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嗯。”
“我看看。”
“……”
接過畫本,秦樓努力按捺著表情和聲音,讓自己不會顯得有點急迫。
然后他看清了畫本上的畫。
一座哥特式風(fēng)格的尖頂古堡,細(xì)長,很高。
除了最上面的一扇小窗之外,其他地方?jīng)]有窗戶,整個尖頂古堡是完全密閉的。
而那扇唯一的窗戶里,站著一個少年。
毋庸置疑,那就是秦樓——因為這幅畫里,他也實在找不出第二個可以稱為人的東西。
秦樓眼底壓抑的悅色冷下來。
“你呢?”
“?”
“為什么沒有你?”少年捏緊了畫本,他轉(zhuǎn)頭看向女孩兒,不知道自己的表情這會兒有點蒼白。
宋書恍然。她拉起畫本另一邊,指向塔下�!拔以谶@里�!�
秦樓低頭去看,皺眉。
“這是花園�!�
“嗯�!�
“花園里只有花,哪有你?”
“這些是,紫羅蘭�!迸赫f,“我喜歡紫羅蘭。”
所以紫羅蘭就代表了她。
聽懂這一層意思,少年總算緩和了表情,他看著畫兒低聲自語,“花也好,花不會自己長腳跑掉�!�
他聲音太輕,宋書沒聽清,好奇地看著他。
少年白皙的臉一紅,然后他故意板起臉,“那為什么我離你那么遠(yuǎn)?”
宋書想了想,“你聽過《萵苣公主》的故事嗎?”
“那是小孩兒才看的東西。而且它叫《萵苣姑娘》不叫《萵苣公主》�!�
宋書點頭,伸手指了指畫本的下邊沿。
到此時,秦樓才發(fā)現(xiàn),藏在那滿花園的紫羅蘭里面,用鉛筆輕寫著畫的標(biāo)題:
《萵苣王子歷險記》。
秦樓:“…………”
宋書第一次露出有點調(diào)皮的笑,“等王子長出紫羅蘭顏色的長發(fā),他就可以從古堡里出來了,紫羅蘭會在下面接住他�!�
“……按照這個邏輯,不應(yīng)該是紫羅蘭王子嗎?”
宋書想了想,點頭,“要改嗎?”
“……”
在“萵苣王子”和“紫羅蘭王子”之間思考了0.1秒,秦樓堅定搖頭。
然后他重新拿著畫本端詳起來。
這一次,看著看著,少年臉上就慢慢露出笑。
宋書站在旁邊。
安靜很久后,她輕聲開口:“我知道不是因為秦爺爺。”
“……”少年笑意一停。
“你因為什么,不開心?”
“……”
秦樓放下畫本,轉(zhuǎn)頭看向女孩兒。
在少年的眼睛里,宋書看到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的陰翳,一點點吞噬光。
她看見少年斂去笑意。
她聽見少年低聲問。
“他們說,總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你會嗎,洋娃娃?”
第8章
“他們說,總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
“你會嗎,洋娃娃?”
“……”
書房里安靜很久。
風(fēng)把窗邊的書頁吹得嘩啦嘩啦地輕響。
秦樓看見女孩兒點頭。她望著他,烏黑的瞳仁里是明亮的干凈。女孩兒輕聲說:“我會啊。”
“——!”
“沒有人不會離開的,秦樓。”
秦樓怔怔地看著她。
小瘋子似乎嚇得傻了,一點都不瘋了,他眼睛睜得很大,里面空得像是要流出眼淚來。
但7歲以后他再沒哭過,他已經(jīng)不會哭了。
所以他只是問,小心翼翼,聲音輕得像怕打破或者碰碎什么,那些恐懼和猙獰被他壓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可你不是我的洋娃娃嗎?我不管別人,他們走不走沒有關(guān)系……可你是我的洋娃娃啊,你是我的,為什么你會離開——”
少年的情緒還是急躁起來。
宋書想了想,開口:“老師說,我們會升到高中,然后考進(jìn)不一樣的大學(xué);會離得很遠(yuǎn),交不同的朋友,有不一樣的……”
“我只會有你!”
宋書怔了怔,“為什么?”
“因為——因為……”少年難得語塞。
宋書安靜地看著他,“你那么聰明,比老師們都厲害很多,以后還會更厲害。有很多人想要和你做朋友,你不會只有我�!�
“……”秦樓氣得不想說話。
“不過你要先開始正常上學(xué),”宋書思考,“不能像在家里一樣發(fā)脾氣。大家不再害怕你,就會有很多人和你做朋友了�!�
“……”
秦樓氣到極處,冷冰冰地笑了下,轉(zhuǎn)身就走。
他一定得叫這個榆木做的洋娃娃后悔。
一定!
