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至于進獻祥瑞,想要升官發(fā)財?shù)哪切┑胤焦賳T,你猜怎么著?”
桃鈴不敢猜。
朱賀霖大笑:“要說還是父皇最絕,明褒暗損自有一套他給所有獻祥瑞的官員都賜了一張熟牛皮!哈哈哈”
桃鈴轉(zhuǎn)念反應過來,想笑又不敢笑,伏地把臉埋進了衣袖里。
“那些官員捧著御賜的牛皮回去,還得掛在家里或衙門中以謝天恩�;仡^別人看見了問起來:‘哎,大人,皇上賜你牛皮,是為何意��?’你想那些官員該如何回答?難道要說:‘皇上覺得我牛皮吹得好,特賜一張捧回去日吹夜吹’么?還不得捏著鼻子假裝不知何意,哈哈哈哈”
桃鈴忍笑道:“這鐘山白鹿,卻并非牛皮吹的。奴婢在神宮監(jiān)當差時,見滿山遍野都是梅花鹿,都說是太祖皇帝的龍氣所化,故而叫‘長生鹿’。那頭白鹿就在鹿群間出沒,鮮少有人看見,凡是看見的人,都說是瑞獸。就連奴婢自己,在一次大霧彌漫時,也親眼見到了呢,真的是太奴婢不知如何形容太神奇了!”
被她怎么一說,夢境中的霧林白鹿再次清晰起來,朱賀霖有點半信半疑,問:“你真看見了?”
“真的,雖只是驚鴻一瞥,但確實是只很大的金角白鹿�!�
朱賀霖想起,開國太祖皇帝的孝陵正是在南京城東郊的鐘山。
孝陵在太祖皇帝生前就動工了,依鐘山南麓的山勢而建,宮殿巍峨,亭閣相接,十分宏壯。太祖又下旨在松濤林海間養(yǎng)鹿千頭,山中時聞鹿鳴呦呦。
莫非其中真有一頭異化成了金角白鹿?
無論是不是祥瑞,如若有機會看到、捕捉住,送去京城的東西苑養(yǎng)起來也挺好看。而且,父皇不是時常頭疾發(fā)作?鹿茸本就有生精益血、補髓健骨的療效,這白鹿的金角,或許真有奇效,能治好父皇的頭疾也說不定!
朱賀霖越想越覺值得一試,就連剛做的那個夢,都透出了一種“玄之又玄”的天意的味道。
“幾更天了?”他問。
桃鈴看了看更漏,答:“回小爺,四更天了。”
朱賀霖道:“左右睡不了一個時辰就要出宮,去鐘山舉行祭陵大典。不睡了,叫人進來替小爺梳洗、更衣,弄點早膳要小籠湯包�!�
“可是齋戒期間不能沾葷腥,”桃鈴猶豫道,“小爺”
朱賀霖悻悻然:“知道了知道了,只能茹素!那就素餡兒湯包總行了罷?多備幾籠,今日可有的辛苦�!�
桃鈴領(lǐng)了旨,出殿招呼更衣內(nèi)侍順手帶走了被太子厭棄的安息香連同香爐。
她抱著這尊神獸甪端形狀的青玉香爐,來到一處偏僻無人的井旁,先把爐內(nèi)剩余的香料倒進預先挖好的深坑里,用土填埋結(jié)實,再灑些草�?萑~,掩飾地面挖掘過的痕跡。
接著打了井水,將香爐徹底擦洗干凈,然后抱走了。
蘇晏起了個大早,換上一身陪祀的官員祭服。
祭服的款式是青羅衣、赤羅裳,在蘇晏看來,就是深藍色的交領(lǐng)袍子,下身再圍一條朱紅色長裙不是,是“纁裳”。
頭戴烏紗金線的梁冠,腰系大帶,腰側(cè)懸掛綬、玉佩、牙牌等,比平日上朝穿的常服要隆重和肅穆得多。
等到太子的儀駕出了皇宮,祭陵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fā),前往外城東的鐘山。
香煙繚繞的享殿前,主祀的太子站在最前端,其余陪祀官員皆排列整齊,包括南京禮部、南京太常寺、孝陵神宮監(jiān)、孝陵祠祭署等部門的大小官員,不下數(shù)百人。
祭祀之物由各地進貢,五牲、香、蠟、酒、果等等,豐隆至極。
祭祀大典的流程相當繁縟,沉悶又冗長。以至于南京禮部的魯尚書全程懸著一顆心,唯恐太子像排演時那樣,折騰到一半,發(fā)脾氣說不干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子殿下在這個重大時刻一反常態(tài),表現(xiàn)出了與年齡、性情大相徑庭的沉穩(wěn)莊重,全程不出一絲差錯,連最苛刻的禮官也挑不出毛病來。
就連祝文,也誦讀得四平八穩(wěn)、氣勢渾然:
“氣序流邁,時維冬至,追念深恩,伏增哀感,謹用祭告,伏惟尚享”
從出宮算起,祭祀大典整整持續(xù)了四個時辰,直到未時才告尾聲。
太子順利完成了最后的上香八拜,去旁邊的具服殿更衣時,示意身邊的成勝公公,從人群中偷偷把蘇侍郎叫過來。
蘇晏猜測太子又想打什么主意,笑了笑,隨成勝走進廣場旁側(cè)的具服殿。
朱賀霖邊更衣,邊喚他近前,略帶得意地問:“小爺今日表現(xiàn)得如何?”
