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是不是從那時起,神女就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思。
說什么欲以絕世之鋒,解抵天之柱,都是矯飾。說白了不就是想要功名利祿,不就是不甘心碌碌無名?
神女頷首,說,善。
東方朔強忍住流淚的沖動,恭恭敬敬地從漆案旁邊退下去,一直退到清涼殿正中的位置,雙膝跪地,行伏拜的大禮。
“神女深恩,東方朔無以為報,唯有將水泥的名字傳播向四面八方,叫天下都沐浴在神女降下的恩德之中!”
系統(tǒng)沉默了一會兒,說,“東方朔現(xiàn)在的表情,好認真啊。他研究水泥也研究的好認真,他真的很珍惜你給的這一次機會�!�
林久說,“如果只是這樣的話,我會失望的。”聲音冷淡,絲毫不帶動容。
系統(tǒng)詫異了,“只是這樣?你還不滿足嗎?你”
緊接著他就聽到東方朔的聲音,聽到他說,他將要開設學宮,教授學生制造和應用水泥的知識,后續(xù)還要研究磚瓦的燒制改良方式,因為先行的磚瓦好像完全沒辦法滿足水泥的需求。
然后又是對林久的一波吹捧,說神女深思熟悉,眼望千里,沒把這些東西寫上帛書,一定是因為擔心他操之過急。
就像神女給他帛書,卻也不直接給,而是埋在水泥里。
到最后東方朔的聲音都帶上了哽咽,說倘若沒有親口嘗過水泥,沒有經歷過對水泥束手無策的那三天三夜,他此時也不能對水泥有如此深刻的見解。
系統(tǒng)的人生觀崩塌又重建,茫然地問林久,“你把水泥給他的時候,竟然這么深思熟慮眼望千里的嗎?”
林久并不說話,神情冷淡得像冰或者是雪,東方朔說了這么多話,流了這么多眼淚,她連一個表情都吝嗇給他。
系統(tǒng)不可思議道,“你怎么可以這么冷漠?你難道不覺得滿意嗎?”
林久說,“為什么要滿意?這不是他應該做到的嗎?”
她看起來,就是在真切地疑惑,而不帶絲毫刻意的冷漠。但就是如此,系統(tǒng)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和人尚且能談論感情,可倘若是非人,是根本沒有感情的那種東西,那反而就無話可說了。
東方朔再三叩首,而后退下,他還趕著回去和泥。
劉徹望著東方朔離去的身影,在心里默默想,東方朔就是這樣一種人,他剛來長安時就是這樣了,想出人頭地想得發(fā)瘋,抓住一根登天的稻草,都要拼命地往上爬,埋頭于此再也不顧世間萬物。
這樣的人,雖然愚蠢,但還不必擔心他生出異心。
“咳�!毕到y(tǒng)咳嗽了一聲,勉強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算了,不說水泥和東方朔了,劉徹才是最重要的。我之前就知道總有一天你倆的關系會出問題,他現(xiàn)在的表情看起來真的很不對勁,你快兌換新衣服哄哄他吧!”
系統(tǒng)話音一落,林久就陷入了沉思。
還在猶豫什么啊!系統(tǒng)急得滿地亂爬,真恨不得揪著林久的領口讓她兌換新衣服。
“算了算時間。”林久慢吞吞地說。
系統(tǒng)心想這跟時間有什么關系。
“再算了算近期發(fā)生的各種大事�!绷志美^續(xù)說。
系統(tǒng)滿腦門問號地等待下文。
“我覺得你說得對,是時候兌換新衣服了�!绷志谜f完這句話。
系統(tǒng)大松一口氣,雖然覺得林久之前的話說得有點奇怪,但只要最后的落點是“兌換新衣服”,那就沒問題,殊途同歸。
“結合現(xiàn)在的形勢,”系統(tǒng)竭力模仿林久說話的口吻,“我向你推薦這套SR級【西洲曲】�!�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這套【西洲曲】樣子很美,大致是襦裙的模樣,但是比襦裙的制式更疏曠一些,有詩經楚辭那樣的縹緲氣質。而且總體看起來是很貼近這個時代的女裝的,穿起來會讓劉徹感覺到熟悉。然后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這個套裝自帶的技能很強力!”
