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看那些進去的人,都不像好人�!蓖醵嗵}兩手抱住她那個粉色過時了名牌包,那是她唯一買過的奢侈包,是和靳冬風蜜月旅行去海南時,機場免稅店里買的。
“就你是好人,你是哪兒來的自信?那靳冬風是好人嗎?”曾邇幾次從王多蘿嘴里聽到這樣的話,她總是覺得刺耳�!澳悴贿M去算了,我去了�!痹冋f完便轉身走進去。
夜店里的表演還沒開始,放著一些舒緩的流行樂,曾邇原本定了個三人小桌,現(xiàn)在也只有她自己了。因為有低消,她點了一瓶好一點的紅酒,服務生很快將放在冰桶的紅酒送上來。
曾邇倒上一杯還沒來得及入口,王多蘿像進入電影院一樣探進來。她找到曾邇,尷尬地笑笑,又不斷望向四周,如臨大敵。
“沒事的,來這里看看壞人的樣子也好�!痹兺崎_高腳椅給她坐。
“我本來想回去,可是回去也睡不著覺,其實我現(xiàn)在比以前還怕回家。以前是因為我婆婆,看見她,不,聽到她說話我都神經(jīng)性地緊張。現(xiàn)在我不怕她了,她反倒忌憚我。她看見過我像瘋了一樣扇靳冬風的巴掌,她現(xiàn)在不敢惹我了。我只是心疼英英也看見了,想到這些,我心痛得想死。”王多蘿對著曾邇耳邊嚷,店里的
DJ
上線,音樂越來越激烈。
“喝酒嗎?要不喝果汁吧!今天我請你�!痹冇贮c了橙汁和果盤。
“我喝酒!”王多蘿說。
“你還是別喝了,我怕你又哭�!痹儗λ龘u手�!昂孟裎野涯銕牧艘粯�,化妝,喝酒,來夜店,好像都是我?guī)У哪恪!?br />
“我今天不哭,我會喝酒�!蓖醵嗵}說著倒了一杯紅酒,自顧自喝起來。她看到旁邊桌都是些像大學生模樣的人,他們用威士忌對蘇打水或可樂,也不說話。
駐唱歌手開始表演,唱著最新流行的各種情歌,曾邇喝得微醺,王多蘿似乎沉醉在那音樂里。
大麥是很晚才出現(xiàn)的,他拉著好幾個朋友坐在里面大一些的卡座,他瞄到曾邇便走過來打招呼�!敖裉炷愫团笥岩黄饋淼�?”
大麥從上到下打量王多蘿,然后湊曾邇耳邊,“不怎么樣啊,哪兒的知青啊這是?”
曾邇用手拍了一下大麥,“別那么說,我朋友�!�
“跟我去那邊待會兒�!贝篼溙嶙h。
“我過去和朋友說會兒話再回來�!痹冸x開。
曾邇很快回來,她擔心王多蘿自己會害怕,可她發(fā)現(xiàn)王多蘿很鎮(zhèn)定地坐在那里,也學著旁邊人的樣子,把手伸在空中搖晃,看不出是醉了還是沒醉。
“要不你先回去,別太晚,見識過了就行了�!痹儎袼�
“不,這兒挺好,除了耳朵要被震聾之外。這樣吵也好,我腦子一片空白�!蓖醵嗵}微笑著,不是那種醉酒后失控的笑。
曾邇有些放心,有人過來拉她去舞池上ггИИщ跳舞,她蹦跶幾下回來,喝些酒,對著歌手發(fā)會呆。當她看向王多蘿時,她又哭了起來,臉抽搐得褶皺,哭聲淹沒在震耳欲聾的蹦迪音樂里。
曾邇回過頭,當做沒看見。聽不見哭聲的傷心人,一個來夜店哭泣的可憐女人,一個在巨響的音樂里埋葬崩潰的夜。
曾邇想到了柯察金,現(xiàn)在要叫他張恒青才對。明天她要帶著技術支持去和他開個探討會,或許她該放棄這個項目,很多時候她都覺得有種強烈莫名的情感在撞擊她的理智,何嘗不是潛伏的崩潰呢?
