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欠債還錢,的確是天經地義�?蛇@明明不是他欠下的,憑什么他來還。
做爹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簡單的事兒了,爽了射一發(fā),白撿一孩子,其余什么都不用管,混得好可以吸血,廢了也能子承父債。
誰說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這不是就是嘛。
大概次數(shù)太多,有些麻木,訝異僅持續(xù)了一秒,秦一隅又恢復到自暴自棄的狀態(tài),只覺得厭倦了。他不是沒想過這事兒會再發(fā)生,只是沒想到這么快,搬來才不到兩周,還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又來了。
煩死了。
抬手摸了一把,油漆都快干了,算了算時間,怎么說也是一兩天前了。
那時候正好不在家。
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倒霉,他也懶得分辨,打算先開門拿東西處理一下,剛要低頭開鎖,卻發(fā)現(xiàn)地上有東西,只是被潑上了油漆,紅彤彤一團,差點沒看到。
是傘。
呼吸一滯。
原來是給他的那把。
他來過了。
他還從來沒見過這把傘被收得這么規(guī)整過。
絲毫忘了油漆會弄到手上的可能,秦一隅拿起了那把傘,騰的一聲撐開,轉了轉。莫名地,心中生出一絲熟悉感,秦一隅下意識將傘放在頭頂,抬頭,久久望著那一片紅。
最近他的記憶總是會忽然回到中學時代。
當時的他和現(xiàn)在一樣,經常犯困,總是找各種地方睡覺偷懶,空的自習教室、操場、天臺,體育館里的座位,他都睡過。
記憶中有一次是在天臺,那天天氣好得不像話,天空像藍水晶一樣澄透,沒有一絲云。午休時他跑去那兒寫歌,寫著寫著就躺下睡著了。
吵醒他的是雨。
半夢半醒間,雨滴到指尖,很涼。惺忪的睡眼艱難打開,朦朧間,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不是落雨的灰色天空,而是一方紅色的庇蔭。
一把陌生的、支在地上的紅傘,在風中輕微地晃動,像一朵孤獨的木棉花,剛好為他落下。
尚未完全清醒的秦一隅盯著這把罩在頭頂?shù)膫�,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身上也被人蓋了透明雨衣。
灰白的水泥地面還沒完全濕透,雨剛下不久。
會是誰呢?他起身,舉著傘尋了一圈,又下了樓梯,一無所獲。
后來他發(fā)現(xiàn),在自己的少年時代,時常會出現(xiàn)這樣古怪的事,就像靈異漫畫里的情節(jié)。
于是在心里,他為這個人起了一個外號小幽靈。
那把紅色的傘,只是小幽靈留下的第一個印記。
頗為有趣的是,他清楚地意識到,那人不希望自己的存在被發(fā)現(xiàn)。因此,在后來一次次遇到類似狀況時,秦一隅也開始裝糊涂,不去抓他的馬腳,不試圖揭開真相,當做是一種心有靈犀的貓鼠游戲。
直到這個小幽靈徹底消失。
他也從少年時代剝離,成為無趣的大人。
“潑了油漆……”秦一隅望著頭頂?shù)募t色,自言自語,“真的好像幽靈同學的傘啊。”
慢半拍地低下頭,他發(fā)現(xiàn),原來傘下還壓了張紙,只是因為被潑了油漆,大半張紙上的字都看不見了,只剩下右下角一小塊是干凈的。
是手寫的貝斯譜。
秦一隅撿起琴譜,心跳忽然變得很重,像軍鼓猛打在胸口,耳邊沒來由出現(xiàn)幻聽,不過不再是救護車的聲音,而是南乙那晚的貝斯線。
從回到這里,到目睹這一片狼藉,他都沒罵半句,也沒有一個字的抱怨�?涩F(xiàn)在,他卻不由自主地開口罵了出來:“操�!�
“這還怎么看……”
對面的門突然打開,手里提溜著垃圾袋的鄰居小哥走出來,對方也是第一次見這陣仗,在原地愣了半天。
秦一隅清了清嗓子,起身,抬了抬棒球帽的帽檐,擠出一張還算和善的笑臉,連連說了抱歉。
“一會兒我肯定弄干凈,我有經驗,沒弄您家門上吧,真是不好意思了�!�
男生有些嚇到,擺了擺手,又問:“不用報警嗎?”
