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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卷二·九色鹿·終——

    第三卷

    天魔

    第80章

    欲加之罪

    晚春三月,煙籠長安,

    一層薄紗般的水霧彌漫城中。

    午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滿城柳色如洗過一般,透著生機(jī)勃勃的綠,繁花沾著雨水,

    花瓣飄零落得滿地。屋檐下叮叮咚咚地朝下淌雨,

    水汽翻滾著撲進(jìn)了興慶宮中。

    楊貴妃倚在軟榻上正出神,

    楊國忠半身濕了雨,

    坐在一旁,以絲帕親自擦拭一具鑲了金的琉璃更漏。那更漏上雕著一條栩栩如生的金龍,

    五爪盤踞,

    抓住兩個密封的琉璃杯,

    杯中裝了灰色的沙,細(xì)看時卻發(fā)現(xiàn)乃是黑白兩色細(xì)沙混合而成。

    “……鄧通一度富甲天下,

    誰曾想得到他最終竟餓死街頭?商鞅一生功名赫赫,

    也逃不過五馬分尸的下場……”

    “別說了。”楊國忠放下絲帕,看著楊玉環(huán),

    皺眉道,

    “有意思么?”

    “我著急吶。”楊玉環(huán)泫然道,“哥哥,

    你不知道外頭都怎么議論咱們。他們都說,楊家人是妖怪!”

    楊國忠目中帶著怒意,楊玉環(huán)卻十分不安道:“怎么會是這樣呢?怎么……”

    “李景瓏所言,不過是些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鬼話!”楊國忠怒道,

    “你若放不下此事,才是咱們最大的麻煩!”

    “你讓我怎么放下?”楊玉環(huán)凄然道,“那夜后,我便常常夢見大姐,她滿臉鮮血,時時催著我,令我替她報仇。我本以為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能忘的就忘了罷,陛下又說,大唐將有天魔降世……”

    “天魔�!睏顕覍W⒌夭聊墙瘕埜�,嘲諷般地笑了起來。

    楊貴妃幽幽嘆了口氣,楊國忠一抖絲帕,楊玉環(huán)又低聲道:“哥哥,金樓玉廈,終有將傾之日。樹大招風(fēng),須得早做綢繆。”

    “鬼神之說�!睏顕业�,“不過是愚民蠢婦,用以自欺欺人的流言,若我所料不差,那李景瓏造出這么大一番勢頭,只是被壓得久了,想浮上來喘口氣罷了�!�

    楊玉環(huán)驀然望向楊國忠,皺眉道:“喘什么氣?”

    楊國忠漫不經(jīng)心道:“大唐這都多少年不曾有過國師了?李亨欲繼位,也當(dāng)有自己的盤算。什么天魔,什么不祥,什么禍患,除了沖著咱們來,還能有多大用意?”

    楊玉環(huán)花容失色,楊國忠擦過那鎏金沙漏,將一個烏木匣子珍而重之地打開,安置好,又道:“你義兒也該來了,找個合適的時候,將李景瓏自個給驅(qū)了罷�!�

    楊玉環(huán)不安起身,楊國忠尋思片刻,望向殿外雨水。

    “我聽哥舒翰報來密令,數(shù)月前他們盤桓涼州時,曾抓了一只妖怪,當(dāng)日走得匆忙,那妖怪并未帶走,其后經(jīng)哥舒翰審問,得知一事,在李景瓏身邊,正有妖潛伏,你猜是誰?”

    “就是那名喚孔鴻俊的少年人�!�

    “什么?!”楊玉環(huán)詫異道,“絕不可能!當(dāng)年給我看病的可是孔大夫,那是他爹!”

    楊國忠懷揣木匣,緩緩道:“信也好,不信也罷。是妖,就有現(xiàn)原形的一天,李景瓏居心叵測,也不想想,升平盛世,萬國來朝,從前何時有魔?”

    楊玉環(huán)緩緩喘氣。

    “不過是他當(dāng)上驅(qū)魔司長史后,這奇聞怪事,才一件接著一件,如今更語出驚人,嘿,‘天魔’只是李亨與他合謀,搞出來的幌子罷了。這哄小孩兒的鬼怪奇譚,瞞得過老來昏聵的……”

    楊玉環(huán)大驚失色,怒道:“住嘴!”

