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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蘇晏被噎了一下,又說:“我與他許諾過廝守終生。要不,你我還是別破鏡重圓了……對你們不公平,而且再多我也應付不來……”

    荊紅追反問:“大人之前不是都應付得好好的?再說,他守他的,我守我的,誰也別礙著誰。誰覺得不公平,比武定輸贏啊�!�

    蘇晏徹底無語了。

    他知道荊紅追與沈柒早有舊怨。這次的散功之事,沈柒表面上幫著荊紅追隱瞞真相,但也難保沒有借機排除情敵的小算盤。荊紅追心里也清楚,雖找不出理由攻擊他,但也算添了一筆新仇。

    光是兩個,就這么難協(xié)調(diào)了……唉。

    半晌后他囁嚅:“還有皇爺……我得想法子說服他,保住你倆……”

    荊紅追真心誠意地說:“大人可真辛苦�!�

    要不是熟知他這個貼身侍衛(wèi)的尿性,蘇晏真會以為這句是諷刺。

    可重獲舊職的侍衛(wèi)并不覺得自己有多狗,反正變本加厲道:“皇帝再尊貴,也得排隊。還有,為了公平起見,屬下申請溫故而知新�!�

    蘇晏無地自容,抓起枕頭砸他的臉:“滾吧!這都火燒眉毛的時候了,誰有心情跟你胡說八道!皇爺病情未明,小爺與七郎也不知下落,我得盡快趕回京城,助小爺平定局勢。”

    荊紅追道:“甩了那幾十個沒用的錦衣衛(wèi)傷兵,我?guī)Т笕嘶鼐�,只需一日�!?br />
    “這話我怎么聽得別扭。你能不帶著對七郎和錦衣衛(wèi)的敵意說話嗎?”

    “……傷員需要休息,不宜趕路,讓他們慢慢坐船。我們先行一步。”

    “好點了�!碧K晏順手扯了扯荊紅追的高馬尾,覺得對方哪怕成了宗師、大宗師,也還是自己的狗子侍衛(wèi),“讓我好好睡一覺,明早就出發(fā)。你也去休息吧�!�

    荊紅追起身走出兩步,旋即又折回來,頗為認真地問:“秋寒江風冷,大人真的不需要湯漢子?”

    蘇晏將棉被拉高,遮住微紅的臉,悶聲答:“快滾吧……求你了�!�

    第299章

    城門口喜相逢

    安頓好傷員的行程后,蘇晏與荊紅追打算先一步趕往京城。

    “你是說,既不走漕河,也不騎馬?”蘇晏問,“那該怎么趕路?”

    荊紅追笑了笑:“用輕功。”

    兩人輕裝上陣,除了重要的文書印信和兩頓干糧,多余的一概不帶。

    打包裹時,荊紅追掏出了一張帛書給他:“這個,大人看看有用不?”

    蘇晏見他把東西很隨意地塞在懷里,沒太在意地接過來,打開一看,吃驚道:“這不是……皇爺召太子回京的詔書么?如何在你手上?”

    荊紅追告訴蘇晏,上個月,自己在漕河邊撿了個溺水的信使,送去縣衙。

    這信使自稱是朝廷所派,恰逢縣太爺回老家喝喜酒不在,代理事務的縣丞沒啥眼力,當那人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給攆了出去。

    信使等不及縣令回來,又因為嗆水染了肺痹。荊紅追總不能眼看著他喪命,只好給請了個赤腳郎中。

    大事不能耽誤,又覺得荊紅追靠譜,于是信使將去南京送詔書之事告訴了他,并雇傭他同行護送。

    那時魏老鬼剛病逝,荊紅追本想拒絕他,啟程回京城去找蘇晏。結果從信使口中打聽到,不僅太子在南京,蘇晏也調(diào)任南京擔任禮部官職。

    這下算是殊途同歸,兩人便一起動身趕路去南京。

    要說這信使也是不幸,若是在小縣城調(diào)養(yǎng)好了再上路,許還能保命。但他知道詔書的重要性,一路上緊趕慢趕、咬牙支撐,結果遷延未愈的肺痹大發(fā)作起來,人還沒到南京就不行了。

    他只好囑托荊紅追,無論如何要把詔書送至鐘山陵廬太子手上,還替朝廷許諾了許多獎賞。

    荊紅追對獎賞毫無興趣,但一來此事重大,蘇晏一直護著太子,也許會牽涉其中;二來送信于他而言易如反掌,便答應了。

    他趕到鐘山陵廬時,見當?shù)毓俑谘诼裨S多錦衣衛(wèi)的尸體,心道不妙。又聽聞太子帶著一支衛(wèi)隊北上,十日前就已離開南京,于是他緣著行軍痕跡追去,在堂邑附近發(fā)現(xiàn)了血瞳刺客的行蹤,危急時刻趕到迷蹤林,救下了蘇晏。

    蘇晏聽得唏噓不已,將詔書小心收入密封的盒子中,對荊紅追說:“我現(xiàn)在有點相信‘命運’了,也許那就是一種最無處不在的因果律。”

    荊紅追不明白何為“因果律”,但他覺得還能回到蘇大人身邊,并再次得到蘇大人的接納,就是他最好的命運。

    ——然后他發(fā)現(xiàn),這話說早了。

    蘇大人知道了當年內(nèi)情后,看似原諒了他的不辭而別,話也愿同他說,好臉色也肯給,可就是一再拒絕他的暗示、明示,仿佛他們的關系又回到了起點,僅僅是家人般親厚的主上與侍衛(wèi)。

    理由始終都是那句話——

    荊紅追攬著他施展輕功,身軀近在咫尺難免動火,想要蹭兩下,蘇大人拒絕道:“我真的不習慣了。”

    停下用餐時,看著濕潤的嘴唇心癢難耐,想要親一下,蘇大人拒絕道:“我真的不習慣了。”

    就連想給他整理一下鬢發(fā)與衣襟,蘇大人也要拒絕:“我真的不習慣了�!�

    荊紅追被連著幾記悶棍敲得想吐血,幾乎要憋出內(nèi)傷來。他郁悶又無奈地問蘇大人:“大人什么時候才能再‘習慣習慣’屬下?”

