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是陳秘書長的朋友,陪市里兩位分管文化的老師來看演出的�!蹦蠲伎闯鏊你俱�,其他事一下子都說不出口了,“安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她記得曉音說他是因為家里的事才請假離開的。
夏安不吭聲,過了半晌才輕輕拍她肩頭,“沒事,你不要擔(dān)心�!�
“怎么可能不擔(dān)心?安子,你有什么事不要瞞我,有困難咱們大家一起解決。安子……”
他的手還放在她肩上,肩頭圓滑小巧的弧度只要一張開手就能握在掌心里。他微微施了些力道:“念眉,我答應(yīng)過你的事,不會食言。你要做什么就照你的意思去做,不要顧忌其他�!�
念眉眼眶都濕了,“安子,到底發(fā)生什么事?”
他不肯講,念眉只好去問海叔,長輩有長輩的一套方法,要知道什么,總是能知道的。
夜里念眉獨自坐在房間里,房里沒有開燈,只有窗外的路燈透了點余光進來。她從傍晚就一直坐在這里,都沒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這么晚了。
桌上的手機嗡嗡震個不停,她回過神來,趕緊接起電話,“喂,老師?”
“念眉,他們今天給我換了病房,套間不讓住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沒有欠費了嗎?你到底把錢給交上了沒有?”
喬鳳顏的聲音是得天獨厚的資本,除了唱腔迤邐,原本連說話都是非常好聽的,可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尖利質(zhì)問,卻讓人吃不消。
但起碼證明她精神還不錯。
念眉試著跟她解釋,“醫(yī)生說你病情穩(wěn)定,在普通病房看護也是一樣的�!�
“胡扯,這怎么能是一樣的?房間這么小,還擺兩張床,這會兒剛巧沒人住,要再有個病人住進來,衛(wèi)生間都得兩個人共用,這得有多惡心?”
念眉閉了閉眼,只能跟她實話實說了,“老師,現(xiàn)在我們手頭不寬裕,特需加護病房……已經(jīng)住不起了!”
喬鳳顏很生氣,“什么住不起,現(xiàn)在花的是你的錢嗎?喬葉那筆錢呢,追回來沒有?葉朝暉呢,阿暉呢,嗯?你們不是挺要好么,他連這點花銷都不肯給你?”
姐妹倆的難堪,被她一網(wǎng)打盡。念眉艱澀開口,“老師你先將就兩天,現(xiàn)在劇團也正是需要錢的時候,錢的事我會想辦法,”
喬鳳顏這才舒坦一點,終于問了一句,“嗯,最近劇團里還好嗎?”
“還好�!蹦蠲及褎F的近況都跟她說了,包括蘇城藝術(shù)節(jié)的演出任務(wù)和青年演員巡回演出的事。
喬鳳顏毫不猶豫,“就你跟夏安去,不要其他人。這樣的機會鳳毛麟角,就該給表現(xiàn)最好的人,把他們推成角兒!”
念眉握緊手機,“安子他爸爸……身體也出了點狀況。”
喬鳳顏頓了一下,“怎么了,不行了嗎?”