蘇晏笑著給了個評價:“完美�!本痛蛞话俜�,不怕你驕傲。
朱賀霖忍不住嘴角上揚,說道:“天色還早,等會兒小爺帶去你后山尋鹿�!�
“尋鹿?”蘇晏想了想,“陵園松濤苑內(nèi)都是鹿,還尋什么,直接摸就是,可親人了�!�
朱賀霖道:“不是那些尋常的鹿,是鐘山瑞獸,一只頭生金角、通體雪白的大鹿!”
蘇晏琢磨了一下,覺得可能是白化的梅花鹿,至于金角也許是基因變異?
不過在這個時代,的確稱得上是“祥瑞”了,其政治意義、象征意義大過于生物學意義。如若真能被太子找到,說明他是受上天眷顧的有福之人,對他的民間聲望也有大好處。
“倘若找到那頭白鹿,小爺準備怎么做?”
“想法子設(shè)個陷阱,捉住它呀!傳說以這白鹿的金角入藥,可以強身健體、延年益壽,我就想著給父皇送去�!�
無論如何,孝心可嘉。蘇晏也對這頭傳說中的白鹿頗有些好奇,可也有所顧忌:
大銘律規(guī)定,凡親王、皇子等宗室路過南京,甚至官員以公事入城,都必須來這里謁陵。如果誰過陵犯禁或是失禮,就會受到嚴厲的懲處。若是有人偷盜祭器、盜伐陵木,為大不敬,是砍頭的重罪。
這鐘山雖大,畢竟是太祖皇帝的皇陵所在,太子帶隊去林野間搜尋白鹿,會不會犯禁?
蘇晏把顧慮說了。太子早有準備,答道:“陵園外墻二十里是禁區(qū),二十里外就無妨了。只是捉頭鹿,又不濫殺、不毀林,不會犯禁的。”
蘇晏趕鴨子上架當?shù)亩Y部侍郎,儀軌還沒有完全讀熟,唯恐被太子忽悠,便找個出恭的借口出殿,拐著彎去問了魯尚書。
魯尚書拈須回答:“的確如此。你問這個做甚?”
蘇晏隨便找個說頭搪塞過去,又回到具服殿內(nèi)。
朱賀霖仿佛知道他去求證了,一臉不高興:“怎么,怕小爺惹事,連累你?”
蘇晏笑道:“怕小爺走不慣山路,我讓人去找些精明的守陵內(nèi)侍,給小爺當向?qū)А!?br />
朱賀霖聽了轉(zhuǎn)怒為喜:“這才對。小爺聽一個曾經(jīng)在神宮監(jiān)辦差的小宮女說,她見到白鹿的地點,就在孝陵圜丘再往后的山頭,于一條溪瀑旁的林地出沒,不難找�!�
“再過兩個時辰,天就黑了。”蘇晏道。
朱賀霖道:“來回一趟,頂多一個時辰。沒看見白鹿,我們就折回來,下次再來找也行�!�
蘇晏左思右想,覺得去瞧瞧也沒什么,就當野外徒步。再說,這幾日天氣晴好,還能走走山路,等下了雪,再上山可就難了。
于是他也脫去祭服,換上方便行動的曳撒。
朱賀霖點了百名身強力壯的侍從,帶上繩索、砍刀、弓箭等,在從神宮監(jiān)找來的向?qū)ьI(lǐng)下,出了孝陵,繼續(xù)往北邊的山坡去。
山坡上有些羊腸小道可供行走,也就腳下得稍微注意些,倒也不用手攀足蹬。
一行人走了小半時辰,隱隱看見前方的林間飛瀑。向?qū)ХA道:“太子殿下,這里便是傳說中白鹿經(jīng)常出沒之地�!�
第276章
快跑啊快跑啊
朱賀霖聽了,從懷中掏出個窺筩。
蘇晏一看,好家伙,單筒望遠鏡都帶了,有備而來啊這是。他小聲嘀咕:“這年頭都有望遠鏡了?”
朱賀霖小聲答:“西夷人帶過來的,當稀罕物進獻給我父皇,說是能攝數(shù)里外之物如在目前。父皇說,若是軍隊能大量配備就好了,可惜就兩個,只能玩賞,于是出京前我偷偷帶走了一個�!�
蘇晏默默記住,想著回頭給天工院的生產(chǎn)名單上再加一樣。
斜陽照山林,窺筩鏡片內(nèi)的視野緩緩移動,最后在反射出的一點金色光芒上停住。
朱賀霖把手一舉,眾侍從當即噤聲停步。窺筩遞到蘇晏眼前,朱賀霖朝某個方向努努嘴,示意他看。
蘇晏托住窺筩,瞇起單只眼,定睛看去在溪流旁的大麻櫟樹下,果真有一頭低頭吃草的大鹿,毛色雪白、體型優(yōu)美,頭上鹿角猶如金色珊瑚叢,余暉中微微泛光。
朱賀霖有點激動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低聲道:“是那頭金角白鹿!”
蘇晏也覺得不可思議,多看了幾眼,思索后問:“小爺真的要抓它?如何抓?”
朱賀霖道:“我先叫幾個會布置捕鹿陷阱的,繞到后面去,設(shè)好一排陷阱。其他人隨我扇形包圍過去,將白鹿往陷阱方向趕�!�
蘇晏點頭,又補充一句:“別動用刀槍弓箭。既是所謂‘瑞獸’,萬一誤殺了不好,再說這是皇陵附近,見血不祥�!�
“我知道。我自家的陵園,還能胡來不成?”
