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了那輛公交車,十一歲的曾邇以為自己會有被放飛的快樂,但是沒有。
車在飛跑,她流著淚對那個男人說:“我走了,奶奶和爸爸會有更多的錢吃飯�!�
那個男人的嘴蠕動了很多次,最終沒有說出什么。
那個男人帶著曾邇沒有回自己的村子,而是去了一個小城市,男人說那里有更多的賺錢機(jī)會。
他說的是對的。
那個男人很快找到了一個工廠干活,負(fù)責(zé)人還把工廠外面庫房里的一間雜貨屋留給他住。
他帶著曾邇住進(jìn)去,三十平米的屋子,堆著滿屋的爛紙箱和廢棄的桌椅,有銹黃的防盜窗,玻璃大多碎掉,四處漏風(fēng)。
屋里沒有燈,厚重的灰塵和成片的蜘蛛網(wǎng),發(fā)黑發(fā)黃的墻面。
那天那個男人和曾邇,用了一晚上時間,把所有雜物都扔了出去,掃掉塵土和蜘蛛網(wǎng)。
男人用破舊家具和桌椅做成了兩張簡易的床,一張放到左面的墻角,一張放到右面的墻角。
那天晚上,那個男人累得昏睡過去,曾邇冒著冷汗,滿腦子都是奶奶和爸爸追出去的景象,她怕得睡不著,睡著了又馬上驚醒。
那個男人對她說,沒人的時候要叫他柯察金,有人的時候可以叫他大叔。
那段日子,曾邇過得很好,也過得不好。
柯察金白天去工廠做活,回來時滿頭滿身的白灰,連睫毛上都是。曾邇便會在屋里早早點上那個鐵桶做成的簡易爐子,上面放上一口撿來的扭曲了的鐵鍋,放上水和鹽,煮些掛面,兩個人端著一個碗吃起來。
屋里沒有燈,天黑了,他們便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說些話。
“曾邇,你得讀書,讀書才能改命�!�
“我不喜歡讀書。”
“那你喜歡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要讀書。”這是柯察金對曾邇說的最多的話。
后來柯察金不知從哪里撿來了小學(xué)課本,有數(shù)學(xué)書和語文書。
不知是哪個不愛學(xué)習(xí)的孩子用過的,上面干凈得很,只有幾條筆道子和一些簡單的粗話,例如“王八”之類的,“蛋”字也用一個圓圈代替,那是六年級的課本。
柯察金每天他不上工的時候,便給曾邇講課,還會給她留作業(yè),特別是那些生字,他會在第二天考曾邇,曾邇會找個木棍在地上寫給他看。
曾邇喜歡柯察金給他講課的樣子,她會離他很近,看清他臉上的胡茬,他會看著她,有時抓著她的手在空中寫字,那時她的心亂顫,她不懂那是怎么回事,她會不好意思,臉開始發(fā)燒。
柯察金很少靠近她,他總是保持著距離,但是她確定柯察金喜歡她,因為他總會對她笑,還會在夜里給她蓋被子。
只是曾邇不明白,為什么他在給她蓋被子的時候,喘著沒有節(jié)奏的粗氣,手有時放在她的肩膀上,似乎想要蠕動到某個部位,卻猶豫不決。
那手發(fā)著巨大的熱量,很快出汗浸濕她的秋衣,最后顫抖著收回去,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和努力。
好幾個夜晚,曾邇都在假裝睡去,假裝不知道他走過來,假裝不知道他做過什么。
他們一直過著那樣的生活。
曾邇每天都在完成柯察金留給她的作業(yè),如果她完成得非常好的話,柯察金會特別高興。
有一次曾邇做出來一道連柯察金都思考不出的數(shù)學(xué)題,柯察金高興得幾乎狂熱,他說曾邇是個天才,還不顧一切緊緊擁抱她。
那時曾邇才明白,為什么柯察金夜里的時候會喘著粗氣,她那時也感覺呼吸強(qiáng)烈,想要喘出聲音來。身體熱起來,有種欲罷不能的倦感。
曾邇學(xué)得很快,后來柯察金撿到初二的數(shù)學(xué)書�?虏旖疬讓曾邇在白天讀他收藏的書,那些國內(nèi)國外的文學(xué)作品。
曾邇剛開始對這樣文學(xué)類的沒有一絲興趣,只為了博柯察金的高興。
她認(rèn)真讀起來,這樣等到柯察金干完活回來,她便可以跟他說很多的話,柯察金也會盯著她興奮地說很久。
6
原點
“柯察金,你最喜歡哪本書?”