“沒用的,我試過了。”秦一隅又笑了,“最多拘兩天,有時候他們還會找那種沒學上的未成年,這樣連拘留都不用,充其量口頭教育幾句。”
說得有些多了。
秦一隅再次說了不好意思,打算以此結束話題,沒想到鄰居小哥又開了口。
“前天還好好的……我下去買早點的時候,還看到一個男生站在你家門口,敲了好一會兒門。”他頓了頓,怕被誤會又解釋道,“不過應該不是他干的,他沒拿油漆�!�
是南乙。
秦一隅臉上的假笑不自覺消失了,問:“高高瘦瘦,耳朵上一溜耳釘,是吧?”
“就是他!我買完早點上來他還在,他還拿了張紙墊在墻上寫字呢�!�
小哥笑呵呵的,補了一句:“挺帥的,我就多看了兩眼。”
秦一隅瞟了他一眼,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眼吧,誰知道這小哥嚇得一激靈,又連忙補了一句:“你也挺帥的!”
倒也不是這意思。
“謝謝�!彼行┓笱�,“給你添麻煩了,我馬上收拾,回見�!�
說完,他低下頭,順手將琴譜翻了面,沒想到背面竟然還有,只不過不是譜子,是幾行力透紙背的字。
秦一隅從沒這么認真地讀過什么。
但很可惜,最后一行被油漆染到,無論他讀得多么仔細,拿多么近,都看不見了。
“操你大爺�!鼻匾挥绱蜷_手機,看了一眼時間,解鎖,找到了周淮的電話。
下午五點半。
“就是,我操你大爺!”
夢島里,帶頭打架的一個男樂迷罵這句罵得格外洪亮,周圍人群立刻一擁而上,場面差點兒兜不住。
誰知就在這時,另一個戴牌兒的工作人員從入口跑出來,氣喘吁吁大喊“能進人了”,霎時間,排在前頭的人都呼呼跑向檢票口,跟開閘泄洪似的,誰也擋不住。
“是真的要開始了!”
的確要開始了。
南乙三人此刻已經被逼到現(xiàn)場,迫不得已和調音師做最后調整,準備候場。
遲之陽和場工大吵了一架,其中一個人態(tài)度不好,兩人差點打起來,被其他人攔住。
南乙站在一旁安靜擦琴,嚴霽哄好了遲之陽,和調音師聊起來。
調音師解釋說:“設備原因,彩排的時候吉他的現(xiàn)場效果特別差,這會兒還沒調好呢,平時也就算了,今兒是要比賽的,不能糊弄,還是得重調。你們這組沒吉他,影響不大,所以調到前面開場了�!�
“放屁!哪能這么寸?”遲之陽本就沒完全壓住火,聽到這話氣血又上頭,“什么設備原因,肯定有人搞鬼了!”
調音師被他的聲音震得耳朵疼,只好撓頭,“沒辦法啊,順序已經定了,我又做不了主�!�
他遞過來一張紙,“你看,確實是把所有沒吉他的都往前調了。但全場攏共就倆,另一組是爵士樂隊,排你們后頭。別說了,你們快確定一下調音效果吧,馬上開始了,評委都在二樓坐下了�!�
別說評委,就連架子鼓都被布好了,南乙知道這事兒已成定局,不打算辯駁。
隔著一堵墻,他聽到觀眾入場的動靜,罵什么的都有,表演還沒開始就在齊聲喊話。
不過不是“安可”,是“退票”。
這里根本不像livehouse,完全就是個炸藥池,現(xiàn)在隨便投點什么到臺上,都是一點就炸,都得當炮灰。
站在后臺,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主持人的介紹。
“……海選結束后,將有20支樂隊入圍,進入Crazy
Band的正式比賽中。”
“除了臺下1600位聽眾,我們還有兩位專業(yè)評審,他們的一票等同于200票,總計2000票。和聽眾們的玫紅色手環(huán)一樣,評委投票時,天花板的燈柱將會亮起玫紅色燈光,直通舞臺……”
冗長的串詞結束后,終于輪到了開場樂隊的介紹。
聽著主持人的聲音,南乙有些靈魂出竅。
“接下來歡迎我們第一組樂隊,也是開場樂隊”
“退票!退票!退票……”
按照彩排時走過的路,三人上了舞臺,場地不大,燈光還沒開,這里黑壓壓一片,和臺下觀眾區(qū)只隔著一排圍欄。
戴上耳返前,下面的每一句抱怨、辱罵,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南乙很少戴隱形眼鏡,今天戴了,不太舒服,很干澀,他轉了轉眼睛,嘗試克服。
坦白講,他沒想過自己的第一次演出竟然會是這樣的。
但也無所謂了。
臺下一張張暴躁的臉匯成一片海洋,煩躁的熱浪幾乎要沖到他們臉上。
“這什么樂隊啊,聽都沒聽過。”
“不認識,新的小樂隊唄。退票退票!”