    蘇晏看看天,看看地,答:“我這個人呢,特別有擔當,不想連累別人。哪怕是至親之人,有些事我覺得為他好,就要瞞著不告訴他,獨自做決定。所以你這個問題啊,我也想瞞著不回答你,要不你也花個一兩年的時間,自己找找答案?”

    荊紅追:……

    這番話中的怨氣與影射之意,他要是再聽不出來就是個傻子了。

    可又有什么辦法?總不能壓著蘇大人硬上。畢竟理虧的是他,如今弄成這副局面是他咎由自取,只能慢慢哄、慢慢磨,等待蘇大人對他的信任值與安全感回到原本的高度。除此之外,還能怎么樣呢?

    荊紅追只能把沮喪藏在心底,把那些個張牙舞爪的欲念都收好了,裝出一副老老實實、乖乖巧巧的侍衛(wèi)模樣,抱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就業(yè)理念重新上崗。

    -

    京城,深夜的豫王府外,依然有五軍都督府派來的金吾衛(wèi)重重把守。

    其統(tǒng)領傳來太后口諭:

    “近來皇帝微恙,暫罷朝會,朝堂中便有些別有用心之人,想要攪亂時局,城兒不必受此影響。母后特派金吾衛(wèi)來加強對王府的護衛(wèi),讓你安心在府中選妃納賢�!�

    豫王接旨謝恩后,表面上看毫無異議,暗中召了幾個信任的心腹府官與侍衛(wèi),在書房中密談。

    “最近兩個月,宮中與朝堂的氣氛令本王想起一句老話——”豫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事出反常必有妖�!�

    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華翎點頭道:“卑職與王爺精練的五百侍衛(wèi),足以護衛(wèi)全府,根本不需要金吾衛(wèi)。眼下情形詭異,卑職也不怕掉腦袋了,說句大不敬的話——這門外重重圍著的,究竟是保護,還是軟禁?”

    豫王沒有斥責他,轉(zhuǎn)而問王府右長史:“宗先生怎么看?”

    宗長史是個五旬白面書生,原本是靖北軍中的文書官,職位不高卻頗得豫王信重,后調(diào)至王府擔任長史。他拈須沉吟片刻,道:“下官這里有三怪,王爺姑且一聽——

    “宮中有流言傳出,說圣上龍體堪憂,有意召回太子,但內(nèi)閣稱并未收到這份詔令,此為一怪。

    “太后自稱后宮不涉政,近來卻屢屢召見朝廷重臣,此為二怪。

    “衛(wèi)家兩年萎靡不振,如今又開始熱衷談論政事,如司晨之牡雞,唯恐人不聞其聲嘹亮,此為三怪。”

    豫王知道以他的府臣身份,不好把話說得太明白,故而點到為止,但話中之深意也已明確地傳達了出來——

    第一,皇帝倘若真想召回太子,旨意不能通達而下,說明已失去對局勢的掌控。

    第二,太后插手朝政,開始掌控局勢。結合上言,太子無法召回,或許與她有關。

    第三,衛(wèi)家最大的依仗除了太后,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二皇子。因為太子若是回不來,二皇子就是唯一的儲君人選。衛(wèi)家嗅到了某種令其亢奮的氣息,故而野心蠢動。

    豫王挑眉,慢慢笑起來:“母后也真是的,我這么大個人了,她還不放心地護著;二皇子年未總角,倒舍得放他在風口浪尖�!�

    華翎還沒回過味兒來,以為豫王抱怨太后溺愛,宗長史卻聽出了話中之意,面色微變。

    豫王注視宗長史,問:“宗先生以為如何?”

    宗長史仿佛陷入極大的內(nèi)心矛盾,思來想去,沁出一額頭的細汗,最后咬牙拱手:“身為臣僚,理應竭力輔佐主公。不知王爺想定了沒有,還是說……只是出言試探而已?”

    豫王收斂了笑意,微微皺眉:“說實話,我有些猶豫不決。我能感覺到,這是個極好的機會——也許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把握自己命運的機會,但是……”

    華翎腦子里又過了個彎,這才意識到兩人在說什么,登時渾身毛孔都炸開了。

    驚疑不定的情緒只在他心底轉(zhuǎn)了一下,就被建功立業(yè)的渴求壓了下去,華翎抱拳道:“王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怎么說?”豫王望向他。

    華翎道:“我是個粗人,說話沒有宗長史講究,但句句發(fā)自肺腑,王爺聽完以后,若是要砍我腦袋,我也認了!”

    豫王哂道:“說吧,你也是我的舊部,又是韓奔的表弟,我還能砍你腦袋不成?”