后半夜的時候,王多蘿說要回去了,曾邇也累了,兩人走出夜店打了輛車。
夜里風涼,兩人都穿著裙子,王多蘿的臉在黑夜里看著有點像女鬼,哭過的眼睛暈了妝,臉上白得一塊一塊的。
“這夜店也沒什么,除了噪聲嚴重�!蓖醵嗵}來回跳腳。
“都是人呆的地兒,有什么不一樣?”曾邇不屑。
“靳冬風竟然一個電話也沒有!”王多蘿自言自語。
“你想用這個方法來讓他著急?”曾邇問。
“我不想離婚。離了婚,我活不下去。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敢離婚�!蓖醵嗵}的眼睛瞪得很大,曾邇側過頭去。
“可是我無法原諒他,想起他抱著某個女人的樣子,我就像著了火,要爆炸。”
“他呢?他想離婚嗎?”曾邇問。
“他不想,但他似乎對我的忍耐到了極限,他放棄努力,任我如何。這讓我更不知道怎么辦?”
那時車來了,兩人上了車,王多蘿不再說話。
等下了車,王多蘿又繼續(xù)說,“靳冬風說他找女人就是因為憋悶,他說我快把他逼瘋了,他回到家就要看我不停地哭和埋怨,說我一開口說話便向他抱怨,永遠都是那幾件事。他問我,能不能除了老人和孩子,也去聊聊我們,聊聊新鮮的事,聊聊開心的事。”
她們走到電梯口時,王多蘿又閉了嘴。
曾邇和王多蘿分開進了家門,她喘了口舒心的氣。
第二天曾邇在地鐵門口碰到了王多蘿,她穿了一件黑色連衣裙,染黃的頭發(fā)束起一個辮子,一臉的濃妝。
“昨天睡好了嗎?”曾邇問。
“沒睡兩個小時,曾邇,你說我去做醫(yī)美怎么樣?我看了一些小視頻,我可以把皮膚改善一下,鼻子也想弄高一點�!蓖醵嗵}眉頭緊鎖地說話。
“我覺得你皮膚很好,五官也很美,不用動�!痹儼咽址旁谒募缟吓牧伺�,“王多蘿,別折騰自己了,可以了。”
“或許我可以紋個眉,紋個唇,或者換個發(fā)型�!蓖醵嗵}似乎沒有聽到曾邇說什么。
曾邇不知該說些什么了,只是站在王多蘿旁邊,她開始想自己的事,今天要去和張恒青開會,張恒青和以前一樣嚴肅,他的肩膀仍然那樣厚重堅實。他的胸膛前應該會融化所有苦難,曾邇猜想著。
21
見他
曾邇帶著公司技術部門的兩個工程師去和張恒青開會。
到了會議室,張恒青和劉老師早早坐在那里等待,看到他們到了,便站起來迎接。
張恒青氣色很好,白色襯衫熨燙過,領口折痕整齊,曾邇每次望向他的第一眼,都會閃躲片刻。
那次會議氣氛很好,張恒青在技術上很懂行,兩個工程師資料準備充足,曾邇也在一旁應對著。
“張主任很專業(yè),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研究所的專家�!币粋工程師迎合地說。
“沒有,我就是負責這次的項目,所以做過一些學習,將這些基本問題收集好,轉給科研那邊去參考。后期他們那邊會直接對接咱們技術部門,那時候我可說不上話了�!睆埡闱嘌哉動卸�。
“張主任謙虛了,您應該下過很多功夫,已經(jīng)很專業(yè)了,上次我聯(lián)系廠商那邊,他們都緊張了一場�!痹兘又f。
“謬贊謬贊�!睆埡闱鄵u搖頭。
會后曾邇特意湊到張恒青身邊,“張主任,我現(xiàn)在正和法國廠商那邊溝通,希望他們技術組能夠來咱們學校這邊親自和科研人員溝通。以后可能要有一些問題直接跟您溝通,方便加個微信嗎?”曾邇這段臺詞想了很久。
“好,那是再好不過的,麻煩曾經(jīng)理多多爭取啊�!�
曾邇加了張恒青好友,心里暗喜不已。
曾邇借口還要跑業(yè)務,便匆匆和兩位工程師同事分開,她走進一家咖啡廳,忙著查看張恒青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是半年可見,里面沒有他的妻子孩子的任何照片,零星的幾張都是他出門露營的照片。他是露營愛好者,照片里會有他不同帳篷的樣子,周圍的山水,桌子上的一杯茶,看得出他是一個人。
曾邇馬上有了個想法,她開始研究露營裝備,看了很多攻略,著手購入。