“不是,他爸爸患糖尿病已經(jīng)好多年了,現(xiàn)在引起了腎病,要定期做透析,可能還要換腎……”她難過得幾乎哽咽,沒想到從海叔那里聽來的是這樣可怕的消息。
喬鳳顏卻顯得很淡漠,“那是他們家的事,總不能想著讓劇團出錢。夏安這幾年我也算對他不薄了,前年上海昆劇團和南京的進修都是派他去的。長了本事就要懂得回報,不能一味索取。要是他不想繼續(xù)待下去,就讓他走,翅膀硬了是留不住的。不過多一分錢也不能給,要是他耽誤了演出,損失還得讓他承擔(dān)�!�
要是夏安真的提要求,或者說要走,念眉反而好受一點。可他選擇一個人強撐,還有上回那樣鄭重的承諾說他絕不會離開南苑昆劇團,態(tài)度其實已經(jīng)很明確了。
喬鳳顏是不管遠慮只顧近憂的人,跟她商量也不會有結(jié)果,只能另外想辦法。
聽說他們優(yōu)秀青年演員的展演第一站是海城,喬鳳顏似乎很高興,“上回你們送我到海城來治病,老葉也來看我,那是我最近幾年最開心的日子。你看到他了沒有?雖然這幾年也老了,但還是很有男人味。葉朝暉就長得像他,不像那個女人……”
她口中的那個女人,是葉家的正牌太太,葉朝暉的生母。
“我知道他也很高興,他也想見到我,以前礙著那個女人身體不好,兒子又反對……現(xiàn)在好了,有你跟阿暉在一起,好像什么都不成問題了。這次你們來,他也一定會再來醫(yī)院看我的,一定會的�!�
分不清她是說服別人還是安慰自己。阿暉,阿暉……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jīng)這樣親熱地稱呼情敵的兒子,儼然當自己是葉家人。
喬鳳顏說起戀人的時候總是像熱戀中的少女。念眉知道有些人是這樣,只有身體隨著歲月老去,枯槁的皮囊里永遠住著十幾二十歲的靈魂。就像老師這樣,她的生命永久地停留在年少與葉炳相戀的那一刻,再也沒有長大過。
念眉不忍戳破她那些五彩斑斕的肥皂泡,匆匆說了,就掛上電話。
反正過不了多久,就能在海城的醫(yī)院里見面了。
夏安敲門來找他,青梅竹馬長大的人,終究成了紅塵男女,稍晚一些來拜訪竟然都感到手足無措的尷尬。
“你都知道了?”他言簡意賅,眼睛直視她。
“有什么我能幫你的?”
他不答反問,“我們什么時候去海城?”
念眉愣了愣,“大概是下個月一號�!焙芸炝耍F(xiàn)在已經(jīng)是月底。
他點頭,“我稍微晚點出發(fā),演出當天跟你匯合�!�
她知道他的難處,“好的,我在海城等你�!�
他站起來要走,想了想又轉(zhuǎn)過身來,“我今天來還想告訴你,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不會離開南苑昆劇團�!�
念眉站在那里,直到他離開好久,才發(fā)覺臉上都是淚。
第23章
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
寒風(fēng)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孤影砌,弱魂飄,春絲命一條。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桃花扇-寄扇》
機場人來人往,沈念眉辦理好登機和托運手續(xù),只帶了隨身的一個小包上飛機。
她比展演的時間提前兩天出發(fā),先到海城的醫(yī)院探望住院治療的喬鳳顏,隨后再與因照顧父親而晚到的夏安匯合。這并不是她頭一回到其他城市演出,但心里的不安卻勝過初出茅廬的時候。
海城有葉朝暉在,而她知道這一趟亦無可避免地要與他有一番糾纏。
她有點心不在焉,但好在獨來獨往,也不需要敷衍任何人。登機不久,她剛找到座位坐穩(wěn),有空乘小姐笑意盈盈走過來問:“是沈念眉小姐嗎?”
“對,我是�!�
“您好,您本次旅程的座位已經(jīng)被升到頭等艙了,請跟我來就坐吧!有沒有隨身的行李需要我?guī)湍�?�?br />
念眉并沒有多想,搖了搖頭站起來就跟空乘往前方客艙走了。這回演出的來回機票和食宿都是由蘇城文化局包辦的,她以為是臨時有什么優(yōu)惠的政策為她作了免費升艙。
“hi,這么巧?”頭等艙座位上的男人摘下墨鏡朝她笑著打招呼,指了指身旁的座位道,“坐吧!”
念眉這才在心底嗤笑了一聲,她怎么就漏算了還有穆晉北這么一號人物呢?
空乘依舊帶著得體微笑,“沈小姐,請坐。您要先喝點什么?”
“茶水,謝謝�!�
穆晉北笑了笑,“飛機上的水從來都燒不開,泡的茶怎么能喝?”他彈了個響指叫住空乘,“給她一杯礦泉水。”
念眉忍住翻他白眼的沖動,“你怎么會在這里?”
自作主張是不是也該有個限度?而且他這樣步步緊逼算什么意思,他跟蹤她?