    楊國忠冷笑道:“瞞得過他,卻瞞不過我。你想,若哪天捅出來,驅(qū)魔司正是這些妖魔為患的源頭,那伙人會被如何處置?你當(dāng)真以為,你大姐是妖怪?”

    楊玉環(huán)不安道:“這……”

    楊國忠上前些許,壓低了聲音,說道:“我看未必……驅(qū)魔司盡是些打著幻術(shù)、招搖撞騙的江湖術(shù)士,何人又能想到,這些障眼法又投了陛下的心意呢?”

    楊玉環(huán)不禁背后一陣陣地發(fā)涼。

    “陛下那兒,便交給你了。驅(qū)魔司不可再留,否則這事定越鬧越大,沒個了局�!�

    楊玉環(huán)怔怔看著楊國忠,楊國忠寥寥幾句,點(diǎn)到為止,與楊玉環(huán)對視片刻,點(diǎn)了點(diǎn)頭離開。余下楊玉環(huán)對著外頭淅淅瀝瀝的春雨發(fā)呆。

    驅(qū)魔司中,莫日根與阿史那瓊各自去辦案,阿泰則朝鴻俊、陸許問:“上西市喝酒去?”

    鴻俊與陸許一起擺手,阿泰便去看特蘭朵,而李景瓏出去大半天還未歸來。兩人便喝著茶,看屋檐外的雨。

    “上哪兒去了到底。”鴻俊自言自語道。

    陸許答道:“昨夜驪山華清宮出現(xiàn)了妖怪,大清早的就查去了�!�

    鴻俊起初心里還有些忐忑,生怕眾人問他:你怎么喜歡上長史啦,昨夜是怎么回事啊,以后你們就在一起啦……如此之言,孰料大家卻都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除卻起初揶揄過幾句之外,竟是將鴻俊與李景瓏視作理所當(dāng)然的一對。

    “莫日根……”

    “我不提李景瓏。”陸許面無表情道,“你也別提他�!�

    鴻俊:“……”

    鴻俊只得點(diǎn)頭,兩人達(dá)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協(xié)議,陸許尋思片刻,正要問些別的時候,外頭卻有人喊道:“李長史!李長史在嗎?”

    鴻俊去將人放了進(jìn)來,卻是一名太子幕僚,親手送了圣旨,鴻俊道:“長史出門查案去了�!�

    “那你先接著罷�!蹦涣耪f,“這是陛下與東宮出的旨,封李長史為雅丹侯�!�

    雅丹素來貧瘠,黃沙一片,下頭全是戰(zhàn)死尸鬼的墓地,封侯被封到雅丹,也是破天荒頭一遭。只聽那幕僚又說:“還有轄權(quán)令、侯印,都一同備了過來。封侯令已沿著河西路一路發(fā)出去了,雅丹無人居住,知會玉門關(guān)下賈洲一聲就行�!�

    陸許:“什么意思?”

    鴻�。骸安欢�。”

    驅(qū)魔司里留了倆不食人間煙火的看門,兩人面面相覷一番接了,也不謝恩,幕僚無奈道:“你們這兒就沒有大人嗎?”

    “我就是大人啊。”鴻俊怒道,“我十七了都!怎么不是大人!”

    “我十八�!标懺S答道,“他是我哥�!�

    幕僚:“……”

    常聞驅(qū)魔司里都是些奇人,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幕僚也沒空追究為什么十七的能當(dāng)十八的哥,只想趕緊抽身了事,又抽出一封信,說:“這是河西送來的信,你且收了,再取印鑒來……”

    鴻俊沒有印鑒,最后畫了個押,那幕僚便撐著傘回去復(fù)命,陸許見信上寫的是鴻俊名字,說:“是你的?”