“《安娜卡列尼娜》�!�
“你喜歡安娜!”
“喜歡!”
“因為她漂亮?”
“女人首先要漂亮�!�
曾邇那時便記住了那句話,從那天起,她都要自己保持著漂亮。
柯察金有時給曾邇買個扎頭繩,還有發(fā)夾。
曾邇那時最幸福,她用僅有的一張手帕將那三五個頭飾包起來,那個手帕也是柯察金買給她的,在她十二歲生日那天。
手帕是粉色條紋,上面繪著一個美麗的公主,金色長發(fā),粉色蕾絲連衣裙,有些蝴蝶在飛。
曾邇像寶藏一樣保管著那條手帕,后來又有了那幾個頭飾,她覺得擁有了全世界的珍寶。
曾邇和柯察金生活了一年多,她長高了,她的眼睛不再看向柯察金的肩頭,她可以和他紅潤的唇部對視。
柯察金在她生日那天,將手帕作為禮物遞給她時,她激動得抱住他,她的額頭些微和他的臉角緊密相貼。
柯察金想要推開她,她倔強(qiáng)地沒有松手。他后來用手撫摸她的長發(fā)和肩頭。
那時她對自己說,我要和柯察金永遠(yuǎn)在一起。
可是后來,柯察金很少回到那個屋子,早上很早跑出去,晚上在曾邇睡后才回來。他把一些錢輕輕放到曾邇枕邊,然后再跑出去。
曾邇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問過柯察金,他只說廠里活兒多。
有一個中午,烈日當(dāng)頭,曾邇坐在院子里的石頭上,汗水打濕了額前的碎發(fā),她決定去看看柯察金。
她走出那個庫房的院子,順著一段土路向工廠走,工廠的大門關(guān)著,有看門大爺坐在個亭子里。
曾邇便在大門旁的角落蹲下來,那個角落在一棵歪頭的柳樹下,有些清涼。她似乎下定某種決心,腿麻掉了,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著那棵樹。
曾邇等了太久,有些尿急,但天只是微黑,她實在憋不住。
她站起來跑去央求看門大爺,進(jìn)去上個廁所,大爺竟然答應(yīng)了,給她指廁所的方向。
她連聲謝謝都忘記說,跑向廁所。等她從廁所出來時,天又黑了一些,工廠的路燈還沒有亮。
在走向工廠大門時,大爺已不在那里,她隱約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剛剛她蹲著的柳樹下?lián)肀В莻男人的手在那個女人的臀部…
“柯察金,你最喜歡哪本書?”
“《安娜卡列尼娜》�!�
“你喜歡安娜!”
“喜歡!”
“因為她漂亮?”
