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曾邇離婚后便住在這個房子里,房租不高,五環(huán)外。
這片居民樓都是過去的回遷戶,房子建得沒有樓間距,從客廳落地窗能看到對面樓那戶人家。
那家住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禿頂男人,常年裸著上半身,脖子的紅繩系著一顆發(fā)黑泛青的石頭。一年到頭只有兩條四角內(nèi)褲,一條白色淺藍色豎條,另一條是本命年紅。
他早上會有那么十分鐘要對著落地窗做操,肚子滾圓。
趕上曾邇吃早飯,她都會走過去狠狠拽拉窗簾,屋里暗得發(fā)悶,她把饅頭整個塞進嘴里,出門上班。
讓曾邇高興的是今天等電梯又碰到王多蘿。
她們住對門,這個塔樓一層住著六戶人家,只有她們兩家住在一個把腳處,有一道沉重的防火門隔著另一處四戶人家。
王多蘿家兩室一廳,是百平米的戶型,曾邇的租房是一居,不到六十平米。
能和王多蘿認識要感謝她的婆婆,曾邇怕她,見面叫她汪阿姨。
汪阿姨性格火爆,因為曾邇在門口暫時堆放垃圾,敲門理論。
曾邇見過很多這樣兇的女人。
汪阿姨滿頭的卷發(fā)長了一截,發(fā)根全白,吊眼——年輕時應(yīng)該是雙眼皮,年紀大了,眼皮耷拉下來,看上去是一雙三角形的吊眼,眼珠子發(fā)亮,發(fā)著要吃人的兇光。
她穿著紅色毛開衫,里面是磨出毛來的肉色保暖衣,上下打量眼前這個花哨的女人,雙手掐在腰上站在那里,像個大寫的字母A。
她是本地人,腔調(diào)濃厚,一聽便知,那可能是她可以更加囂張的一個原因。
“姑娘,年紀不大就活得這么邋遢可不行,垃圾放在這兒,都是細菌病毒。我們家還有孩子呢!以后可不準這樣了,聽見沒?聽見沒?”
曾邇只聽見那兩聲“聽見沒?”,格外刺耳,氣得抓緊褲角。
那是曾邇的習慣,從小就是這樣。生氣忍耐的時候,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抓向側(cè)面的褲角。
曾邇沒有和老太太起沖突,她笑著說:“阿姨,我知道了,下回不會了,您別生氣。”
汪老太太一聽,這是個識相的女人,即便曾邇打扮濃烈,衣服新潮裸露。
她不再瞪眼睛了,雙手從腰上撤下來,“知道就好,趕緊收拾了吧�!�
從那之后,曾邇見到汪老…
曾邇離婚后便住在這個房子里,房租不高,五環(huán)外。
這片居民樓都是過去的回遷戶,房子建得沒有樓間距,從客廳落地窗能看到對面樓那戶人家。
那家住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禿頂男人,常年裸著上半身,脖子的紅繩系著一顆發(fā)黑泛青的石頭。一年到頭只有兩條四角內(nèi)褲,一條白色淺藍色豎條,另一條是本命年紅。
他早上會有那么十分鐘要對著落地窗做操,肚子滾圓。
趕上曾邇吃早飯,她都會走過去狠狠拽拉窗簾,屋里暗得發(fā)悶,她把饅頭整個塞進嘴里,出門上班。
讓曾邇高興的是今天等電梯又碰到王多蘿。
她們住對門,這個塔樓一層住著六戶人家,只有她們兩家住在一個把腳處,有一道沉重的防火門隔著另一處四戶人家。
王多蘿家兩室一廳,是百平米的戶型,曾邇的租房是一居,不到六十平米。
能和王多蘿認識要感謝她的婆婆,曾邇怕她,見面叫她汪阿姨。
汪阿姨性格火爆,因為曾邇在門口暫時堆放垃圾,敲門理論。
曾邇見過很多這樣兇的女人。
汪阿姨滿頭的卷發(fā)長了一截,發(fā)根全白,吊眼——年輕時應(yīng)該是雙眼皮,年紀大了,眼皮耷拉下來,看上去是一雙三角形的吊眼,眼珠子發(fā)亮,發(fā)著要吃人的兇光。
她穿著紅色毛開衫,里面是磨出毛來的肉色保暖衣,上下打量眼前這個花哨的女人,雙手掐在腰上站在那里,像個大寫的字母
A。
她是本地人,腔調(diào)濃厚,一聽便知,那可能是她可以更加囂張的一個原因。
“姑娘,年紀不大就活得這么邋遢可不行,垃圾放在這兒,都是細菌病毒。我們家還有孩子呢!以后可不準這樣了,聽見沒?聽見沒?”