蘇晏:好吧,知道你家里有皇位要繼承。
孝陵神宮監(jiān)的那幾名向?qū)дf自己常在林野間來去,會布置陷阱。朱賀霖便讓他們繞去樹林后方,布置完畢,爬到樹梢舉旗為號。
收到信號后,這邊百名侍衛(wèi)分為三隊,拉網(wǎng)式地向前包抄,意圖將白鹿往“口袋”里趕。
朱賀霖把蘇晏拉在自己身邊,近到三十丈外,那鹿便有了警覺,抬頭左右顧盼。見包圍圈已成型,侍衛(wèi)們故意用佩刀撥動枝葉驚嚇白鹿,一邊慢慢圍了上去。
白鹿驚得躍起,眼見要從樹下躥向后方,可不知為何,又落回原地。再三躍躥后,不但沒能離開,反而跌倒在地,發(fā)出驚恐急促的鳴叫聲。
朱賀霖覺得不對勁。待到再挨近些,他眼尖地發(fā)現(xiàn),白鹿的后腿上系著一根粗長的鐵鏈,另一段牢牢固定在麻櫟樹干上。
此刻,一干侍衛(wèi)已沖了過去,將不停掙扎的白鹿按住四肢。
斜陽余暉照在那鹿的身上,周圍飛舞著金色微光,好像誰將金粉灑向了半空。
除了鎖鏈與金粉,蘇晏又注意到了按住鹿身的侍衛(wèi),手心被染白了。他腦中“嗡”的一聲,變色道:“那白鹿恐是個陷阱!大家快往后退,遠離那頭鹿,以防萬一!”
高喝聲尚未落地,朱賀霖便與他同時反應過來,下令道:“先撤遠點!”說著一把撈起身旁的蘇晏,面朝下扛在肩頭,轉(zhuǎn)身就跑。
眾人聽見示警,錯愕了一瞬,隨即迅速后撤。
就在此刻,一聲巨響震徹山野,緊接著又是一連串轟響,土石崩塌、林木搖晃,所有人站立不穩(wěn),都摔在了地上。
朱賀霖抱著蘇晏滾了好幾圈,后背砸在樹干上,方才停了下來。
他忍痛望向方才的震響傳來的方向,咬了咬牙:“那是我們布置陷阱的位置,究竟出了什么事,為何會突然發(fā)生爆炸?”
蘇晏捂著嗡鳴的耳朵,張大嘴不停吸氣。緩過這一下后,他喘道:“是火藥�!�
朱賀霖:“是那些神宮監(jiān)的內(nèi)侍?這次捕鹿連弓箭都不許用,他們怎么會用火藥”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握住了蘇晏的手腕。
蘇晏抬頭與他對視一眼,皆讀出了對方的眼神:這幾個向?qū)в袉栴}!之前驗過身份無誤,不是冒充,而是神宮監(jiān)里出了內(nèi)鬼!
包括那頭白鹿,也被動過手腳。皮毛是染色的,所以在侍衛(wèi)的手上沾出了白印子;鹿角則刷了一層金漆,故而在陽光下飄落點點金粉。
朱賀霖喃喃:“那個把白鹿傳說告訴我的宮女,也有問題他們想做什么,刺殺小爺?”
蘇晏覺得蹊蹺:如果是要刺殺太子,應該把大量火藥埋在白鹿腳下,等他們接近后引爆,將方圓幾丈炸成焦灰才對。為何聽聲響,爆炸似乎發(fā)生在更遠一些的地方?
不遠處傳來一種更加沉悶的異響,連綿不斷,夾雜著撲通撲通的聲音,像無數(shù)石塊落水。蘇晏將耳朵貼在地面聽,朱賀霖撿起落在草叢間的窺筩,縱身躍上一根高枝。
沒過幾秒,他又猛地跳下來,繼續(xù)扛起蘇晏倒掛在肩頭,放聲大喊:“上游的潭巖被炸開,溪瀑成了泥石流,跑啊快跑!”
被爆炸氣浪掀翻的侍衛(wèi)們,聞聲紛紛連滾帶爬地起身,邊跑邊朝太子所在的方向圍攏。
一只被驚飛的黃鵠,在鐘山上空盤旋。
從它的視角往下鳥瞰,只見山林間星星點點的衣衫影子,沿著被獸群踩踏出的林間小道,向著南邊孝陵的方向移動。而在這些人影的后方,溪流泄洪似的沖出兩岸,一路卷過無數(shù)林木、巖石、走獸,由北向南順著山勢轟然傾瀉。
蘇晏頭朝下顛來顛去,快被甩吐了,敲著朱賀霖的后背叫:“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跑!”
朱賀霖邊跑邊罵:“閉嘴!指望你這幾條細胳膊細腿?不如老實趴著,心里感謝小爺我天天練武、體力過人就夠了!”
“小爺,你能快得過泥石流嗎?”蘇晏的問話都被抖散了。
朱賀霖在風聲掠耳中回道:“快得過快不過,都得豁出命來跑!不然可就真沒命了!”
羊腸小道崎嶇,兩人一路跌了好幾跤,朱賀霖死死拽著蘇晏,以防對方滾下坡去。
他也知道溪瀑南泄,最好朝東、西兩面跑,可惜兩面都是走投無路的密林和山崖,只能祈禱經(jīng)過層層林木的阻攔,泥石流能在追上他們之前就力竭而止。
東宮侍衛(wèi)們大部分都追上了朱賀霖,但不敢超過他,以殿后拱衛(wèi)的陣型跑在他身后幾丈遠。
一行人跑得精疲力盡、摔得鼻青臉腫,終于看見了孝陵朱紅色的外墻。
眾人皆以為得救,朱賀霖卻變了臉色:若是讓溪瀑沖毀外墻,直接淹到孝陵的最北端那圜丘下面,便是埋葬太祖皇帝和皇后的墓室!
皇陵被淹,那可是損及龍脈、驚天動地的大事!
