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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她松了一口氣,眼睛彎彎的,笑容像是要溢出:“太好了�!�

    沈惜凡話題一轉(zhuǎn):“何蘇葉,你今天說的方劑好像里面都有沉香這味藥,為什么?”

    “你的手串�!�

    她抬起手,笑道:“這是我在廟里請的沉香手串,說是有安神助眠的效果,反正為了治療失眠,我可是什么科學(xué)玄學(xué)都試過了�!�

    “沉香靠近了聞才會有一點點絲絲透涼的香味,時間越久越讓能人體會,越挖掘越覺得欣喜,就像人一樣�!�

    “像什么人一樣?”

    他沒回答,臉微微紅起來,可能是酒精的緣故,他說話有些大膽,倘若是平時,他絕對不會說得這么直接。

    但是其實他也沒有喝多少,還十分清醒,只是今天第一眼見到沈惜凡,他的心沒來由地跳了一下,然后看著她燦爛的笑容,和他一起作弊時的狡黠,輸?shù)粲螒驎r的無奈和調(diào)皮,唱歌時沒來由地心動,這些讓他心情無限好,就像被吹起的氣球,快樂滿滿地膨脹。

    路燈把沈惜凡周身籠在光暈之中,她白衣白裙,然后是一件長長的風(fēng)衣,她似乎很怕冷,不住地往手上呼熱氣,不老實走路,喜歡跳來跳去,任憑烏黑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動。

    何蘇葉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跟沈惜凡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心情舒暢,不管是她精明、干練的一面,還是迷糊、無奈的樣子,他都覺得有趣,越深入了解她,越覺得她難能可貴,越有驚喜。

    平安夜,果然特別煽情。

    沈惜凡猶豫半天終于說出口:“何蘇葉,我發(fā)現(xiàn)跟你在一起就特別開心�!�

    他笑起來,意料之中,他難道不知道她滴溜溜的眼睛都往哪兒轉(zhuǎn)?喜歡不經(jīng)意地瞥他,然后又若無其事地收回去,跟他說話會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也許是這段時間接觸深入,他并沒有擺出一臉的拒人千里的高冷姿態(tài),她如同愈加大膽的孩子,偷偷翻過禁區(qū)的欄桿,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沒有大礙,便情不自禁要走得再深一點。

    他居然也不排斥,甚至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想到她。有時候他下樓去買東西會想,不知道沈惜凡會不會在超市,她應(yīng)該多吃一點水果,而不是那些餅干之類的;有時候?qū)懻撐牡揭话�,會抬頭往窗外看,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兒,小區(qū)那么大,那次只注意到她向三區(qū)那邊走去;她會不會再失眠,或是折騰出別的什么病來,又跑來看�。�

    他有些驚訝,但是隨即又釋然,何必考慮那么多自己該不該把她掛在心上,既然掛著了,那就掛著吧。

    只是他不確定,這是什么樣的感情。

    對張宜凌,他有些依賴,因為她在他人生最痛苦的時候給了他安慰。這段感情看起來光鮮亮麗,實則脆弱得不堪一擊。

    很奇怪,對沈惜凡,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一種叫責(zé)任的東西。只是因為她比他小,只因為她曾經(jīng)是他的病人?

    沉香茶:將沉香木切成小片,投入水中煮沸,就成為沉香茶。

    出自《別錄》,沉香,行氣止痛,溫中止嘔,納氣平喘。

    用于胸腹脹痛。治寒凝氣滯之胸腹脹痛,常與烏藥、木香、檳榔等同用,如《衛(wèi)生家寶》中的沉香四磨湯。治脾胃虛寒之脘腹冷痛,如沉香桂附丸。用于胃寒嘔吐,治胃寒久呃,可與柿蒂、白豆蔻、紫蘇葉等同用。也可以用于虛喘癥。

    第九章

    郁金

    郁金:活血止痛、行氣解郁、清心涼血。

    早上六點沒到的時候,何蘇葉就被電話鈴吵醒了,他一接起來,那邊一個女孩子便心急火燎地喊:“劉醫(yī)生,快來搶救!18號床的病人怕是不行了!”

    他立刻愣住了,剛想告訴她打錯了,對方又是一陣道歉:“不好意思,打錯了,打錯了!”