林久沒說話,仿佛一直在專心聽系統(tǒng)的介紹。
系統(tǒng)充滿自信,他之前沉寂了那么久,潛心研究了林久兌換服裝的規(guī)律,自覺已經狠狠地拿捏住了林久的喜好,“【西洲曲】套裝自帶的技能叫做【無盡夏】,顧名思義,可以將一片選定區(qū)域永遠固定成夏天的樣子�!�
“劉徹現(xiàn)在冬天夏天還得在清涼殿和溫室殿之間搬來搬去,你兌換了【西洲曲】之后,就可以用【無盡夏】把清涼殿固定在夏天。將天時和地利玩弄在股掌之中,怎么樣,是不是很符合你神女的身份?而且還能再狠刷一把劉徹的好感度!”系統(tǒng)興致勃勃地說。
林久說,“唔”
“是不是很不錯,就兌換這個吧!”系統(tǒng)熱情得不像賣衣服的,像賣保險的。
林久按下兌換按鈕。
“啊等等!”系統(tǒng)大叫一聲,“你按錯了,是要兌換【西洲曲】啊!”
“�。俊绷志迷尞�,“我什么時候要兌換【西洲曲】了?”
“就在我剛剛介紹的時候啊,你不是也覺得【西洲曲】很好嗎!”系統(tǒng)看起來很像撲上去掐住林久的脖子搖晃。
林久茫然地問他,“你剛剛有說什么嗎?我一直在選擇套裝,好像沒太聽清�!�
“我說那么多你全都沒聽進去?”系統(tǒng)口吐白沫,但還在堅持,“【西洲曲】那么好你都不要,那你這次兌換的是什么��?”
“就是這個。”林久挪開手臂,大大方方地給系統(tǒng)看,“【祝英臺】套裝,怎么樣,不錯吧?”
“祝英臺”
系統(tǒng)“咕咚”一聲,大頭朝下栽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說】
大家應該都知道《梁山伯與祝英臺》吧?沒錯就是那個祝英臺!猜猜九妹這次要搞什么花活?哈哈哈哈哈沒有人能猜得到�。ㄗ孕牛�
描寫【西洲曲】不是在湊字數,而是后面這套衣服要出場(啊啊啊不想劇透啊,感覺這樣就沒有驚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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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在漢武朝做神女
◎祝英臺02◎
【祝英臺:英臺不是女兒身,
因何耳上有環(huán)痕】。
祝英臺,中國古代女性歷史人物,女扮男裝進入男子書院讀書,
與書院中的同窗梁山伯互生情愫,最后迫于家庭壓力,兩人雙雙殉情。
備注,
以上全部信息來自中國古代民間愛情故事《梁山伯與祝英臺》(明清時期改編版本)。
神特么的愛情故事!神特么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神特么的明清時期改編版本!
得知林久兌換了【祝英臺】套裝以后,系統(tǒng)發(fā)了大半天的瘋,
“你不兌換【西洲曲】就算了,
你自己有其他的想法,
這我也能理解�?墒沁@里為什么會有【祝英臺】?漢武朝為什么會出現(xiàn)【祝英臺】?我不明白,我真的不能理解!”