——
兩個月后初三開學(xué),秦樓實力詮釋了什么叫“聽話”。
學(xué)他去上了,門門課睡覺、回回考試倒數(shù)第一;朋友他也交了,二中最叫老師頭疼的那幾個問題學(xué)生都成了他身后的小跟班,只要一露面,分分鐘鬧得學(xué)校雞犬不寧。
時間一長大家都“夸”:秦家小少爺在做小混蛋這方面真是無師自通,天賦異稟。
不過再混蛋的小少爺,囂張跋扈了半個學(xué)期,始終一件出格的事情都沒做成過——全校都知道這得益于三班一個叫宋書的小姑娘。
小姑娘安安靜靜,不愛說話,走到哪兒都抱著一個畫本。她長相是清秀可愛那一掛的,但是很少有表情,再加上學(xué)習(xí)成績好到?jīng)]朋友……總體來說,和其他同學(xué)總是有點隔閡。
不過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大概就是她和秦樓認(rèn)識,而且是熟識。
秦樓只聽這個小姑娘的話。
每次問題少年小團(tuán)體想要搞點事情打場架的時候,消息總是不知道怎么就走漏到小姑娘那里去了。
于是,學(xué)校后的小樹林,操場前的小草坪,音美樓旁邊的小廣場,體育館對面的假山噴泉池……無論任何場地,開架前夕,小姑娘總是出現(xiàn)得特別及時。
而且一露面就把他們小混蛋頭頭給拎走了。
小團(tuán)體一度懷疑他們之中有內(nèi)鬼,幾次向秦樓互相“檢舉”。
未果。
直到今天這次。
眼見著兩邊真要動起手了,小姑娘還沒來。問題少年小團(tuán)體興奮得不得了,躍躍欲試,瘋狂暗示秦樓可以趁此機會一雪前恥——
“再等等�!�
小少爺咬著根狗尾巴草,晃著長腿坐在兩三米高的高臺上,心不在焉地盯著教學(xué)樓的方向。
然后小團(tuán)體就頓悟了。
這他媽不是每次都沒來得及,是他們樓哥自己通風(fēng)報信,然后卡著時間等人家小姑娘來“拎”自己。
……呸。
問題少年們氣得不輕。
不過他們敢怒不敢言。
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隨著時間推遲,坐在高臺上的少年眼底的笑意一點點陰沉下去。那里面透露出來的情緒超過了他們這個年齡,看著都嚇人。
在那點陰暗實質(zhì)化地爆發(fā)出來以前,派去給宋書通風(fēng)報信的人回來了。他氣喘吁吁地跑到秦樓身旁。
“他們班的人說,宋書被、被老師叫去辦公室了。我等了半天,她都沒……沒回來�!�
“……”
秦樓眼底最后一點笑沉下去。
他單手一撐高臺,跳起身。
對面和他們約架的高中部的幾個早就不耐煩了,其中一個嘲笑著走上前,“怎么的,害怕了?這是準(zhǔn)備要臨陣脫逃——”
話沒說完,面無表情從他身旁過去的少年一拳擂到他肚子上。
高中部那個學(xué)生臉上扭曲了下,一聲都沒吭出來就捂著肚子軟腳蝦一樣地佝僂下去。
毫無前奏的場面讓幾個高中部的一懵,他們回頭想上,腳卻像陷進(jìn)淤泥里拔不出來——
秦樓睨著他們,那張還沒完全脫去少年稚感的俊美面孔此時壓抑著一種情緒。
猙獰。
被觸及到地盤的野獸才會有的、那種可以撕碎一切包括他自己的猙獰。
一個敢攔的都沒有。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少年頭也不回地往教學(xué)樓方向走。
“草,什么情況……”
“不就是他那個小姑娘被老師叫去一趟辦公室嗎?這、這也沒多大點事情吧�!�
“眼神真嚇人,像個瘋子�!�
“是吧?你也這么覺著吧?我早就說初中部這個小子腦子有病,哪次看著他眼神跟條瘋狗似的……”
“離他遠(yuǎn)點�!�
“嗯。”
“……”
——
“宋書,你是個好孩子。老師知道你和秦樓從小認(rèn)識,關(guān)系好,但是有些人吧,他可能不適合一直做朋友……”
宋書站在班主任的辦公室里,沒表情地垂著眼兒聽。
他們老師的桌上有一盆花,盆栽又小又秀氣,還沒開,看葉子好像是玫瑰,這樣種著活不了多久……
“宋書,老師說的話你聽進(jìn)去了嗎?”
“……嗯。”
“那知道該怎么做嗎?”
“嗯�!�
“那老師就放心了,你有很好的將來,不要為了一時交錯朋友耽誤了自己,不然以后一定會后悔的,知道嗎?”