她僅僅用了一天時間,便買好了帳篷,折疊桌子,探照燈,睡袋,水壺,卡磁爐,甚至一些露營用的鍋碗瓢盆都買齊了。
下單物品陸續(xù)到貨,下班回家的曾邇發(fā)現(xiàn),快遞已經(jīng)堆滿在門口,看起來很夸張,她怕極了碰見汪老太太后被罵,急忙將物品放進屋里。
那些快遞她用了一晚上時間拆開,按照說明一個個學習安裝,僅僅那張折疊桌,她拆拆合合便折…
曾邇帶著公司技術部門的兩個工程師去和張恒青開會。
到了會議室,張恒青和劉老師早早坐在那里等待,看到他們到了,便站起來迎接。
張恒青氣色很好,白色襯衫熨燙過,領口折痕整齊,曾邇每次望向他的第一眼,都會閃躲片刻。
那次會議氣氛很好,張恒青在技術上很懂行,兩個工程師資料準備充足,曾邇也在一旁應對著。
“張主任很專業(yè),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研究所的專家�!币粋工程師迎合地說。
“沒有,我就是負責這次的項目,所以做過一些學習,將這些基本問題收集好,轉給科研那邊去參考。后期他們那邊會直接對接咱們技術部門,那時候我可說不上話了�!睆埡闱嘌哉動卸�。
“張主任謙虛了,您應該下過很多功夫,已經(jīng)很專業(yè)了,上次我聯(lián)系廠商那邊,他們都緊張了一場�!痹兘又f。
“謬贊謬贊�!睆埡闱鄵u搖頭。
會后曾邇特意湊到張恒青身邊,“張主任,我現(xiàn)在正和法國廠商那邊溝通,希望他們技術組能夠來咱們學校這邊親自和科研人員溝通。以后可能要有一些問題直接跟您溝通,方便加個微信嗎?”曾邇這段臺詞想了很久。
“好,那是再好不過的,麻煩曾經(jīng)理多多爭取啊。”
曾邇加了張恒青好友,心里暗喜不已。
曾邇借口還要跑業(yè)務,便匆匆和兩位工程師同事分開,她走進一家咖啡廳,忙著查看張恒青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是半年可見,里面沒有他的妻子孩子的任何照片,零星的幾張都是他出門露營的照片。他是露營愛好者,照片里會有他不同帳篷的樣子,周圍的山水,桌子上的一杯茶,看得出他是一個人。
曾邇馬上有了個想法,她開始研究露營裝備,看了很多攻略,著手購入。
她僅僅用了一天時間,便買好了帳篷,折疊桌子,探照燈,睡袋,水壺,卡磁爐,甚至一些露營用的鍋碗瓢盆都買齊了。
下單物品陸續(xù)到貨,下班回家的曾邇發(fā)現(xiàn),快遞已經(jīng)堆滿在門口,看起來很夸張,她怕極了碰見汪老太太后被罵,急忙將物品放進屋里。
那些快遞她用了一晚上時間拆開,按照說明一個個學習安裝,僅僅那張折疊桌,她拆拆合合便折騰了十幾次,手指磨出了水泡。
白天她去上班,總是摸魚查找露營地的攻略,甚至去廁所時,也躲在里面翻看手機,遲遲不肯出去。
大概過去一周時間,曾邇可以將露營那些事搞清楚了,可是她還想去打探一下張恒青的情況,那時她想到了劉老師。
曾邇找了個借口去找劉老師,兩個人在劉老師的辦公室聊了些項目的問題。曾邇抓好時機,開始閑聊。
“劉老師,你喜歡露營嗎?我最近瘋狂愛上了露營,就是好多我都弄不明白�!痹兠媛峨y色。
“這個我肯定不行,張主任可是行家,露營是他最大愛好,聽說他經(jīng)常去露營。”
“我最羨慕天南地北露營的人了,我總是找不到特別好的地方,也是到處嘗試�!�
“張主任不是到處去,他有自己專屬領地,學校聚餐的時候他喝多了就聊他的圣地,但是誰也不告訴�!�
曾邇的心顫了一下�!拔乙惨恢痹谡覀滿意的營地,一直也沒找到�!�
劉老師拍了拍曾邇的肩膀,“你可以問問張主任,但估計他不會告訴你,那是他的秘密�!�
曾邇失望,她知道既然是他的秘密基地,他怎么會告訴她。
曾邇將張恒青朋友圈里的那幾張照片保存下來,反復對照,她想在這幾張照片里發(fā)現(xiàn)線索。
曾邇很執(zhí)著,她在網(wǎng)上找到一些露營愛好者的群,她找了很多發(fā)燒友去詢問照片里的地方,竟然真的被她找到了!