    華翎豁出去了,斗膽道:“天底下哪有三歲奶娃娃坐龍椅的道理?這不明擺著還得有人攝政嗎?這攝政之人若是王爺,卑職無話可說,若是別個人,卑職一萬個不服氣!”

    豫王似笑非笑:“既是攝政,為何你還‘無話可說’?”

    華翎沉著臉:“攝政,也是給不懂人事的奶娃娃站班。待他長大后,未必會感謝王爺,搞不好還會覺得權力難收呢!自古以來的攝政王,哪怕再鞠躬盡瘁,幾個能得信賴,幾個能有善終?”

    宗長史想在桌下踢他一腳。轉(zhuǎn)念又想:自己難道就沒這想法?只是華統(tǒng)領心直口快,說出來了而已。

    豫王陷入沉默。良久后,他問:“怎么,你們都覺得我抱有這種心思?”

    華翎說:“依卑職看,若皇爺在位,王爺未必會去爭搶、去往穩(wěn)定的局勢里投一塊大石。但如今情況有變……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王爺!”

    豫王淡淡道:“你們都忘了太子?他才是最合乎禮制的繼任者。”

    華翎一怔,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宗長史開口道:“太子已被出排擠出京,是朝堂政局的邊緣人。他若能進一步,或許還有機會,若是退一步,將會徹底落在山崖之外。到那時,再高的山峰,都與他無關了。”

    豫王神色沉靜如山岳,又帶著鋒銳而凜冽的戰(zhàn)意,像是下一刻就會提槊而起,但你再多看幾眼,他依然蓄勢般坐在那里。

    從前每次大戰(zhàn)之前,他都是這副神情,叫在場二人也有些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了。

    許久后,豫王沉聲說:“昨夜我悄悄離府,想暗中打探京城局勢,無意間看見內(nèi)閣楊亭與禮部尚書嚴興,在一處茶館雅室中私下微服會面。我有些好奇,這兩人偷偷摸摸做什么?于是竊聽了他們的對話——”

    華翎與宗長史等待他說出楊、嚴二人密談的內(nèi)容,不料豫王忽然抿緊嘴角,不吭聲了。

    “……你們先退下吧,我再考慮考慮�!痹ネ跽f。

    華翎與宗長史心里有再多疑問,也只能依言告退。

    書房里恢復了寂靜。

    豫王聽見幽暗中自己的呼吸聲,又深又長,像猛獸沉睡時的鼻息。

    ——要不要喚醒這頭猛獸,在這個亂中易取的時刻?

    豫王又靜坐了一會兒,驀地起身推開書柜暗門,進入一間密室。

    密室很小,壁上掛著一些武器,架子上披著幾套盔甲,都是他曾使用過的舊物,但都擦拭得很干凈。只是劃痕歷歷,把耳朵貼上去聽,似乎還能聽見戰(zhàn)場上金戈交鳴的余音。

    他拉開柜門,里面放著兩個頭盔,一個鑲嵌著黃金六甲神,是皇帝戎裝;另一個是銀質(zhì)鳳翅盔,一軍主帥所戴。

    十三年過去,光陰仿佛給這兩頂頭盔染上了洗不去的霜塵,但豫王始終記得它們剛剛打制出來的模樣。

    他端詳著頭盔上熟悉的破損處,用指節(jié)敲了敲鑲金的那一頂,低聲問它:“二哥,你還行不行?”

    金盔沒有回應。

    豫王又問:“楊亭與嚴興,拿到了你真正的遺詔。但我不知你在遺詔中是怎么說的,是不是叮囑了你的兒子,繼任后也仍要把我拘禁在這籠子里?”

    金盔沒有回應。

    “我若是幫了你兒子,搞不好是在害自己。

    “你他娘的一輩子胸有城府,一輩子防人至深,到這個關鍵時候,還要給我出難題!

    “對,我罵娘了,即使我們擁有同一個娘。但她未必靠得住,對你對我而言,都是如此。

    “前幾日,我深夜?jié)撊脒^一次養(yǎng)心殿,戒備森嚴,很不容易,況且輕功并非我所擅長。

    “我等了快半個時辰,你都沒有醒,是想叫我自己拿主意?

    “那你可別后悔——”

    豫王深吸口氣,關上柜門,轉(zhuǎn)身走出密室。

    離開書房后,他換上一身夜行衣,正要尋個偏僻角落越墻出府。華翎匆匆找過來,附耳稟道:“太子回京了!”

    “什么?”豫王很有些意外,但再一想,一個月前沈柒率錦衣衛(wèi)悄悄離京,或許就是奉命去接太子。

    ……看來我這皇兄,暗中也防了母后好幾手啊。他心里感嘆,又問:“被錦衣衛(wèi)接回來的?”

    “隨行的只有沈柒。兩人一騎,渾身是傷,像是吃了不少苦頭。在城門險些被衛(wèi)兵當做冒牌貨拿下。”

    豫王急問:“只有沈柒一人?蘇晏呢?”

    “不見蘇大人的身影。也許仍在南京?”

    豫王搖頭:“不可能。依他那母雞護雛的性子,怎么放心讓太子獨自回京,許是路上遇到危險,掉了隊……這兩個王八羔子混賬東西,只顧自己趕回來,把清河丟在半路上?我非揍死他們不可!人在哪里?過去看看!”