他慢條斯理地把手中的財經(jīng)報紙折起來,換了一本時尚雜志,頭也不抬,“別想太多啊,我剛說了,只是巧合。我正好要去趟海城,陳楓電話里告訴我你也在這趟飛機上,所以我想既然大家那么熟,不如坐一塊兒聊聊天兒,換個艙位你也舒服點兒�!�
“我跟你沒什么好聊的�!�
“不聊也行啊,唱一段牡丹亭或者西廂記,讓我好好睡一覺,海城也就差不多到了�!�
念眉氣結(jié),“這是公共場所,我不賣唱!”
“誰說要給你錢了?不過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你就當為上司分憂唄!”他說得理直氣壯,好像已經(jīng)篤定南苑昆劇團歸他所有了。
念眉覺得他這樣就跟小狗時不時抬腿劃地盤一樣,有時沒尿都得擠一點出來,簡直可笑。
她靠在座位上,閉起眼裝睡不搭理他。
穆晉北倒沒有再為難她,甚至還向空乘要了毛毯輕輕搭在她身上,怕她睡熟了著涼。
同樣的動作,曾經(jīng)葉朝暉也做過,他體貼地抽掉她手里未看完的雜志,關(guān)上燈,蓋上毛毯讓她安睡,直到降落的時候才喚醒她。
心頭涌上淡淡的酸楚,但并沒有持續(xù)得太久,也許是最近心理負擔(dān)太重都沒好好休息,她竟真的這樣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半途她是被機上的廣播驚醒的,睜眼才發(fā)覺機身顛簸得厲害,似乎是遇上了氣流。
“你醒了?”身旁的穆晉北鎮(zhèn)定地瞥了她一眼,“別擔(dān)心,氣流很快就會過去�!�
然而今天這條航線也許是因為沿途的天氣緣故,一直有持續(xù)顛簸。飛機在云層間穿梭,陡然的失重感和超重感交替,說一點都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念眉感到身體里排山倒海的難受,醒來不一會兒就頭暈?zāi)垦�,甚至想要嘔吐。
她下意識地抓緊身邊可以抓住的東西,手心和后背都已滿是冷汗。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穆晉北見她臉色蒼白,關(guān)切地問了一句。
她這才發(fā)覺自己一直抓住的是他的手,男人的手掌干燥溫暖,對此時的她來說,就像快要溺亡的人抓住的浮木。
“我想……”她是想說要去趟洗手間,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強撐起身體,穆晉北已經(jīng)比她反應(yīng)敏捷百倍地抽出了嘔吐袋。
幸好她早上沒吃多少東西,這一下幾乎把胃都掏空了。雖然紙袋幫了大忙,但還是有穢物濺出來弄到了穆晉北衣服上。
空乘關(guān)切地過來噓寒問暖,收拾殘局。念眉慘白著臉色喝了兩口水才把惡心感給壓下去,臉色卻還是蒼白如紙,虛汗連連。
“有沒有舒服一點?堅持一會兒,很快就到了�!�
她勉力睜大眼睛,穆晉北一定很少這樣收起戲謔和不羈,蹙著眉頭真切地關(guān)心一個人,可是他掌心的溫度,還有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卻一點也不陌生。
“對不起……弄臟了你的衣服……”
他不在意,“沒關(guān)系,等會兒下飛機換掉就行了,我?guī)Я诵欣畛鲩T的�!�
他還有心開玩笑,念眉抿了抿唇,想要掙開他的手。剛才嘔吐的那一霎那她抓握得太用力,而他也毫不吝嗇地回握她,這時放松下來,她才感覺到手背上的疼痛。
“你手上的傷怎么還沒好?”穆晉北也是這一刻才發(fā)覺上次被筆尖戳破的傷口竟還沒有痊愈,剛才那樣傷筋動骨地一番拉扯,傷口又裂開了。
“個人體質(zhì)的問題,我從小傷口就好得慢�!彼F(xiàn)在只擔(dān)心這傷影響這回的演出。
穆晉北的眉頭蹙得更深,語氣里略帶一絲慍怒,“那天不是跟你說了,傷口恢復(fù)得不好要去醫(yī)院瞧么?你是耳朵沉還是裝沒聽見呢?”
