃果然眼底一亮,拭干淚痕問:“他愿意來見我?”

    阮紅蕉道:“何止愿意。娘娘上次送的瓔珞與經(jīng)文,他也收了,看來是襄王有意呀�!�

    其實她去侯府向鶴先生轉(zhuǎn)達衛(wèi)貴妃的邀請時,鶴先生并不見得熱切,反而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神色。他沒有多加追問,只神態(tài)自若地雙手合十:“謹遵娘娘懿旨。”

    浸淫歡場多年,阮紅蕉能輕易分辨出男女之間那點心思究竟是兩情相悅還是逢場作戲,鶴先生的反應(yīng)令她心生異樣,隱隱有股風雨將來似的不安。但她并未將這種感覺告訴衛(wèi)貴妃且不說立場相對,即便她提醒了,對方也聽不進去。

    衛(wèi)貴妃深吸口氣,鮮妍的容光又回到了臉上�!澳隳茏龀跻�,我就能做十五!”她伸手拔下鬢角那支御賜的鳳釵,丟在了裙襕上如今她已不再關(guān)心它歪不歪了。

    阮紅蕉帶著些懼色說:“奴家的一條賤命,今后可全賴娘娘保全了�!�

    衛(wèi)貴妃道:“怕什么!古往今來這種事多了,只要小心隱秘,你給本宮把口風閉緊,要不了你的命�!�

    阮紅蕉謝過恩,心里盤算著要不要把兩人私會之事告知蘇大人。

    蘇晏大醉一場,在昏沉沉的頭痛中醒來時,窗外天色已經(jīng)黑透。

    被子透著荊紅追的氣味,像夏日剛刈割過的草葉,他忍不住深吸一口,又將被子猛地踢開。

    趿著鞋下了床,他連外衣都沒穿,暈乎乎走到門邊,邊開門邊喚:“小北!小京!”

    剛巧蘇小京捧著一個裝滿熱水的銅臉盆走過來,見狀道:“大人醒啦。正好洗把臉,趕緊吃飯,餓一天了都�!�

    蘇晏酒醉方醒,半點胃口也無,左右看看,問:“那兩人呢?”

    小京忍笑,反問:“哪兩人?”

    蘇晏瞪他:“逗我玩兒呢?別以為我喝醉了就什么都忘光。人呢?”

    誰知小京跟突然抽了風似的,非跟他轉(zhuǎn)車轱轆話:“什么人?”

    蘇晏氣得將臉上的濕棉巾丟回盆里:“還能有誰,沈柒和豫王��!”

    小京拍手笑:“哈哈,沈大人贏了!”

    蘇晏怔�。骸笆裁蹿A了?”

    小京說:“他倆之前對賭,蘇大人醒了先提起誰的名字呢�!彼麤]好意思說,這事自己也參了一份子,兩頭吃紅包。

    蘇晏:“”

    蘇晏:“無不無聊!啊?有病吧這兩個,比我這喝醉酒的還神經(jīng)!讓他們都滾蛋!”

    結(jié)果兩個聞聲趕來的無聊男子非但沒有滾蛋,還強摁著蘇大人吃了一碗養(yǎng)胃的小米粥。

    晚飯后,蘇大人癱在圈椅上,揉著額角說:“賭注是什么,我沒收了。”

    沈柒朝豫王伸手。豫王沒理他,從懷中掏出一份房契,直接遞給蘇晏。原來是他之前為了避免真空教的暗算,就近保護蘇晏,所買下的鄰居家的院子。

    蘇晏不知他們賭得這么大,忙道:“我開玩笑的。你們也別鬧了,該誰的還是誰的�!�

    豫王哂笑著將房契塞進他懷里:“拿著�;仡^等這事過去,把兩個院子打通了,擴一擴宅邸。全京城就沒有哪個四品官像你住得這么逼仄。你若是不擴宅,讓那些官階比你低、宅院比你大的官員們?nèi)绾巫蕴�?�?br />
    蘇晏也知道在官場上鶴立雞群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說他為官清廉,不知道還誹謗他沽名釣譽呢。

    他有些難為情地說道:“那就當下官賒的,以后按市價分期付款還給王爺。”

    豫王笑而搖頭:“愿賭服輸。清河想敗壞本王的賭品,門都沒有�!�

    沈柒也道:“這是他輸給我的,跟他沒關(guān)系了,你要借也是向我借�!�

    蘇晏失笑:“我竟不知,原來七郎是個這么賴皮的人。得了,我一邊付一半,這樣總可以吧?”