    -

    夜幕初降,蘇晏遠遠望見了京城巍峨的城門,被兩排熊熊燃燒的大火盆照亮。

    荊紅追摟緊了他的腰身,邊施展輕功,邊說:“守軍正在關城門,我們翻墻進去,省得還要驗明正身,麻煩�!�

    兩人繞著墻根找到個偏僻角落,趁著夜色翻越城墻。

    因為荊紅追輕功超凡,即使帶著一個人翻墻,也沒有驚動守軍。

    落地后,兩人沿著外城墻旁邊的街道疾行,忽然聽見前方一陣喧嘩,似乎是幾個人起了爭執(zhí)。

    兩人正想避開,一個人影在打斗中被擊飛過來,撞向他們。

    荊紅追不想橫生枝節(jié),護著蘇晏縱身躍起,正要離開,蘇晏眼尖地從火光中看見那人身上的飛魚服,一把抓住了荊紅追的手臂,失聲道:“那好像是沈柒!”

    荊紅追停在屋脊上定睛一看,嗤道:“狗咬狗,一嘴毛�!�

    蘇晏看清下方情形后,疑惑道:“那個穿黑衣的是豫王吧,怎么在城門口和七郎、小爺打起來了?哎呀,他們還傷著呢!快,阿追,我們下去勸架!”

    第300章

    誰先掐架誰是

    荊紅追半點也不想下去勸架,但蘇晏已經(jīng)用手勾著屋檐的斗拱,一點點往下溜了。

    他只好腳下隨意地踢出一塊飛瓦,同時彎腰撈住蘇大人,帶著對方安全落地。

    這塊被踢出去的瓦片滴溜溜打著轉(zhuǎn),飛到豫王與太子之間,猛然炸成一蓬粉末,沖擊力將拳來腳往的兩人向后掀開。

    太子踉踉蹌蹌后退了七八丈,一屁股墩在地上;豫王只后退了幾步,站是站穩(wěn)了,但因離得不夠遠,被青瓦粉末撲了些在頭臉,像剛從面粉磨坊出來。

    眾所周知,蘇老爺天性憐弱。

    而此刻場中眾人,看起來最狼狽、最需要關懷的就是一身傷痕與血跡,還被豫王的拳風擊飛出去的沈柒了。

    于是蘇晏毫不猶豫地撲到沈柒身邊扶起他,關切道:“七郎,你沒事吧?傷得重不重?”

    沈柒見焚心牽掛的人陡然出現(xiàn)在面前,猶如做夢似的,微怔后回神,將蘇晏緊緊抱住。

    蘇晏輕撫他后背,安慰道:“放心,我沒事,一根頭發(fā)也沒少地回來了……”

    荊紅追冷眼看相擁的兩人,心里暗罵:不要臉的狗千戶,又賣慘!

    同時難掩酸澀:好個‘習慣成自然’,如今已公然摟摟抱抱,遮羞布也不要了。

    太子拍著屁股上的灰爬起來,正要開罵,近前之后見是蘇晏,兩眼發(fā)亮地沖過來,把他從沈柒懷里往外拔:“清河!清河你是怎么甩掉追兵的?哎你沒事就好,小爺這一路可焦心了,不吃不睡拼命趕路,就為了早點回京,派兵去救你……”

    沈柒知道太子故意咋咋乎乎,就是為了打斷他與蘇晏互訴衷腸的氣氛,好吸引蘇晏的注意力。

    他登時沉下了臉,把這三日來與太子同舟共濟培養(yǎng)出的一點稀薄的患難情,轉(zhuǎn)眼都拋去了腦后,一邊刁住太子的手腕往外甩,一邊語氣涼薄地道:“太子殿下此言未免有些夸張,焦不焦心臣不知,但一路上該吃該睡的也沒見你落下�!�

    太子漲紅了臉:“我那是食不知味硬往嘴里塞,為了補充體力!否則沒到京城就先餓倒了怎么辦?總比你這一路上瘋狗樣見人就咬理智得多!”

    豫王抖干凈頭發(fā)上的粉末,大步走過來:“果然你們兩個還是為了自己逃命,把清河甩在半路。看來不止打得不冤,還打得不夠!”

    又轉(zhuǎn)頭審視荊紅追,嘲謔道:“喲,這不是臨花閣的小紅姑娘么?一別近兩年,哪里學來這身裊娜功夫,令人刮目相看。不如找個時間切磋切磋,誰也別留手�!�

    荊紅追一臉冷漠:“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都立好了遺囑過來,隨時奉陪�!�

    蘇晏一個頭四個大,對豫王道:“是阿追救了我,王爺留點口德!”

    對阿追道:“不是說練武重在養(yǎng)氣?你再多養(yǎng)養(yǎng),不然就算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對沈柒道:“既然同生共死過,就是伙伴,伙伴之間不要互相拆臺�!�

    對太子道:“你還有空打架,不快去見你爹?把我也帶上!”

    太子頓時委屈:“——合著你現(xiàn)在最關心的是我爹?”

    蘇晏:“不然呢?難道是活蹦亂跳的你們幾個?別鬧啦,輕重緩急分一分,誰再故意挑釁,回頭我在朝會上參他一本……哦,這個跟阿追無關,他是扣月例銀子�!�

    眾人均無言以對。

    正在悲憤的短暫沉默間,一隊披堅執(zhí)銳、舉著火把的羽林衛(wèi)飚馳而來,為首那人沖他們喊:“據(jù)悉有賊人冒充太子,是哪個大膽狂徒,抓起來!”