她沒力氣跟他頂嘴,只能任由他呲達兩句。她也知道今天不爭氣,這身體狀態(tài)實在太差了點好不容易忍耐到達目的地,渾身都脫了力似的,站都站不穩(wěn)。
“有沒有車子來接你?”穆晉北問她。
她搖頭,假使夏安跟她一塊兒來,那主辦方可能會派個車來機場接他們,不是什么難事兒。但她獨自一個人,又還有私事,就沒好意思麻煩。
穆晉北拉著她那只傷手的手腕拖她走出去,行李全都合并到他的行李車上。其實手背上那種隱隱作痛的感覺這些天她似乎都習(xí)慣了,已經(jīng)有些麻木,已不覺得怎樣。直到看見出閘口的葉朝暉,才覺得那銳痛一下子鮮明起來,順著筋絡(luò)直通到心尖上,要命地牽拉著疼痛。
“我跟大暉約了事情要談,你去哪兒?讓他順帶送你過去。”
從初識到現(xiàn)在,她在昆曲的唱段里總是表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窈窕身段,他從沒覺得她是瘦到一陣風(fēng)就能刮走的紙片人�?蛇@一回她的臉色實在蒼白得嚇人,纖細的手腕握在掌心就像隨時都會折斷。他心里有說不出的窒悶,想到她每次那種貓食兒一樣的飯量,還有那天伏在車子引擎蓋上的倔強表情,竟像憑空生出一股氣在四肢百骸間亂撞,找不到發(fā)泄的出口。
念眉本能地想要拒絕,然而當站在葉朝暉面前的時候,她覺得似乎也沒有這個必要了,反正本來也是要去找他的,相請不如偶遇。
他親自開車來接他們,對兩人一塊兒出現(xiàn)倒沒有表現(xiàn)得太意外,只是一路上三個人都沒怎么說話,沉默一如陌生人。
車行到一半,穆晉北叫他停車,“這兒有個藥店,我去買點東西�!�
他甩上車門,葉朝暉這才問念眉,“你不舒服?”
他實在無法忽略她糟糕的臉色。
“今天路上不太順利,有點暈機。”她不愿承認身體一陣陣發(fā)冷,應(yīng)該是有點發(fā)燒,今天身體狀態(tài)不好才是根本原因。
“不舒服就該去醫(yī)院�!�
她嘲弄地笑了笑,“我現(xiàn)在就是要去醫(yī)院,我要去看望老師。”
他抿緊了唇,壓抑著某種情緒。
穆晉北已經(jīng)從藥店出來,敲了敲副駕駛的車窗,將整袋的藥扔進念眉懷里,“這些你拿著,吃了藥還不見好記得去看醫(yī)生�!彼殖~朝暉揮手,“我住的酒店就在旁邊兒,單行線,不勞你再掉頭繞圈兒了。咱們回頭再聯(lián)絡(luò)�!�
他從后備箱取了行李,又暗含警告似的瞥了沈念眉一眼,才揮揮手走了。
念眉撕了一張藥棉貼在綻開的傷口處。
葉朝暉看向她,目光復(fù)雜難辨,“上次的傷……還沒收口?”
他遇到她不過也就是這短短一年之內(nèi)的事,卻因上一輩的恩怨情仇像彼此已經(jīng)認識了一輩子一樣。即使當初開口說第一句話亦不覺得陌生尷尬,他不吝于發(fā)掘她的美好,也完全了解她的弱點;以前她驚異于他的體貼,如今漸漸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也許只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愛人而是敵人。
他將她看作敵人。
她用另一只手輕輕蓋住那塊區(qū)域,“已經(jīng)沒事了�!�
“念眉,我不想傷你。”
對不起三個字,從那晚他飚車離開就一直在他腦海中百轉(zhuǎn)千回,可是真正面對她的時候,卻又僅僅只是這樣而已。
他想去拉她的手,被她巧妙地避開。她眼中積起薄薄水汽,“葉大哥,你要是覺得有一點點內(nèi)疚,不如幫我一個忙�!�
第24章
把話說清楚
十載親燈火,論高才絕學(xué),休夸班馬。風(fēng)云太平日,正驊騮欲騁,魚龍將化。沈吟一和,怎離雙親膝下?盡心甘旨,功名富貴,付之大也。
——《琵琶記-高堂稱壽》
在醫(yī)院見到入院治療多時的喬鳳顏,沈念眉才發(fā)覺那天在電話里也許只是她一時的錯覺,因為老師實際的精神狀況已經(jīng)很糟糕了,用油盡燈枯四個字形容都絲毫不為過。
她一直在睡,念眉守在床邊好一會兒,等她醒過來。
“念眉?你來了……”
喬鳳顏睜開眼,曾經(jīng)明眸善睞的眼睛已經(jīng)神采全無,渾濁黯淡得像魚目。念眉心酸,扶她坐起來,像哄小孩子似的說:“老師……醫(yī)生說你最近都不肯好好吃飯�!�
也許是化療的緣故,也許是病到了這樣的階段,吃什么都已是味同嚼蠟。護士說她食欲不好,平時護工或者喬葉守在床邊想要喂她吃一點東西,她常常鬧脾氣不肯下咽,不一會兒又全都吐在垃圾桶里。
喬鳳顏冷嗤,“醫(yī)院配的什么營養(yǎng)餐,難吃得好去喂豬了,我做啥要吃?”