曾邇只聽見那兩聲“聽見沒?”,格外刺耳,氣得抓緊褲角。
那是曾邇的習慣,從小就是這樣。生氣忍耐的時候,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抓向側(cè)面的褲角。
曾邇沒有和老太太起沖突,她笑著說:“阿姨,我知道了,下回不會了,您別生氣。”
汪老太太一聽,這是個識相的女人,即便曾邇打扮濃烈,衣服新潮裸露。
她不再瞪眼睛了,雙手從腰上撤下來,“知道就好,趕緊收拾了吧�!�
從那之后,曾邇見到汪老太太都打招呼,“阿姨,您出去�。 �
汪老太太剛開始還是看不慣曾邇流里流氣的打扮,掉著眼睛瞅她,久了也就慢慢好了,她會嗯一聲,甩頭走過去。再后來,她問她叫什么,她說:“我叫曾邇。”
汪老太太看這女人還算和順,又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便也給她加了個稱呼,叫她小曾。
汪老太太有個習慣,下午的時候習慣把家門大敞著,里面有一層鐵架子的防盜門關(guān)著通風。
曾邇在家的時候,便常常能聽見她們家里的動靜。汪老太太經(jīng)常在家吆喝,跟自己的兒子,兒媳,包括孫女。那兒媳便是王多蘿。
王多蘿是個內(nèi)斂的性子,南方女人,個子不高,身材細瘦。
曾邇之前總是在門口,或是電梯里碰見王多蘿。第一次見到王多蘿,曾邇便知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那天王多蘿穿著條藍色牛仔褲,白色帶英文字母的
T
恤,白色某知名品牌的運動鞋,一個粉色皮革的單肩包,大大的
C
字
logo,挎在肩上,包身半抱在懷里。
她黑色觸肩的中長發(fā),仔細地別在耳后。五官俊俏,只是不施胭脂,薄薄的嘴唇泛白,臉色有些暗黃。
曾邇走過去,高跟鞋落在瓷磚地面上,響亮得惱人。她走到電梯前,和王多蘿并排等。她比王多蘿高一頭,長腿和超短熱褲,低胸黑色貼衫,外加烈焰紅唇。
曾邇伸手又按了兩下亮著的電梯按鈕,數(shù)字從
20
慢慢往下跳,她涂著黃金亮片甲油的手指又伸出去,不耐煩地按動幾次。
她們誰也沒有跟誰說話。
后來汪老太太走過來坐電梯,王多蘿趕緊打招呼,“媽,您去遛彎�。俊�
“是啊。你帶好鑰匙了吧,我晚上去朋友家打牌,回來得晚�!�
“我?guī)е耍判��!?br />
“小曾啊,這是上班去?”汪老太太一回頭,快速上下掃描曾邇。
“是啊,汪阿姨您今天氣色真好�!�
“這是我兒媳婦,在有名的國企上班,能干著呢�!蓖衾咸退欣先艘粯樱蛔∠蛲忪乓优�,那是他們活著最大的樂意,比較更是他們胸口倒著的最重要的一口氣。
“你好,我叫曾邇,咱們住對門�!痹兿乳_了口,這對她來說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些無心的熱情和看似走心的客套,是她行走人生的必殺技,更高端的也有,例如哭著就笑了,笑著就哭起來。人前人后,判若兩人。
王多蘿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曾邇一眼,嘴微微上揚一下,點了個頭。
她們就是那樣認識的。
后來她們時常在門口碰見,一起上了電梯,然后各走各的。在小區(qū)里也碰見過,樓下超市里也碰見。之后一起會走到小區(qū)門口,各走各的;一起走到地鐵,各有各的;最后會約著一起出門上班,走到地鐵站,順路再坐上幾站。
曾邇知道王多蘿怎么看她,她從王多蘿忽閃忽閃的清透的大眼睛里就知道。
王多蘿像看熱鬧一樣看曾邇,她會想曾邇怎么穿成這樣,粉紅的高跟鞋怎么能穿出來?
露著肚臍的衣服不會招風拉肚子嗎?