“別想推小樂隊糊弄我們,退票!”
“杏仁核什么時候上?”
“能不能別他媽把手機舉那么高!看演出還是看你手��!”
“開場的是誰?”
是你爹!
遲之陽燥得慌,耳返里的click跟電子木魚一樣噠噠噠敲著,越敲越煩。
站定后,他聽到了導播的聲音。
“開始,三、二、一”
黑暗中,南乙回頭,習慣性沖他歪了歪頭,這是他們每次排練時都會有的動作。
遲之陽深深吸了口氣,扭頭看了一眼右側,嚴霽正好也看了過來,臉上依舊是那種好脾氣的笑容。
他忽然就冷靜下來。
練了這么久,總不能因為傻逼們放棄吧。
活動了一下脖子,遲之陽抬起手,揚起鼓棒。
“咚”
隨著鼓槌砸下,燈光和舞臺屏幕同時亮起。
一瞬間,黑色空間、黑屏幕、壓著鼓點節(jié)奏閃動的紅色燈光,屏幕上如血一般濺開的猩紅字體,通通擠入整個昏暗空間,視覺效果極具壓迫性。
三頂紅色追光落在他們身上,身后,大屏幕上播放著嚴霽制作好的背景視頻一顆血紅色心臟隨鼓點沉重地跳動,是尚未蘇醒的野獸之心。
嚴霽穿著剪裁合身的灰色襯衫、黑西裝褲,戴銀絲眼鏡,袖口挽到小臂,領口的扣子也沒扣,露出鎖骨。他背了架黑紅配色羅蘭戰(zhàn)斧鍵盤,彈奏時會微微皺眉,少了私底下的平易近人,骨子里的逆反和倨傲隨節(jié)奏釋放,格格不入的精英氣質和搖滾氣場相沖撞,反差感極強。
遲之陽穿著淺灰色牛仔外套,脖子上戴了金色鉚釘chocker,右手戴了紅色熒光護腕。一打起鼓,他的狀態(tài)就變得很瘋,將自己完全地投入到節(jié)奏中,低著頭,一頭銀白發(fā)隨著節(jié)奏晃動,身后的小辮子被他甩到胸前,像一根細長的銀弦,在臺上閃著光。
剛開場就打得很兇,寬大的外套衣領漸漸往右邊滑去,露出里面的黑背心和半邊肩膀。
南乙站在舞臺左前方,挨著地返音箱。
他穿得最普通:黑色短袖、深色牛仔褲,踩了雙皮質短靴,頭發(fā)半扎,全身上下少有的亮色就是腰間的銀色皮帶扣,以及耳朵上扎堆的金屬耳釘,星星點點的冷色在黑暗中閃爍,被紅燈鍍上一層迷幻的光暈。
晃動的追燈,一寸一寸勾出他身形的輪廓,肩頸、細腰、長腿,握住琴頸的修長手指,手腕突出的骨峰。
在這個紅色禁區(qū),每一處細節(jié)、每個感官體驗,都被搖滾樂無限放大。
“貝斯手長這么帥是認真的嗎?好高好蘇�!�
“長得像個根音戰(zhàn)士……一看就不會彈琴�!�
“鼓手的白毛和小辮子都好酷啊�!�
“不是,這組是卡顏隊吧,誰家好鍵盤手穿正裝上臺啊。”
“嘁,最看不上靠臉混滾圈的……”
漸漸地,臺下的聲音從最初的憤怒,轉向對他們的議論,但打動還為時尚早,臺下依舊是一副死寂的黑海,沒有一絲光。
沒有一個人亮起手環(huán)。
就在這一刻,低沉的貝斯生猛闖入,南乙低頭,遷就過低的話筒,用最冷淡的語氣沉聲說出歌名。
“《獅心》�!�
臺下瞬間嘩然。
“不是吧,無序角落的那首?”