    鴻俊拆了信,說:“我舅舅!”只見信上所言,俱是別后之事,那天他匆匆離開未有交代,但見賈洲來信,卻似乎是先前已有過一輪書信往來。想必是李景瓏以自己名義寫信過去告罪了一番。賈洲信中大意是這次一別,又不知何時相見,來日待得空時務(wù)必挑個不冷的時候,常來玉門關(guān)。

    鴻俊便朝陸許說:“舅舅是我唯一的親人。”

    陸許點(diǎn)頭,說:“凡人和咱們不一樣�!�

    鴻俊驀然被陸許提醒了,想到一個問題,自己是半妖之身,也就是說……他似乎可以活很久?但李景瓏、陸許等人都是凡人,那得怎么辦?

    陸許未知他心中所想,又挑出里頭一張,說:“這又是誰的?”

    “這是……鬼王!”鴻俊看那絲箋,內(nèi)里俱是端端正正的篆文,幾乎沒幾個字認(rèn)識,正要翻書來對時,外頭又有人喊道:“李長史!長史!”

    鴻俊以為那東宮幕僚去而復(fù)返,開門卻發(fā)現(xiàn)是大理寺卿黃庸,與一名文書。

    “長史呢?”黃庸一臉焦急道。

    鴻俊只得又解釋了一次,陸許在鴻俊身后探頭看,鴻俊知道這家伙是李景瓏的頂頭上司,便請他進(jìn)來喝茶,黃庸卻心急火燎,說:“莫日根不在?他們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兵櫩∨c陸許面無表情地看著黃庸。

    “孔鴻俊,你們這兒就沒有大人了嗎?”黃庸四處看看,問道。

    “沒有�!�

    陸許與鴻俊異口同聲道。

    “我們都是傻小孩�!标懺S又補(bǔ)了句。

    “對�!兵櫩〕S庸解釋道,“我們自打生下來,腦子就被門夾了,不大好使。不能查案,更收不了妖,只能在這兒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地混吃等死呢。”

    “有啥事千萬別告訴我們�!标懺S說。

    鴻�。骸拔覀円惨稽c(diǎn)也不好奇,你就在這兒等長史回來吧。”

    黃庸聽懂了話中嘲諷之意,忙道:“不是這個意思,兩位且隨我來……喲,這是什么?雅丹侯?這可得叫侯爺了……不對,怎么封到雅丹去了?”

    黃庸讓文書在外等著,自己到得廳內(nèi),見李景瓏的封侯令,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鴻俊只是與陸許并肩站著,歪頭看他。

    “兩位。”黃庸跑得滿背是汗,“我這就說了,事出蹊蹺,還請多擔(dān)待�!�

    鴻俊常與李景瓏跑大理寺,黃庸是認(rèn)得的,只是大部分時間都把他當(dāng)作李景瓏的跟班。眼下事大,黃庸便理順了氣,說:“實(shí)不相瞞,昨夜帝陵出了大事……”

    天寶十三年三月十七日。

    案件:昭陵鬧鬼

    難度:人字級

    地域:九嵕山太宗昭陵

    涉案:未知

    案情:三月十三夜,九嵕山太宗昭陵外驚現(xiàn)厲鬼索命,郭家村值夜陵衛(wèi)血濺當(dāng)場,死四人,瘋一人。瘋子于日間逃出,一路逃入昭陵深處。大理寺丞程筱與衙役一人入昭陵查辦未出。

    酬勞:暫無。

    備注:切勿驚動陛下,驚動任何人等,否則小命不保!

    鴻�。骸斑@是鬧鬼了?怎么不早點(diǎn)來說?”

    黃庸苦笑道:“先前就遞過一次案子,在驅(qū)魔司里扣著,遲遲未辦,事關(guān)重大……牽扯到太宗皇陵,大伙兒可是要腦袋落地的……”

    陸許與鴻俊面面相覷。

    鴻俊果斷道:“還是等長史回來吧�!�

    皇帝家的祖墳,鴻俊可不敢胡亂去,

    “別!”黃庸色變道,“孔鴻俊,無論如何,你們驅(qū)魔司今天真得跑一趟!這案子已壓得不能再壓了!再等下去,陵衛(wèi)得上大理寺鬧,新的陵衛(wèi)不敢執(zhí)勤,連浩又與楊家交好,若被陛下知道了,龍顏大怒,可就、可就……你們先前不是才收了什么戰(zhàn)死尸鬼來著?”