    太子一腔怒火頓時掉了個頭,朝送上門來的靶子瘋狂噴射:“連小爺都認不出,瞎了你們拿火把都照不亮的狗眼!據(jù)什么悉?城門守軍都能分辨錦衣衛(wèi)腰牌的真?zhèn)�,你們倒好,哪里道聽途說的沒根絆兒話,就興沖沖趕來抓賊,抓個屁!”

    羽林衛(wèi)首領被他劈頭蓋臉罵得一時噎住。旁邊一個羽林衛(wèi)小聲說:“這么兇,是小爺沒差了……”

    首領狠狠瞪了手下一眼,又轉(zhuǎn)頭毫不客氣地說道:“即便是太子殿下,未奉圣上詔命擅自回京,也是大罪!請殿下隨我等去都督府,等候皇爺發(fā)落。”

    太子握拳按捺住情緒,凜然道:“父皇召孤回京的詔書早已下達。更派北鎮(zhèn)撫司沈柒率錦衣衛(wèi)去南京,傳達口諭。孤奉召回京,何罪之有?”

    羽林衛(wèi)首領反問:“口說無憑,詔書何在?倘無詔書為證,那就難說沈柒是不是假傳圣諭了!”

    這下不禁太子怒容滿面,連沈柒的眼神也變得幽深冷厲,盯著那人打量,像一把無形的剝皮小刀。

    太子見他態(tài)度咄咄、毫無臣禮,忽然意識到,這羽林衛(wèi)首領恐怕已不是父皇的人。

    宮中還有誰,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為了阻止他回京入朝不擇手段?又有誰能順理成章地,將天子親軍控制在手上?

    太子心中憤怒至極,也悲涼至極——再怎么瞧他不順眼,畢竟是親祖孫,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道理連老百姓都知道,太后何以絕情至此,一點血脈親緣都不顧!

    情緒激蕩之下,太子伸手摸向腰側(cè)的佩劍。

    蘇晏忽然上前幾步,擋在太子身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密封的盒子,鄭重捧在手上,揚聲道:“誰說沒有皇爺?shù)脑t書?詔書在此——”

    出乎意料似的,驚愕之色在羽林衛(wèi)首領的面上閃了閃。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命手下上前去取詔書。

    蘇晏又將盒子塞回懷中,振振有詞:“天子詔書何等尊貴,豈容爾等仆衛(wèi)輕易觸碰!”

    羽林衛(wèi)首領問:“不當場驗看,如何知道真假?”

    給你們看?那不是肉包子打狗?蘇晏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很簡單,等天亮后召集百官上朝,當著太后與諸位重臣的面,開盒驗看詔書,不就一清二楚了?再說,屆時司禮監(jiān)的藍太監(jiān)也在,詔書筆跡是否出自他手,一問便知�!�

    羽林衛(wèi)首領不意他年紀輕輕如此難纏,厲聲喝道:“你這書生什么身份,朝堂政事有你說話的份?我看你們?nèi)齻打扮得古古怪怪,莫不是真空教余孽?來人,拿下他們好好審訊一番!”

    這茬找的,也不算全無根據(jù)。畢竟在場除了沈柒身穿飛魚服、太子衣冠尚算齊整之外,剩下三個人的裝束都難登大雅之堂——

    蘇晏在漕船上換下了太子的鎧甲和斗篷,未免引人注目,只作尋常儒生打扮。

    荊紅追穿著最簡陋的灰麻布衣,看打扮像鄉(xiāng)野村夫,看氣勢,更像以武犯禁后喬裝成鄉(xiāng)野村夫的江湖人士。

    豫王更別提了,一身黑色夜行衣,是飛賊與采花大盜的標準行頭。別說這羽林衛(wèi)首領沒認出他的身份,就連蘇晏之前在屋頂上,也是靠著熟悉的身形和嗓音,才認出來的。

    眼前的架勢,對方是明擺著要咬死太子未得詔命擅自回京,不許他上朝入宮,搞不好還想扣他一個勾結邪教與江湖勢力的帽子,在驚動更多人之前,將他控制住。

    一隊羽林衛(wèi)氣勢洶洶撲上來拿人。不過,有荊紅追在,根本不會讓他們靠近蘇晏三丈之內(nèi),當即掠至前方,擒賊先擒王,直接扣住了馬背上首領的要害,逼迫他叫停。

    這下羽林衛(wèi)們不敢擅動,兩邊僵持住了。

    蘇晏對豫王低聲道:“可否借王府一夜?只要拖到天亮,我與太子去見閣臣與各部尚書,再召集百官前往奉天門,當眾宣讀詔書就行�!�

    豫王側(cè)過頭來看蘇晏,目光深邃,喜慍難辨:“清河這是鐵了心,要送太子上位?”

    蘇晏一怔后,神情含怒:“上位?上什么位!皇爺尚且年富力強,此后還有百年光景。誰敢懷不正之心,我蘇清河第一個饒不了他!”

    豫王看著他,眼中說不出是苦澀還是悲憫,長嘆了口氣,道:“既如此……便如此罷!”