眼影畫得那么濃多像不正經(jīng)的女人?
可是王多蘿從來不對曾邇說出任何質(zhì)疑的語言,她說話聲音很小,曾邇常常聽不清楚,不像曾邇,說著說著就大笑起來,嗓門大了自己也不知道。那時王多蘿會把手指貼嘴唇上,噓!
曾邇馬上注意起來,對著她笑嘻嘻的。
那天汪老太太又打開門通風換氣,曾邇在屋子里聽到那門嘭地撞到墻面的聲音,然后安靜下來。
過了很久,他們家屋里的某扇門被摔響,之后就是汪老太太吼叫:“別以為我不知道,進了我家門,你要懂分寸,生不了兒子也就算了。”
汪老太太吼著走到大門處的樣子,用力關(guān)上了通風的大門。
2
母親的出走
曾邇心想,有這樣的兇婆婆太可憐了。
她想起自己前夫的媽,至少那個老太太不罵人,生氣了最多瞪著你哼一聲。
就是那樣她的日子也過得喘不上氣來,在老太太眼里,她做什么都是錯。
曾邇同情王多蘿。
她們兩個在一起時,王多蘿話不多,偶爾說些單位的事,幾句話下來會樂一下。
她笑起來有些扭捏,笑得特別開心的時候,聲音壓著不敢發(fā)出來,手擋在嘴唇上,身體前后扭動得厲害,像一只立起來的海蝦。
遇到她婆婆時,她不笑了,沒有板著臉,只是束縛著,維持著某種端莊。即使曾邇說些平時的俏皮話,她也只是嚴肅回應(yīng)一下,直到婆婆離開。
好幾次,曾邇在門口碰見王多蘿,她手里握著家門鑰匙,能聽見她婆婆的河東獅吼,她躊躇在那里,臉部麻木,眼睛無神地盯著門把手嘆氣。
她看到曾邇會驚嚇一下,然后擠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笑臉,匆忙打開家門進去。
曾邇心里都明白的,她似乎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曾邇終于習慣了目前的生活。這個房子里有了些許的熟悉和記憶,還記得剛搬進來的時候,屋里有種嘴里嚼著生米的氣味,不惡心,只是像卡在鼻腔里,咽不下口水的感覺。
還有就是對面那位老男人,光著身子,常年兩條褲衩更換著走來走去的礙眼。
不過那老男人似乎從不向曾邇這邊望,有兩次曾邇躲在窗簾后面觀察過,這讓她可以忍受下去。
最難熬的還是夜里,曾邇害怕失眠,也害怕睡熟了。
失眠會想起從出生開始,那些烏黑吞噬人心的往事,每一件都讓睡眠離開得更遠。
睡得太熟,她便又回到那個夢里。做了幾十年,翻來覆去只有兩個版本。
都是那一個場景,白雪皚皚,冰天雪地,村里通向高速路口的雪地巷子里,那個女人喘著粗氣,淌在雪地里往前走的背影。
她一直走,不回頭。
可是回過頭的時候,曾邇發(fā)現(xiàn)竟然是自己。
她會在驚嚇中醒來,滿頭冷汗,淚流了滿臉。
曾邇活到現(xiàn)在,從沒有好好回憶過往事,那段無數(shù)次用烈性酒精反復澆灌,也無法稀釋的痛苦回憶。
曾邇的父親在她11歲那年做了場開顱手術(shù)。
母親出走后便沒了音…
曾邇心想,有這樣的兇婆婆太可憐了。
她想起自己前夫的媽,至少那個老太太不罵人,生氣了最多瞪著你哼一聲。
就是那樣她的日子也過得喘不上氣來,在老太太眼里,她做什么都是錯。
曾邇同情王多蘿。
她們兩個在一起時,王多蘿話不多,偶爾說些單位的事,幾句話下來會樂一下。
她笑起來有些扭捏,笑得特別開心的時候,聲音壓著不敢發(fā)出來,手擋在嘴唇上,身體前后扭動得厲害,像一只立起來的海蝦。
遇到她婆婆時,她不笑了,沒有板著臉,只是束縛著,維持著某種端莊。即使曾邇說些平時的俏皮話,她也只是嚴肅回應(yīng)一下,直到婆婆離開。
好幾次,曾邇在門口碰見王多蘿,她手里握著家門鑰匙,能聽見她婆婆的河東獅吼,她躊躇在那里,臉部麻木,眼睛無神地盯著門把手嘆氣。