大銘律規(guī)定,謀毀山陵者,以大逆罪論處,屬不赦之“十惡”,主犯、從犯皆凌遲處死,斬其三族。
一旦沾上這罪名,哪怕十個東宮之位也保不��!
朱賀霖把蘇晏往兩丈多高的孝陵外墻上一拋。
蘇晏驚呼一聲,兩手扒拉住墻頂,奮力爬了上去。
“你就坐在上面,幫我看著水勢!”朱賀霖吩咐他,轉(zhuǎn)頭拔出佩劍,對侍衛(wèi)們喝道,“都隨我回頭!砍伐林木,堵塞水流!”
蘇晏急忙提醒:“砍不得!這是陵木,砍了犯禁的!”
朱賀霖斷然道:“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萬一沖垮了外墻,水淹圜丘,在場所有人都得死!就算我能免一死,也當不得這個太子了!”
“砍樹去!”他朝侍衛(wèi)們大喝。
東宮侍衛(wèi)明知此舉犯禁,事后清算起來,或杖責、或枷號、或發(fā)邊遠充軍。但為了所侍奉的太子,他們依然義無反顧地聽命行事,紛紛拔出佩刀,齊聲喝道:“砍樹”
蘇晏見他們原路返回,選擇地勢狹窄的山道,砍斷兩側(cè)樹木,堵塞隘口,試圖將傾瀉的溪瀑分流至各個方向,化整為零。他心急如焚,一面擔憂朱賀霖的安全,一面頻頻回首南望,希望陪同祭陵的那些官員與儀仗隊們能聽見動靜,前來幫忙。
可惜,孝陵的規(guī)模實在太大,最北端的圜丘與最南端的陵宮門,距離足足有大半座山,中間還隔著三條御河,以及神道、廣場和許多樓臺宮殿。
此時百官們皆在前朝區(qū)域,等候太子的儀駕。就算聽見動靜,圜丘所在的孝陵后寢也是禁區(qū),未奉皇命不得擅入,想要援助他們,也得從陵園外側(cè)繞墻過來,如何趕得上這燃眉之急?
蘇晏又望向北朱賀霖與侍衛(wèi)們的身影已然隱沒于林中,看不見了。
他知道自己坐在陵園外墻的墻頂,就算能觀望到水勢,也沒法告知太子一行人。這分明是朱賀霖為了讓他留在安全地帶,所編造出的借口。
不行!我不能撇開他們獨善其身,好歹得幫上點忙。蘇晏這么想著,嘗試著從墻頂往下溜,最后從中間三米多高的地方跳下來,落地時向側(cè)方打了個滾,沒摔傷。
他喘口氣,朝著朱賀霖離開的方向狂奔,還沒跑出幾百米,就見前方折返回來的滿身污泥、狼狽不堪的一群人。
為首的太子冠帽都掉了,卻仍手提長劍、面色沉毅,從神情中透出前所未有的肅穆威烈。其余侍衛(wèi)緊緊跟著他,像追隨著主心骨。
朱賀霖見到蘇晏,皺眉喝道:“你來做什么?快回去!”
蘇晏說:“不行,我坐不住�!�
朱賀霖:“坐不�。渴菈μ咦屇憧指�,還是墻頂凹凸不平硌屁股?”
蘇晏:“我沒那么廢柴!坐不住,是因為怕太子殿下有個三長兩短,我蘇清河得拿腦袋撞在陵宮門外烏龜馱著的石碑上,以死謝罪!”
他聲色俱厲,朱賀霖反倒笑了。
蘇晏氣呼呼地問:“泥石流止住了?”
朱賀霖道:“砍了不少樹,堵了好幾處隘角盡完人事,接下來就是聽天命了。”他上前握住了蘇晏的手,并肩一同往回走。
身后的侍衛(wèi)們早見識過兩人間的親密舉動,權(quán)當眼瞎看不見。
一行人回到外墻處,緊張地向北觀望。過了片刻,遙遙見坡頂有水流下來,都忍不住捏了把冷汗。
那水越流越近,逐漸式微,最后到了眼前,滲入土層不見了。
所有人心弦驟然一松。有侍衛(wèi)手腳脫力,一下子癱軟在地。
朱賀霖回過身,摸了摸朱紅色的陵園外墻,長嘆道:“老祖宗保佑啊!”
蘇晏也嘆了口氣,說:“不幸中的萬幸�!�
再次轉(zhuǎn)身時,朱賀霖的臉籠上了一層鋒芒逼人的冷意,咬牙道:“今日這事,小爺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涉事人等,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蘇晏則在琢磨:從爆炸聲響的間隔時間上判斷,最后一次才炸了溪瀑水潭。而之前的幾聲爆炸,并非為了刺駕,那么究竟是在炸什么?