    蘇晏聽豫王這聲感慨得古怪,就像心底有些隱秘的渴求與非望,因著他的堅決態(tài)度而不得不割舍;又像十分難下決斷的矛盾,被他一句話快刀斬亂麻地理清了似的。

    在這剎那間,某根心弦因為突來的觸動而撥出一聲微響,蘇晏下意識地握住了豫王的手腕,輕聲道:“王爺……”

    豫王沒有借機去握他的手,只是促狹般說道:“你喚一聲‘槿城’,我請你們今夜去府上作客�!�

    蘇晏怔怔地看對方。

    “王爺曾以‘同袍’謂我。既是袍澤,自當偕作、偕行,”曾經(jīng)萬難說出口的名字,眼下在胸口忽然跳得輕快,他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說,“——那就拜托槿城了。”

    豫王哈哈大笑,曲指在唇間打了個悠長的唿哨。

    周圍房舍后、暗巷中涌出許多騎兵。為首的正是王府親衛(wèi)統(tǒng)領華翎,將幾匹戰(zhàn)馬牽至場中。

    豫王示意眾人翻身上馬,然后并指為劍,輕蔑地指向被荊紅追扣住的羽林衛(wèi)首領:“去回復你主子——人,我朱槿城帶走了,非得跟我搶,就讓金吾衛(wèi)踏平我的王府,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能耐!”

    羽林衛(wèi)首領面色煞白,訥訥道:“上命不敢違,王爺見諒……好漢,松個手,放我回去復命。”

    蘇晏拉著一身血跡的沈柒上馬后,招呼一聲:“阿追�!�

    荊紅追方才松了鉗制,但沒有立刻撤離,等蘇晏一行人連同王府侍衛(wèi)全都離開后,他才跳下羽林衛(wèi)首領的馬背,頭也不回地走了。

    背對著劍拔弩張的羽林衛(wèi),荊紅追泰然自若地走向長街盡頭,像暮歸的農(nóng)人走在田埂上。

    身后無數(shù)箭頭指向他的背影,卻無人敢發(fā)出第一箭,仿佛這一箭射出,便會引動頭頂夜空翻墜——竟是被一種道法自然的氣勢給硬生生壓制住了心境。

    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羽林衛(wèi)首領方才吐了口長氣,悻悻然下令:“走!回宮復命!”

    -

    豫王府。

    在蘇晏的極力勸說下,沈柒與朱賀霖先由仆役服侍著去清洗,分別讓醫(yī)官診治后上藥。

    朱賀霖傷勢輕微,只是疲勞過度,有些脫力。

    沈柒比他傷勢重得多,但好在都是皮肉傷,筋骨無礙,止血包扎后防止傷口感染,休養(yǎng)些日子便能好。

    更衣收拾停當后,五個人往花廳一坐,邊吃著婢女送上的茶點,邊商量對策。

    ——當然,所謂“商量”,免不了夾槍帶棒。但這支“同袍”小隊既然是由蘇晏摁頭組成的,哪個人言語與態(tài)度過于出格,就會遭到蘇大人毫不留情地炮轟。

    誰先掐架誰是狗,吃的教訓多了,于是現(xiàn)場氣氛也漸緩和,甚至在彼此意會的言簡意賅中,達成了某種詭異的和諧。

    太子:“我要進宮,現(xiàn)在就要�!�

    豫王:“宮門下鑰了,現(xiàn)在闖宮,想吃箭?”

    太子:“天子親衛(wèi)都被太后占用了,父皇還能好?”

    沈柒:“據(jù)說不好。但情報斷了,目前情況不明�!�

    蘇晏目視豫王:“能不能想個法子,單獨面圣?”

    豫王:“要我想法子?我倒是夜半溜進去過一次,難。還沒說上話�!�

    蘇晏又目視荊紅追:“阿追?”

    荊紅追:“無甚難度。但我跟皇帝沒話說�!�

    太子瞪荊紅追:“你也配!”

    “犯規(guī)!”蘇晏給太子腦門上貼了張用茶水沾濕的小紙條。

    太子耷拉著耳朵,更換口吻:“你就探個情況,沒叫你去說。”

    孺子可教,蘇晏點點頭,手上又撕了幾張新紙條備用。

    荊紅追回答太子:“可以�!�

    沈柒問蘇晏:“明日你要聯(lián)合內(nèi)閣召集群臣?”

    蘇晏:“太子必須光明正大回朝�!�

    沈柒:“內(nèi)閣未必可靠。”

    豫王:“楊亭可靠。還有禮部尚書嚴興……”

    蘇晏把頭湊過去,聽豫王嘰里咕嚕說完,一拍桌面:“我就說嘛!皇爺籌謀周全,怎么可能重病,說不定又在演戲�;薁敽弥�!再說,我記得史書上——”

    他突然閉了嘴。

    史書上銘宣宗如何?是本朝執(zhí)政最長,還是早早就退了位?他腦中一片茫然。

    對于這段歷史,他記得國家內(nèi)外形勢、記得影響重大的國策、記得論壇上網(wǎng)友們的經(jīng)典戰(zhàn)例分析,甚至想起了銘武宗朱賀霖英年早逝的原因——唯獨就是想不起朱槿隚原本的結局。

    當他剛剛穿越到這個世界,面對皇爺時,腦中浮現(xiàn)出文物肖像畫,浮現(xiàn)出史書上的評價,卻始終沒有浮現(xiàn)出對方的結局,仿佛記憶拼圖上的一個角落被迷霧籠罩,自己卻無知無覺。

    就連小爺“十八歲艱難繼位,二十三歲亡于余毒”的歷史經(jīng)歷,也在幾個月前的記憶閃念中找回,卻偏偏睜眼瞎似的,完全不去想“新君年少繼位,那么前一任皇帝呢”?