她看到曾邇會驚嚇一下,然后擠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笑臉,匆忙打開家門進去。
曾邇心里都明白的,她似乎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曾邇終于習慣了目前的生活。這個房子里有了些許的熟悉和記憶,還記得剛搬進來的時候,屋里有種嘴里嚼著生米的氣味,不惡心,只是像卡在鼻腔里,咽不下口水的感覺。
還有就是對面那位老男人,光著身子,常年兩條褲衩更換著走來走去的礙眼。
不過那老男人似乎從不向曾邇這邊望,有兩次曾邇躲在窗簾后面觀察過,這讓她可以忍受下去。
最難熬的還是夜里,曾邇害怕失眠,也害怕睡熟了。
失眠會想起從出生開始,那些烏黑吞噬人心的往事,每一件都讓睡眠離開得更遠。
睡得太熟,她便又回到那個夢里。做了幾十年,翻來覆去只有兩個版本。
都是那一個場景,白雪皚皚,冰天雪地,村里通向高速路口的雪地巷子里,那個女人喘著粗氣,淌在雪地里往前走的背影。
她一直走,不回頭。
可是回過頭的時候,曾邇發(fā)現(xiàn)竟然是自己。
她會在驚嚇中醒來,滿頭冷汗,淚流了滿臉。
曾邇活到現(xiàn)在,從沒有好好回憶過往事,那段無數(shù)次用烈性酒精反復澆灌,也無法稀釋的痛苦回憶。
曾邇的父親在她
11
歲那年做了場開顱手術(shù)。
母親出走后便沒了音信。曾邇不再上學,奶奶撿些礦泉水瓶和廢紙箱賣錢。
父親病倒時是個冬天,手術(shù)做完他在醫(yī)院昏迷了兩個月,花掉家里所有的錢后,母親租了輛面包車把父親拉回了家。之后父親又昏迷了一個月,就是那個月還沒有過完,母親在一個天還黑著的清晨離開了。
那天曾邇醒來看到枕邊有個紙條,里面卷著幾張十塊的紙幣。紙條上寫著:
不用找我,好好長大。
——你媽
曾邇拿著那卷錢和紙條,沒有跟奶奶言聲,就坐在窗戶邊等。
中午太陽很好,房檐上的冰溜子開始融化往下滴水,那水落到地面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響,她知道晚上的時候估計在地上又凍成一塊凸起來的冰堆。出門時經(jīng)常因為那光滑堅硬的冰堆滑倒,膝蓋和屁股疼得冒火。
奶奶那天不停罵她是小祖宗,也不知道幫忙給父親倒尿袋,奶奶彎著腰在灶前生火,熬出小米粥,喊曾邇給父親鼻飼。
那時天邊被紅霞映得像火燒一樣,看久了眼睛冒金光,屋里的老鐘敲了好幾下,曾邇抬頭看了一眼,沒動地方。
奶奶從灶前起身,哼唧著腰骨疼得不想活了,之后罵曾邇這樣懶下去,將來吃不上飯。
反正一直罵罵咧咧,隨后又咒罵自己不聽使喚的身子骨,去里屋給父親喂小米粥。
天終于黑了。窗戶上爬了一截冰花,曾邇看著它們像擴散的病毒從涂著綠油漆窗框邊緣開始,天黑的速度和冰花蔓延的速度有一種道不明的正向關(guān)聯(lián)。
她在冰花形成的紋理圖里,看到母親出走的線路,她挎著那個鮮紅色牛皮包走的,穿過飛雪破落的逼仄的小道,呢絨面兒的棉鞋在雪地上拋著坑走。
她怕家里人發(fā)現(xiàn),都沒有多帶一件衣裳,她那條剛織好的深棕色毛褲,還搭在炕頭的柜子上。
屋里點燈了,她才發(fā)現(xiàn)外面沒有那么黑,可是點燈了,對于他們?nèi)襾碚f,夜晚便真的到來了。天黑了,意味著不必再等待。
那時曾邇真的憋不住了,她敞開了哭起來,那哭聲像廢棄了多年剛剛打著火的摩托車,一下一下地上勁兒,眼淚多得甩到了冰窗花上,她看著像玻璃漏了幾個蜂窩式的窟窿。
奶奶嚇得不輕,吼她:你是死了娘嗎?