    只要能把豫王這個不請自來的鄰居從蘇府邊上攆走,別整天近水樓臺地惦記著他的人,再賴皮的行徑沈柒也干得出來。

    至于豫王有沒有順水推舟賺人情、刷好感的意思,這一套也得清河肯吃才行得通。豫王過往的斑斑劣跡擺在那里,沈柒相信就算如今蘇晏與對方的關(guān)系有所緩和,心底也不可能毫無芥蒂。

    窗外梆子敲了四更,蘇晏起身道:“我該參朝了�!�

    豫王道:“本王今日也要去早朝�!�

    沈柒覺得衛(wèi)家必然還有后手,也想同去。蘇晏卻笑道:“放心,你在家好好養(yǎng)傷。省得皇爺見你才養(yǎng)半個月就到處跑,還以為之前的重傷是弄虛作假呢,萬一削了你的功勞怎么辦?”

    沈柒不在乎功勞。但蘇晏最后還是以“留你做后方援軍”為由說服了他。

    豫王先行一步,回府更換朝服。蘇晏走到客廳門口又折回來,朝沈柒一伸手:“劍給我�!�

    沈柒挑了挑眉,解下腰間繡春刀遞給他。

    “裝什么傻。說的是阿追的劍,不是你的刀�!碧K晏說。

    給你留著睹物思人?沈柒老大不高興,但蘇晏堅持索要,他只好取出藏起來的那柄長劍,酸溜溜地說:“你又不會使劍,拿回去作甚,摟著睡覺不成?”

    蘇晏沉著臉,敲了敲劍鞘:“好歹也是我花三百金買的,拿來當家庭儲備,哪天銀子不夠花銷,就把它倒手賣了�!�

    沈柒臉上泛了晴:“我認識不少牙人,這便拿去做個錄注,若有合適的買家問起,就讓他們聯(lián)系你?”

    “我說的是‘哪天’!”蘇晏把劍往懷中一抱,冷著臉走了,也不知生的是誰的氣。

    他回到自己的臥房,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箱子,打開箱蓋將長劍“誓約”放了進去。盯著箱蓋發(fā)了一會兒呆,他打起精神,拍了拍自己的臉: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而且眼下還有那么多的正事、緊要事,私人感情必須暫時先放一邊。

    蘇晏把儲物箱推回原位,換好上朝的官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今日的奉天門早朝,氣氛似乎格外嚴肅,就連平常最多嘴的那幾個官員也不咬耳朵了,幾乎半朝注目的焦點,都在把彈劾搞成了連場戲的大理寺少卿蘇晏身上。

    蘇晏仍是一身御史袍服,手捧笏板,神態(tài)自若地站在都察院的隊列中,等待著朝會開始。

    他對周圍的各種目光視而不見,自然也包括從衛(wèi)演、衛(wèi)闕處投來的憤恨與怨毒的眼神。

    今日閣老們來得齊整,連首輔李乘風都抱病上朝,被皇帝賜了座,時不時以手巾掩嘴咳嗽幾聲。

    蘇晏知道,在場的眾多朝臣,還有那些品階不足以上朝的為數(shù)更多的官員們,不僅僅是這場戲的看客,同時也是某個人或某方勢力的同盟者、背叛者,是某種貪欲或某個理想的逐利者、持道者,隨時都會親自下場,也會暗中角力。

    燈光照射中的他看似站在戲臺的正中央,但整個官場體系與盤根錯節(jié)的官員們,以及左右了國家意志的皇帝,才是這場戲的主體。

    景隆帝升御座,百官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朝會便開始了。

    按說該由內(nèi)閣輔臣與六部重臣先行奏事,但今日從君到臣都心知肚明,蘇晏與衛(wèi)家的這場彈劾戰(zhàn)還要持續(xù)下去。故而一開始,就有人向皇帝奏請,要求控制每位官員發(fā)言的時間。

    “朝會政務(wù)繁博,千頭萬緒都需要商議與定奪,若任由某位或某幾位官員口若懸河,從頭到尾都是他的聲音,那么其他事務(wù)要拖到幾時才能解決?再說,誰還不會長篇大論?人人都學此風氣,今后朝會成什么樣?”

    這話頗有道理,眾臣紛紛附和。提議者又是言官里的給事中,維持朝會秩序在他職責范圍之內(nèi),皇帝聽了也只能頷首稱善,要求今后眾臣啟事、奏答都要言簡意賅。

    “針對你呢,蘇大人�!鄙磉呉幻沸÷暤靥嵝烟K晏。

    蘇晏笑了笑,沒說話。

    另一名御史也湊過來道:“無妨,蘇大人盡管說,今早我吃了足足四個大饅頭才來的,能頂好些時辰�!�

    蘇晏望著他幾乎束不住的肚皮,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放心,今日朝會不會太久�!�

    話音方落,便見長寧伯衛(wèi)闕搶先出列,對御座拱手:“陛下圣明,此諭令扼制了某些人冗詞贅句,故意拖延時間。臣昨日就深受其害,該說的話一句來沒來得及說,就散朝了。今日可容臣先稟,以示陛下的公平公正。”