“女人首先要漂亮�!�
曾邇那時便記住了那句話,從那天起,她都要自己保持著漂亮。
柯察金有時給曾邇買個扎頭繩,還有發(fā)夾。
曾邇那時最幸福,她用僅有的一張手帕將那三五個頭飾包起來,那個手帕也是柯察金買給她的,在她十二歲生日那天。
手帕是粉色條紋,上面繪著一個美麗的公主,金色長發(fā),粉色蕾絲連衣裙,有些蝴蝶在飛。
曾邇像寶藏一樣保管著那條手帕,后來又有了那幾個頭飾,她覺得擁有了全世界的珍寶。
曾邇和柯察金生活了一年多,她長高了,她的眼睛不再看向柯察金的肩頭,她可以和他紅潤的唇部對視。
柯察金在她生日那天,將手帕作為禮物遞給她時,她激動得抱住他,她的額頭些微和他的臉角緊密相貼。
柯察金想要推開她,她倔強(qiáng)地沒有松手。他后來用手撫摸她的長發(fā)和肩頭。
那時她對自己說,我要和柯察金永遠(yuǎn)在一起。
可是后來,柯察金很少回到那個屋子,早上很早跑出去,晚上在曾邇睡后才回來。他把一些錢輕輕放到曾邇枕邊,然后再跑出去。
曾邇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問過柯察金,他只說廠里活兒多。
有一個中午,烈日當(dāng)頭,曾邇坐在院子里的石頭上,汗水打濕了額前的碎發(fā),她決定去看看柯察金。
她走出那個庫房的院子,順著一段土路向工廠走,工廠的大門關(guān)著,有看門大爺坐在個亭子里。
曾邇便在大門旁的角落蹲下來,那個角落在一棵歪頭的柳樹下,有些清涼。她似乎下定某種決心,腿麻掉了,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著那棵樹。
曾邇等了太久,有些尿急,但天只是微黑,她實在憋不住。
她站起來跑去央求看門大爺,進(jìn)去上個廁所,大爺竟然答應(yīng)了,給她指廁所的方向。
她連聲謝謝都忘記說,跑向廁所。等她從廁所出來時,天又黑了一些,工廠的路燈還沒有亮。
在走向工廠大門時,大爺已不在那里,她隱約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剛剛她蹲著的柳樹下?lián)肀�,那個男人的手在那個女人的臀部揉搓。
曾邇沒有停下腳步,不知道是什么驅(qū)使她走過去,那個男人的確是柯察金。
曾邇渾身無力,六神無主地走回那個屋子。
沒過幾天,柯察金將一張嶄新的一百塊錢塞給曾邇,買了張車票,將曾邇送上了回家的客車。
那是個酷熱的夏天,曾邇在黃昏時分下了到站的客車。夏日的那個公交車站,那個高速路口,那個通往村子的巷子,兩旁的狗尾草長到膝蓋那么高,土路飛著灰塵,半空密密麻麻的小飛蟲在頭上盤旋。
曾邇清晰記得那個失落的夏日黃昏,告別柯察金,十二歲的曾邇,重新回到原點。
那個粉色手帕,曾邇留存至今。她將它放在一個廢棄的拉桿箱的收納盒里,那里還有母親離家出走留下的紙條,還有很多想要丟棄卻釘在心里拔不掉的物件。
曾邇很多年沒有碰過那個收納盒,從她忙著活她自己開始,從她要強(qiáng)大起來,不在乎任何人的離棄。
曾邇對王多蘿講了那段故事,她以為此生不會向任何人說起。
那天王多蘿哭著來敲曾邇家的門,曾邇大驚失色,她穿著睡衣睡褲,頭發(fā)蓬亂,眼睛被淚水和紅腫包圍著,臉色沉暗,蒼老了十歲還多。
王多蘿走進(jìn)來,曾邇遞給她一杯熱茶。
王多蘿旁若無人地哭,鼻涕也淌下來,混著眼淚抹在手上,曾邇趕緊遞上去一包紙巾。
王多蘿和汪老太太吵架了,是一次嚴(yán)重的正面沖突。
王多蘿在數(shù)年里的壓抑爆發(fā)了,她的忍耐也走到盡頭,要求老公分家單過。
這個消息到了汪老太太的耳朵里,她像瘋子一樣抓住王多蘿。
“你想干什么?你想拆散這個家,想我們母子分道揚鑣是嗎?你這個狐貍精!”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點心思嗎?想把我攆出去,你掌管一切,沒門!想得美,我們家肯娶你這個外地人,什么錢都沒有,那是你的榮幸,你要感恩戴德�!�
“多少人巴著要嫁給我們家,被你這外地人得了便宜,還敢提分家,沒有我,你們有房子住嗎?這家大大小小沒有我支撐著,你們還活得下去?”