曾邇哭得更像著了魔,哭聲點上火可以炸裂。
從那之后,曾邇再也沒哭過。她沒事就坐在那個窗邊,窗戶對著院子外面的大鐵門,冬天玻璃凍結(jié)著厚厚的冰花,她就盯著外面晃過的影子打在冰窗花上的光線。
有一次她看著看著,就從炕上跳下來,出門,走出那扇松松垮垮,滿是紅黑色銹斑的鐵門。
母親應(yīng)該就是那樣走出去的,她回頭看了半天,回過神來便跑出很遠,她肯定是用那條灰白相間的厚毛線圍巾包裹著頭和臉頰,寒風吹過來,她便縮著頭跑得更快。
她或許聽見后面有人追趕,腳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響聲,她走得快,那聲響急促慌亂,卻沒有停止過。
她后來沒有回頭看,或許是曾邇追來了,她的小腳走不快,走快了便要摔倒。可是她不會哭鬧,她從小便乖實得很,不懂得哭鬧,她只會趴倒在雪里用圓滾滾的黑眼睛哀求,她知道只要不去看她,她便一直趴在那里。
但后面的聲音拖拉沉重,像重物在地上摩擦。難道孩子爸醒了,爬出來追著她。
她搖頭,不會,她爸會罵人,會像瘋子一樣咒罵她,會用地上凍結(jié)的雪塊,凍進土里的石頭向她投擲,直到打中她的頭,看到血漿灑出來。
之后他笑成一團,像條饑寒交迫的野狗。
曾邇走在出村那條小道上,地面的雪結(jié)結(jié)實實被來回的人踩成光滑的平面,零星還有些腳印的形狀,她猜測那是否是母親的腳印。她將自己的腳湊上去比對,那不是母親的腳印,那只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的腳印。
曾邇走到村口盡頭,一條通往高速路的馬路,那里有一個公交站牌,上面落了一層雪,看不清上面紅色和黑色的字。
母親應(yīng)該就是坐著那輛車走了,或許那天,她剛好錯過,那輛車剛剛從站牌那里踩了油門,母親沖出去追趕,但她沒有出聲大叫,她怕曾邇,或者昏迷的父親,或者年邁的奶奶聽到。
她知道他們都一直看著她,眼睛睜開著,一米左右的距離,沒有表情,沒有怨恨,她的余生都會裝作看不見。
曾邇最多走到那里,她沒有錢,上不去公交車,她膽子小,看不得高速路上飛馳而過的車。她還得走回去,走回家。
屋里充斥著屎臭味,奶奶躺在離灶口最近的炕頭上,盯著發(fā)黑的墻面自言自語。那個位置是整個火炕溫度最高的位置,奶奶頑固的腰痛只有在那里才能失去知覺,她才可以平靜地說很多話。
不是說給曾邇的,她是說給老天爺?shù)�,她說結(jié)婚做的那件的確良的花襯衣肯定是被弟媳婦偷走的,當時就應(yīng)該去她家里翻出來,痛罵她一頓。
老頭生病那年生日就不該省去,燉一鍋肉總是要的,這樣他走的時候還能胖點,看著沒那么揪心。
后來奶奶哭了,她捶打那面墻,反復哭嚎著可惜了我的兒,可惜了我的兒。
曾邇進里屋給父親清理屎便,她先撕開兩小塊手紙,搓成兩個條狀,插到兩個鼻孔里。端來一盆水,她將父親身體側(cè)起來,那需要她使出全身的力氣,用力過猛的時候還會把自己的屁憋出來兩個。她忍住干嘔,忍不住的時候真的嘔吐出來,然后繼續(xù)收拾。
父親眼睛半睜著,從嘴里發(fā)出類似轟隆的聲音,那都是無意識的狀態(tài)。大夫說,父親這種昏迷狀態(tài)越久,越可能無法蘇醒。
父親生病后,曾邇上三年級,母親出走后,奶奶說先不要上學了。曾邇說我要上學,奶奶說你要是上學,我就撞死在墻上。
曾邇沒有去上學。白天她要照顧父親,奶奶去撿廢品。家里申請了低保戶,全家人靠那一點點錢來支撐,吃飯都成了問題。
奶奶撿廢品換來的錢也只夠給父親換尿管,奶奶年紀大了,越來越走不動了,中午她包著兩個饅頭出去,晚上回來都要癱倒在炕上,和老天再說上半個鐘頭的話,再捶著墻頭咒罵幾句。