系統(tǒng)扭曲爬行蠕動,在林久精神海里無差別攻擊。
林久不理他,
自顧自通過系統(tǒng)面板觀察自己的新衣服,
然后她滿意地笑了一下,
按下了換裝按鈕。
系統(tǒng)在一瞬間停下了所有癲狂的動作,怎么去形容呢,
在林久的那一個笑容里,他渾身的數據流都仿佛被凍結了。
接下來的幾天,
系統(tǒng)一直提心吊膽地等待林久再搞出什么大事件。
他翻來覆去想了很多遍,實在想不出【祝英臺】這么一個沒有任何附加技能的R級套裝能玩出什么花樣。
而且林久好像真的沒有要搞事情的意思,她在清涼殿里安靜了很多天,
什么都沒做。
系統(tǒng)慢慢都開始想,林久是不是興之所至才兌換了【祝英臺】,其實并不存在什么搞事情的想法。
就在他這么想的當天,
林久向劉徹提出,
要去宣室殿上聽政。
系統(tǒng)當場一口水嗆在喉嚨里,
要死要活地咳嗽了半天。
當時是早上,劉徹下了早朝,慣例來清涼殿打卡,就在他準備離開時,林久說,“我要去宣室殿�!闭Z氣純稚,理所當然的口吻,不容拒絕。
劉徹的臉色當場就變了。
系統(tǒng)緩過來一點,難以置信道,“你沒事吧?東方朔的事情你還沒給劉徹一個交代,現(xiàn)在還要去宣室殿?你想干什么,你要跟劉徹爭權嗎?劉徹的表情都變了��?”
劉徹側過臉。
系統(tǒng)苦口婆心,“你這么搞是不行的,劉徹真的是那種,那種很殘暴的皇帝,你看他現(xiàn)在的表情多么難看,你不要逼他啊”
劉徹沉重地開口,向他身后的侍從,“去找一些玩具來,放去宣室殿。”
然后他又轉向林久,露出笑臉,“宣室殿上聽政,或許會有些無趣,我想為您準備一些玩具�!�
系統(tǒng)的聲音戛然而止,瞳孔地震,數據紊亂,一直到林久坐在了宣室殿上,他都沒梳理好自己的數據流。
林久在滋滋啦啦的紊亂電流聲中坐得很從容,劉徹親口吩咐下去,拿到她面前的玩具當然是最好的,蒼玉的九連環(huán)、金玉材質的鈴鐺,還有顏色鮮艷的環(huán)佩珠釵。
此刻宣室殿的漆案上,一半是劉徹和奏折,另一半是林久和玩具。
系統(tǒng)奄奄一息地說,“太獵奇了,這真的是宣室殿嗎”
林久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回答他,“沒錯,這就是宣室殿�!�
系統(tǒng)被噎住了,沉默一會兒,道,“我倒也不是真的在懷疑這不是宣室殿。”
這時,劉徹從竹簡中抬起頭。
不知道他心里具體是怎么想的,但他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很尋常的模樣,沒有過度地關注林久,而是像往常一樣處理政務。
便如此時,他示意侍臣上前,手指在案上攤開的竹簡上輕輕點了兩下,開口道,“宣�!�
這就是要宣遞上這本奏折的人覲見的意思。
系統(tǒng)的注意力被短暫了吸引了,“誰啊,劉徹今天要見誰?”
沒人回答他,林久不說話,劉徹不說話,侍臣也不說話,此時宣室殿中陷入了一陣凝滯的寂靜,系統(tǒng)莫名察覺到了一陣奇妙的氛圍,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將發(fā)生。
宣室殿前,光影偏斜,有人站在宮室之外,遮住了照進來的陽光,有那么一瞬間,宣室殿的地面上投映出了一個高瘦的影子。
系統(tǒng)好奇地探出頭。
走上來的是一個蒼白消瘦的儒生,懷著抱著一卷竹簡,著深衣,步履極輕,走動時衣裾只有輕微的拂動,幾乎不曾擾動宣室殿中沉凝的空氣。
他身上的深衣有點奇怪,怎么說呢,衣裳的制式極其嚴苛地遵循周禮,布料卻漂染得很粗糙,于雪白的底色中,依稀泛出一點苧麻原有的青灰色。
就因為這點青灰色,此人莫名地就生出了一種“末座慘綠少年何人”的氣度。
不知道為什么,系統(tǒng)看著看著,就有點發(fā)呆,近乎是無意識地問,“這人誰啊?”
