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穆家二公子是個紈绔,穆家二公子喜怒無常,穆家二公子還有很嚴(yán)重的起床氣。
秋意漸濃,天氣是有點(diǎn)冷了。他昨天出門只穿了長衫,喝了酒一發(fā)汗倒不覺得,在外過了一宿袍子早揉得不能看了,不過誰讓他長了個俊秀斯文的模樣,這么瞧著倒是像個落魄的文人。
他從門口出來,鴇媽追出來,“哎,我的二爺,您這就走哇?您昨天沒找姑娘陪,今天好歹吃了早點(diǎn)再走嘛!”
他眼皮都沒抬,敷衍地嗯了一聲,上了車坐穩(wěn)才說了一句:“您這兒的廚子是不是換了?點(diǎn)心難吃就算了,面條也煮的稀爛,還是不麻煩了,我上外頭吃吧!走了�!�
車夫埋著頭啪嗒啪嗒跑起來,看樣子是往公館方向去了,他坐在車上說:“錯了,往北邊園子里去�!�
他還不想回去,這晨風(fēng)吹身上挺舒服的,在風(fēng)里散散昨晚的酒氣也好。
只是那鴇兒不提還好,提起來他真覺得餓了,渾身都輕飄飄的,這么吹一路冷風(fēng)怕是人都得吹散架。正好路邊有賣早點(diǎn)的攤子,他讓車夫停車他自個兒下去買。
油條燒餅,一個銅板一副,生意挺好。他挪到跟前兒的時候往身上一摸才發(fā)覺沒裝錢袋,八成是昨晚喝多了,就由下人收著了。偏偏貼身仆從小四是新來的,還摸不清他的習(xí)慣,這會兒裝著錢袋大概一根筋地回公館去了。
這殺才。
他面上倒是鎮(zhèn)定自若,接過老板遞過來的油條燒餅,清了清喉嚨說:“我姓穆,住在金神父路的花園坊,你……”
現(xiàn)在天下人哪還有不認(rèn)識穆姓的?他來上海也很有些日子了,以為只要說出穆這個姓氏和地址對方就該知道他是誰,可這老板不過是漢口逃難來的小老百姓,哪里會想到這樣通天的人物就站在自己的攤頭面前,只一臉茫然地盯著他看。
他還沒把話說完,腳邊忽然有聲音,“先生,請你把腳抬一抬。”
低頭去看,只見一頭烏發(fā)梳成的長辮和一雙漆黑水亮滿是靈氣的眼睛,年輕的女孩兒也正抬眸看他。
他心頭有種微妙的熟悉感讓他輕輕一顫,身體卻一動不動。那女孩兒以為他沒聽明白,又用蘇白說一遍:“先生,儂踩到我的銅板了,腳抬一抬好伐?”
這回他聽得很清楚,腳沒動,嘴角卻揚(yáng)起了笑。
他極有風(fēng)度地拉那女孩站起來,自己彎身撿起了那銅板,卻沒有馬上遞給她,“你說這銅板是你的?”
“是啊,我排在你后頭,把銅板從口袋里拿出來的時候掉了一個,剛好您上前一步就踩住了。”
“噢,那就是說這銅板上也沒寫你的名字嘍?”他吹了吹那錢幣上沾到的灰,故意拿到眼前打量,“我說我的錢去哪了呢,原來在這兒。”
他回頭就把銅板給了賣燒餅的老板,歡喜得不動聲色。
年輕的姑娘哪能想到這人這么無恥,都呆住了,見他上了黃包車才趕緊上前拉住他,“你不能走,把我的錢還給我!”
他咬了一大口燒餅,一邊大嚼特嚼,一邊朝她眨眼,“銀錢不長眼,你瞧它現(xiàn)在都進(jìn)我肚子里了,讓我怎么還給你�。俊�
姑娘氣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你你無賴!”
他哈哈一笑,“還沒人這么叫過我,你是第一個,我記著啦!”