第277章
你不要臉我要
陵園的圍墻外,聽到動靜的陪祀官員們姍姍來遲,見到掉了冠帽、衣袍撕破、一身泥水的太子,臉都嚇綠了,紛紛跪地請罪。
太子道:“起身罷,與諸位大人無關(guān)。是北峰山石坍塌、溪瀑驟瀉,險些沖擊了陵園。所幸孤帶侍衛(wèi)們砍樹塞道,進行分流,將水引開了�!�
眾官聞言,一陣嘩然,個個都感到心驚后怕,在逃過一劫的慶幸中,對太子的當機立斷、奮勇護陵很是欽佩與感激。
太子謙辭:“非孤之功,是太祖皇帝顯圣,庇佑我大銘龍脈雄盛,國祚恒長�!�
蘇晏對朱賀霖的這番話暗中點了個贊:沒有因護駕不力責罰在場官員,也撇開了自己去捕鹿的事,為避免打草驚蛇甚至連火藥爆炸都沒有提到,單說因為山石崩塌引發(fā)了泥石流,并著重強調(diào)了自己的護陵之舉,最后又把功勞歸于祖宗庇佑。
這一番話趨利避害、進退有度,比起在京城當面頂撞皇爺?shù)臅r候,可謂是進步巨大。
在場官員中,南京禮部尚書、南京太常寺寺卿等幾位官階高的老大人商量了幾句,決定先護送太子回皇宮,同時向南京兵部調(diào)衛(wèi)所軍隊過來,清理北峰上被沖毀的林木。再請堪輿大師重新規(guī)劃這條溪瀑,該堵的堵,該改道的改道,以后千萬不能再出事了。
今日這件險些殃及皇陵的大事,按律要立刻上報京師朝廷。魯尚書打算親自執(zhí)筆寫這份報告,便對太子道:“明日老臣再去叩見殿下,詢問詳細情況,好如實上報朝廷�!�
太子同意了,回具服殿重新洗漱更衣。起駕之前,他忽然轉(zhuǎn)頭望向人群,問:“孝陵神宮監(jiān)的管事太監(jiān)何在?”
人群中一名中年白胖太監(jiān)連忙出列,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奴婢賤名姚銓,小爺有何吩咐?”
太子站在馬車的踏凳上,居高臨下打量他:“神宮監(jiān)那幾名充當向?qū)У膬?nèi)侍,可有安全回來?”
姚太監(jiān)答:“并未見回來,也許被水流沖走,兇多吉少了。唉,也是他們的命�!�
太子不動聲色地說:“他們畢竟是因差事而喪生,理應撫恤。你將這幾個人的姓名、籍貫、家屬等相關(guān)情況提供給禮部左侍郎蘇大人,由他負責后續(xù)事宜�!�
姚太監(jiān)領(lǐng)命,說明日就辦。
太子這才登車,啟程回南京皇城。
官員們各自離開午門回家時,一名內(nèi)侍傳太子口諭,將蘇晏召進了宮。
蘇晏剛踏進殿內(nèi),便聽見太子在責罵管事的宮人與守備侍衛(wèi):“一個大活人,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從你們眼皮子底下溜走,你們莫說找不著,連她如何出的宮、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
管事宮人與侍衛(wèi)首領(lǐng)被他罵得灰溜溜,低頭認錯,說這就再去找,一定要將人挖出來。
蘇晏出聲道:“小爺,消消氣。累了一整天,飯也沒吃好,不如讓廚子煮些夜宵?”
朱賀霖一見他,氣消了大半,揮手把這些人打發(fā)走后,拉著蘇晏盤腿坐在了羅漢榻上。
成勝與富寶不在,左右服侍的內(nèi)侍不夠有眼力見兒,未得太子之命,沒有立刻退出殿去。朱賀霖轉(zhuǎn)頭瞪他們:“一個個杵在這里當木頭?沒聽見蘇侍郎說的,去叫廚子煮夜宵!花樣做多點,別又盡整些豆腐青菜,祭陵結(jié)束了�!�
內(nèi)侍們嚅嚅而退,終于機靈起來,把殿門也一并關(guān)上了。
蘇晏笑著拍了拍朱賀霖的手背:“好啦,一股子邪火要發(fā)到什么時候,差不多就行了�!�
朱賀霖悻悻然:“小爺和你今日險些把命交代在鐘山,偏對誰都不能說,查也只能暗中查,真要憋屈死!”
蘇晏倒是很淡定:“有什么好憋屈的,他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有句話怎么說的看誰笑到最后�!�
朱賀霖還抿著個嘴角。蘇晏瞇起眼,目光不善地看他:“要說憋屈,我才憋屈好伐?剛回京,莫名其妙地背了個處罰,把我攆來南京。聽說,是因為給某位專畫翰林風月的大手當了回人體模特?”
“人體模特”沒聽懂,但“翰林風月”這四個字秒懂,朱賀霖臉上頓時涌起窘色,連耳根也泛紅了。
他尷尬地打起了磕巴:“小爺沒、沒想誰知道會突然被父皇抓包小爺就是”他用力握住蘇晏的手,委屈道,“你去陜西半年,回到京城沒兩個月,又一去半年,小爺就是太想你了。”
蘇晏板著臉:“那就可以亂畫我的黃圖?你有沒有想過,那些東西萬一流到太后手上,或是被有心人傳出宮,在朝野內(nèi)外鬧得沸沸揚揚,怎么辦?
“我蘇清河臉皮厚,能當官就繼續(xù)當,當不了就卷包袱回家,繼續(xù)做我的官二代。而你呢?太子的名譽還要不要?前面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就算付諸東流也一點不心疼?
“你是不是以為,衛(wèi)家倒了大半個臺,衛(wèi)氏被打入冷宮,危機就解除了,你身為太子就可以高枕無憂?”
連著幾個尖銳追問,把朱賀霖逼得鼻尖冒汗,臉色難堪至極。
他緊緊捏著蘇晏的手,用近乎哀求的口吻道:“清河,別說了!”
手被捏得生疼,蘇晏沒有掙脫,目露失望地嘆口氣,一字一頓地道:“太、子、殿、下�!�
這道眼神并不凌厲,甚至顯得有些憂愁,對朱賀霖而言卻仿佛利箭穿心,最后的稱呼更是讓他差點掉下淚來。
他腹中燒著一團烈火,胸口梗著一口濁氣,想大發(fā)雷霆從小到大,這是解決所有問題的法寶。
但他知道,現(xiàn)時不同往日,他該控制自己的脾氣,該承擔起屬于“太子殿下”的責任他該長大了。
朱賀霖垂下腦袋,悶聲道:“是小爺錯了。”
蘇晏對春宮畫之事是有些生氣,但他與朱賀霖感情深厚,又熟知對方性情,本來并不想算這筆賬。但既然說到了,不借機敲打敲打,豈不是浪費了這么好的反面教材?