    鴻俊與陸許對視,黃庸又道:“非常嚴(yán)重,非常非常嚴(yán)重!”又靠近些許,小聲說:“此事與宗廟社稷相關(guān),若被有心人抓住,大做文章,抑或楊相懷疑有人故弄玄虛……”

    鴻�。骸�???”

    陸許:“?”

    黃庸焦急道:“萬一有流言道是太宗英魂,規(guī)勸陛下……唉你倆不懂!”

    鴻俊突然一下開竅,倒是聽懂了,朝陸許解釋道:“黃大人說,是皇帝的祖宗顯靈了,罵他荒廢政事……”

    “我可沒這么說!”黃庸馬上道,“我是說,恐怕有人別有用心,生出謠言!哎喲,兩位小爺……你們家管事的究竟什么時候回來?”

    黃庸已經(jīng)快哭了,鴻俊便道:“你別急,我們這就去。”

    陸許自然響應(yīng),外頭雨已停了,驅(qū)魔司里沒一個人回來,黃庸又千叮嚀萬囑咐,這才回去。鴻俊便留了字條,去將正春困的鯉魚妖扒拉出來,背在背上,與陸許出門去。

    眼看天色正過午,陸許正要晃悠晃悠出城,鴻俊卻提議先去找阿泰。到得城中特蘭朵開的酒肆,酒肆恰好就開在鴻俊最喜歡去的“魚躍龍門”對面。偌大一個酒肆,裝修得金碧輝煌,里頭還掛了不少絲綢帳子。

    時值午后,酒肆內(nèi)一個客人也沒有,阿泰拿著個蒼蠅拍在酒肆里拍蒼蠅。

    “這得花多少錢?”陸許抬頭看那兩層酒肆,說,“能回本么?”

    鴻俊大致也知道了一點(diǎn)錢的概念,特蘭朵見兩人來了,便道:“今天老板娘高興,免費(fèi)喝!”

    阿泰舉起蒼蠅拍,朝兩人揮了揮打招呼,鴻俊忙辭過,告知阿泰自己與陸許查案去了。

    “一同去吧?”阿泰忙出來。

    鴻俊瞥特蘭朵,怕特蘭朵生氣,忙道:“你留在這兒陪嫂子吧�!�

    特蘭朵出來說:“讓他同你們一起�!�

    陸許說:“我們快去快回,一個時辰就打個轉(zhuǎn)了,帶了你反而慢�!�

    阿泰只得作罷,又讓兩人當(dāng)心。出得城來,陸許便在偏僻處搖身一變,化作白鹿,鴻俊跨坐到它背上。

    “喲,你的角!”鴻俊詫異道。

    白鹿的角竟是長出了些許,當(dāng)初被鴻俊斬斷的地方傷口也已愈合,如短短的龍角一般。

    “慢慢就長好了。”白鹿答道,“抓穩(wěn)�!�

    緊接著白鹿開始小跑,越跑越快,竟如騰云駕霧一般,離開官道,踏入荒野,四蹄踏風(fēng),“唰”一聲掠過綠油油的麥田,載著鴻俊如草上飛一般,風(fēng)馳電掣地一掠,疾速踏進(jìn)群山。

    若是騎馬,還需踏官道繞行,從長安到九嵕山至少需要半天,而白鹿速度飛快,更抄了近路,短短一個時辰,于黃昏時便抵達(dá)了昭陵外。然則高速穿行終究耗力,再幻化為人身時,陸許便一屁股坐在昭陵外的臺階上,不住疾喘。

    “你都快飛起來了。”鴻俊說,“不必這么急�!�

    “短途跑跑可以�!标懺S喘道,“長途跋涉這么跑下來真不行,那大狼倒是體力好,只是不知道去了哪兒�!�

    昭陵坐東朝西,依山而建,陷在山中,猶如一座巨大的宮殿,側(cè)旁更有不少大臣陵墓。九嵕山本就冷清,原本還有守陵人,出了這事后,守陵人已臨時撤向山下郭家村中,到得傍晚時更顯凄清詭異。