    一葉障目。

    視而不見。

    為什么?蘇晏迷茫自問。

    然后,他聽見心底一絲輕微的聲音響起:因為你早已知道這個結局。因為你知道自己改變不了這個結局。所以你選擇了遺忘。

    蘇晏緩緩搖頭:我是真的毫無印象。

    心底的聲音又問:那你還記得,前世自己翻閱史書,看著他的畫像與生平簡介時,是什么樣的心情?

    蘇晏:我……想穿越五百年光陰,摸一摸他批閱奏本時,垂在紙頁上的織金龍袍的袖子。

    心底的聲音像得到了滿足的答案,不再響起。

    蘇晏眼中突然涌出了淚水——

    原來,仰慕之心動得那么早。原來,遺忘是為了開始一個全新的結局。

    “我的皇爺,”蘇晏哽咽地呢喃,“他會長命百歲,青史留名……”

    朱賀霖心中悲欣交集,伸手過去,緊緊覆住了他的手背:“父皇肯定會長命百歲的,我就算當一輩子太子也沒關系�!�

    豫王與沈柒五味雜陳地對視了一眼。

    豫王傾身過去,低聲問:“情報可靠?”

    沈柒微微頷首:“病危�!�

    豫王深吸口氣,轉(zhuǎn)頭對荊紅追說:“今夜就潛入養(yǎng)心殿,我領你去�!�

    荊紅追道:“大人同意,我就去。”

    太子:“也帶上我!”

    大難當頭,不是迷亂于私情的時候,蘇晏用袖子抹干凈臉,恢復了冷靜:“小爺不能去,萬一被發(fā)現(xiàn),說你逼宮,百口莫辯。今夜我與小爺去見楊閣老與嚴尚書�!�

    沈柒最后拍板:“那就老辦法,兵分幾路……”

    -

    慈寧宮。

    “我的好兒子!白疼了他三十年,到頭來聯(lián)合外人一同對付我!早知如此,就該把他的五百親衛(wèi)也剪除了,用鐵鏈鎖在房中,叫他半步出不了門!”太后聽著羽林衛(wèi)首領的稟報,心情震蕩之下,失手拗斷了一根精心保養(yǎng)的長指甲。

    瓊姑心痛不已,忙給她修剪尖刺、包扎傷口。

    太后暫時揮退了羽林衛(wèi)首領,坐在榻上平復情緒,思考對策。片刻后,她皺眉道:“不行,我要先下手為強�!�

    “太后打算怎么做?”瓊姑邊給她的手指纏紗布,邊小聲問。

    “明日開早朝,令百官集中奉天門。由我親自出面,宣布皇帝病重昏迷,請出皇帝昏迷前立下的遺詔,當眾宣讀——改立朱賀昭為太子。若朕有不虞,太子昭繼位!”

    瓊姑覺得自己按理該吃驚的,因為這份遺詔分明是太后親手炮制的偽詔。但又無從吃驚起,因為早就料想到,太后必然會一步一步走上這條無法回頭的奪權路。

    太后接著道:“之前我收到密報,傳詔使者遭逢船難,詔書早已失蹤。今夜這突然冒出的蘇十二,竟自稱召太子回京的詔書在他手上,又不肯出示,其中定有蹊蹺。只恨城兒死活護著他,硬要捉拿怕是會鬧出大陣仗,反而節(jié)外生枝。

    “無論蘇十二手中的詔書是真是假,總歸只是個召回令,有什么用?我這份遺詔,直接廢舊立新,讓昭兒繼位,這才是釜底抽薪!他與章氏子叫得再大聲,沒有詔書與玉璽,又能奈何?

    “明日朝會上,讓羽林衛(wèi)、金吾衛(wèi)待命,宣讀詔書后,給我直接拿下不奉遺詔、忤逆犯上的廢太子,按律處置!”

    瓊姑深深低頭:“皇爺圣明,太后圣明�!�

    第301章

    憑他是朕兒子

    “你分神了�!�

    荊紅追藏身在斗拱的陰影間,等待了幾息,仍未見豫王的后續(xù)動作,便側(cè)頭瞥了他一眼,冷然出聲提醒。

    豫王回過神,伸手指了個方向:“那座宮院,最高的主殿就是養(yǎng)心殿�!�

    荊紅追如青眼般飄去,轉(zhuǎn)眼隱沒于夜色。

    豫王同時施展輕功,身形不如對方輕忽,但也勉強跟上了。

    他想到了方才在王府中,與太子的對話——

    太子為了摘掉貼在腦門上的三張小紙條,不得已向他道謝,雖說帶著三分不情愿三分扭捏,到底還是有四分感激之意:“那個,四王叔……這次多虧你出手幫忙,要不然事情也沒這么順利……”

    豫王聽得牙酸,抬手制止了他:“別扯這些虛的,我也不能白幫你,有一個條件,答不答應你看著辦罷�!�

    太子頓時警惕起來,眼角余光瞟向旁邊的蘇晏:“什么條件?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敢拿清河做交易,別怪小爺翻臉動手。到時就算把小爺貼成個千層糕都沒用�!�

    豫王哂笑:“這你就想岔了,本王是想用自己做交易。”

    太子驚而轉(zhuǎn)怒:“放狗屁!誰要你!”