她生氣的時候就說蘇白,年輕時似膠似嗔,連王海覺得酥骨頭,更不用說其他的裙下之臣。只是老來味道就變了,不自覺地帶了尖酸刻薄的味道。
念眉笑笑,“我給你帶了竹絲雞煲燕窩湯,還從蘇城帶了面過來,這里有電磁爐,我煮面給你吃�!�
雙人病房,另一張病床果然已經(jīng)住了其他病人,見念眉忙碌,忍不住對喬鳳顏說:“你女兒真孝順。”
“她才不是我女兒,是我教出來的學(xué)生�!痹捓镌捦�,倒比提起女兒更顯驕傲和親近。
不管怎么說,久病床前無孝子,現(xiàn)在還有這份孝心的年輕后輩,都是福分,旁人只有羨慕的份。
蘇式湯面的滋味,其他地方很少能吃到正宗的。念眉以為喬鳳顏離開這么些日子,又纏綿病榻,一定想念這味道�?墒敲鏃l做好了,她也只吃了兩口。
葉朝暉做主為她換回原先的vip病房,她倒顯得更高興一些,拉著念眉的手一直問:“阿暉呢,他怎么沒跟你一起過來?”
其實她關(guān)心的不是葉朝暉,而是他父親葉炳什么時候會來。
海城春季就多雨,外面的雨一直下,她一定無數(shù)次自我安慰,只是因為下雨,不是他不來。
念眉在走道的長椅上等葉家父子,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夢中覺得手背淅淅倏倏的癢,睜眼發(fā)覺身上蓋著男式外套,葉朝暉坐在她身旁為她手上的傷口上藥。
她一驚,想要把手縮回來,他警告:“護士說你的傷口再不好好護理就等著入院做手術(shù)!我這兒馬上弄好,你別亂動�!�
她看著他額前垂下的黑色發(fā)絲,想起受傷的那天,穆晉北也曾這樣為她處理傷口……她思緒有點亂,“你什么時候來的?”
葉朝暉朝病房努了努下巴,“我從公司趕回家,再跟我爸一起過來,他剛進去一會兒。這里沒我們什么事了,我送你回酒店休息。”
念眉卻忍不住往病房窗口去看。恰好碰見喬葉,她也一個人,冷靜卻又落寞地倚在墻邊。
“葉子……”
喬葉見到她才露出笑容,“念眉�!�
她們像親姐妹一樣牽手并肩站到一起,聽著病房里的低聲喁喁。喬葉笑,“這么多天,難得見她認真吃點東西�!�
念眉也看到了,喬鳳顏躺靠在床頭,身旁放著一個復(fù)古漂亮的鐵質(zhì)點心盒子,說不了幾句話,兩鬢霜白的葉炳就用枯槁粗大的手指從里面拈一塊點心喂給她,像十七八歲戀愛的情侶一樣。
念眉記得那種叫燕窩糕的點心,是海城才有的特產(chǎn),似乎跟這段舊情有些淵源,喬鳳顏一直都很愛吃。以前物質(zhì)沒有這樣豐富的時候,特產(chǎn)不是隨便哪個超市都買得到,逢人路過海城,她都要叫人帶。這回住院她沒有胃口的時候,就叫喬葉去買,買來也不怎么吃,就放著,時不時輕輕摩挲那個復(fù)古的鐵盒。
喬葉似有些感慨,“不知有什么好吃的,不過米粒大的一點燕窩……”
念眉這才意識到,里面的一男一女,是喬葉的生生父母。她再看向走廊另一端的葉朝暉,他已經(jīng)收拾完為她處理傷口的那些藥棉酒精,始終背對這個方向站著,手插在褲兜里,遙遙看著窗外。
心里累積的酸楚像潮汐一般涌上來,幾乎漫過她的喉頭。
其實他們?nèi)齻人,生長在兩樣截然不同的環(huán)境,三段各異人生,從初始到現(xiàn)在,又做錯了些什么?