    冷風(fēng)吹來,山上草木沙沙作響,鴻俊感覺到一陣沒來由的陰氣,哪怕是帝王陵寢,亦不改其森森氣氛。

    鴻�。骸澳闩鹿聿唬俊�

    “還行�!标懺S心中不禁也有點(diǎn)兒發(fā)毛。

    兩人并肩站在昭陵入口牌樓下,鴻俊若一個人過來倒是有點(diǎn)怕,說不得要叫醒背后鯉魚妖壯膽,但有陸許在,便好了不少。

    許久未用法寶也未經(jīng)打斗,鴻俊不免有點(diǎn)手生,他抖開五色神光,手指間持飛刀。

    “你沒有武器法寶�!兵櫩∠肫痍懺S以前只用一把鏟子。

    “大狼說給我弄一把去。”陸許答道。

    “那你跟我走�!兵櫩∽笫治瘴迳窆�,右手持飛刀,踏入昭陵范圍。

    陸許:“行,我躲你后頭�!�

    這還是鴻俊第一次自己查案,更帶著個完全的新手陸許,換了李景瓏,多半輕車熟路,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搜集情報,檢查現(xiàn)場……但鴻俊自己則一知半解,沒頭沒腦地就過來了,總覺得哪兒不對,一時卻說不上來。

    “你覺得是鬼嗎?”陸許問。

    “你覺得呢?”鴻俊完全沒主意,兩人在昭陵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陸許說:“也許是妖�!�

    鴻俊點(diǎn)頭表示同意,陸許從前當(dāng)過斥候,雖然那時只有一魂一魄,但常常送信,對偵查大致還是見過的。

    “死人的地方在哪兒呢?”鴻俊喃喃道。

    太陽快下山了,兩人來到昭陵入口下,底部又是一列臺階,并無怪聲,只是冷風(fēng)陣陣。陵外一排磚瓦屋,料想是住人的地方,屋內(nèi)氣味十分刺鼻。

    “血�!标懺S說。

    鴻俊也聞出來了,伸腳踹開門,看見里頭全是紫黑色的血,血跡斑斑,蔓延到屋外,似乎曾有一具被拖走了的尸體。

    “這兒。”鴻俊說,“跟著血跡走。”

    第81章

    昭陵之異

    血跡歪歪斜斜,越過荒草坪,

    滴上了屋頂,

    鴻俊雙手十指扣著,背靠墻壁,示意陸許過來,

    陸許便一步踏上鴻俊的手,

    跳上房頂,

    鴻俊再一個翻身上去。

    “我怎么越看越感覺不像鬼�!标懺S自言自語道,

    “你聽說過鬼吃人么?”

    鴻俊道:“我連鬼長啥樣的都沒見過呢�!�

    戰(zhàn)死尸鬼雖帶“鬼”字,卻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鬼魂,

    而是僵尸,

    勉強(qiáng)算是妖族的一員。鴻俊從小也沒聽重明提過鬼,

    唯一的所知來源,乃是青雄給自己帶的民間傳說書本。陸許則長這么大也沒見過,

    更別說吃人的鬼。

    “或是太宗皇帝餓了,

    半夜出來吃宵夜?”鴻俊與陸許站在房頂上,朝昭陵的入口張望。

    陸許答道:“不至于吧,

    死了不去投胎,

    還賴這兒干嗎。我總覺得這兒不會有尸鬼�!�

    正說話時,陸許一手輕輕按著額角,

    凝神望去,鴻俊驀然抬頭,在這黃昏中,陸許身上散發(fā)出一股奇特的力量,

    興許因?yàn)槁菇菙嗳ズ笞內(nèi)趿嗽S多沒有顯形,但那無形的鹿角竟是散發(fā)著微光,猶若兩道溪流,又像觸角,連通了天脈。

    而在他的腳下,那股力量則短暫地與地脈相連!