    景隆帝見蘇晏并無強烈反應(yīng),便道:“準�!�

    蘇晏聽了開頭幾句,這衛(wèi)闕果然還是繼續(xù)彈劾他容留欽犯、蓄養(yǎng)死士,勾結(jié)邪教、偽績邀功。并稱昨日順天府衙附近,該名余孽與其他匪徒內(nèi)斗,最后在錦衣衛(wèi)的圍剿中逃之夭夭,此事有不少衙役與百姓都親眼見到。

    蘇晏反問:“衙役與百姓們親眼見到的,只是官兵圍剿匪徒,至于誰是誰,他們?nèi)绾畏直�?再說,哪方是敵,哪方是友,帶隊的錦衣衛(wèi)首領(lǐng)最為清楚,伯爺如此言之鑿鑿,莫非是有沈同知的證詞為依據(jù)?”

    朝中誰人不知蘇晏與沈柒二人交好,別說是找沈柒作證,衛(wèi)闕連北鎮(zhèn)撫司的大門都不敢邁進去,去哪里拿這份證詞?

    因為荊紅追的逃脫,利用他入魔血洗市井給蘇晏定罪的原計劃不得已流產(chǎn),衛(wèi)家連夜修改了彈劾的內(nèi)容,證據(jù)確鑿的程度降低了不少,才陷入了這般不尷不尬的困境。

    “蘇御史收容欽犯,總是不爭的事實。”衛(wèi)闕死死抓著荊紅追的身份說事。

    既然人已經(jīng)跑了,蘇晏也調(diào)整應(yīng)對策略,不必在此刻為荊紅追洗白,以免陷入對方的節(jié)奏,只說自己認識與聘用荊紅追時,并不知其真實身份這也是實話。

    而這一年來,也未見荊紅追有任何劣跡,反而為官府辦案出了不少力。至于對方是忠是奸,也得把人抓捕歸案了才能判斷定奪,如何在不明內(nèi)情的情況下,就把污水往他蘇清河頭上潑?這是要栽贓陷害?

    “那名隱劍門余孽既是你的心腹侍衛(wèi),要說你對他的身份一無所知,誰信?”咸安侯衛(wèi)演忍不住叱責,“當著陛下的面強詞狡辯,蘇晏,你這可是欺君之罪!”

    蘇晏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御座上的景隆帝。之前明明有機會將荊紅追的身份據(jù)實相告,他卻出于種種考量對皇爺隱瞞,對此他的確有些心虛。

    景隆帝神色恬淡,果然如他所言,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晏這才微松口氣,又轉(zhuǎn)而望向站在宗親隊列中的豫王因為留在京城的成年皇室宗親僅豫王一人,所以他的位置就在那一幫子公侯國戚的前方,日常袖手旁觀,像個不管事的名譽長老。

    此刻名譽長老被“無辜”拖下了水。蘇晏朝他拱手道:“豫王殿下,咸安侯影射您同樣犯了欺君之罪,對此您有什么要說的?”

    “本王?欺君?”豫王哂笑著指了指自己,又把目光投向衛(wèi)演,“咸安侯是這個意思?”

    衛(wèi)演大怒:“蘇十二,你是讀書人還是市井流氓!這樣打著老夫的旗號胡亂攀咬,分明是愚弄陛下,愚弄滿朝文武!”

    蘇晏正色道:“我說錯什么了?明明是侯爺自己說的,收了不明身份的通緝犯做侍衛(wèi),就是勾結(jié)賊匪,是欺君瞞上。這不就是影射豫王殿下收隱劍門余孽浮音做王府侍衛(wèi),同樣犯了這些罪行?”

    衛(wèi)演愣住了。他根本沒想到豫王那一茬,期期艾艾道:“那不一樣,王爺王爺不知對方身份”

    “憑什么王爺不知的,我就知道?意思是我蘇清河比豫王殿下聰明有眼力,還是豫王殿下比我愚笨識人不明?”蘇晏追問。

    衛(wèi)演:“”這兩個選項的意思一樣吧?豫王是什么人,皇爺?shù)陌�,一等一的混世魔王,這是硬要給我拉仇恨�。�

    蘇晏繼續(xù)咄咄逼人:“我說衛(wèi)侯爺,做人不帶這么雙重標準的。除非你今日把我和豫王殿下都彈劾了,下官便真信你是一心為公;否則你就是羅織罪名、蓄意陷害,是對我揭發(fā)衛(wèi)家惡行的打擊報復!”

    豫王十分配合地朝衛(wèi)演冷笑:“咸安侯若是覺得本王有何過失,大大方方地上疏彈劾便是,何必如此指桑罵槐?”