車夫又跑起來,轉(zhuǎn)眼就拉著這么個荒唐的人在街角沒了蹤影,留下那年輕女孩獨(dú)自在原地氣得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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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的芳春園里,東廂門上進(jìn)來個人,猛地一打簾子,沖著鏡子跟前兒的人道:“不是不讓下人到園子里來么?你家那些仆從是怎么回事兒,汽車都開到門口來了!”
穆晉北正用油彩往臉上扮妝,“他們把你攔下來了?”
“他們敢!”
“是啊,諒他們也不敢。那你這么生氣做什么?您是小王爺,跟這些齏粉一樣的人物生氣沒得折了您的身價兒,犯得著嗎?”
載浟給自己到了杯茶,邊喝邊說:“別,你現(xiàn)在才是真真的二皇子呢,身邊的都是宮里人�!�
穆晉北起身套上袍子,垂眸折袖邊,“這回是我大哥來了,催我回天津�!�
“那更了不得了,那是太子,皇親�!�
他瞥他一眼,“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你要知道,我四年前就到上海來了,誰要復(fù)辟要登基都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不談國事只談風(fēng)月,也是他們在這園子里立下的規(guī)矩。載浟苦笑一下,“得,我不說了。今天唱什么,還是牡丹亭?”
“有什么不妥?”
“今兒笛師病了,誰給你搭呀?”
“不是還有你嗎?”
載浟是前朝小郡王,在天津的時候就與他私交最好,兩年前也到上海來。兩人重聚,又同好藏書古玩、詩詞歌賦,尤其愛昆曲,就將城北一個原本不大的戲園子重新扶植起來,常常勾臉自己唱,不亦樂乎。
外界盛傳他們有龍陽之好,放浪形骸慣了的人也不在乎這點(diǎn)名聲,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穆晉北擅小生,載浟老生唱得好,又會吹笛,兩人倒是常搭檔,可今天載浟還有場長生殿要唱,沒空給他搭,只說笛師派了人頂上空缺。
巧了,這人他也認(rèn)識,正是那天被他搶了銅板的姑娘。
他一見她拿著笛子到園子里來就笑了,而對方顯然也認(rèn)出他來,微微驚訝之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這一場唱得十分痛快,姑娘的技藝不如老笛師,不過也算不錯了。
穆晉北下場就攔住了她,“哎,怎么你也在這里?”
她看著他,眼里還有忿忿之色,“我討生計(jì)而已,關(guān)你什么事?”
“噢,你是沈師父的弟子?”
“他是我爹!”頂完嘴才發(fā)覺說太多了,想走又被他拉住,不由惱火,“你到底想怎么樣?”
“不是說沈師傅病了么,我想去看看他�!�
“不用了,只是受了風(fēng)寒而已,休息兩天就會好的�!�
考慮到露面就會曝露真實(shí)身份,穆晉北也沒再勉強(qiáng),只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念眉知道他不刨根問底不會罷休,反正都在這園子里,她不說他也能打聽到,于是告訴他,“念眉,我叫沈念眉�!�
當(dāng)晚就有同春堂配好的藥材送進(jìn)來,沈師傅問是誰送來的,念眉就想到了白天那個人,可藥堂伙計(jì)卻說是戲園子主人的吩咐。
她問戲園子主人是什么人,父親告訴她是小王爺載浟,她就釋然了。
想也是,那人連一個銅板都要搶她的,怎么可能這么慷慨?
吃了藥,父親的病很快就好了。她再見到那人是在戲臺上,她頭一回在戲園登臺演杜麗娘,他是柳夢梅。
兩人頭一回搭戲,卻極有默契,天衣無縫,臺下掌聲叫好聲不絕于耳。
盡管如此,她仍記著那一個銅板的仇怨,對他愛答不理的,沒個好臉色。
“哎,我說。”他下了妝跑來跟她說話,又把她攔在門口,“你父親吃了藥,身體可大好了?”
她一甩發(fā)辮,“當(dāng)然,這園子的主人命人送來的藥,吃了還有不好的道理嗎?”
她不像有半點(diǎn)感激,穆晉北一怔,“你說誰是園子的主人?”