曾邇了解到張恒青一般會在周六一大早出發(fā)去露營地,她也在大概的時間,向朋友借了輛車趕去。
那天清晨,風里帶點涼意,曾邇將裝滿裝備的車開起來,跟著導航去了那個露營地。那是在大概四十多公里外的郊區(qū)山里,據(jù)說環(huán)境相對原始,沒有經(jīng)過任何開發(fā),就連衛(wèi)生間也是在山間搭建的那種帶坑的廁所。
曾邇在奔赴營地的路上,有種說不清的異樣感覺。她忽然想問問自己,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么?她如此艱難地找到他的秘密露營地,她去了,看到他,又要做什么呢?
曾邇說不明白,她只知道她要去那里見他,見到他就好。
曾邇開到營地,吃力地將露營裝備放進可移動的推車里。她拉著重重的推車向山上露營地走去,她知道,很快她便會看到他。
是的,她找到了他。
在一片空曠的草地上,一棵百年老樹旁,墨綠色的天幕下,一個穿著藏藍色運動衫,戴著深黑色墨鏡的男人,坐在椅子前一動不動。他似乎望向那棵樹后的山,那山并不陡峭,如果愿意,可以爬上去。那山連著后面另一片山,看不見路,被林立無序的樹遮掩著。
曾邇那時筋疲力盡,汗水順著速干
T
恤滲出來,貼在身前背后。她距離他不遠,只是他背對著她的位置,還有那棵樹遮擋著。
曾邇打算就在此處搭建帳篷。那一刻她忽然冷靜下來,很長時間以來,她像一只無頭蒼蠅,只為這一刻與他在這里這樣相見�?墒钦娴倪@樣近距離,在這樣遠離喧囂人群,寧靜得戴不上那些個人性的面具時,她忽然坦誠起來。
曾邇開始搭建自己的帳篷,雖然她之前做了很多功課,在客廳里模擬了幾次,可是真正在野外撐起那些折疊的零件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搞不定。
她把支撐桿一根根拼接好,插進帳篷布里,卻撐不起來,將一頭打進土里,另一頭便翹起,搞定另一頭,這邊又出問題。她像剛剛沖過澡一樣,汗水完全打濕衣服,甚至額前的頭發(fā)。
當她焦急地要哭出來的時候,有人走過來,“你這樣安裝下去,日頭落了也裝不好的�!�
曾邇沒有抬頭,她知道那個人是誰,索性哭出來,淚水很多,她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淚。
22
藏住秘密的地方
張恒青看到淚水留在曾邇粉底溝壑的整張臉上,流向下頜處集聚著不掉落,她的眼睛起了紅絲,淚花蕩在上層,看不清她的神色,卻顯得說不出的悲憐。
他莫名心痛,她的衣服被汗水浸濕,一頭濕黏的長發(fā)打著幾圈蓬松的結。她那么年輕,在他看慣了妻子肥塌的身板,垂皺的臉龐,從鼻腔里哼出對他的反應后,更加映襯她那綻放著的陌生的美。
“張主任,你怎么會在這兒?”曾邇抽泣著,看著面前終于出現(xiàn)的柯察金,總該說點什么。
“我來吧�!睆埡闱鄾]有多說什么,他蹲下來,接過曾邇手中的支架開始組裝。
他的手很細膩,不像曾邇記憶里的。那時他做著苦工,石灰常常燒漏了他手上的皮肉,傷口不曾愈合,一塊接一塊。后來他的手上不止出現(xiàn)硬繭子,還有結痂和不結痂的傷口,青筋布滿手背,粗壯有力。
曾邇在一旁的地上坐下來,折疊椅在身旁不遠處空置,她用手背隨意擦拭臉上濕噠噠的部分,有些是淚,有些是汗水。
張恒青固定好一頭的支架,起身轉到對角線的另一頭,支架接頭穿過帳篷布底部的扣子后,將地釘用一顆厚重的石塊打進地面,之后便又回到對面做同樣的固定。
帳篷開始撐起半邊,他手上功夫利落,來回游走一圈后,帳篷便實實在在地搭建起來。
他直起腰,左右環(huán)顧自己的成果,確認好后,拍打雙手的灰塵,走到曾邇身旁�!霸�(jīng)理,你又不是孩子,帳篷搭不好還要哭嗎!”