“嗯。”
“好了,那你回去吧�!�
“老師再見�!�
宋書轉(zhuǎn)頭往辦公室外走。
她其實沒聽進(jìn)去,也不太需要聽進(jìn)去。因為從初三剛開學(xué)到現(xiàn)在,這樣的話她不知道自己聽過多少遍。
每個老師都告訴她,“秦樓和你不是一類人你應(yīng)該離他遠(yuǎn)一點兒”,說“秦樓這種學(xué)生是壞到根里的你別把自己也牽累下去”。
起初宋書還會告訴他們,沒有秦樓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自己,但是后來她就懶得辯駁了。
因為他們不會懂。
不懂的人永遠(yuǎn)不懂。
宋書走出辦公室,轉(zhuǎn)身關(guān)門,再轉(zhuǎn)過身。
然后宋書愣住了。
辦公室外的走廊上,少年抬起頭。
他眼角通紅地望著她,或許是情緒壓抑得太厲害,額角淡青色的血管微微綻起來。垂在身側(cè)的手也緊攥成拳。
眼神和模樣駭人。
“……我聽見了。”
少年的聲音里有一點嘶啞。更多是痛苦和壓抑。但是他笑了。
“所以你才叫我去交朋友、因為所有人都告訴你你應(yīng)該離我越遠(yuǎn)越好?——你終于發(fā)現(xiàn)這一點,但現(xiàn)在才答應(yīng)他們不覺得太晚了?!”
宋書反應(yīng)過來。
“我不是答應(yīng)……”
“但你知道嗎?”
少年打斷她的話。他一步跨上前,狠狠扣住女孩兒的手腕把人鉗制住,然后他俯身,咧嘴笑了起來——
“他們說的一點都沒錯�!�
“……”
“你早該滾了�!�
“……”
少年的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女孩兒的手腕都捏碎。說完最后一句話時他猶自僵了幾秒,才嘲弄地一低眼。
眼角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誰稀罕?”
他甩掉女孩兒的手腕,轉(zhuǎn)身要離開。
“秦樓。”
“……”少年步伐一停,很快重新向前。
“秦樓�!�
“……”他充耳不聞。
“秦樓�!�
“……”
“秦樓。”
“——”
秦樓的步伐驀地止住。
幾秒后,他僵著背影轉(zhuǎn)回頭。
女孩兒站在原地。
她安安靜靜地望著他,明眸柔軟。
“我一直站在這里。我沒有走啊�!�
“——!”
一瞬間的情緒野獸一樣撕破了他眼底的壓抑和沉寂,秦樓轉(zhuǎn)身返回,握住女孩兒的手腕把人拉進(jìn)旁邊的工具間。
門“砰”的一聲關(guān)合。
工具間里沒有燈光,漆黑黑的一片。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聽得見少年壓抑到嘶啞的聲線——
“為什么不走?”
“……”
“他們不是勸你了?他們說的很對、關(guān)于你的關(guān)于我的——他們每一句話都說得很對!”
“秦樓�!�
“你早就應(yīng)該聽他們的,我以后一定會成為渣滓和敗類!我和你本來就不會走在一起!”
“我們一直在一起�!�
“那是以前!再過幾年呢?你沒有聽到家里的傭人怎么議論嗎?他們都在討論白頌什么時候會接你離開——她怎么可能放任你在我身邊!”
秦樓喘了聲氣,在黑暗里他不怕自己的猙獰嚇到女孩兒,他把最暴躁的語氣拿出來威脅和恐嚇?biāo)?br />
“等幾年以后,那時候你會穿掐腰的小白裙,會露出纖長白皙的小腿會有最漂亮的身材和臉,而像我這樣的垃圾只會在某個喝多的夜晚把你拖進(jìn)我的車?yán)�,跟著口哨聲撕開你的裙子咬破你的嘴唇——”
他聲音嘶啞地低下頭。
“你懂不懂洋娃娃?我早就無藥可救了,我這種人注定是要埋進(jìn)污泥里、和蛆蟲爛在一起的!”
“……”
工具間的黑暗沉寂很久。
只聽得到少年歇斯底里之后有些力竭的呼吸聲。
他把頭埋得很低。
這么久以來秦樓第一次這樣難過,難過得感覺自己要哭出來了。
他終于就要弄丟他的洋娃娃了。他是該哭一場才對。
秦樓把頭埋得更低了。
然后他感覺有一只手抬起來,很輕很輕地揉了揉他的頭發(fā)。
“我會救你的,秦樓�!�
“……”
秦樓聲音一啞。
她還是聽出來了。就像好幾年前那個雷雨夜里,只有她聽得出他在求救啊。
“你不怕我嗎?”
“為什么要怕�!�
“他們都怕�!�
“他們都不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