“小王爺��!”
“他們這么跟你說的?”
念眉一臉“好奇怪你怎么連這都不知道”的表情。
他長吁口氣,“沒錯,就當(dāng)是小王爺吩咐人送的藥,也是我告訴他沈師傅生病的事兒。你難道不該感謝我?”
“是你?”念眉蹙起秀眉,“你跟小王爺說的上話?”
他含笑,“嗯�!�
“那你為什么肯幫我爹?”
“聽說沈師傅以前帶的是游方的昆班,身體不好了才在這園子里扎下來。你瞧我以前小時候也是跟著昆班流浪的,最敬重沈師傅這樣的人,倒不知道他還有兒女。而我跟你又有上回的誤會,我就想……能幫就幫。”
他這話不算瞎掰,細(xì)細(xì)打量念眉神色也知道她有點(diǎn)相信了,畢竟他們沈家父女都不是這園子里原有的人馬,怎么敢勞身份尊貴的小王爺?shù)胗浿�,必定是有人說了什么。
這樣倒挺有意思,在她眼里,他不過跟她一樣是唱昆曲為生的戲子,窮困潦倒到要靠耍無賴來搶她一個銅板。
第77章
番外:前世今生〔2〕
念眉回家問她爹:“您可知道這戲園子還有跟咱們一樣,以前在外頭跟著昆班流浪的伶人?”
沈師傅想了想,“不記得有這么號人物,但也有可能是咱不知道人家底細(xì)。怎么了,問這個做什么?”
“噢,沒什么,我剛開始在這兒登臺唱,好些面孔不認(rèn)識,就想問問有沒有跟咱們一樣的人。”那家伙不會又是信口胡諏騙她的吧?她頓了頓,又問道:“那天那個柳夢梅……也是新人嗎?”
沈師傅臉色變了變,緊張道:“他可惹不得的霸王,你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
“為什么?”
“姑娘家問這么多干什么!告訴你離遠(yuǎn)一點(diǎn),聽我的準(zhǔn)沒錯,這不是咱們?nèi)堑闷鸬娜宋铮犚姏]有?!”
念眉被這氣勢嚇住了,“聽……聽見了,爹您別發(fā)火,我聽您的話就是了。”
沈師傅嘆了口氣,“念眉,你從小就跟著我討生活,四處奔波,吃了很多苦�,F(xiàn)在咱們算是安定下來了,你是我教出來的,基本功扎實(shí),也練了那么些日子,現(xiàn)在登臺每場都要好好唱,會有成角兒那一天的,知道嗎?”
“爹,我明白。”
畢竟是十七八歲的年紀(jì),練功登臺之外念眉也喜歡吃點(diǎn)小零嘴兒,午后抱了個葵花盤坐在青磚臺階上磕瓜子。
“原來你在這兒。”穆晉北突然冒出來,把她嚇了一跳。
“你……你怎么在這兒?”
“那你又怎么在這兒�。客祽�?”
“你別瞎說,我休息一會兒還要扎馬翻花槍的�!�
穆晉北一邊笑,一邊把爪子伸向她懷里的葵花,揪下瓜子兒往嘴里喂,“我也沒說什么呀,你那么緊張干嘛?”
湊得極近的一張臉,英俊秀雅,眉眼含春,瞳眸仿佛深不見底的幽潭,整個人有種書卷氣卻不窮酸,在園子里總穿長衫布鞋,又不像富家公子……說實(shí)在的念眉很是好奇,爹爹提起小王爺載浟的時候都沒這么諱莫如深,可她又實(shí)在不好多問。
穆晉北見她怔怔地看著自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喂,看什么呢,都看傻了�!�
念眉想起父親交代的那些話,有些莫名的氣結(jié),把葵花往他懷里一擱,起身就走了。
“你躲著我啊?”