    他啞然,笑笑,掛了電話,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干脆起來。

    冬天天亮得極晚,快六點天還是灰蒙蒙的一片,沒有星星和月亮,只有小區(qū)的路燈靜靜地亮著,舉目望去,也只有寥寥幾家亮著燈,也許是有上學(xué)的孩子需要早起。

    他坐在電腦面前一手吃著煎蛋培根三明治,一手拉著鼠標(biāo)飛快地看著李介發(fā)給他的文章,他越看心里越堵,不住地嘆氣,李介那小子越來越會偷工減料了,拿去交給老板,也不怕被剝皮。

    他順手抓起筆大段地劃掉無用的內(nèi)容,打電話給李介。

    彼時李介正在醫(yī)院值班室睡得天昏地暗,電話一響,他立刻嚇得魂飛魄散,一看是何蘇葉,便開始抱怨:“大師兄,你想嚇?biāo)牢已�,我以為病房出什么事了呢�!?br />
    “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點多了,你還在睡,待會要查房,你管床的病歷都看了嗎?”

    “啊真的好困啊,昨晚仰臥起坐了四次,到現(xiàn)在人都是懵的,查房什么的隨便了,大不了被主任臭罵一頓�!�

    “有時候我真的羨慕你這種心態(tài),死到臨頭了還這么淡定,你看看你這文章寫的什么東西?東拼西湊的一點都沒有邏輯和內(nèi)容,整一個學(xué)術(shù)裁縫,我一邊改一邊看,越看越覺得你要悲劇,你這篇文章想要糊弄你老板是絕對不行的……”

    “對��!我就是為了糊弄他的,我實在寫不出來!我已經(jīng)做好了被連人帶文章被扔到碎紙機的心理準(zhǔn)備了,師兄,我文章寫的垃圾難道我沒有一點數(shù)嗎?所以師兄你午夜兇鈴就是為了這件事?上班了再說也是可以的�。〈髱熜帜憬^對是故意的,太不厚道了,欺負我們這些可憐的住院醫(yī)生,沒天理啊這日子沒法過了……”

    何蘇葉被他演得哭笑不得:“行了吧,我給你盡量完善點,改好我發(fā)你郵箱�!�

    早上去內(nèi)科住院部,何蘇葉本不需要去查房,但是因為他給一些病人開了中藥輔助治療,需要去問問藥效,然后再對癥下藥。

    他走到內(nèi)分泌代謝科病房門口,見到幾個醫(yī)生、護士圍在一起嘀咕什么。有個醫(yī)生看見何蘇葉,招呼他:“何醫(yī)生,你說怪不怪?明明昨天還好好的人今天說不行就不行了。”

    他思索了一下:“早上六點多是你們病房急救的?”

    “可不是,甲亢病人,剛?cè)朐簝商�,今天清晨就去了。�?br />
    “甲亢心衰?”

    另一個醫(yī)生接話:“沒準(zhǔn)真是,當(dāng)時誰知道,只是入院觀察,現(xiàn)在大家都怕醫(yī)院惹官司。唉,你說咱科室最近邪門不?一個星期連著去了兩個病人,一個甲亢突眼,另一個心衰腎衰,都要元旦了,整個病房愁云籠罩,人心惶惶�!�

    一個年輕的小護士接口,沒大沒�。骸斑好沒再暴發(fā)什么非典,比起那個,這個算什么?”

    何蘇葉心里一驚,兩位資深的醫(yī)生臉色突變。護士長訓(xùn)斥小護士,口氣嚴(yán)厲:“別亂說話,該干啥干啥去!”

    有護士在病房門口喊:“主任來了!”大家立刻呼啦地散開。何蘇葉搖搖頭,徑自去值班室找李介。

    非典,好久沒有被提起的詞語,那年,全國都為之色變的疾病。這家全國百佳醫(yī)院當(dāng)然也不例外,不光是非典病人接連呼吸困難、休克,最后死亡,一些醫(yī)務(wù)人員也接連染上了這樣的疾病,倒在自己工作的地方。

    那是多么慘淡的一年,在這家醫(yī)院工作過的人都知道,每個人都曾經(jīng)那么靠近死亡,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接連倒下,他們的遺體連同所有遺物一并火化。每個人都覺得他們真實地存在過,然后又不留痕跡地消失。

    冬天的陽光總是朦朧的,像暈染在天上卻不存在一樣,怎么也照不進病房。何蘇葉仰望天空,心陡然被拉出一個缺口。

    他突然想去看看媽媽。

    學(xué)校和附屬醫(yī)院離得很近,幾乎就是隔著一條馬路。那年,學(xué)校封校,許多同學(xué)試圖從后墻爬走,后來都被逮了回來隔離,最后還給了處分。他曾經(jīng)也想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為他好久沒有回家,而且他生命中的兩個至親都在這家醫(yī)院。但是,他不是害怕這場天災(zāi),他只想知道他們在醫(yī)院里好不好,終是未遂。

