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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在。”

    像是又回到了多少年前那個雷雨夜,女孩兒在空蕩的房間里抱著顫栗的他,捂著他的耳朵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說話。

    我在啊。

    這一次少年的瞳孔輕栗后,他笑了起來。

    “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

    ——

    2010年8月13日。

    秦梁在M國D·F癌癥研究院的移植手術圓滿完成,為期幾周的封閉性治療結束。

    作為主責陪同家屬的秦樓也在這天得以離院。

    他第一時間就想把這個好消息和他的小蚌殼分享。

    然而拿到手機以后,秦樓怎么也打不通宋書或者白頌的電話了。

    直到在外留候的秦扶君和宋成均趕來,宋成均一臉沉痛地將手機上的一封電子郵件遞給秦樓。

    秦樓僵著手接過——

    “秦氏集團總經(jīng)理白頌,涉嫌利用eag子公司非法籠絡資金500億無法兌付本金,面臨包括股權欺詐、洗錢等在內(nèi)的8項刑事指控……白頌在開庭前夕畏罪自殺。”

    “嫌疑人獨女宋書,于開庭當日出席路上遭遇嚴重車禍,重傷入院。一周后,宋書因搶救無效死亡�!�

    “——!”

    手機跌落在地。

    四分五裂的屏幕上,映出一張扭曲而割裂的面孔。

    第15章

    秦樓回國那晚,Q市暴雨,雷聲在黑暗的天空里轟鳴,劈開云層的閃電像惡魔的長鐮。

    那些嘶啞的扭曲的桀桀笑聲在他耳邊交錯著掠過去,一遍遍折磨和撕扯他的意識。

    面前的人影漆黑幢幢,冷冽的刀刃一樣的風像是從地獄里吹來。它們一道道拂上身,撕開他的皮肉,切碎他的筋骨,然后沖進他的胸膛里,把那顆血紅的心臟攪成一團肉泥。

    而秦樓麻木地走在暴雨、雷聲和人群中間。

    那些曾經(jīng)撕碎過他的魔鬼的笑再一次追上來,它們不甘地在他身邊嘶吼咆哮,但再沒有回應也沒有顫栗。

    瘋子不笑。

    只有安靜。

    瘋子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

    那是在他的世界徹底崩塌之前。

    航站樓外,秦樓沿著機場高速的路往前走。

    一輛輛車按著鳴笛從他身邊繞過,巨大的車燈光束像箭一樣穿過他的身體和雨幕里的黑暗。

    咒罵聲咆哮聲不絕于耳——

    “有病吧,在這里走!?”

    “你找死嗎!”

    “想死就去一邊��!”

    ……死?

    秦樓動了動手指。

    他在雨幕里停下來,仰頭看向鋪在頭頂?shù)奶臁T坪艿�,好像隨時都會壓下來,碾碎這里的一切。然后天塌地陷。

    那樣大概也不錯。

    那樣他就可以和她埋在一個巨大的墳墓下。

    長眠里我們終歸相見。

    對吧,洋娃娃。

    “——少爺!秦樓少爺!”

    雨幕里,有轎車急剎在秦樓的身邊,車里下來的人撐開巨大的黑傘,惶恐而焦急地跑到秦樓身邊。

    “雨這么大,您快上車吧少爺!”

    秦樓繞過他,沒有表情地走進雨幕。

    那人惶恐地追著:“少爺——”

    “秦樓!”雨里多了個震怒又嘶啞的聲音。

    “秦老您就別下車了,您這手術才結束沒多久,您得小心身體啊�!�

    “秦樓!”

    “……”

    那道身影連一次停頓都沒有,就好像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和知覺。

    少年麻木地走在雨中,挺拔的肩背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壓得微微佝僂。

    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秦梁按著車門,手死死地扣緊,青筋在他褶皺的手背上綻起。他眼睛渾濁通紅。

    “宋書明天就要下葬了——你連她最后一面都不想看見了是不是��?”

    雨幕里的身影一震。

    停住。

    很久后,沒有任何征兆的,雨中的少年突然彎下腰——他從身體里擠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嘶吼。

    疼啊。

    洋娃娃,我好疼啊。

    怎么會這么疼?