“聽著不像啊,編曲完全不一樣!”
“改成后朋了??”
“瘋了吧?比賽cover無落的歌不就等于自殺嗎?還沒吉他,無序角落沒了吉他還能聽???”
“秦一隅聽了都要發(fā)笑。”
沒等這些質疑落地,強勁的貝斯riff就壓住一切。
全場靜了三秒。
在線陣列音箱的擴音下,貝斯的低音極為明顯。沉而重的低音嗡鳴推著音浪,震蕩開來,聯(lián)合壓迫感極強的鼓、冰冷迷離的合成器,組成連擊的重拳,狂暴地砸向臺下,狠狠撞擊每一顆心臟。
前奏結束,合成器占據(jù)主位,貝斯暫止,南乙手扶話筒架,將麥克風拉高到自己唇邊,動作迅速又漫不經心。
緊接著,他終于抬起頭,第一次將看向臺下的人群,也開了口。
屏幕里的心臟炸開,濺了滿屏猩紅的歌詞,是南乙的手寫體。
[誕生于鋼筋水泥的叢林
這里用心鍛造流水線商品]
[不同的心
相同模具
切割出雷同造型]
右側的嚴霽稍稍前傾身體,低聲伴唱。
[丟掉剩余
創(chuàng)造悲劇
全天不間斷公映。]
坐在二樓的評委趙楠瞇了瞇眼,盯住臺上的年輕人,又一次低頭確認了樂隊信息。
他的確才18歲。
作為一個打造出許多支成熟樂隊的制作人,他不是沒見過好苗子,但像這么好的就太少了。
完全是驚喜。
如果說,秦一隅那樣帶有金屬感的音色和極富戲劇性的表演風格像火,夠瘋,夠玩世不恭,輕輕一點就挑起冷漠聽眾心底的能量,燒個徹底。
那南乙就是冰。
無論先前聽眾抱著多么極端的情緒,不論是躁動、煩悶、蔑視或憤懣,在他出現(xiàn)之后,都會被征服,回歸欣賞live表演最本質最原始的狀態(tài)震撼地仰望。
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緊逼
擠壓
切分
打樣]
[跳動著送入制造零件的工廠]
南乙的音色底色很冷,下巴微抬,面無表情。
臺下的聽眾仰著臉望向他�?此麖男”鄣绞直成贤蛊鸬那嘟�,看他唱歌時會露出的對稱又尖銳的犬齒,看他映著絢爛燈光卻依舊很空的瞳孔。
這人從骨子里透出一種不在乎,好像對什么都一樣,無論是開場、是臺下代表成敗的手環(huán),還是比賽本身。
因為這種舞臺魅力,很多人甚至都忽略了十分關鍵的一點:這首歌的節(jié)奏和律動全部被重寫了。
趙楠知道,這種以貝斯為主導的改動,一定也是由這個貝斯手推動并實現(xiàn)的。
原版有種強烈的“憤怒感”,那是由重型鼓點和重復的失真吉他構建出來的。而這個版本完全跳了出來,抽出骨架,填上全新的、以貝斯為主導的脈搏,更沉,更低,融入后朋的暗黑、陰郁,鼓點也沒那么急,改得更穩(wěn),而合成器的音色又更添迷幻。
但這樣天翻地覆的改變,卻沒有動搖原曲的內核。
依舊是憤怒,只是變作冰冷的、漠然的憤怒。
從火海墜入冰窟。
[攻擊
撕咬
掙扎
反抗]
南乙抬眼,紅色的光落在他淺色的瞳孔,像狼的血瞳。
這首歌,臺下的樂迷幾乎人人都聽過、都會唱。誰當初沒被舞臺上的秦一隅迷倒過?