他看起來,似乎不是無名之輩,但又似乎并不曾成名。
林久沒有回答,也不需要她回答,走上殿的儒生已經跪倒下來,開口說,“廣川人士董仲舒,覲見陛下�!�
他這一跪,跪得看起來也有點奇怪。
此時的讀書人多少都有些傲氣,此時面見君王也并非一定要行跪拜的大禮,東方朔先前求見劉徹都沒有下跪,因此此時他這一跪,就顯得過于柔和馴順、沒有棱角了。
“董仲舒�!毕到y(tǒng)低聲重復了一遍他的名字。
三秒鐘之后,“臥槽!董仲舒!”系統(tǒng)爆炸了。
侍臣沉默地束手而立,宣室殿的穹頂在此刻變得格外高遠,陽光照進宏偉的宮室,灰塵的軌跡清晰可見,仿佛已經如此飛舞過去了一千年,還要再飛舞過下一個一千年。
系統(tǒng)想說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說不出來。他只是恍然意識到,此時是元光元年,以建元為號的年代過去了,竇太皇太后的時代過去了。
后世史學家提及這一年,最不能忽視的一件事,就是董仲舒上宣室殿,覲見劉徹。
他將向劉徹獻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一個人的一句言語,將漢室自開國以來奉行到如今的黃老之術送進墳墓,儒學的兩千年盛世從他開啟。
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一個人
他看起來竟然很內斂,低垂著眼瞼,怯生一般掩藏起自己的視線,不與任何人對視。
可與此同時,他看起來又很從容。從走進宣室殿開始,他的一言一行都帶著一種古老時代的風度,進退容止,非禮不行。不像是西漢時期的人,更像是昔年追隨在孔子身后,依周禮規(guī)范己身言行的儒門弟子。
劉徹看著他,不說話。
他也端端正正地跪著,不說話,視線低垂著,絕不往不該看的地方看,濃厚的睫毛掩蓋下,眼珠子都不見有分毫的轉動。
衛(wèi)青已經是極其內斂的人,可他看起來比衛(wèi)青還要更內斂,那是一種剝離掉所有情緒之后的內斂,因為過于缺乏情緒,看起來甚至會有一種古古怪怪的神經質。
簡直像是籠罩在黑布之下的野獸一樣,系統(tǒng)遲疑地想,大概是錯覺吧?
一個儒生,從生到死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是讀書,這種人怎么能跟野獸聯(lián)系在一起。非要說的話,倒不如說是一只黑貓,輕巧地在陰影中行走,沉默而無害。
“你今天是為董仲舒來的嗎?”系統(tǒng)問林久。
“是啊�!绷志谜f。
系統(tǒng)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但一直到劉徹和董仲舒開始一問一答,林久也沒有表露出要開口說話,或者做什么事的意圖。
“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你千萬不能在這時候搞事情。”系統(tǒng)再三強調。
董仲舒此時正說到,“君權神授�!�
系統(tǒng)的思維發(fā)散開了,“說起來,你了解董仲舒的思想嗎?我其實一直沒太搞懂,為什么說他對劉徹的影響是空前絕后的。就像這個君權神授,具體”
林久打斷系統(tǒng)的話,“你看劉徹的表情�!�
系統(tǒng)下意識往劉徹的方向看,嘴巴里還在慣性地說著沒說完的話,“有什么作用”
他的聲音停頓住了,因為他看見劉徹劉徹在笑��!
不是那種禮節(jié)性的微笑,而是很深、很深的笑。系統(tǒng)還從來沒見過劉徹這樣的表情,他盯著董仲舒的眼睛簡直在發(fā)光,熱切而又瘋狂的光。
等等,那樣的表情真的能稱之為笑嗎?
此刻劉徹仿佛暴怒又仿佛狂喜,仿佛滿懷悲戚又仿佛充滿希望,一千一萬種表情都雜糅在他臉上,古往今來人類有過的所有情緒都能在此時他的面孔上找出端倪。
那真的還能算是人類的表情嗎?
系統(tǒng)的內部運算都停滯了一秒鐘,然后他后知后覺地開始捕捉董仲舒方才話中的關鍵詞,“天人感應,君權神授,等等我好像理解了!”