    少年死死地佝僂著身體,捂著胸腹彎下腰,雷聲和暴雨里只有他絕望的宣泄的吼聲。他的嗓子里冒出血腥的味道,直到最后嘶啞得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

    他終于支撐不住,跪進積雨里。

    耳邊那些笑聲終于變成女孩兒最溫和的安撫。

    【我在。】

    【我會救你的,秦樓�!�

    【為什么要怕你�!�

    【他們都不是我啊�!�

    【小瘋子,別怕�!�

    【我在啊�!�

    【……】

    你騙我。

    你騙我。

    你騙我啊……

    ——

    8月底的這場暴雨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天,像是要一直下到世界末日去,停都停不下來。

    29日傍晚,嘉安公墓。

    一座新砌的墓碑前,零星站著打著黑傘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們。一個十五六歲的剪著寸頭的女孩兒面無表情地站在最前。

    她身后的人群里傳來低低的議論:

    “就剩這一個孩子了啊。”

    “聽說是表系的親屬,不然真不知道她以后還要怎么過……”

    “是啊,白頌欠的那些錢到現(xiàn)在下落不明,找不回來。要是直系,那些債權人還不得瘋了嗎?”

    “這么一想,這宋書走了也好,不然那些人恐怕也要逼死她的。”

    “說到這個,我聽說車禍的責任方是個醉駕司機,你說這不早不晚的,剛好撞了這個孩子……”

    “噓,這些話可不能亂說�!�

    “也對�!�

    聲音被雨打濕,又被風吹散。

    低哀的樂聲在公墓里沉沉地飄蕩著。

    幾個人影沿石臺階走上來。

    “哎,秦家的人來了。”

    “秦老先生可真是心善,秦家這次不知道要吃多大的苦頭呢,他還愿意來看這個孩子�!�

    “白頌可真不是玩意,秦老先生待她那么好……”

    “是啊,她自己出事了一死了之,秦家可被她害慘了。”

    一直僵在那兒的欒巧傾回過頭。讓人視線模糊的雨幕里,秦家一行人慢慢走近。

    為首的是個少年。

    黑色的中山裝,冷白的膚色,漆黑的眼。俊美的五官間沒有半點情緒,蒼白而麻木。

    欒巧傾呆呆地看了他幾秒,突然就崩潰了。

    她撲過去,手攥成拳狠狠地捶在少年的肩上、身上,一邊打一邊痛哭出來:

    “你為什么才回來�。课医憬憬o你打過電話的你為什么不接?你現(xiàn)在回來還有什么用——還有什么用�。�?”

    “……”

    秦家隨行的人上來要攔,卻被秦梁制止了。

    秦樓不躲不閃,也不辯解。

    他麻木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塊石碑。

    石碑上刻著她的名字。

    還有她的小小一方的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照的。黑白色的框里,女孩兒安靜地望著鏡頭,眉眼都一如他所熟悉。

    他好像還能回憶起機場那天,她輕輕摸在他頭頂時,掌心殘留的溫度。

    【小瘋子,別怕�!�

    【我在啊。】

    ……那下面一定很冷吧。

    小瘋子來接你了。

    我接你回家好不好……洋娃娃?

    少年的眼睛慢慢眨了下。

    他面前的欒巧傾脫力地蹲下身,在墓碑旁的石子路上痛哭失聲,秦樓于是慢慢挪動腿,朝那座新砌的墓碑走去。

    這短短的幾米,他好像走完了一生。

    到最后停下時,少年已經(jīng)撐不住佝僂的身體,跪伏在松軟潮濕的泥土里。

    他摸著那冰冷的尖銳的墓碑棱角,干澀的眼眶里早就流不出淚,只是泛紅、深紅,像是要滴出血來。

    “宋書……”

    他嘶啞得早就無法發(fā)聲的嗓子里拼命地擠出一點點聲音。

    “宋書……”

    他的手指緊緊地扣在墓碑上,鮮血從指甲縫里慢慢溢出。

    “宋書……”

    他終于伏到最低,蒼白的額頭貼著濕濘的泥土,他聲音干裂,嘶啞,哀絕。那么低那么輕的聲音里,卻好像有無數(shù)個人在撕心裂肺地哭。

    哭聲把他的五臟六腑撕得粉碎。

    這一身軀殼下只剩下一灘膿血。

    2010年8月29日,宋書下葬。

    秦樓身體里最像人的那一部分,也死在了這一天。

    ——

    那天之后,秦樓生了場大病,一個月沒有下床。

    秦梁的醫(yī)生老友嘆著氣進去嘆著氣出來。然后兩個年過花甲的老人在書房里怒聲吵了半個小時。

    很快傭人間傳開,說那個明年才滿18周歲的小少爺已經(jīng)不行了,醫(yī)生是叫秦老先生準備后事,這才吵起來的。

    然后欒巧傾來到了秦家。

    她說她要給秦樓看一樣東西,是她姐姐留下來的、能救秦樓的東西。

    秦家傭人忙不迭地把她請進去。

    昏暗的臥室里,病床上下,一個月不見的兩個人都瘦得變了模樣。

    秦樓變得更厲害些。

    少年躺在厚軟的床被間,臉上蒼白的一點血色都不見,眼睛合著,無聲無息,像個死人一樣。

    欒巧傾對他的最后一點憤恨于是也消散掉。她伸手把一張褶皺的紙放在床頭,啞聲說:“姐姐車禍重傷住進醫(yī)院后,我只見過她一面。她那時候連筆都已經(jīng)握不穩(wěn)了,但還是寫下這個給我,說一定要給你……你自己看吧�!�

    欒巧傾說完,紅著眼圈轉(zhuǎn)身走了。

    房間里再次安靜下來。

    那是死氣沉沉的安靜。

    很久很久之后,一只瘦得可怕的手從被子下慢慢伸出來,拿了幾次才拿起那張紙條。

    映著床前微光的床頭燈,紙條上的字跡歪歪扭扭的。但卻像是做筆記一樣,認認真真地寫了1和2。

    1.照顧好她

    2.你要活到88,不然我們倆……太虧了啊

    “……”

    少年麻木的瞳孔輕栗起來,然后是手臂,再到身體,顫抖得近乎抽搐、面容猙獰。

    他無聲地低著頭。

    “好……”

    少年干澀的嘴角一點點勾起來。

    “我答應,你。”

    他只聽她的話。

    這是他人生里最后一次答應她。

    ——

    九年后。

    “Vio資本”的頂層天臺,一場私人性質(zhì)的露天派對。

    喝得滿臉通紅的康林深舉著杯子笑:“原來秦總是因為初戀才這么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啊——嘖嘖,外面還一直傳聞你有難言之隱呢!”

    “林深,你喝多了……快少說兩句吧!”

    他旁邊的朋友拉著他,不安地看向康林深舉杯的位置,擠出個笑。

    “對不住啊樓爺,林深,不是,康家這個二少爺就這樣,喝起酒來沒深沒淺的,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怕什么,他說的不是實話么�!�

    沙發(fā)里傳出聲無謂的嗤笑。

    陷在柔軟的真皮沙發(fā)里的是個二十五六的青年,夜色都掩蓋不住他染成紫色的頭發(fā)。

    他向前俯身,從陰影里坐起來,露出一張俊美到和那頭紫發(fā)形成強烈反差的臉——

    冷白的膚色,長而微翹的眼尾,鼻梁高挺,臉頰偏瘦,骨相好看。明明是在笑著,偏眉眼間透著股說不出的冷勁兒。

    “還是秦總隨和啊�!�

    “要都跟樓爺您這樣和樂好說話,哪還有談不攏的生意,是吧?”

    “哈哈哈,有道理……”

    眾人連聲捧著和著,半晚上的時間在推杯換盞里晃蕩過去。

    等夜深了,人也散了,露天的派對上只剩下服務生收拾著滿眼的狼藉。

    夜風安靜。

    專程請來的歌手在低低地唱著自己編曲的最后一首歌:

    “我自甘墮落�!�

    “死是歸宿�!�

    “糜爛是解脫……”

    孤身一人的秦樓仰在沙發(fā)里,驀地笑了起來。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淚幾乎都要流下來了。

    等他停住身,歌手和服務生早就嚇得沒了影。

    然后他身旁的沙發(fā)一沉。

    “笑什么,這么開心?”

    “……”

    秦樓回頭看了眼,輕嗤,“小寒總不是從良所以不參加這種派對了么,怎么臨結束還過來了?”

    “聽說你就為了張報紙照片模糊背景里的路人,出國找了一個月都沒找到人,我不是怕嗎?”

    “怕什么。”

    “怕你哪一天想不開,拎著酒瓶從這23層一下子跳下去了�!�

    “哈哈哈哈……”

    秦樓大笑起來,笑了好久才停下。

    旁邊的寒時笑不出來,一直皺著眉看他,“宋書已經(jīng)去世九年了,你也該想開了,還不能放過自己嗎?”

    秦樓神色淡漠,就好像方才大笑的是另一個人。

    他的目光跳躍過手里的高腳杯,落到不遠處天臺盡頭的紅色大LED光幕上。

    那上面閃爍著血紅色的光。

    【2019.08.12】

    盯了幾秒,秦樓無聲地勾起嘴角。

    “如果真有一天我跳下去了,那你記得笑——因為那才是我想開了、也放過自己了�!�

    寒時嘆氣,放棄勸說,靠回身。

    “行,真到那天,我一定去你的葬禮上開懷大笑。那趁你還沒想開,跟我說說,到時候我還能為你做點什么?”

    “……”

    秦樓把手里的酒杯擱下,臉上笑意淡去,語氣也認真下來。

    “等到那天,你幫我去她的墓前,跟她說一聲吧�!�

    “說什么?”

    “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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