曾邇坐在地上,頭用力抬成一個反向弧,看向他的臉,卻逆了一些太陽直射的光,讓她睜不開眼睛。
“走,拿著你的折疊椅,如果有杯子更好,我那兒有上好的龍井茶,請你喝一杯。”說著,他轉身向那棵老樹后面自己的地盤走去。
曾邇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和草葉,抓起一邊的折疊椅跟了過去。她在離他一拳遠的桌旁坐下來,“我沒有杯子�!�
“任何器皿都行。”他向茶壺續(xù)了一些水,茶壺放回旁邊一個巴掌大的鐵爐子上繼續(xù)加熱。
曾邇起身,她記起箱子里有兩個白鋼材質的碗,取出一只過來喝茶。
張恒青想笑,看了一眼曾邇的臉,她似乎沒有從…
張恒青看到淚水留在曾邇粉底溝壑的整張臉上,流向下頜處集聚著不掉落,她的眼睛起了紅絲,淚花蕩在上層,看不清她的神色,卻顯得說不出的悲憐。
他莫名心痛,她的衣服被汗水浸濕,一頭濕黏的長發(fā)打著幾圈蓬松的結。她那么年輕,在他看慣了妻子肥塌的身板,垂皺的臉龐,從鼻腔里哼出對他的反應后,更加映襯她那綻放著的陌生的美。
“張主任,你怎么會在這兒?”曾邇抽泣著,看著面前終于出現(xiàn)的柯察金,總該說點什么。
“我來吧。”張恒青沒有多說什么,他蹲下來,接過曾邇手中的支架開始組裝。
他的手很細膩,不像曾邇記憶里的。那時他做著苦工,石灰常常燒漏了他手上的皮肉,傷口不曾愈合,一塊接一塊。后來他的手上不止出現(xiàn)硬繭子,還有結痂和不結痂的傷口,青筋布滿手背,粗壯有力。
曾邇在一旁的地上坐下來,折疊椅在身旁不遠處空置,她用手背隨意擦拭臉上濕噠噠的部分,有些是淚,有些是汗水。
張恒青固定好一頭的支架,起身轉到對角線的另一頭,支架接頭穿過帳篷布底部的扣子后,將地釘用一顆厚重的石塊打進地面,之后便又回到對面做同樣的固定。
帳篷開始撐起半邊,他手上功夫利落,來回游走一圈后,帳篷便實實在在地搭建起來。
他直起腰,左右環(huán)顧自己的成果,確認好后,拍打雙手的灰塵,走到曾邇身旁�!霸�(jīng)理,你又不是孩子,帳篷搭不好還要哭嗎!”
曾邇坐在地上,頭用力抬成一個反向弧,看向他的臉,卻逆了一些太陽直射的光,讓她睜不開眼睛。
“走,拿著你的折疊椅,如果有杯子更好,我那兒有上好的龍井茶,請你喝一杯�!闭f著,他轉身向那棵老樹后面自己的地盤走去。
曾邇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和草葉,抓起一邊的折疊椅跟了過去。她在離他一拳遠的桌旁坐下來,“我沒有杯子。”
“任何器皿都行�!彼虿鑹乩m(xù)了一些水,茶壺放回旁邊一個巴掌大的鐵爐子上繼續(xù)加熱。
曾邇起身,她記起箱子里有兩個白鋼材質的碗,取出一只過來喝茶。
張恒青想笑,看了一眼曾邇的臉,她似乎沒有從剛才的崩潰里走出來,眼睛盯著他手里的茶壺,沒有什么神采。
“你自己來露營嗎?”他問。
“我自己。”
天氣逐漸熱得窒息,看不見的知了在四處聒噪鳴響,張恒青的露營地在那棵老樹下遮陰,背對大山腳下,又有些許陰涼。曾邇望向自己撐起的帳篷,在熾烈的陽光下有些刺眼地反光。
張恒青沒再說話,他似乎在遙望遠處冥想,墨鏡后面的眼睛是睜著還是閉著無從得知,墨鏡除外的臉部紋絲不動。
曾邇在余光可以看清他的側臉,或許是因為剛剛劇烈的體力消耗,此時她在山野里坐著,飄飄忽忽,似乎自己是那里一棵枝干堅硬不久的楓樹,對,她將自己定義成楓樹,因為她喜歡楓樹葉的形狀。即使不是入秋的紅葉,綠色的楓葉也格外可愛,沒有哪棵樹的葉子和它相似,就好比她那些悲傷,或許在這個世界上,也無法找尋到同樣悲傷的人。
“張主任,您是本地人嗎?”