所謂天人感應,就是將君王與天地聯(lián)系起來,君王從天神手中接過巡狩人間的權力,倘若君王有賢德,則風調雨順,災患不興。倘若君王失德,則天時不順,災患頻發(fā)。
但這不是重點,天時順不順,君王是否有賢德,這都是不重要的東西。
打個比方,倘若說“君權神授,天人感應”這一整套思想相當于一個大蛋糕,那天時和賢德就只是蛋糕表面無關緊要的裱花。
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蛋糕本身,是“君王等同天地”,這樣的一個概念。
怪不得劉徹會笑,劉徹當然要笑!
這世間可還有比天地更能比擬權力的意象?
天人感應,就意味著從今往后天象地象與皇帝直接相關,天災等同于皇帝的詔書敢問世間可曾有過如此強力的詔書?可曾有過如此簡單粗暴昭示威嚴的途徑?
而能對天地萬象施加影響的,難道還能是凡人嗎?
不,不是啊,是神��!
人間的皇帝,披上“天人感應”的外衣,從此以三尺之軀,百年之壽,超凡脫俗,成就神格!
董仲舒帶給劉徹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治國方略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而是一條成神的道路,通天坦途。
神說出的話,理所當然被人遵從。
天人感應一旦被落實,這世間還有誰能阻止劉徹的腳步?哪怕竇太皇太后死而復生也不行,因為“孝”之一字能肘制人,卻不能肘制神!
“董仲舒,確實是個怪才啊,但我為什么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說不上來,是哪里不太對勁呢�!毕到y(tǒng)嘀咕著。
林久在這時開口了,她只說了三個字,“很誘人。”
“是很誘人沒錯,董仲舒,儒生”系統(tǒng)忽然叫起來,“我靠,董仲舒是在向劉徹下餌!”
天人感應很誘人,這么一塊香噴噴的大蛋糕,劉徹是不可能不吃進肚子里的。
可天人感應是儒生提出的,是根據儒家思想提出的。想用天人感應就必須用儒家,想承認天人感應,首先要承認儒家。
想要將天人感應行于天下,首要的前提,就是滿堂朝臣都要認同儒家思想,或者說的更露骨一些,滿堂朝臣都要出自儒門。
這就是藏在蛋糕里的魚鉤,是堂皇正大的陽謀!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漢武帝的獨尊儒術,是想要獨尊儒術,還是只能獨尊儒術?
董仲舒,他輕描淡寫地,就將劉徹逼迫到了墻角。
系統(tǒng)不由得在此刻看向董仲舒,見他仍然低垂著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動,神色也不動。
可系統(tǒng)現(xiàn)在完全不覺得他蒼白消瘦,沉默無害了。
他覺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時做到這樣的沉靜和冷淡?
提出這樣的計策,他哪里是跪在劉徹腳下,他簡直是抓著劉徹的脖子,勒緊劉徹的頸項,在言語中向劉徹露出獠牙和獰笑。
天人感應,想要嗎?想要��?那就來�。�
來尊儒術,來用儒門,來將我這樣的儒生請到你的朝堂上,來讓儒家的經義,指點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簡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賤的儒生反過來指揮尊貴的君主,天子之劍太阿倒轉劍刃對準天子的心臟。
怎么可能會同意,像劉徹這樣的君主,怎么可能會允許如此荒唐之事發(fā)生!
系統(tǒng)的聲音都在顫抖了,“怎么回事,歷史上劉徹竟然沒把董仲舒押下去斬首嗎?”
劉徹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褻瀆?
“斬首?為什么?”林久迷惑地問系統(tǒng),“劉徹很高興啊,他會獎賞董仲舒的�!�
系統(tǒng)想說,我不懂,他也確實不懂林久這話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發(fā)散的思維了,內核中傳來一股滾燙的錯覺,燙得像是要將他當場燒死。
系統(tǒng)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鐘,然后他說出了兩個字,“改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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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在漢武朝做神女
◎祝英臺03◎
這兩個字說出口的一瞬間,
系統(tǒng)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不對,這不是一場威逼,董仲舒也根本不可能威逼劉徹。這最多,
最多算是一場狼狽為奸。
董仲舒向劉徹提出的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而劉徹最終踐行的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他完完全全地順應了董仲舒的心意,而且更進一步,更極端。
可是,
在此之前,劉徹還做了一件事。
他修改了儒家的經義。
這里的“經”,
并非是佛經或者道經,
而是儒家的六經。
孔子晚年親自修訂過的《詩》《書》《禮》《樂》《易》《春秋》,
其中《樂》經已經在戰(zhàn)火中失傳,再加上一本記錄孔子言行的《論語》,共六本書。
偌大的儒家學派就建立在這六本書之上,
仿佛堅不可摧,
實則搖搖欲墜。
劉徹要修改儒家的這些經義,
難嗎?太簡單了!