越是不想看見,越是無處不見。念眉在廚房燒飯的時候他又出現(xiàn)了,沒想到他會找上門來,念眉有些焦急,“你來干什么?快點(diǎn)出去,小心被人看見�!�
“看見就看見,咱們又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他不以為意,“我是來找沈師傅的�!�
“我爹他不在,傍晚才能回來呢,有什么事兒你晚點(diǎn)再來吧!”
他暗笑,就是知道她爹不在他才上門來的,但這時候總得裝裝樣兒。
“哎,哪有你這樣的,來者是客,怎么說也幫過你們,飯點(diǎn)兒上就把人往外趕�。俊彼凵癜桶蛢旱乜此伬�,“我昨兒下午到現(xiàn)在都沒吃過飯了�!�
念眉驚訝地睜大眼,“那你干嘛不吃�。俊�
“我的錢借給朋友了,這個月的工錢又還沒發(fā),那天你也看見了,我就連一個銅板都快拿不出來了,還吃什么飯呢?”
念眉戒慎地打量他,看似瀟灑不羈的人居然連飯都吃不上,父親不讓她接近這人,難道就是因?yàn)樗ㄥX大手大腳的緣故?
那頭她還在懷疑,穆晉北的肚子卻很應(yīng)景地咕咕叫了兩聲,這下她倒真不好趕他走了。
“進(jìn)來吧,我煮點(diǎn)面,你隨便吃點(diǎn)兒墊一墊,別嫌棄就是了�!�
他咧唇笑,怎么會嫌棄呢?
沒想到她的手藝極好,面條糙的很,她煮的火候卻把握的很好,加了一點(diǎn)鹽和麻油,他捧著碗吃得很香。
看來真是很久沒吃飯了,她不由有些可憐他。而且他幫過他們父女,她是該感謝他一番的,這頓飯吃完兩人算是扯平了吧?
她發(fā)現(xiàn)他不是每天都到園子里來,最近登臺也就跟她搭戲的那一回,但還是常常可以看見他,一般都是跟小王爺載浟前后腳進(jìn)出。想到他說可以他跟小王爺能說得上話,她也有些不好的聯(lián)想,這兩人莫不是像品花寶鑒里那樣……小王爺一身貴氣原來喜歡的卻是青皮后生?
這會不會也是父親不讓她接近他的原因呢?
她無暇思慮太多,到了中秋戲園里也熱鬧,還有富戶請昆班上門唱堂會的,都得應(yīng)付,實(shí)在是忙不過來。她的杜麗娘已唱出了些名氣,甚至有賣滿場的時候,連小王爺都高看她兩眼,問她愿不愿意唱楊貴妃,搭他的唐明皇。
她跪下磕頭,誠惶誠恐,小王爺人卻很隨和,讓她好好準(zhǔn)備,這事兒就算這么定下了。
誰知最后這場戲沒有演成,臨上場換了更紅的旦角兒上,也沒人跟她說這是為什么,但因?yàn)閷Ψ绞峭鯛�,冷嘲熱諷的聲音就多了些,無非說她是麻雀想要飛上高枝變鳳凰,就那么點(diǎn)姿色也不掂量掂量自個兒。
念眉心里冷嗤,就算要攀高枝也不能攀個好男風(fēng)的,何況這長生殿是小王爺欽點(diǎn)她去的。
不過說不遺憾是不可能的,剛剛冒了點(diǎn)尖子出來就被掐了,要成名角兒的路果然不好走。
她在家里用隔夜的粥又加水和菜熬成菜粥,正準(zhǔn)備吃的時候看到蹭飯的人又來了。
穆晉北笑吟吟道:“不是聽說你今天唱長生殿么,怎么沒去?”