理智上,他們本能地抗拒顛覆性的新編曲,抗拒全新的演繹,但身體是誠實的,尤其面對臺上這個神秘的貝斯手兼主唱,這張冷淡的新面孔。
人群開始躁動。從最初的排斥和憤怒,轉變到沉默的震驚,而現(xiàn)在,已經有人從那種震撼中走出來,縱身跳入這音浪。
之前黑沉沉的聽眾池,也逐漸亮起星星點點的洋紅色燈光,如同形成燎原之勢的鬼火,越來越多,越來越亮。
舞臺上,南乙一腳踩上音箱,燈光迷離,晶瑩的汗水從他的下頜角滑向側頸,手臂隨著離弦的動作甩開。而臺下,亮起手環(huán)的樂迷們跟隨節(jié)奏蹦起來,如同被他所指引的信徒,大聲地、歇斯底里地唱出了下一句。
那是曾經會被秦一隅喊著唱出來的歌詞。
[可惜我有顆過分生猛的心臟]
第12章
歡迎我嗎
對livehouse的所有人而言,開場樂隊的表現(xiàn)都是相當超出預料的,幾分鐘前還被像暴亂現(xiàn)場一樣的地方,此刻已經完全被三人的演出所控場。
臺上,兩段verse后,遲之陽加快鼓點,南乙也隨之插入一段失真貝斯點弦加sp,速度極快,現(xiàn)場情緒隨之攀升。
“鼓好炸啊!”
“臥槽這貝斯彈我前列腺上了!”
“五弦sp都這么精準,牛啊。”
“貝斯跟鼓是打起來了嗎!好兇!”
另一個評審韓江在此時也姍姍來遲,他剛掛斷了陳韞的電話,帶著任務坐了下來,還沒聽,就笑著給一旁的趙楠派了根煙。
但趙楠拒絕了,無聲地對他比了個看臺上的手勢。
韓江不是第一次和趙楠碰頭,知道他清高的臭脾氣,只能直接攤牌:“那什么,陳總他兒子剛剛找我,說開場的樂隊里面有個人跟他不對付,讓我們想辦法給刷了。”
和趙楠這樣的大制作人不一樣,韓江是歌手,還得靠誠弘娛樂的資源出唱片,不得不賣太子爺人情。
可趙楠置若罔聞,不僅沒搭理,還直接按下了眼前的投票鍵。一條鮮明醒目的燈帶直通舞臺。
韓江不知該說些什么:“楠哥……您這樣那我也沒轍,我只能把我這票壓下來,對不住了,怎么著也得跟您知會一聲�!�
二樓的利益對峙無人知曉。而臺下,那些曾打算靠玩手機打發(fā)時間、等待自己心儀樂隊的人們,已經逐步淪陷,不自覺被音樂牽著走。兇悍的貝斯,冷淡的唱腔,禁欲的臺風,雜糅出最直接最震撼的沖擊力。
[活剝偽善
生吞欲望
沒學過投降]
而南乙臉上那一點尚未盡興的倦怠,尤為勾人。
他手下的貝斯弦化作繩索,圈住了所有人的脖頸,輕而易舉掌控了感官、情緒與欲望。而他自己,卻是全場唯一一個未被調動的對象。
[野性尚未馴化]
遲之陽完全沉浸在音樂中,汗水淋漓,比排練時發(fā)揮更出色。
鼓越來越兇,暴雨般砸下來,毫無顧忌,剝下眾人的皮肉,錘開骨架,喚醒野性,于是臺下只剩下一顆顆心臟。每一顆心都要往外跳,跳出來,變成獅子的心,越來越快,越跳越猛,快要爆裂開來。
洋紅色的海洋在蔓延,如同大片大片盛放的弗洛伊德玫瑰。
所有器樂都空了一拍,這一秒的寂靜如同他們給出的一次喘息機會。
南乙重新掃弦,再次開口。
[你說:“別這么神經好嗎?”