這世上有多少人急不可耐地想要把才華和命一起賣給皇帝?
劉徹腳底下最不缺少的就是這種人,他們仰著臉盯著君主手上的功名利祿,
目光簡直比盯著肉骨頭的狗還要更熱切。
那是圣人的言行,是孔孟流傳下來的經義劉徹就將這些東西交到了這種人手里!
系統(tǒng)幾乎要顫栗起來了,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在做這次任務之前他反復讀過這一朝的史書數十遍,可白紙黑字實在太蒼白,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這八個字真正的含義。
這到底是儒學的復興,還是儒學的末路?
宣室殿上悄無聲息,董仲舒端然地跪著。
系統(tǒng)將視線放到他身上時,
第一眼看見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樣蒼白消瘦,
雙手高舉著一卷竹簡。
那雙手有一些細微的顫抖,
并非是因為情緒的激動或者是其他原因,僅僅只是因為這雙手只捧過竹簡和經書,手無縛雞之力,舉著竹簡跪了這么久,略微有些體力不支而已。
就是如此虛弱無力的一雙手,將圣人的脖頸推到了劉徹的屠刀之下。
從今往后,儒門大興,神壇之上孔圣高坐,那為世人所供奉的卻是斷了頭的圣像。
砍去了先圣的頭顱,裝上帝王想要的新頭顱,儒學從此改弦易轍,儒學從此大行于世,儒學從此成為劉徹腳底下的狗!
董仲舒,一手締造這一切。他根本就是文字降世以來絕無僅有的狂徒!
傳聞倉頡造字之際,天雨粟,鬼夜哭,是因為天地提前預見到了董仲舒嗎?他捧在手中的竹簡中,刻寫的每一個字都同時是天神和惡鬼。
“我真的覺得,很不可思議。”系統(tǒng)喃喃自語,“長得這么文靜的一個人�!�
史書上記載董仲舒,說他“言行舉止,非禮不行”,還說他教授弟子時,在室中放下一道帷幕,他本人就坐在帷幕之后為弟子講經,有些弟子跟隨他讀書三年,都沒有見過一次他的臉。
便刻板至此。
宣室殿上靜悄悄。
侍臣走到董仲舒面前,接過他手上的竹簡,放到劉徹的桌案上。
董仲舒站起來,系統(tǒng)終于第一次看見了他的眼睛。
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并不是系統(tǒng)想象中野獸那樣的眼睛,也沒有用內斂刻意遮擋住的神經質。
那就只是平平無奇的一對黑色眼睛,只睜開了一瞬間,就又垂了下去,濃厚的睫毛遮擋下,眼珠子幾乎不見轉動。
剛剛做完了這么一件事,得到了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承諾,現(xiàn)在他看起來竟然很平靜,神色間甚至帶著一些倦怠。
他往后退去,平平淡淡地,便要如此退出宣室殿。
系統(tǒng)覺得自己的內核都要爆炸了,“他要走了?就這樣走了?他”
系統(tǒng)停頓了一下整理思路,“他就一點忐忑都沒有?關于儒學接下來將要迎來的是日出還是日落?”
“他不在乎。”林久說,“日出還是日落,對他來說不重要。喚起太陽的人是他,將要名錄青史,與孔孟齊名的人是他,他要的就是這個,僅此而已�!�
“能詳細解釋一下嗎,不太懂�!毕到y(tǒng)懇切地說。
林久思考了一下,言簡意賅道,“你可以這樣理解,從本質上來說,董仲舒和東方朔是一樣的人。
系統(tǒng)立刻就明白了,“也就是說董仲舒的訴求和東方朔是一樣的,東方朔想揚名立萬,他也想。”
說完這句話之后,系統(tǒng)回味了一下,越想越覺得自己理解得沒錯。
如果這樣想的話,董仲舒不回頭看爆炸也能說得通了。
畢竟所謂的揚名立萬,是在蓋棺定論之后的事情。誰管揚起的是善名還是惡名��?根本管不到好嗎?