她覺得他是明知故問,沒好氣兒地悶頭喝粥。他一撩袍子在她身邊坐下,“哎,給我也來一碗�!�
兩人面對面喝粥,他大概也感覺到她的不開心,正想勸,小四跑來了,張嘴就要喊:“二公……”
他狠狠一眼把那半截話頭給瞪了回去。小四跟了他這么些日子也總算有點(diǎn)眼力勁兒了,知道他在園子里有時就喜歡別人把他當(dāng)伶人而不是穆家二公子,趕緊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說正事兒:“……客人今早的火車,回去了�!�
穆晉北知他指的是大哥,嗯了一聲,把他拉一邊兒去,“還有呢,一口氣兒說完�!�
“他給您留了點(diǎn)錢,還留了話,讓您過完中秋無論如何要回去一趟。另外孟芳姑娘來了,送了她自己為您做的茉莉花煙卷兒來,整整兩聽……”
穆晉北聽得不勝其煩,擺擺手,“行了行了,以后這些事別來告訴我,她喜歡什么緊著去挑,挑完讓洋行上府里拿錢就是�!�
“還有……”
“還有?”
小四咽了咽唾沫,奉上書札,“商務(wù)印書館的蔣先生送來這個,說是印刷的樣刊給您過目。”
終于有件值得高興的事。念眉見他捧著書稿回來,有些好奇,“這是什么?”
“我的詩文。”他有些按捺不住的欣喜,“編輯剛印出來讓我先瞧瞧。”
“你還會寫詩文?”念眉倒有些意外,探頭看那冊子,“雪松?這是你的名字?”
“啊,對呀,好聽么?”雪松是他的號,并不是姓名,不過是有不少人就直接稱呼他雪松。
念眉點(diǎn)頭,說起來她還沒有問過他的名,只聽小王爺叫過他“木二”,以為那就是他的名字,沒想到原來還有這么詩意的一面。最重要的是,他還能做詩寫文,這實(shí)在是令人欽佩的。
“走,晚上我請你吃飯,平時都是在你這蹭,這回也該我請你一次。”
他一高興就有了新想法,念眉道:“你哪來的錢��?”
“稿費(fèi)啊,你別小瞧這些文字,報紙上小小的一角專欄也有一個銀元一篇的!”
念眉咋舌,外頭最新的價牌上一個銀元能換一百六十八枚銅板,這得買多少副燒餅油條��?
于是她也就不客氣了,“那要吃個貴一點(diǎn)的。”
“行啊,走。”
她本來指望他帶她去吃一回小籠包或者雪菜肉絲面,誰知他竟然帶她去吃西餐。
素凈格子花紋的桌布,厚重的椅子,亮晶晶的吊燈和銀色的餐具,連地板都光可鑒人,念眉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擺。
“我……我們還是走吧!”她悄悄拉他衣袖,“這地方太貴了。”
他笑笑,“你不是說要吃個貴的么?怕什么,西餐也沒你想的那么可怕,一客不過小洋兩角,吃得起的�!�
他很紳士地為她拉椅子,擺餐具,念眉因?yàn)樘o張了都沒留心去想他為什么對這樣的地方如此熟悉。一餐飯吃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總怕哪里出錯會失禮,不過東西確實(shí)好吃,有完整的一片片的肉和香甜的面包。
“好吃吧?”他滿心歡喜看她吃東西。
“嗯,沒想到洋人的東西這么好吃�!�
“是啊,咱們偶爾也奢侈一回,下次再有稿費(fèi),我再請你來吃好不好?”
忽然之間就跟她成了“咱們”,她臉上飛起紅暈,“可我請不起你�!�
“怎么會呢,你偶爾請我吃碗面條啊再炒盤瓜子兒啊就行了,我不挑的。”
相談甚歡,一切都很完美。吃完結(jié)賬的時候,卻有人走到他們桌邊,畢恭畢敬地說:“穆二公子,好久不見了,您今天興致好啊,跟朋友來吃飯?”
近乎諂媚的寒暄,讓穆晉北臉色都變了。他坐在位置上沒動,也沒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只冷冷看了那人一眼。對方被這霜刀冷劍的眼神嚇得夠嗆,驚覺自己擾亂了什么,趕緊告罪灰溜溜走了。
念眉還沒反應(yīng)過來,“穆二公子?他在跟你說話嗎?”