于是哪怕對面再像一只垂頭喪氣的大狗,他也不能立刻心軟地去揉毛。
“做任何一件事,都要預先設(shè)想后果,能承擔才去做。承擔不了又實在想做,那也該先謀后路,以免翻船時連個木板都夠不著。小爺這么聰明,應該知道這個道理�!碧K晏說。
朱賀霖點點頭。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捏得重了,趕緊松手,又心疼地摸了摸對方滿是指痕的手背。
蘇晏就用這只手,食指沾著茶水,在炕桌上劃出一條長線,接著畫了三個大小不一的圈,串在線上。
什么意思?朱賀霖用眼神問。
蘇晏指著長線:“這是你要走的路�!庇种赶蛉齻圈,“這是你為了走到線的終點,必須解決的幾個問題。
“最小的圈,是太后的偏見與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衛(wèi)家。”
“中等的圈,代表朝臣的支持與否與天下人心向背�!�
“最大的圈,是那只始終藏身于幕后,興風作浪的黑手。”
前兩個,朱賀霖沒有疑議。關(guān)于最后一個大圈,他問:“真空教不是已經(jīng)被鏟除?倉皇而逃的鶴先生,現(xiàn)在正被全國通緝�!�
蘇晏道:“那只是京城,還有像南京這樣一些大的府城,朝廷取締真空教的詔令能得到比較好的落實。可在更廣大的鄉(xiāng)野地區(qū)呢?全國一千多個縣,你知道哪些已被真空教滲透?別忘了,真空教最擅長愚弄百姓,在民間秘密結(jié)社,暗中吸納信徒�!�
朱賀霖皺起了眉:“照你這么說,朝廷得下旨,在所有州縣發(fā)動衛(wèi)所官兵逐家逐戶盤查、追殺余孽,才能將真空教徹底剿滅。”
蘇晏搖頭:“太過嚴厲的盤剿政策,恐會激起民變,引發(fā)社稷動蕩。我的意思是,要解決最大的這個圈,關(guān)鍵在兩點第一,要師出有名;第二,要擒賊先擒王。
“我們在京城,能把真空教連根拔起,就是因為將白紙坊大爆炸一案作為切入點,這叫‘師出有名’。針對性地包圍兩個侯府,搜捕鶴先生和七殺營主,就是‘擒賊先擒王’�?上У氖�,賊王跑了一個�!�
朱賀霖邊思索邊頷首:“倘若能再次抓住鶴先生,解決他,就能給予真空教致命一擊?”
蘇晏答:“真空教的大權(quán),基本集中在教主手上,鏟除鶴先生的確勢在必行。但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總覺得背后另有玄機”
“是什么事?”
“鶴先生真的就是‘弈者’嗎?”
朱賀霖一怔:“怎么不是他?”
蘇晏反問:“你肯定是他?就因為他愛耍陰謀詭計,愛下棋,甚至連被捕時,手里都抓著黑白子?”
朱賀霖陷入沉思。
蘇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鶴先生是‘弈者’,是發(fā)號施令的人,那七殺營主為何不與他一同上囚車?劫囚車是他們事先策劃好的,七殺營主明明可以活著逃走,為何會被堵在密道口,最后死在錦衣衛(wèi)與豫王的包圍圈中?”
朱賀霖想了想,不太確定地答:“因為七殺營主并不聽命于鶴先生?所以鶴先生逃走時,壓根就沒有管他?”
蘇晏贊許地點頭:“如果鶴先生真是‘弈者’,像營主這么一顆得力棋子,怎么會輕易拋棄。由此看來,鶴先生未必就是最高主宰,而且對方的勢力也不是鐵板一塊�!�
朱賀霖越想,越覺得這背后的勢力深不可測,仿佛是話本中的萬年樹妖,不止樹身參天,還將龐大的根系在黑暗地下延伸至四面八方。
“鐘山白鹿之事,會不會也與‘弈者’有關(guān)?”他喃喃道。
蘇晏說:“有這個可能。今日我們死里逃生,看似安全了,可對方最擅長連環(huán)計,想必還有后手。我們要盡快找到突破點,破除對方的陰謀,反將一軍�!�
朱賀霖道:“爆炸過后,去布置陷阱的幾名向?qū)й櫍苍S死在泥石流中,也許已逃之夭夭。線索只剩那個叫桃鈴的宮女,我方才一回宮就命人捉拿她,結(jié)果她也不知所蹤,所以我才朝管事太監(jiān)和侍衛(wèi)發(fā)脾氣。小爺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
蘇晏露出理解與安慰的表情,忍不住還是伸手揉了揉大狗的腦袋毛:“小爺安全回宮,那個宮女自知罪行暴露,應該是逃去找指使者了�!�
朱賀霖嘆道:“可惜僅剩的線索也斷了�!�
“誰說只有這一條線索?”蘇晏忽然笑了笑,“小爺之前在陵園,向神宮監(jiān)的姚太監(jiān)索要那幾名充當向?qū)У膬?nèi)侍的名單,這不就是線索?