汪老太太說話不管不顧,句句傷人。
這么多年,這種刺耳的毒話,在王多蘿那里像研磨心肺的兇器。她只是不說話地聽著,等汪老太太的憤怒退去。
她不善言辭,又不會圓滑,像個悶聲拉磨的驢,只能關(guān)上門來,對老公沒完沒了的磨叨,有時候低聲哭起來。
“你媽今天又罵人,她罵我笨,還說英英也笨。你媽怎么這樣,她說話能不能注意點,真是無法忍受她了�!�
“你能不能管管你媽,不要把剩菜剩飯留到第二天,還得讓我吃,今天還夾給英英吃。我吃也就忍了,怎么能給孩子吃呢?我忍不住說一句,她便嚷起來,說我對她指手畫腳�!�
“我忍不了你媽了,她讓我以后別穿牛仔褲,說又不是年輕人,都中年了,要有個當(dāng)媽媽的樣子。我穿牛仔褲怎么就沒有當(dāng)媽媽的樣子了�!�
王多蘿的世界里,汪老太太就是她所有的委屈和苦痛,而她唯一的傾瀉口便是老公靳冬風(fēng)。
“曾邇,抱歉打擾了。我無處可去。”王多蘿泣不成聲。
她平息下來,向曾邇傾訴。
“我婆婆后來拿出剪刀來,說自己不想活了,我就是那個兇手。”王多蘿手抖,嘴也抖。
“沒事了,你別怕�!痹兛粗拥妹鏌o血色的王多蘿,不知說什么才好。
“把你的手機(jī)借我一下,我想給我老公打電話�!�
曾邇把手機(jī)遞給她,她用發(fā)抖的手指撥動幾個數(shù)字,貼到耳邊,很久那邊也無人接聽。電話掛斷了,她又撥了一次,兩次,三次,依然沒有接通。
“曾邇,看來今晚我得住在你家了,我老公值夜班的,我確實沒有其他朋友了�!�
“你客氣什么,咱們這么熟了。你打算怎么辦?”
“我問問我老公的,一會兒我再給他打個電話。”
曾邇給王多蘿拿了枕頭和被子,王多蘿便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第二天很早有人敲門,曾邇醒來走出去,靳冬風(fēng)來了。
王多蘿走上去緊緊挎住靳冬風(fēng)的胳膊,嚶嗚著哭起來,紅腫的眼睛還在落淚。
靳冬風(fēng)一臉的麻木,挎住的胳膊耷拉著,不言一語,看到曾邇出來,點頭打了個招呼,“打擾了�!�
“你們說說話吧�!痹冏R趣地走進(jìn)臥室,門虛掩著。
曾邇看了一眼時間,不到六點鐘。她困意綿綿,重新縮進(jìn)被子里,卻忍不住聽他們的動靜。
王多蘿在哭訴,不停地在控訴,聲淚俱下,常常激動得嚷一句,又壓低聲音繼續(xù)說。靳冬風(fēng)沒有發(fā)聲,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沒有勸說,也沒有安慰。
王多蘿還在訴說,嗚嗚的哭聲,像草間彌生的黏蟲穿行著啃食青葉,片刻間,草叢浮動,不見殘缺,幾日不到,青草便枯萎凋零。
但愿靳冬風(fēng)不是那草叢。曾邇朦朧入睡之時,默默叨念。
不知睡了多久,靳冬風(fēng)愈來愈大的咆哮驚醒了曾邇。
“你可不可以別哭了,別說了,求你。你能不能別對我說了,也別對我哭了。夠了,夠了!”