    豫王朝他遞了個“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的眼神,不緊不慢地道:“交易的是我今后的自由。你若上位,放我出京回封地,我當再北御蠻夷,為國鎮(zhèn)邊�!�

    太子怔住,思索良久,皺起眉:“其實我也知道,倘若四王叔真有什么想法,如今是最佳時機,可你還是選擇了幫我……不過,關鍵不在我如何想,而是父皇。我不能推翻父皇的決策,現(xiàn)在不能,將來也不能,否則就是有違孝義�!�

    豫王臉色沉了下來,隱隱有股兵戎肅殺之氣,毫不客氣地說:“如若后半輩子仍圈禁在京城,上位的是你還是二皇子,對我而言有何區(qū)別?二皇子上位,母后必定攝政,指不定她還心疼我,同意放回我封地去�!�

    太子也知道,這時最好先答應下來,盡最大力爭取豫王這個強力臂助,回頭等局勢穩(wěn)定,再想法子抵賴掉。

    但他畢竟骨子里是個赤誠的人,又有著少年人特有的、未經(jīng)人生困厄磋磨過的正氣,這種過河拆橋的事想歸想,卻沒有足夠的厚臉皮做出來,只得把眉頭皺得更緊。

    蘇晏看著兩人的臉色,知道豫王是動真格的了——自由是他的底線,皇爺踩了線,但能鎮(zhèn)得住,他出于種種考量,拗不過只得忍下。太子若是再踩上去,未必鎮(zhèn)得住,陳年積怨遲早要爆發(fā)。

    可太子考慮的也沒錯,身為人子與儲君,如何能輕易對父皇的決策改弦更張,更何況這個決策的確是為了江山社稷的穩(wěn)定而消弭隱患,兩害相權后,犧牲了豫王的自由與抱負。

    站在兩人各自的立場上看,誰都沒有做錯。

    世界其實本就如此,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蘇晏為難地嘆了口氣,覺得到了這一步,有些話哪怕對不住皇爺,也非說不可了。

    他干咳一聲,吸引了在場四人的注意后,斟酌著說道:“其實……也不全是皇爺?shù)臎Q策。有些事兒吧,雖然有思慮有預謀,就像個火藥筒子,但如果沒有引線與明火,也許永遠炸不起來。”

    豫王敏銳地追問:“清河此話何意,是指這個決策背后的敲定者并非我皇兄?”

    蘇晏期期艾艾地說出了自己當時躲在御案的桌幔底下,所聽見的太后與皇帝的對話:

    “——你是替我擔了這份埋怨,母后心里清楚。”

    “當年大同險些兵變,我唯恐城兒被軍心挾持,干出糊涂事,也擔憂你疑心他、防備乃至制裁他,這才裝病,讓你召他回來侍疾的�!�

    “朕還記得母后當時說的那句話。記了十幾年�!�

    “是,我說過——我不要一個死了的名垂青史的親王將軍,只要一個活著的兒子。

    書房內(nèi)陷入一片沉默,豫王面色鐵青,有些難以置信:“真是……我母后的意思?是她要留我在膝下盡孝,卻把一切責任都推到皇兄頭上!

    “我曾經(jīng)幾次拜托母后向皇兄求情,母后卻說‘隚兒是我兒子,卻也是所有人的君主,往大里說,君命難違,往小里說,夫死從子。母親心疼你,但也無可奈何。’

    “她……怎能如此對待自己的親兒子!”

    豫王握拳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蘇晏知道他此刻心里難受極了,也知道這事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皇爺放心不下他手里的兵權,但若非太后如此強烈的態(tài)度,皇爺最后會做何決定,誰也不知道。

    太子也受了些打擊,并不是因為太后玩弄的手段,而是因為她竟能以母愛為枷鎖,牢牢綁住了兩個兒子幾十年。在早失母愛而渴慕母愛的太子看來,這種手段自私至極,簡直堪稱齷齪。

    一股義憤直沖天靈蓋,太子咬牙道:“我放四王叔離開!”

    蘇晏心底咯噔一下,覺得小朱還是太年輕,太容易被一時的情緒影響。有些事可以試著去做,但話不能這么直接說。

    亡羊補牢,他只好接著太子的話繼續(xù)說:“但前提是,王爺不能再召集曾經(jīng)的六萬靖北軍。”

    豫王霍然望向蘇晏,眼中有悲憤與受傷之色。

    蘇晏袖手垂目,冷靜地說道:“靖北軍被打散編制,融入其他隊伍業(yè)已十三年。打個比方,就像二婚的女子肚里懷了后夫的娃。此時前夫若是要求她回來,她左右為難該如何自處?盡心待她的后夫又怎么會服氣?到時各軍將領鬧起來,王爺反成了眾矢之的,而其他被削了兵權的藩王,也會趁機跟著起哄。騎虎難下的一方便成了小爺與王爺�!�

    太子聽了,默默點頭。豫王眼中的悲憤、失望與無法接受也淡了許多。

    蘇晏接著道:“將來王爺若有機會回封地,我建議你先好好操練王府的五百侍衛(wèi),循序漸進,不急著立刻上戰(zhàn)場。久病初愈的人,尚且要清粥小菜慢慢調(diào)養(yǎng)腸胃,若是一停藥就山珍海味兇猛進補,再強壯的身體負荷不了。王爺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兩個比喻,有理有據(jù),且全是站在對方的立場上考慮,這下豫王就算再強硬,也免不了聽得入耳,在心里斟酌權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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