    衛(wèi)演忙朝他拱手:“老夫絕無此意,殿下明鑒!”

    蘇晏又道:“下官聽聞衛(wèi)家兩侯府門客如云,有一部分是從慶州投奔來的。慶州早年淪陷,如今正在韃靼的占領(lǐng)之下,侯爺就能保證貴府門客里沒有一個韃靼的奸細?下官可是聽聞,有奸細混進了侯府門客里。要不這樣,侯爺提交一份慶州籍的門客名單,讓大理寺逐一調(diào)查核實,一來驗證侯爺所言,二來也為了侯爺自身的安全。侯爺你看如何?”

    言官有風聞奏事的權(quán)力,他身為御史提出這個要求,也不算很離譜。

    衛(wèi)演臉色微變。他府中的確有不少從慶州來的幕僚,鶴先生就是最得他看重的一個。蘇晏這般一針見血,莫非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侯爺這表情,是信不過大理寺呀!”蘇晏朝主官大理寺卿關(guān)畔拱手,“大理寺在關(guān)大人治下,法令嚴明,屢破要案,難道侯爺對此另有看法?”

    關(guān)畔獨善其身,最怕牽扯進這些朝堂爭斗里,此刻眼觀鼻鼻觀心,只做個木偶泥塑。

    蘇晏本就沒指望他配合,轉(zhuǎn)而又向刑部尚書王提芮道:“侯爺許是更信任刑部。尚書大人意下如何?”

    王提芮雖不吃他渾水摸魚這一套,但出于公義,仍表態(tài)道:“一切看陛下的意思,刑部責無旁貸。”

    往常大案三司會審,都察院亦有權(quán)參與判決。主官左、右都御史也是厲害的嘴炮,只是之前被賈公濟壓了風頭。如今賈公濟被免職,這兩位的存在感就凸顯了出來,一個躍躍欲試地想要加入戰(zhàn)斗,另一個受了衛(wèi)家的好處,竭力轉(zhuǎn)圜。

    于是御史們更加明顯地分成了兩派,一派以有心糾察與整肅官紀的右都御史為首蘇大人的新朋友,參加過公審大會的御史楚丘便是其得力干將。

    一派以與衛(wèi)家暗中交好的左都御史為首。雖說附和他的言官人數(shù)不及前者多,但左都御史比右都御史官職略高,還是能官大一級壓死人。

    于是言官們開始內(nèi)戰(zhàn),建言的建言,駁斥的駁斥,又一次在朝堂上吵翻了天,把好端端的朝會秩序又給攪亂了。錦衣衛(wèi)們不得不以金瓜的長柄敲擊地面,才將聲浪壓下來。

    蘇晏偷偷朝景隆帝攤了攤手,表示不關(guān)他的事,是他們自己吵起來的。

    景隆帝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卻藏了絲笑意。他清咳一聲,場中當即安靜下來。

    “蘇晏與豫王誤招了通緝犯做侍衛(wèi),不知者無罪。咸安侯與奉安侯身為國之重臣,無確鑿證據(jù)也不宜搜查侯府。此事兩邊都不必再提�!�

    皇帝發(fā)了話,看似兩邊不偏不倚,但蘇晏心里清楚得很這桿稱明顯是偏到他這邊的,畢竟他與荊紅追相處一年,衛(wèi)家有心收集下,定能找到不少證據(jù);而他對衛(wèi)家門客中藏有奸細的指控,與其說是“風聞”,不如說只是猜測。

    猜測七殺營與真空教的重要人物,就藏身在那些門客里,但他目前還沒有拿到實證。

    等于皇帝拿他的一個“風聞奏事”,換了衛(wèi)家對他的一個實質(zhì)性指控。同時還順他的口風把豫王拉下水,給他保駕護航。

    蘇晏心里又感動又感激,朝皇帝行禮道:“臣遵旨�!�

    衛(wèi)演和衛(wèi)闕還能怎樣呢,也只能跟著“臣遵旨”了。

    蘇晏又老話重提:“可是陛下,臣昨日的復命尚未完成,才說到衛(wèi)家的第十條罪行。這個,做事有始有終,要不就讓臣把剩下那二條說完?”

    還彈劾?!衛(wèi)演和衛(wèi)闕只恨不得撲過去撕了他。

    面對滿堂(因為他而餓過肚子的朝臣們)不善的目光,蘇晏干笑一聲:“很快!今日很快。下官保證,兩刻鐘內(nèi)一定說完,絕不違了皇爺新下的諭令�!�

    第232章

    變數(shù)太多難料

    城東延福寺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剎,香火鼎盛,因展覽過血經(jīng)而聲名愈熾。

    這一日延福寺大早就閉山門、掃山道,不接待尋常香客與游人,專心迎候貴妃娘娘的鳳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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