靳冬風(fēng)吼起來的嗓門很尖,像個太監(jiān),和他的五大三粗的外形格格不入。
他反復(fù)咆哮那幾句,王多蘿的哭聲停止,后來他摔門離開。
曾邇從床上爬起來,開門看到滿臉淚水和鼻涕的王多蘿,像被點了穴道一樣定在那里,眼睛也不眨動。
7
敲不開的門
王多蘿眼淚成串往下落,沒有表情,也沒有哭聲。她癱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眼里無光,晶瑩發(fā)光的是淚。
曾邇勸了她幾句,跑去廚房做早餐,熬了一鍋小米粥,心想這家人很會挑時間,還好是周末,是是非非不耽誤通勤。
等到曾邇端出一碗小米粥出來,王多蘿在用一張面巾紙擦臉,眼睛和鼻子紅透了,眨巴幾下眼睛,“我回家了,得看看孩子,謝謝你曾邇�!�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感到抱歉,她的睡衣估計穿了好多年,白色卡通圖案,白色部分泛黃,細(xì)看都是毛球。
她幾步走到門口,開門,關(guān)門。曾邇沒有聽見她開自家門的聲響,只有微微的敲門聲。
曾邇?yōu)樗蟀押梗恢蓝嗑猛醵嗵}能敲開那扇門。那扇門本是她的家,卻要收起自尊和厭惡,無數(shù)次打開的門。
曾邇理解她,她心里拋開了一切,只是牽掛孩子,那時沒有自己,自尊又是什么爛東西,能換來金銀還是歲月!
曾邇想起自己的孩子,和王多蘿的孩子差不多大,七歲了,是男孩,小名叫小明。這個名字是曾邇想的,有些逗樂的成分,那些舉例子說明里都是小明,優(yōu)秀孩子的代名詞,凡是用小明來說事兒的,大都是好事兒。曾邇就是這么覺得的,那時陳萬強(qiáng)質(zhì)疑說那可不一定,曾邇反問那你舉個例子。那個男人撓耳抓腮的,確實說不出來。后來他們就這么定了。
曾邇這輩子最愧對的就是小明。
離婚后,她會隔一周和他見一次面,一起度過一天。那一天大都就是上午帶他去游泳班學(xué)游泳,中午去吃披薩,下午去游樂園陪他玩。
每次行程都是這樣。
上周她就帶小明去游泳。每次都是在以前那個家所在小區(qū)門口接小明,他抓著爺爺?shù)氖帚栋胩�。那是曾邇最心痛的時刻,孩子需要他自己的反應(yīng)過程,他也在醞釀,在想用什么樣的表情或情感來迎接面前這個叫媽媽的人。
小明的爺爺松開孩子的手,向曾邇這邊指一指,小明木訥地走過來。曾邇沒有抱他,也沒有什么親密的舉動,她只是眼里含著淚,輕輕撫摸孩子的頭。
小明每次都會發(fā)呆很久,之后會叫媽媽,曾邇那時便會和他聊天。學(xué)校的飯好吃嗎?學(xué)習(xí)累…
王多蘿眼淚成串往下落,沒有表情,也沒有哭聲。她癱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眼里無光,晶瑩發(fā)光的是淚。
曾邇勸了她幾句,跑去廚房做早餐,熬了一鍋小米粥,心想這家人很會挑時間,還好是周末,是是非非不耽誤通勤。
等到曾邇端出一碗小米粥出來,王多蘿在用一張面巾紙擦臉,眼睛和鼻子紅透了,眨巴幾下眼睛,“我回家了,得看看孩子,謝謝你曾邇�!�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感到抱歉,她的睡衣估計穿了好多年,白色卡通圖案,白色部分泛黃,細(xì)看都是毛球。
她幾步走到門口,開門,關(guān)門。曾邇沒有聽見她開自家門的聲響,只有微微的敲門聲。
曾邇?yōu)樗蟀押�,不知道多久王多蘿能敲開那扇門。那扇門本是她的家,卻要收起自尊和厭惡,無數(shù)次打開的門。
曾邇理解她,她心里拋開了一切,只是牽掛孩子,那時沒有自己,自尊又是什么爛東西,能換來金銀還是歲月!