此時此刻,揚名就足夠了!
那他達成目的了嗎?
那可達成得太目的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個名揚得簡直可以說是遮天蔽日了。
想通了這一層之后,系統(tǒng)覺得自己都快不會說話了,結結巴巴地說,“東方朔完全被秒殺啊�!�
“確實�!绷志觅澩�
系統(tǒng)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了,此時此刻他又想起史書上對董仲舒的記載,什么“言行舉止,非禮不行”,什么隔著帷幕給學生講課,學生跟著他讀了三年的書都不能見一次他的臉。
什么內斂,這根本就不是內斂,這純粹的,純粹就是裝逼啊!
而且還不止如此,史書上還記載,后來董仲舒辭官回家,埋頭做學問,不理朝政。
即便如此,后來朝堂上再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劉徹還會專門派遣使者,前去問詢董仲舒的意見。
這叫什么?這根本是漢武朝版本的“哥不在江湖,江湖卻一直流傳著哥的傳說”吧!
系統(tǒng)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你被他比下去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比你更能裝逼的人。他這個真大佬從不回頭看爆炸的氣質,怎么說呢,就,你懂吧?”
系統(tǒng)試圖比劃。
“我懂�!绷志贸练(wěn)地說。
“太裝逼了,這輕描淡寫放炸彈的feel�!毕到y(tǒng)無限回味。
“太裝逼了�!绷志迷俣荣澩�
今天宣室殿上,劉徹的表情都一直在變,董仲舒竟然從始至終不見絲毫動容,從始至終都沒有被劉徹的氣勢壓倒。
系統(tǒng)又說,“我以為你在宣室殿上玩玩具已經很囂張了,沒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對啊,不愧是我選中的人。”林久說。
“�。俊毕到y(tǒng)第一時間捕捉到了華點,“你選中的人,你選中董仲舒要干嘛?”
“你不覺得他很有創(chuàng)新思維嗎?”林久說,“他提出的這個君權神授,天人感應,很有開創(chuàng)性啊。這種人才不拉過來干活不是浪費了嗎?”
系統(tǒng)第一反應是,“拉過來干活?東方朔2.0?”
林久思考了一下,“你這么說倒也沒錯,東方朔也挺有創(chuàng)新思維的,他能想到走弄臣路線曲線救國接近劉徹,這也很有開創(chuàng)性�!�
系統(tǒng)直接笑出聲了,“那這開創(chuàng)性和開創(chuàng)性之間可差得太遠了。”
林久沒理會他,斗志昂揚道,“總之這種人才放過就太可惜了!”
“可是,你憑什么讓他為你做事呢?”系統(tǒng)又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嘲諷了,“他和東方朔那個倒霉蛋可不一樣,他在漢武朝混得風生水起的,憑什么跟著你一條路走到黑啊。”
“所以我們需要一些胡蘿卜和大棒,我這里都準備好了�!绷志米孕艥M滿地說。
系統(tǒng)說,“但我真的覺得董仲舒不好搞,他戰(zhàn)斗力保守估計也得有一百個東方朔吧。你聽我一句勸,咱們還是找點容易的,東方朔這樣的,不然碰一鼻子灰不好看�!�
“不要緊,我辦事,你放心�!绷志谜f。
系統(tǒng)不但放心,而且很放松,聞言哈哈大笑道,“之前我差點對你這句話產生心理陰影,現(xiàn)在想想不過如此嘛。我對董仲舒有信心,勸你不要找不自在。”
林久沒有回應系統(tǒng),她直接轉頭向劉徹說,“讓那個人回來�!�
劉徹正在看董仲舒留下來的竹簡,聞言抬起頭,一臉懵逼地和林久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