他沒來得及解釋,服務(wù)生過來說道:“二公子您給的面值太大,老板說找不開,改天上您府上收也是一樣的。”
原來他剛才給的不是銀元,乃是一張百元的中國銀行鈔票,極其罕見,一般的店里當(dāng)然找不開。
已經(jīng)無從解釋了,他冷冷坐在那里,周身散著森然的怒氣,也不知是在跟誰生氣。念眉終于有些明白過來,“原來他們真的是在跟你說話……你不是窮得吃不上飯的伶人對不對?你是誰,穆二公子是誰?”
第78章
番外:前世今生〔3〕
念眉這次才真正明白父親的話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姓木,而是姓穆,權(quán)傾天下的姓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居然到今天才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
她開始有意識地躲著他,別看戲園只有那么點(diǎn)兒大,他也仍舊常常到園子里來,可是真要有心避開一個人,遇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咫尺就成天涯。
這時她演的牡丹亭已經(jīng)進(jìn)一步打開了名氣,上海灘來了貴客,都要上園子里來聽?wèi)�,這回六鎮(zhèn)司令之一就點(diǎn)了她演的杜麗娘。
有人不服氣,攔下她的路公然挑釁:“你到底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讓人家大司令一來就點(diǎn)你的戲?”
念眉抬眼望望,正是上回頂替她與小王爺唱了《長生殿》的胡靈,要說媚和嬌,這園子里沒人趕得上她。
“我不知你在說什么,請你讓開�!�
念眉不愿惹事,埋著頭想繞開,她卻左攔右擋就是不肯放過她,非用語言刻薄她,最后又嚇唬她,“要上臺也行啊,我倒是聽說這位司令好色,最好她看上你,把你帶回北平或天津作第十八房姨太太,那你也算求仁得仁了�!�
念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忽然旁邊有男人的聲音響起,“胡靈,你又在這兒鬧什么?”
“小王爺。”胡靈福身行了行禮,驕矜和得意之色還在臉上,挽住載浟的胳膊撒嬌道,“我聽說沈妹妹要演《牡丹亭》給崔司令看呀,她現(xiàn)在這么紅,也別吃獨(dú)食嘛,有這么好的機(jī)會也可以提攜提攜我。”
載浟似笑非笑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你還要人提攜?怎么,上回跟我一道上臺唱《長生殿》還辱沒了你不成?”
“哎呀,你明知道人家不是那個意思�!�
念眉無視眼前兩人的打情罵俏,福了福身想走過去,載浟卻叫住她:“哎,念眉姑娘,你可聽說過關(guān)于崔司令此人的風(fēng)評?”
她身體僵住,邁不開步伐,回頭看向他。
載浟笑笑,“哎,你別這個表情,有什么事咱們都好商量。到東廂房里來吧,我跟你交待幾句�!�
胡靈氣得跳腳,念眉卻是害怕,跟著他走回房里只想求他幫忙:“小王爺,崔司令點(diǎn)的這場戲……能不能不唱?”
“不唱?那可不行,這園子雖然是我的,可面子上的事兒也不能含糊。其實(shí)他就是喜歡女人嘛,跟著他也未必就不好,作個姨太太也好過一輩子作個下九流的戲子,你爹也可以跟著享享福。”
念眉一彎腿就跪下了,“小王爺我求您,我寧愿在這園子里當(dāng)牛做馬,也不愿去做人家的姨太太!”
“哎,這是怎么話說的?快起來,天冷了地上涼,別跪著了。來,你先起來�!�
他扶了她一把,手心的熱力隔著她身上單薄的意料熨帖著她的皮膚,很燙。
說起來他又是何等尊貴的身份,他屈尊降貴來扶她,她不敢不起來,只是眼神仍滿含祈求。
好一雙剪水秋眸,載浟暗自感慨,怪不得那誰誰茶飯不思,神魂顛倒呢!
“崔司令不能得罪�!彼χ�,“但我的人他也不敢為所欲為。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兒最講求個你情我愿,尤其不能從人家嘴里搶食兒,吃相難看�!�
念眉這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講的是什么意思。他干脆靠近一些,垂眸曖昧地盯著她的唇瓣說:“求我?guī)湍悴皇遣恍�,不過呢求人得有誠意,你說說你的誠意是什么呀?”