曾邇想起自己的孩子,和王多蘿的孩子差不多大,七歲了,是男孩,小名叫小明。這個名字是曾邇想的,有些逗樂的成分,那些舉例子說明里都是小明,優(yōu)秀孩子的代名詞,凡是用小明來說事兒的,大都是好事兒。曾邇就是這么覺得的,那時陳萬強(qiáng)質(zhì)疑說那可不一定,曾邇反問那你舉個例子。那個男人撓耳抓腮的,確實說不出來。后來他們就這么定了。
曾邇這輩子最愧對的就是小明。
離婚后,她會隔一周和他見一次面,一起度過一天。那一天大都就是上午帶他去游泳班學(xué)游泳,中午去吃披薩,下午去游樂園陪他玩。
每次行程都是這樣。
上周她就帶小明去游泳。每次都是在以前那個家所在小區(qū)門口接小明,他抓著爺爺?shù)氖帚栋胩�。那是曾邇最心痛的時刻,孩子需要他自己的反應(yīng)過程,他也在醞釀,在想用什么樣的表情或情感來迎接面前這個叫媽媽的人。
小明的爺爺松開孩子的手,向曾邇這邊指一指,小明木訥地走過來。曾邇沒有抱他,也沒有什么親密的舉動,她只是眼里含著淚,輕輕撫摸孩子的頭。
小明每次都會發(fā)呆很久,之后會叫媽媽,曾邇那時便會和他聊天。學(xué)校的飯好吃嗎?學(xué)習(xí)累不累?但她從來不會問有沒有想媽媽,或者說媽媽很想你。
曾邇領(lǐng)著小明去游泳,在親子換衣間里給小明換泳裝,現(xiàn)在小明大了,要自己換。曾邇便守在門口,等他換完了,她便進(jìn)去整理脫下的衣服。小明會走進(jìn)游泳場找上課的教練上課。曾邇便找個游泳池圍欄邊的塑料凳上坐下。
游泳池憋悶黏濕的空氣,讓曾邇想沉沉睡去。偶爾走過顫顫巍巍,皮膚垂落的老者,穿著四角泳褲,布滿老人斑的側(cè)臉。
在池子里賣力游著的,都是些形體雕塑得健碩有力的男女,帶著驕傲的魅光,旁若無人地從頭游到尾。
來自池子里的水花時不時飛濺過來,落到曾邇的脖頸,或者膝蓋處,冰涼愜意,卻沒有被冒犯的反感。
曾邇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盯著小明,時不時因為孩子潛水過久皺起眉頭,屏息到孩子的臉頑皮地露出水面。
站在池子旁的教練們偶爾暴躁的口令,在水汽懸浮,悶頓的空間里,擾亂了岸上一直在壓制平靜的人,他們斜著眼睛望過去,又耷拉著腦袋看回手上發(fā)熱的手機(jī)。
曾邇總是在觀察那些媽媽,即使走在路上,她也會去留心,看看那些做媽媽的女人和自己有什么不一樣?
曾邇對小明的愛,模糊著一些距離,她自己也說不清。她無法對孩子說一些動情的話,類似于媽媽愛你,媽媽想你了。那些話帶著很沉重的壓抑,讓她吐不出一個字,每個字都有一種強(qiáng)大的排斥力,不,應(yīng)該是一種碾壓式的反作用力,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于是她從不說那些話。
她和陳萬強(qiáng)生活了五年,婚后的第二個月便懷了小明�;橐龊秃⒆訋缀跻粫r間涌入了曾邇的世界,她還沒來得及做準(zhǔn)備。
她似乎已失去了做這種準(zhǔn)備的本能。
那天王多蘿沒有敲開家門,婆婆在家,帶著孩子,卻沒有給她開門。王多蘿沒有叫門,因為她怕孩子聽見,被孩子知道這些不堪和破裂。
王多蘿再次敲開曾邇家的門。
她們安靜地坐在餐桌前,吃著有些溫涼的小米粥,曾邇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曾邇還講了自己告別柯察金回到村莊后的事情。那是個酷熱的夏天,她走進(jìn)院子里那扇鐵門,它已經(jīng)塌掉了,橫在那里。離開時只是斑駁的鐵銹,僅僅一年多的時間,已破爛大半。
曾邇從狹窄的一邊穿行過去,院子里已雜草重生,過去的菜園子,已成了荒地。
她走進(jìn)屋子,炕頭睡著一個滿頭白發(fā),彎成一條蝦一樣的人,打著響亮的呼嚕。那不是奶奶,而是父親。
他沒有聽到有人進(jìn)來,屋子里開著窗戶,蒼蠅在炕沿和飯桌上黑了幾團(tuán)片狀,桌上有個污垢不堪的碗,里面放著半個不規(guī)則的干了的饅頭,汗液悶臭的氣味,一陣一陣地鉆進(jìn)鼻子里。
曾邇將蒼蠅用被單轟散出去,關(guān)上窗戶,用盆打來水,用力擦洗桌面,火炕,窗臺。
父親醒來,沒有認(rèn)出曾邇,破口大罵,后來他竟然認(rèn)出是曾邇,高興得像個孩子。
曾邇用剪刀將父親蓬亂的長發(fā)剪掉,連帶里面躲藏著的虱子。之后給父親洗澡,換了些衣柜里媽媽穿過的衣服。
曾邇問父親,“奶奶去哪兒了?”