    斑駁的紅墻上面,曾經(jīng)夏日生機盎然的爬山虎早沒了綠意,學(xué)校藥劑房里面?zhèn)鱽硎煜さ闹兴幬叮賵錾峡莶輩采�。老校區(qū)好久沒有被打掃過了,如今都是研究生和博士生的天下,來來去去都不見幾個人,只有那棟五層的辦公樓時常有醫(yī)學(xué)界的泰斗、專家、教授出現(xiàn),多半是表情溫和、面帶微笑。

    主干道上停著校車,每天往返新老校區(qū)。司機大叔還記得他,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他不由得尋思,有多長時間沒有去新校區(qū)看看了。

    不過他還是對老校區(qū)感情深,他在這里生活了七年之久,處處充滿回憶。

    走到辦公樓五樓,他敲門進去,恭謹(jǐn)有禮道:“楊教授,李介的論文我給他送過來了�!�

    老人笑呵呵:“何蘇葉?李介那小子怕是自己不敢拿過來,怕我把他臭罵一頓。來,先坐下再說�!彼舆^論文,翻了兩頁,“李介那小子進步不少。不對,小何,你幫他改過了?”

    何蘇葉點頭。老人摘下眼鏡仔細詢問:“真的不打算讀臨床那邊的博,一心要改去中醫(yī)內(nèi)科,做顧平的博士生?”

    他深吸一口氣:“決定了,我已經(jīng)跟顧教授談過了,大概年后就可以讀了�!�

    “也好,也好!從醫(yī)之道,如臨懸崖,如履薄冰,其中的艱辛非同道不可體會,希望你不忘初心,砥礪前行,繼承發(fā)揚祖國的傳統(tǒng)醫(yī)學(xué)�!�

    聊了一會兒,他起身要走,楊教授喊住他:“對了,小何,能不能幫我個忙?”

    何蘇葉點頭:“楊教授您說吧,我盡力而為。”

    老教授笑起來:“美國那邊大學(xué)來個教授做場講座,倒是對中醫(yī)很感興趣,我跟老顧打過招呼了,先把你借來幫幫忙,你看有時間不?”

    他笑起來:“沒問題,您把資料發(fā)我就行了,我會好好準(zhǔn)備的!”

    中午下班后,何蘇葉去花店,輾轉(zhuǎn)了幾家才買到了郁金香,搭上公交車去郊區(qū)。

    墓園是個鮮有人至的地方,但是幾乎每個人一生之中都會來幾次,而且最后的歸宿也是于此。所以,人們總是希望來的次數(shù)越少越好,畢竟,看著熟人離去是件悲傷而又無可奈何的事情。

    他久久凝視著墓碑,媽媽在對著他笑,記憶中,媽媽總是微笑著。

    “蘇葉,爸爸媽媽要去上班了,乖乖在家,不要亂跑,餓了桌上有面包和牛奶�!�

    “蘇葉,考試沒考好沒有關(guān)系,只要努力就可以了,不哭了,乖!”

    “蘇葉,媽媽知道對不起你,媽媽工作太忙了,沒有時間陪你,甚至連去家長會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可是蘇葉還是很爭氣地長大了,而且還那么優(yōu)秀,媽媽很為你驕傲�!�

    “蘇葉,你都大二了,啥時候帶個女朋友給爸爸媽媽看看?呵——看你說的,你媽媽可開明了,你不主動點兒,哪有女孩子喜歡你?”

    曾經(jīng)他們一個老師說過,培養(yǎng)一個醫(yī)護工作者要十年的時間,而這正是我們孩子成長的關(guān)鍵十年,我們與孩子在兩條平行線上共同成長,卻無法交叉。

    他心里一陣酸澀,眼圈一下子紅了,聽醫(yī)生說媽媽離去的時候仍是微笑著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我的兒子,蘇葉,你不要怪爸爸,是媽媽自己愿意去的,別怪他。”

    可是,他還是怪了他爸爸,為什么他不能暫時拋下一個醫(yī)生的身份,履行作為丈夫的私心呢?他心里有個死結(jié),時間越長越糾結(jié),如今怎么也解不開。

    他把郁金香放下,伸手去觸摸墓碑,上面一塵不染。

    他思緒綿長,一旦開始,怎么也斷不了:“媽媽,爸爸仍是一個星期來看你兩次嗎,你知道嗎?我好久沒有見他了,不知道他好不好,你知道不?”