喬葉突然向她道謝,“謝謝你,念眉,如果不是你,他根本不會來�!�
她們都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誰。她對葉炳沒有感情,也沒有期待,不,也許曾經(jīng)是有過期待的,父親這樣重要而溫暖的角色,她們都曾隱隱盼望有朝一日會突然出現(xiàn)在楓塘劇院那個小小的兩室一廳里……這樣或許她們生日的時候能收到一份禮物,春節(jié)的時候也不必吃速凍的餃子。
念眉最先明白這樣的期待是不屬于她的,然后是喬葉。絕望這東西,談不上誰比誰更深。
念眉苦澀笑了笑,“我沒做什么�!�
“葉朝暉從來沒有原諒過我媽,他也算為你改變很多。”喬葉看了看不遠處同父異母的哥哥,“你不知道之前為了這樣一次見面,他提出的條件有多苛刻�!�
她與心愛的男人之間那點好不容易重建起的信任和依賴,差一點就因此再度分崩離析,她甚至以為在母親去世之前不會再見到葉炳了。
是啊,葉朝暉遵守了與她的約定和承諾,他從不食言。
念眉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酒店,看到穆晉北坐在大堂的沙發(fā)上。他朝她勾唇,笑得她頭皮發(fā)麻,她真想裝作什么都沒看到,低頭徑直就走進電梯間去。
來不及了,穆晉北身高腿長,兩步就走到她跟前,“剛從醫(yī)院回來?吃飯了么?”
已經(jīng)過了晚飯的時間,念眉這才想起來自己連中飯都沒有好好吃。他臉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拉起她道:“正好我也沒吃,海城好吃的不少,咱們別虧待了自個兒,出去找點兒好吃的去!”
她掙開他的手,“我不想去�!�
他不勉強,只挑了挑眉笑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子,跟當初大暉照顧他媽的時候是一模一樣的?”
念眉心頭巨震,“什么意思?”
他笑笑,“你不知道?那就當我沒說吧!”
葉朝暉的確從來沒跟她好好說起過他媽媽的事,可誰能說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切不是與之休戚相關(guān)?她拉住穆晉北,“把話說完再走�!�
“說什么?我肚份兒軟,一餓就渾身難受,什么都想不起來。”
他大搖大擺往外走,念眉只能認命跟他出門覓食。
不出門她都不知道離她住的地方這么近就是海城最有名的海鮮排檔一條街,旁邊還有個諾大的海鮮市場,在里邊現(xiàn)買了海鮮拎到排檔里讓人給收拾干凈了下鍋,端上桌收點加工費是很常見過癮的吃法。
穆晉北在海鮮市場里轉(zhuǎn)了個遍,跟在那種上了點年紀的大叔大媽身后,觀察他們買什么,怎么買,然后有樣學(xué)樣地跟著買,很快手上就拎滿了新鮮食材,活蝦活魚在袋子里撲騰得嘩啦嘩啦響。
念眉無奈地接過殺好的魚,這男人就一吃貨,而且我行我素當大爺當慣了,不滿足他說什么都白搭。只是她這回暈機和隨之而來的感冒讓她很不舒服,腳步虛浮,海鮮市場的地板又濕又滑,她站起來邁步的時候滑了一下,差點摔倒。
穆晉北眼疾手快在身后撐了她一把,“哎,當心點兒,我說你怎么這么容易摔跤呢?”