“這里沒人歡迎瘋子�!盷
而下一句,所有人都已準備好,要用盡全身力氣唱出這首歌最具代表性的副歌歌詞,一起沖向情緒的頂峰、山巔,至高點。
比登頂?shù)目旄衼淼酶斓模峭蝗缙鋪淼暮诎怠?br />
如同失明的一瞬間。
“操?”遲之陽懵了。
聲音也斷了。音箱仿佛被瞬間凍住。
事故出現(xiàn)在無限靠近高潮的剎那。
他們幾乎都能從音樂中摸到閃電的尾巴,可就在那一刻,自上而下一池刺骨的冷水猛地澆下,黑暗像滂沱大雨,淋透了現(xiàn)場所有人。那把從冰窟中震出的火焰,被無情熄滅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和臺下觀眾一樣,趙楠也發(fā)出了相同的疑問。他第一時間看向身側的韓江,也終于和他對話,臉上是明顯的慍色,質問道:“你們搞的?”
韓江立刻否認:“這我真不知道,他只跟我說了打分的事兒!”
他起身,看向亂糟糟的一樓問:“會不會是場地出了什么岔子?”
“沒這么簡單�!壁w楠打開對講系統(tǒng)直接和場工溝通,質問他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的氣憤很快得到了回應,但很明顯,通過工作人員慌張的反饋來看,這的確不是他們做的。
在所有人都被意外澆滅熱情的時候,張子杰匆匆從后臺總閘處逃走,離開夢島之前,他給陳韞回了個電話。
做到這種程度,他不相信還能有好結果。
嘈雜的現(xiàn)場有很多聲音,有人大罵主辦方,更多人在低聲議論,之前好不容易被三人的表演調動出來的情緒又一次沉入新的谷底,甚至比之前更差。
而之前亮起大半的手環(huán),此刻也都在同一時間沒入無邊黑暗。
嚴霽皺了皺眉,不禁考慮起事故所導致的最殘酷的后果:livehouse是荷爾蒙和腎上腺素主導的地方,很多決定就在情緒上頭的那一瞬間產生,一旦這情緒斷裂,那種刺激和欲望也就隨之消失。
再來一次,還會有幾個人特意去點亮已經被熄滅的手環(huán)呢?
密不透風的黑暗里,南乙聽見耳返里導播的聲音,很慌張,很吵。
但不知怎么,他沒什么感覺。這次事故反倒像是中場休息,讓他得以思考。
剛剛的演出沒有問題,和排練時別無二致。
唯一怪異的是,他明明喚醒了所有人的心,自己那顆卻好像依舊冰封,死氣沉沉。
從站上這個舞臺,表演到上一秒,南乙始終沒能完全融入這場live之中。明明為這一天他付出了很多,等待了很久,練了很久,可卻始終隔著一層霧,感受不到徹底的投入和快樂。
甚至不如在秦一隅家中彈奏的時候,起碼那時,手心還真切地出了一層汗。
想到這個名字,南乙的太陽穴本能地跳了跳。
也是這一刻,他忽然感應到什么,眼睛有些發(fā)酸、發(fā)澀�?床坏奖M頭的黑暗里,他的視力忽然間變得極好。
他察覺到一個人的存在。
在所有晃動著的、面目模糊的黑影里,這人戴著帽子,漫不經心地兩手揣兜,目光卻很明亮。
他竟然來了,竟然在笑,南乙瞇起眼,那股缺失的興致突然間回流至身體,引得全身的皮膚都戰(zhàn)栗了一秒。空茫的瞳孔終于聚焦,如同野獸真正進入狩獵狀態(tài)。
我就知道。
你看到那張紙條,一定會來。
受內心欲望的驅使,站在立麥前的南乙,在一片混沌中輕輕招了手。
在確認他們的心處在同一頻道之后,他向前一步,朝那空茫的黑暗中伸出了自己的手,這畫面,一如他過去曾在腦中預演過的那樣。
他幻想過無數(shù)次,并且相信,自己一定會在某一天實現(xiàn)。
熙熙攘攘的浪潮中,一片利刃般的影子撞了出來,單手撐住圍欄,利落翻身,啪的一聲,抓住那只等待已久的手。
一個跨步,他邁上舞臺。陳舊的棒球帽掉下,掉落在暗影里。
他的身體是搖晃的,帶著酒氣,聲音卻帶著笑,幾乎要被淹沒在嘈雜的黑暗中,可是因為距離很近很近,南乙聽得極為清晰。
他輕聲發(fā)出和上一句歌詞對應的問句。
“歡迎我嗎?”