曾邇沒事就坐在窗前的炕頭,往外瞅。
日頭從早上投射進來,落在她的棉襖上,不久便暖烘烘的,那光新鮮燦爛,有某種振奮欣喜的能量,似乎從沒有什么悲傷發(fā)生過,一切都是嶄新的,是有希望的。
太陽的光芒和熱量,太陽的遙遠和不足為奇,太陽不會變化,太陽不會生病,太陽不會離去,太陽不會拋棄。
早上的光,那短短的時間,是曾邇一日的期盼。中午的光熱烈,玻璃上的冰花融化成水,順著流成湯,有些流到墻壁上,再流到連接墻壁的炕頭上。
曾邇有時沒注意,便一屁股坐上去,棉褲濕了一個圓圈,她會學奶奶的樣子咒罵,挨千刀的,弄濕我的褲子,挨千刀的,弄濕我的褲子。
曾邇最怕黃昏那時的光,玻璃開始被冰花蔓延了薄薄一層,模糊地看到那沒有多少溫度的黃色光暈。
屋子里黑下來,那時不能開燈,曾邇常常在那落日后黃色光暈里看到оазис那個抓著紅色牛皮包的女人,圍著灰白毛圍巾,臉被圍裹住,只露出黑發(fā)的頭頂,從嘴里飄出來的白色哈氣,被光染成黃色的白色哈氣,不斷消散了的哈氣,重新形成的武裝著逃亡的白色哈氣。
那個女人,帶著那團冷漠的哈氣隨著落日余暉遠去。
3
大叔
奶奶回來了。曾邇叫了一聲奶奶,以往奶奶不會搭理,徑直走到炕頭倒下。
那天奶奶應(yīng)了一聲,走進門,后面跟著個男人,那男人應(yīng)該是剛從工地過來,滿身泥漿,頭發(fā)上也是,毛躁油黑的頭發(fā)好像從來沒有梳理過,頭頂部分打結(jié)得厲害,劉海長得擋住一只眼睛,臉上也掛著泥漿,另一只眼睛炯亮。
“叫大叔,以后住你爸那屋,一會兒把你爸抬出來,咱們都在大屋過�!�
那是奶奶在路上找來的租戶,加上租金,至少全家生活費有了。
父親在大叔的幫助下,被抬出了里屋。
那原來是父母的房間,墻上掛著他們的結(jié)婚照片,母親涂著紅嘴唇,盤頭上插著一朵紅花,父親穿著深色西裝和白襯衫,樣子有些威武。
屋子里留著發(fā)酵了的尿屎氣味,那個男人提著棉被和毛毯的打卷行李,還有用繩子綁著,透明塑料袋裹起來的一捆書走進去,關(guān)上了門。
那被子還算干凈,沒有泛黃發(fā)黑,邊角處有白色棉花露出來。
晚上,挨著灶坑的炕頭睡著奶奶,曾邇睡在中間,炕頭另一個靠墻的邊角放著父親。
“奶奶!”
“嗯�!蹦棠桃恢币蜓鹊奶弁瓷胍鳎牭皆兘兴�,有些不耐煩。
“我怕那個來家里的男人�!�
“怕什么?人家是也是鄉(xiāng)下人,從外地過來給縣上蓋房子的�!�
“他白天也在家嗎?”
“聽他說有時候上夜班,有時候白天出去干活。你個丫頭,還想挺多。奶奶打聽好了,知道他在哪個工地干活�!�
曾邇希望那個男人天亮就出去干活。
奶奶疼痛的呻吟停下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沉沉睡去。另一旁的父親一直發(fā)出錄音機攪帶的聲音,有時候他也會停下來。
曾邇在黑暗里也能看清屋子里的一切,前段時間她睡不著的時候還在祈禱父親快點醒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忘記了這個愿望。
她的腦海里反復出現(xiàn)母親出走到那條高速路之前回了頭。她流淚,不敢哭出聲,蒙上被子,牙齒咬住自己的拳頭。
那晚她就那么睡去,第一次做了個夢,夢里風雪漫天,她穿著一件花棉襖奔跑,向著那個高速路的方向,喘著很重的粗氣,寒氣在眉毛和睫毛上結(jié)了霜,她的腳深陷在厚厚…
奶奶回來了。曾邇叫了一聲奶奶,以往奶奶不會搭理,徑直走到炕頭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