“我還發(fā)現(xiàn),百官在午門散去時,有一些東宮侍衛(wèi)悄悄尾隨而去。是不是小爺派去盯梢姚太監(jiān)的?小爺可比自己認為的要厲害多了�!�
朱賀霖聽了他的稱贊,又看他臉上胸有成竹般的笑意,便也笑了起來:“那些向?qū)巧駥m監(jiān)的內(nèi)侍,桃鈴也是三個月前從神宮監(jiān)調(diào)來皇宮的,神宮監(jiān)里要么有內(nèi)鬼,要么它整個兒就是鬼。姚太監(jiān)作為掌印太監(jiān),小爺能不派人盯著他?”
蘇晏又表揚了他幾句,見狗尾巴也翹起來了,忍不住笑道:“我也貢獻一個線索吧。明日我們微服再去一趟鐘山北峰不走孝陵那邊的山道,從另一側(cè)爬上去,查看爆炸現(xiàn)場�!�
朱賀霖眼珠一轉(zhuǎn),當即反應過來:“引發(fā)泥石流的是后面那串聲音響亮的爆炸。那么之前聲音沉悶、但地面震感最強的兩聲,是在炸什么?”
蘇晏見他問到點子上,正要開口,殿門外有內(nèi)侍叩問:“夜宵煮好了,小爺是否現(xiàn)在用?”
兩人的肚子十分配合地發(fā)出饑腸轆轆的聲響,不由相視一笑。朱賀霖起身,拉著蘇晏往餐桌去:“先吃夜宵,吃完再聊�!�
蘇晏道:“吃完我得出宮了。雖不比京城嚴格,但這邊的皇宮也是有門禁的�!�
“遲了就留宿宮中,沒什么大不了,小爺說了算�!�
“這可不行,萬一被人說閑話�!�
“怎么不行。不睡一個宮殿,還有什么閑話說?”
“還是不行,萬一小爺畫興大發(fā),又想拿我當人體模特�!�
“”
朱賀霖氣呼呼道:“不畫了!以后都不畫了,行了吧?”
蘇晏哂笑:“將來畫一畫妃子們未嘗不可,閨房之樂嘛。就是要藏好了,可別流傳到后世,被人指著博物館里的藏品畫兒說,‘哎呀真沒想到,人家宋太宗還是叫的畫師,畫他和小周后的黃圖。這位銘武這位大銘皇帝更厲害,居然親自動手,產(chǎn)自己的糧’如何,丟不丟臉?”
朱賀霖惱羞成怒極了,撲過去狠狠撓蘇晏的癢癢肉。蘇晏扭來扭去地躲閃,被撓得眼淚都笑出來。
朱賀霖咬牙道:“將來小爺想怎么畫怎么畫,你敢管!”
“不敢不敢。小爺將來是要成為一代明君的,千秋功過皆由后人評說,當然也包括了這個畫小黃圖的私人愛好,哈哈哈!”
“后人”朱賀霖憤懣又無力地呸了一口,“管他們?nèi)绾谓郎喔凑斠猜牪坏�。�?br />
蘇晏正色道:“你不要臉面,我要。還畫了多少?趕緊給燒掉,但凡有一張流出去,我把你筆桿全折了!”
朱賀霖十分泄氣地說:“知道了你不是剛還自稱臉皮厚,不怕人罵?”
蘇晏斜乜他:“這種場面話你也信?當年我(原主)鄉(xiāng)試第一,考完出來,別個考生問我感覺如何,我紅著臉回答說‘弟不才,治學不精,愧對恩師與父母,只待三年后再試’。他們還真信了,紛紛安慰我。回頭一放榜一個個就都是你這個表情�!�
第278章
冤家甚是想念
深夜,巷道幽暗僻靜,一名仆役打扮、身材瘦弱的少年敲開了巷子里的一道木門。
進房后,這人摘下頭巾,擦了擦臉上的灰塵污漬,露出了屬于少女的清秀眉目。正是藏在運水車里逃出南京皇宮的小宮女桃鈴。
從簾后的內(nèi)室走出了一個身穿錦袍、頜下三綹須的五旬男子,生得慈眉善目,紅光滿面,看起來像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家翁,往上首的太師椅上一坐。
桃鈴上前行禮,脆生生喚道:“義父。”
富家翁面上沒什么表情,端起茶杯,道:“這事沒成。”
桃鈴略一猶豫,柔聲答:“此事不成,錯不在女兒。”
祭陵大典前夜,她用摻和了曼陀羅粉的安息香,使太子陷入半夢半醒、意識混亂的淺睡,而后不斷在他耳邊重復“山林中有一只神獸白鹿,頭生金角”,直到這句話徹底進入太子的腦海,成為夢境的一部分。
故而太子醒來后咽干喉痛,便是吸入那迷香的后遺癥。為了不留痕跡,她一出殿就立刻將香料深埋,香爐清洗干凈。
祭祀大典剛結(jié)束,神宮監(jiān)那邊傳回消息,說太子果然微服帶侍衛(wèi)前去北峰尋鹿,他們的人已經(jīng)順利自薦為向?qū)А?br />
到這里,她的任務已經(jīng)達成了。至于后續(xù),該是那幾名神宮監(jiān)內(nèi)侍的任務,就算沒有成功也怪不到她頭上來。
“你說得不錯�!备患椅填h首,“他們業(yè)已按計劃引爆火藥,炸開北峰溪潭,水流卻未沖及陵園。聽說是被太子帶著侍衛(wèi)們砍樹堵塞水道,分流而走。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
桃鈴問:“接著該怎么辦?”