從兩人認識他都見了多少回了?她不僅摔跤,還容易受傷。
念眉身體大半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感覺到如擂鼓般的心跳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趕緊站好了推開他,“買好了沒有?太多了吃不完的,就浪費了�!�
他一臉滿足地看看兩手里的戰(zhàn)利品,“夠了,美極基圍蝦、清蒸石斑、蔥姜螃蟹、爆炒螺片……再來個蔬菜湯,嘖嘖,夠吃了!”
盤算得很好,可是夜幕降臨正是海鮮排擋生意最好的時候,根本沒有空位了,要吃就得站在路邊等。
穆晉北嫌路邊吵吵嚷嚷的,又看了看念眉蒼白的臉色,“算了,不等了,咱們回去自己燒。”
念眉吃驚,“上哪兒燒��?”他們都住在酒店��!
穆晉北一笑,“你那兒不是個酒店式公寓么?有廚房可以燒飯的。”
連這都打聽清楚了,她自己都沒留意。
他是故意的吧?念眉覺得頭痛。
第25章
不要哭
醉楊柳樓心月。歌桃花扇厎風(fēng)。香車寳馬爭馳競。調(diào)絲品竹聲相應(yīng)。含宮嚼征聲相稱。金吾玉漏暫時停。燈光月色頻遙映。
——《金雀記-探春》
念眉頭重腳輕地回到酒店房間,還真有個小廚房。其實她一來就奔醫(yī)院,哪顧得上看酒店長什么樣,連行李都隨手扔在床邊沒收拾。要是今天沒遇上穆晉北,她也許就吃個方便面了事了,都不用下樓去買,矮柜上就有。
“我先換件衣服,你隨便。”她關(guān)上里間的房門,換下沾滿泥點的褲子�?吹酱簿拖胫苯犹傻�,一睡不醒。
這世上怎么會有人失眠?她最近一直覺得睡眠彌足珍貴,怎么睡都不夠。
換好衣服出去,發(fā)現(xiàn)海鮮都放在廚房里,穆晉北人卻不見了。
難道走了嗎?是她又哪句話不對得罪他了,還是終于想明白出去吃現(xiàn)成了?
她松口氣,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沒力氣考慮太多,明天就要上臺演出,早早還要去彩排,她想早點休息。
她燒了壺?zé)崴�,終于還是拿了一盒方便面,剛撕開口,穆晉北就回來了。
她拿著小叉子愣在那兒,“你不是走了嗎?”
“誰說我走了?樓下有超市,我去買鍋碗瓢盆和調(diào)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懂不懂?”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叉子和調(diào)料包,略帶一絲不屑道,“瞧你那點兒出息,不是說浪費么?這會兒寧可吃方便面,也放著海鮮不管?”
“……是你要吃,又不是我要吃�!彼吐曕絿仭�
他已經(jīng)脫了外套,只穿了件襯衫靠過來,“你說什么,大聲點兒,我沒聽見�!�
他剛才大概走得急了些,靠得近一些念眉就感覺到他身體的熱力和淡淡煙草花香氣,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沒什么,東西給我吧!”
她去接他手里的東西,他卻把手舉高,“你一邊兒坐著去就行了,這兒交給我。”
他果然放下東西,就站到廚房的水槽前去料理那堆海鮮。
念眉訝然極了,她以為他要到她這里來燒飯就是為了讓她動手,他在旁邊翹高二郎腿等吃。
她連他的臺詞都想好了:晚飯你不吃么?食材是我買的,你總得有點兒貢獻吧?喏,美極基圍蝦、清蒸石斑、蔥姜螃蟹、爆炒螺片……再來個蔬菜湯。
她揉了揉額頭,“你會做菜?”
他嗤笑一聲,“問得多新鮮吶,難道你不會?”
那怎么一樣,她的成長環(huán)境與他截然不同,況且他又是男人。
穆晉北像是知道她想什么,“我這人兒好吃,吃得多了就琢磨著自己動手做。爺們兒會做飯又不是什么丟份兒的事兒,這都什么年代了。我小時候我爺爺就常下廚做飯給家里人吃,他的勤務(wù)兵不讓,他就罵你個小兔崽子懂什么我當偵察兵在野外燒飯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他還說要不是燒一手好菜搞定了我奶奶,哪有現(xiàn)在那么一大家子。”
念眉終于抿唇笑了笑,“你們一家人一定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