手握得很緊,緊到發(fā)痛。
“當然。”
兩顆心同時活過來。
面對這種狀況,遲之陽幾乎快要扔鼓棒發(fā)飆,但耳機里傳來工作人員的聲音,搶先一步壓住了他的怒火。
“不知道誰動了電控,我們現(xiàn)在排查好了,馬上就恢復了!”
“各部門準備”
話音剛落,現(xiàn)場音響系統(tǒng)率先一步恢復,發(fā)出尖銳的蜂鳴,臺下眾人都捂起了耳朵,遲之陽也一樣。
更夸張的是,雖然很黑,但他真的看見一個人上了臺,就站在南乙身邊。
是工作人員嗎?
“現(xiàn)場導播準備!調音臺準備,演出重啟”
伴隨著耳返里導播的聲音,黑暗中,貝斯的試音傳來,三輪指加sp,無形中炫了一波技術,一下子就壓制住臺下的躁動不安。
和南乙的多年默契,讓遲之陽早就練出了肌肉記憶,貝斯的律動迅速將他從震驚中拉回演出狀態(tài)。
他打起鼓,眼睛卻盯著南乙身邊那個高大的身影,困惑極了。
不是,工作人員不下場嗎?要重啟了!
即便是帶著恍然和不可置信,遲之陽依舊打出最佳配合,這已經是本能了。
而早就身經百戰(zhàn)的嚴霽,面對如此狀況百出的現(xiàn)場,竟然笑了出來。
心跳像過山車一樣,是真的很離譜……
可這比上班有意思太多了吧。
他的反應也極快,穩(wěn)定地將旋律拉回到事故之前,合上遲之陽的鼓。
“好了好了,有聲兒了!”
“我草聽一半給掐了是真難受啊�!�
“燈呢!到底行不行�。俊�
“手環(huán)不會自己亮��?還得重投一次?”
“重投會不會浪費一票啊,我不投了,還得留著給我喜歡的樂隊呢。”
“開場這樣算是廢了。”
南乙再一次開口,重復了中斷前的那句歌詞。
[你說:“別這么神經好嗎?”]
“燈光組”
燈效也緊接著恢復,只是略有延遲,紅光閃爍好幾下,忽明忽暗的幾秒里,眾人終于意識到一件事。
臺上多了一個人,攬著貝斯手的肩,優(yōu)哉游哉地歪著。
[“這里沒人歡迎瘋子�!盷
下一秒,紅色光柱從天而降,打在兩人的臉上,兩張截然不同又張力拉滿的面孔。
任誰都覺得像是做夢。
架在立麥上的話筒被侵入者摘了下來,臺下眾人如同長長的麥克風線,被他輕而易舉拽著走。只見那人一腳踩上眼前的音箱,笑得很邪。
[哈哈]
這聲笑太具有代表性。音源里的循環(huán)、一場場巡演live的表演,這一段幾乎刻在所有人的DNA里。這樣的瘋勁兒不一定人人都喜歡,但一定誰都忘不掉。
這場表演以最離奇的方式展開。
臺下有人不受控制地發(fā)出驚呼,不可置信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操!秦一隅!”
“瘋了吧�。俊�
“不是?他復出了?!”
“這聲音一聽就是他啊��!”
“誰要看他��?這人不是被除名了嗎?”
那尖銳的瘋笑冷卻下來,變得漫不經心。
他懶散地往舞臺邊緣一坐,兩條長腿晃蕩來去,盯著臺下一張張面色各異的臉。他右手拿著麥克風,左手放到耳邊,像每個傾聽樂迷歡呼的歌手那樣面帶微笑。
緊接著,他聳了聳肩。
[抱歉
我根本聽不見鬣狗的評價]
第13章
復活的心
接到秦一隅的電話,周淮人都傻了。
“海選?你問那個干嘛?”
“我就去看看�!�
“真的假的?”
“真的啊,騙你干嘛,就只是去看看�!�
秦一隅最初確實也是這么打算的。他戴著帽子和口罩,口袋里揣著那張被油漆浸透的紙,佇立在人潮最末尾,恍若隔世。
這是他第一次以聽眾的身份來到夢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