她再遲鈍也明白了,想要推開他卻已經(jīng)被逼到了墻角。載浟繼承了馬背民族高大健碩的身形,又有武生的敏捷身手,她被困在他和墻壁之間,根本沒轍。
他意圖明顯,再靠近一分就可以一親芳澤。屋子的門忽然被大力踹開,載浟嘩的一下就被掀開好遠(yuǎn),衣襟被人揪住,只來得及抬手擋住頭,“喂喂喂,別打臉!”
穆晉北高舉的拳頭忍了又忍沒落下去,咬牙切齒,“誰讓你動她?”
“明明是你苦惱的要命,讓我?guī)兔Α?br />
穆晉北恨不得把他手里的扇子直接塞進(jìn)他嘴里,“幫完了,還不走?”
載浟嘻嘻笑,“真是過河拆橋��!上回你不讓念眉跟我唱長生殿就已經(jīng)欠我一回了,這次都快親到了又被你拉開。我說你問過人家姑娘的意見沒有,也許她是向著我、愿意跟著我呢?”
穆晉北作勢又要掄拳頭,他趕緊捂著頭裝模作樣地往外走,“哎呀,我好怕,還是先告辭了,你們慢慢聊�。 �
穆晉北拉過念眉,見她一臉驚魂未定的表情,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是真的嗎?”
“什么?”
“他剛說的,你愿意跟著他,是真的嗎?”
念眉?xì)獾脡騿埽墒强吹剿菑埧⊙诺哪樕蠈憹M憂慮惶恐又不像是作假的,心里一時有些說不上來的況味,扭身背對著他道:“是真的又怎么樣?反正不是他也會有別人,那位崔司令還等著收姨太太,只要小王爺能救我,賠上這條命伺候他也是值得的�!�
“我不準(zhǔn)�!彼胍膊幌氲卣f。
“這不關(guān)你的事�!彼鋈挥窒肫鹆硗獾牟�,回身看著他道,“上次長生殿臨時換角兒也是你的主意?”
“是啊,我不想讓你跟他唱,怎么了?你是我的搭子,只能跟我配戲!你也不想想你是怎么起來的,還不是因?yàn)楦掖盍四菆瞿档ね�?今后想紅還不容易,咱……喂,我沒說完呢,你別走哇!”
念眉已經(jīng)到了門口又被他拉回來,仔細(xì)一瞧竟然滿臉都是淚水,他愣住了,一時磕巴,“你……你怎么了?我也沒說什么呀!”
念眉不說話,只是無聲地哭泣。
他慌了,語氣終于軟下來,“別哭了,是我不好行不行?我不說了,��?別哭了……”
他給她擦眼淚,她躲開了。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就再不敢僭越半分,可這一刻心底積壓的情緒讓她冷靜不了。
“我從小沒爹沒娘,一場饑荒全家都餓死了,只有我被路過的昆班帶走,現(xiàn)在的爹待我如親生,我跟著他學(xué)藝,從來不覺得靠唱曲吃飯有什么不好,直到遇見你……”
她神色凄惘,穆晉北胸口突突一跳。
“其實(shí)小王爺剛才說得對,作個姨太太也好過一輩子作個下九流的戲子,好過在這園子里被當(dāng)傻子玩物似的耍弄和欺騙,你方唱罷我登場,根本都沒把我當(dāng)人!我今晚給崔司令唱完戲,只要他喜歡我就跟他走,至少還可以報答我爹,讓他享點(diǎn)福�!�
說完就要走,穆晉北把她拉回來,又氣又心疼,“你說給誰當(dāng)姨太太,崔騮那個混球?他敢!你給我在這兒待著,哪兒也不許去�!�
她掙扎,“你放手,我不要你管!”
“我偏要管!”
“放開我!”
兩個人非要這般拉扯,穆晉北也是發(fā)了狠,一把將她拽過來,也抵在墻邊上,忍無可忍地俯身銜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