“不是,我老家是一個農村,很窮很窮的農村。”
曾邇慶幸他還算不上個偽君子。
“茶很好喝,這樣酷熱的天兒,喝茶是極好的�!痹兛聪蛩哪槨�
他還是那樣紋絲不動地望著遠方。
曾邇起身回到自己的推車里,翻出一些培根和小番茄,她將它們放在一個玻璃保鮮盒里分裝著,還有一瓶紅酒。
“張主任,我請你喝酒�!痹冮_始張羅起來。
“我不喝酒�!睆埡闱嗷卮鸬脠远ɡ�。
“哦,那我只能獨飲了�!痹兊幕卮鹚坪跤殖鏊念A想。
曾邇將紅酒倒進那個碗里,喝起來像個江湖好漢。“您在那么貧窮的農村長大,現(xiàn)在竟然成為了大學老師,太不可思議了。”
“是啊,太不可思議了�!彼锌糜行┞淠�。
“沒有貴人幫助,想從山溝里走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痹冇旨恿藥拙�。
張恒青將杯里的茶一飲而盡�!霸�(jīng)理,我能喝一杯嗎?”
“當然可以�!痹兊贸选�
他喝了一口酒,墨鏡仍在臉上,從未摘下過。
“曾經(jīng)理一看便知是城里的孩子,有些事你無法想象。”他喝了第二口酒。
曾邇帶著翻上來的些許酒力苦笑不止,心里反復倒騰著他說的那幾個字:城里的孩子。
“看來我說錯了什么?”
“沒有,只是無論是什么樣的出身,都有彼此無法想象的事。”曾邇望向他,“你說對嗎?張主任�!�
很久后,他微微點點頭�!皩α�,你怎么會知道這個露營地的?這里很少有人知道。”
“有個朋友推薦的,他說這里是個可以藏住秘密的地方�!�
“秘密?”他冷笑。
“張主任有秘密嗎?”曾邇問。
“沒有,不想記起的事情就忘記,忘記了,那件事便可以像沒發(fā)生過一樣吧�!�
“那樣的話,對事情里的那個人是不是太不公平了?”曾邇忘記掩飾臉上的慍怒。
他久久不說話,喝了第三口酒。
“我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我的家并不在這里,而是一個北方的城市。父親在市政府工作,母親是中學老師,他們只有我一個孩子,疼愛有加。從小我便衣食無憂,什么都是最好的。”曾邇在一個瞬間編了一個自己做夢都不敢想的故事,她自己是何居心,在那一刻她也搞不清楚。
“第一眼看見你,便覺得你有些熟悉,現(xiàn)在我明白你像誰了?”張恒青轉過臉來望向曾邇的臉,曾邇的心陡然萎縮起來,她屏住呼吸,難道他認出了自己?
她半掩在側腿旁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回收成拳頭,死死頂在折疊椅邊角的支架上,等待他沒說完的話。
23
灰飛煙滅
“你特別像我愛人�!�
曾邇呼出一口氣,頭有些暈,并不是酒精的緣故。她將那只攥成拳頭的手微微松開,手背被椅子擠壓留下螺絲一樣的紋理。她抓過那只碗,費心讓手不顫抖地將紅酒送到嘴里,一大口流進去,讓她還了魂。
“你的愛人?”曾邇反問,那是她最好奇的事情�!澳睦锵�?”
“她就是個千金大小姐,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的父親開了很多工廠,母親是家庭主婦,她是獨生女。父母視她如珍寶,所以當年她要和我在一起,她的父母反對得很厲害也無濟于事�!彼哪橆a紅熱,墨鏡壓在上面,說話的聲音帶著一點延續(xù),那時他喝了第四口紅酒。
曾邇隱晦地冷笑一下,她確定他有些醉了。她記得,他是一個對酒精十分敏感的人。二十年前他們在工廠那個破爛的庫房里,有一次,張恒青下班拿回來一瓶剩下半瓶的山楂酒,他說那是中午廠里的人喝剩下的,他拿回來嘗一嘗。那天晚上,他只是就著一碗菠菜面喝了小半杯,便頭暈倒在床上沉沉睡去,那時曾邇看了看那瓶酒的標簽,酒精度只有五度。
“你怎么確認我就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人呢?”