富家翁拈須道:“后面的事你不必操心。女兒,且在此處好生歇息,這陣子不要拋頭露面,以免被人察覺。有需要還會再喚你來�!�
桃鈴順從地點頭,福身道了聲“爹爹安寢”,便悄然離開了房間。
富家翁放下茶杯,把三縷長須在手指間繞來繞去,仿佛十分珍愛似的,不時摸摸須根與皮肉的連接處。
他沉吟片刻,遺憾地嘆了聲:“上策不成,便取中策�!�
翌日一早,魯尚書依照約定來求見,太子避重就輕地將當時情況形容了一通,就把他打發(fā)回去寫上報給朝廷的奏本。
魯尚書前腳剛走,太子與蘇晏兩人后腳就出了宮,帶著十幾名侍衛(wèi),為了不引人注目,還喬裝改扮成去北峰清理林木的衛(wèi)所士兵的模樣。
一行人繞開孝陵所在的南坡,來到鐘山東面的山麓。
東面山麓有一座寺廟叫做靈谷寺,僧人為了上山采藥方便,開辟出好幾條山路,大多是壓實的土路,有的陡峭處還砌了石階,圍上圍欄。
朱賀霖與蘇晏他們從“僧人路”攀上了北峰,邊走邊拿著羅盤,尋找當日捕鹿、布置陷阱的位置。
找了大約兩個時辰,他們終于見到密林間的一處塌方點,巖層被炸成巨大的陷坑,滿地土石凌亂,看不出原貌。
“按照爆炸聲響與距離推測,這應該就是第一發(fā)火藥爆炸的地點�!碧铰返氖绦l(wèi)說,“因為就在前方不遠處,卑職看到了那棵大麻櫟樹,并未被水流沖倒,栓鹿的鐵鏈還系在樹干上�!�
朱賀霖點點頭,吩咐眾人:“就以這大陷坑為中心,四散搜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線索�!�
侍衛(wèi)們仔細搜尋。
朱賀霖拉著蘇晏坐在一旁的巖石上歇腳、喝水。
蘇晏邊喝水,邊神情不屬地思索著什么,連水流到了衣領(lǐng)上都沒發(fā)覺。
朱賀霖用袖子給他擦了擦打濕的下頜,問:“想什么呢?”
“你說,僧人們修山路做什么用?”蘇晏問。
朱賀霖怔了怔,答:“采藥?”
“采藥,需要那么寬的路面?”蘇晏用兩只手比劃了一下,“八尺寬,夠通過一輛推車了。”
朱賀霖想想也覺得蹊蹺:上山采藥的多數(shù)是背藥簍,哪怕山上有藥田也沒必要修那么寬的路,除非畝產(chǎn)萬斤?
蘇晏把水囊一收,往陡峭的巖石頂上爬。朱賀霖嚇得一把拉住他的衣擺:“做什么?!”
“爬上去看看�!�
“別,要看什么,小爺上去。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
“打��!”蘇晏打斷了他的話,“再讓我聽到‘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幾個字,當心我呲你們一臉水!”
朱賀霖吞回“書生”兩個字,改問:“什么叫‘你們’?除了小爺還有誰敢這么貶損你,小爺賞他嘴板子!”
“哦,合著只能你欺負我,別人不行,是這意思?”蘇晏用白眼翻他。
朱賀霖嘴里說著“小爺才沒有欺負你”,一邊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
他手按巖面,縱身躍上頂端,伸手將蘇晏也拉了上來,攔腰摟緊:“想看什么看罷,小心點�!�
蘇晏居高臨下眺望了一圈,指著山谷中懸空的兩道鐵鏈:“看那個,是不是滑索?”
朱賀霖歪著腦袋看,問:“什么叫滑索?”
好吧,宮里長大的,當我沒問。
蘇晏解釋:“兩道鐵鏈之間可以掛滑車,用來運送重物�!�
朱賀霖點頭:“我明白了。倘若只是草藥,還需要用滑車運?其中必有蹊蹺。”
兩人下了巖頂,一名侍衛(wèi)走過來,稟道:“小爺,蘇大人,卑職撿到個帶黃斑的石頭,用水沖干凈后,在日頭下看,似有星點金光�!�
朱賀霖接過拳頭大的石塊,完全看不出明堂,遞給蘇晏。
蘇晏翻來翻去,見深青色巖層里夾雜著絮狀、點狀的黃色,有點懷疑是什么重金屬的原礦。但他前世并非地質(zhì)專業(yè),只在礦石博物館見過一些常見的原礦類型,根本判斷不出是什么。
“硫?銅?金?不知道也許就只是普通的黃色雜質(zhì)�!彼艞壛讼棺聊�。
朱賀霖將石頭拋回侍衛(wèi)手上:“帶回去,去南京工部找個熟悉礦冶的官吏瞧一瞧�!�
蘇晏糾正:“等等,不要去工部。你去市井打聽,有沒有礦工居住的村落,去那里問。行事隱秘些。”
朱賀霖一下子反應過來:“你是擔心南京工部也”
“有備無患�!碧K晏說,“還有山麓那個靈谷寺,也讓人悄悄打聽,看是誰捐資修建的寺廟與山路。”
朱賀霖把這兩個任務交代給幾個機敏的侍衛(wèi)。
眼見日頭西斜,一行人原路下山,還有意避開了山路上偶爾出現(xiàn)的采藥僧人。
回到南京皇城,蘇晏不想進宮,朱賀霖就厚著臉皮隨他回家蹭飯。
“明日什么打算?”他問蘇晏。
蘇晏:“明日休息?這兩天爬多了山,累�!�
朱賀霖:“去湯山泡溫泉,解乏。”
蘇晏:“又是山?”
朱賀霖:“你答應過小爺?shù)模〖懒甏蟮浣Y(jié)束后,逛街、泡溫泉。”
蘇晏:“行吧。”
“這么勉強?我警告你蘇清河,這可是東宮的恩典,不要給臉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