“被人帶走了�!�
曾邇以為父親在說胡話,后來才明白,他說的沒錯。
曾邇問了鄰居才知道奶奶去世了,是村長帶著村里的人幫忙辦的后事。
父親本來送到外村的福利院,他卻總是偷偷跑回來,后來也就沒人再管他。他餓了,便走上五公里回到福利院,吃飽了又跑回家。
“爸,以后不許去福利院了,在家待著�!痹兯雷ブ赣H的胳膊,父親眼睛沒有神,像沒有聽見,看著遠(yuǎn)方,邁開腿就要走。他的左半身還是癱著,走起路來,右腿使勁,拖著左腿,左肩膀像脫臼一樣耷拉著。
曾邇用盡全身力氣,將父親右側(cè)的胳膊死死箍著,“聽見沒有?不許亂跑,必須聽我的,否則我撞死在墻上�!�
父親拼命拉扯自己的胳膊,他骨瘦如柴,套在身上的是母親過去的背心,白色印著紫色碎花的棉制背心,胳膊像一截老樹的枯枝,皮膚曬得黝黑干裂,露出胸腔的部分能看清骨頭的結(jié)構(gòu)。
他沒有力氣,12
歲的曾邇站在那里要高他半頭,只是一年多的時間,他便虛弱得燈盡油枯。他不想聽曾邇說話,只想走,胳膊被她擰得生疼,他像掉進(jìn)陷阱受傷的野獸般嚎叫,凄慘的悲鳴。
“聽到?jīng)]有,必須待在家里,聽到?jīng)]有?”曾邇額頭青筋凸起,眼睛像要發(fā)瘋了的魔鬼。
父親又痛又怕,哭起來,不停地點頭。
曾邇擼起袖子開始干活,將發(fā)臭要腐爛的破房子打掃干凈,鉆進(jìn)院子里清理雜草枯葉,她種了一些簡單的蔬菜,像生菜,小白菜,大蔥,那時父親便坐在院子里的地上,對她扔小石子,或者土塊。見曾邇瞥著他時,他便低頭裝模作樣。
曾邇后來去找村長,說自己要上學(xué),村長是個心軟的大叔,二話沒說便聯(lián)系起了離村里最近的一個中學(xué),作為特困生,曾邇可以去上學(xué)。
王多蘿聽了曾邇的故事,又哭了起來�!澳呛髞砟兀俊�
“后來我就去上學(xué),吃了很多苦。早上給父親做好一天的飯,出門去上學(xué),放學(xué)回來,到處找父親。后來我考上了鎮(zhèn)里的高中,便把我父親送到福利院,賣了房子的錢填補(bǔ)生活費。我每周周末走十公里去看父親,給他洗一洗,帶點好吃的。就是那樣,我考上了省里的大學(xué)。”
“你哪有錢上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