“我見你第一眼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你衣著華麗,眼里透著自信和桀驁不遜,你自己不知道吧?”他摘下墨鏡,眼睛里也是紅的,反應稍顯木訥。“我是不是有點醉了,頭暈�!彼檬秩嗔巳嗵栄�,那只手在數(shù)不清的歲月里,休養(yǎng)生息得很好,那些繭子和創(chuàng)傷已不見蹤影。
他起身,“不好意思,曾經(jīng)理,我進帳篷里躺一下,不勝酒力啊,你自便�!�
曾邇點點頭,她終于明白當年他為什么會拋棄自己,為什么那么急迫地用一百元錢將自己丟回去?他依靠一個女人成就了他的夢想,同時讓一個無以為靠的小女孩遭受再一次的拋棄。
帳篷里傳來他的打鼾聲,高低起伏。多少年過去,他的打鼾聲沒有變,那是過去在那么多個夜里,給她唯一安全感的睡眠曲,而現(xiàn)在,只是她瘋狂哭泣時的背景噪音。
日落下,山里多了一些忽明忽暗的光線,空氣滾燙。
曾邇起身,向身后的大山眺望片刻,頭頂懸著一團細小的飛蟲,有些從眼前…
“你特別像我愛人�!�
曾邇呼出一口氣,頭有些暈,并不是酒精的緣故。她將那只攥成拳頭的手微微松開,手背被椅子擠壓留下螺絲一樣的紋理。她抓過那只碗,費心讓手不顫抖地將紅酒送到嘴里,一大口流進去,讓她還了魂。
“你的愛人?”曾邇反問,那是她最好奇的事情�!澳睦锵�?”
“她就是個千金大小姐,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的父親開了很多工廠,母親是家庭主婦,她是獨生女。父母視她如珍寶,所以當年她要和我在一起,她的父母反對得很厲害也無濟于事�!彼哪橆a紅熱,墨鏡壓在上面,說話的聲音帶著一點延續(xù),那時他喝了第四口紅酒。
曾邇隱晦地冷笑一下,她確定他有些醉了。她記得,他是一個對酒精十分敏感的人。二十年前他們在工廠那個破爛的庫房里,有一次,張恒青下班拿回來一瓶剩下半瓶的山楂酒,他說那是中午廠里的人喝剩下的,他拿回來嘗一嘗。那天晚上,他只是就著一碗菠菜面喝了小半杯,便頭暈倒在床上沉沉睡去,那時曾邇看了看那瓶酒的標簽,酒精度只有五度。
“你怎么確認我就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人呢?”
“我見你第一眼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你衣著華麗,眼里透著自信和桀驁不遜,你自己不知道吧?”他摘下墨鏡,眼睛里也是紅的,反應稍顯木訥�!拔沂遣皇怯悬c醉了,頭暈�!彼檬秩嗔巳嗵栄�,那只手在數(shù)不清的歲月里,休養(yǎng)生息得很好,那些繭子和創(chuàng)傷已不見蹤影。
他起身,“不好意思,曾經(jīng)理,我進帳篷里躺一下,不勝酒力啊,你自便�!�
曾邇點點頭,她終于明白當年他為什么會拋棄自己,為什么那么急迫地用一百元錢將自己丟回去?他依靠一個女人成就了他的夢想,同時讓一個無以為靠的小女孩遭受再一次的拋棄。
帳篷里傳來他的打鼾聲,高低起伏。多少年過去,他的打鼾聲沒有變,那是過去在那么多個夜里,給她唯一安全感的睡眠曲,而現(xiàn)在,只是她瘋狂哭泣時的背景噪音。
日落下,山里多了一些忽明忽暗的光線,空氣滾燙。
曾邇起身,向身后的大山眺望片刻,頭頂懸著一團細小的飛蟲,有些從眼前飛動,她用手晃動片刻。
一個二十多年壓在她心頭,不敢觸碰,不敢回望的巨石,在這樣一個黃昏薄暮之前,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