    “媽媽,我決定去讀中醫(yī)了,雖然爸爸一心希望我讀心血管。你知道嗎?我高考的第一志愿是中醫(yī),但是被爸爸擅自改成了中西醫(yī)結(jié)合,所以我才很長時間跟他冷戰(zhàn)�!�

    “媽媽,我很喜歡中醫(yī),大概和爺爺有關(guān),小時候就喜歡看他擺弄中藥,給人看病,后來有一天他坐在搖椅上跟我說,‘蘇葉,你的名字是就是一味中藥�!菑泥l(xiāng)村赤腳醫(yī)生走進大城市的名醫(yī),他對我的期望一直是,尊道貴德,做蒼生大醫(yī)�!�

    “但是真正做到蒼生大醫(yī),太難了,我現(xiàn)在還遠不及格�!�

    午后的陽光突然頹敗下去,陣陣?yán)滹L(fēng)開始吹起,郁金香的花瓣在風(fēng)中搖曳,似乎有要下雨的跡象。

    他起身,沖著墓碑微笑:“媽媽,我先走了�!�

    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老城區(qū)的爺爺家。

    何蘇葉的爺爺是全國中醫(yī)名家,國醫(yī)大師,退休前曾任中醫(yī)藥大學(xué)的校長,后來又被調(diào)去衛(wèi)生廳任廳長,退休之后,一直過著半隱居的生活。

    何蘇葉這個名字便是由他起的。

    何蘇葉進門之后并不直接去書房,就著院子里曬著的藥材逐個兒聞起來。倒是何奶奶先看見了他:“老頭子,蘇葉來了!”

    此時何蘇葉正在對著一種藥材皺眉,何爺爺站在他身后提醒他:“是郁金,你小子學(xué)那么多都忘掉了呀?!”

    他不好意思,嘀咕:“這是川郁金?”

    何爺爺臉色一變,有些慍怒地說:“川郁金是郁金的塊根,色暗灰。這一眼就能看出的東西,你還問?我早就說現(xiàn)在中醫(yī)這個模式不行,很多臨床上的醫(yī)生,連藥材都不認識了,羞愧不?”

    他點點頭,一副乖乖被訓(xùn)的學(xué)生樣子。

    “有空跟我逛逛藥材市場,上山采采藥,多學(xué)習(xí),學(xué)中醫(yī)不能拘泥于醫(yī)院,應(yīng)該多去其他地方看看,知道嗎?”

    “知道了�!�

    何爺爺臉色緩和下來,問:“你最近工作怎么樣?”

    何蘇葉正色:“我打算轉(zhuǎn)去中醫(yī)藥學(xué)院讀博,中醫(yī)內(nèi)科,導(dǎo)師是顧平教授�!�

    何爺爺詫異:“他?他還沒退休?我覺得他啊,臨床水平就這樣,不過他做研究發(fā)文章還是可圈可點的,確實,我們傳統(tǒng)醫(yī)學(xué)很需要科學(xué)研究的支持……”

    何蘇葉靜靜地看著手中的郁金,輕輕地說:“爺爺,我今天帶了郁金香去看媽媽。”

    很長久地沉默,何爺爺站起來:“你好久沒回家了,也去看看你爸爸,雖然我是他爸,是你爺爺,但是你們爺倆的事我插不了手,雖然你爸爸有很多做錯的地方,但是……唉……我老了啊,就不想再爭論你們的對錯,逢年過節(jié)回家吃個團圓飯,我就滿足了。”

    他點頭,雖然有些遲疑:“我抽空去吧,爺爺別操心了,其實我也有錯�!�

    何奶奶在客廳喊:“老的小的,都吃飯了。蘇葉,今天有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天色稍稍地暗了下來,何爺爺抬頭看看天,手腳麻利地收藥材,還不忘指揮他:“要下雨了,快去把藥都收進來!”

    何蘇葉心下疑惑,剛才還晴空萬里怎么會下雨呢,不過他選擇相信他家老祖宗的智慧,在那個看天討生活的年代,能掐會算幾乎是那個年代中醫(yī)必須會的生存技能,而他只學(xué)了個皮毛,水平可遠不及何爺爺。

    他應(yīng)了一聲,挽起袖子,開始搬藥材。

    搬著搬著他覺得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爺爺家院落里盡是藥材,空氣中總是飄著蜜丸的香味。這間屋子的屋頂在一年當(dāng)中的固定季節(jié)有著固定的使命,遇到梅雨或者連日陰雨過后,有些容易受潮的藥材就要趕快拿出來,重新曝曬干燥。那是他最開心的時候,小孩子體重輕,大人就讓他們幾個孩子上屋頂去曬藥,他總是幻想自己是武功高強的人,享受著飛檐走壁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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