    “哇這是什么法術(shù)?!”鴻俊詫異道。

    陸許閉著雙眼,眉頭深鎖,他的身周散發(fā)著一股神圣的白光,側(cè)臉十分英俊,仿佛在那瞬間,他成為了掌控天地蒼生的一名神明。

    “夢境是連通天地脈輪回之路的力量�!�

    陸許閉上雙眼,低聲道:“人死后若不愿前去輪回轉(zhuǎn)世,就會徘徊在世間,活人入夢后偶爾能看見他們,這兒沒有凝聚不散的鬼魂,只有前幾天死去的魂魄痕跡,你看�!�

    說著陸許把另一手搭在鴻俊后頸上,鴻俊眼中的景象瞬間變化萬千,天地、山川被蒙上了跳動的、絲綢般的光幕,在那光幕之中,天脈、地脈散發(fā)著五彩的光芒,絢爛旋轉(zhuǎn)。

    帝陵外,幾縷如白煙般的光正緩慢升向天空,正是不日前死去之人的魂魄。

    陸許把手一收,一切景象恢復(fù)原狀。

    “能問問那些鬼魂不?”鴻俊道。

    陸許搖頭,答道:“我不會通靈,但你看到了,帝陵里沒有強(qiáng)大的鬼魂�!�

    于是兩人簡單討論后,幾乎能確定了,帝陵不是鬧鬼,最有可能存在的,多半是只妖,還是只會飛的妖,因?yàn)檠E滴過了房頂。

    鴻俊沿著血跡追尋,到得昭陵門前,陵寢的萬頃石門嚴(yán)密合縫,鮮血在門外涂了滿地,門卻沒有曾開啟過的跡象�?茨乔樾危拖裼惺裁礀|西抓著個死人,撞上了一堵石墻,再直接穿了過去。

    鴻俊用力扛門,陸許上前,兩人抵著門,死活推不開。鴻俊將四把飛刀合一,掂了下,說:“砍開它?”

    陸許在旁提醒道:“這門好像是上下開的,你看兩邊,像個機(jī)關(guān)�!�

    鴻俊:“……”

    這處乃是帝陵門口的斷龍石,兩側(cè)各有一人高的鐵機(jī)括,大唐天子入墓祭拜之時,須得四十人一隊(duì),兩隊(duì)以專用的鐵柱插入機(jī)括中,再合力扳動,方能讓那斷龍石緩緩上升。

    鴻俊散出五色神光,投入墓底,用力上扳,斷龍石隨即轟隆隆地升起。

    緊接著他再以五色神光朝外一投,一收,拖了塊巨石過來,將斷龍石瞬間卡住。

    兩人同時就地一滾,滾了進(jìn)去。

    那墓外巖石乃是堅(jiān)硬無匹的花崗巖,恰好為他們留了一條僅供一人出入的縫隙。入內(nèi)后鴻俊打了個響指,指間迸出火焰,照亮周遭。正中央乃是一條深不見底的甬道,兩側(cè)掛著油燈,火焰紛紛飛出,點(diǎn)燃油燈,墓內(nèi)有空氣流通,變得一片敞亮。

    墓道打掃得很干凈,血跡一路蔓延到最深處。陸許示意鴻俊低頭看,鴻俊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陸許護(hù)在身后。

    墓穴內(nèi)傳出陣陣低沉的呼吸聲,仿佛有風(fēng)穿過,又仿佛有什么妖怪在黑暗里發(fā)出哮喘。甬道兩側(cè),油燈則漸漸地暗了下去,繼而無聲無息地滅了。

    鴻俊一驚,飛刀險些出手。

    陸許:“別緊張……油燈里沒添夠油�!�

    鴻俊換用五色神光照明,映著兩人的臉龐。

    “這地方太詭異了�!兵櫩≌f。

    陸許也有點(diǎn)毛骨悚然,說:“我也不喜歡這兒�!�

    鴻俊問:“要么還是先回去?”

    陸許沒說話,鴻俊擋在身前,總覺得甬道盡頭有什么東西在虎視眈眈地看著兩人。又往前走了幾步,陸許伸手,扯住鴻俊衣袖,鴻俊險些叫了起來,忙回頭看陸許,陸許先前在外頭鎮(zhèn)定自若的氣勢沒了,竟是有些怕。

    鴻俊一點(diǎn)點(diǎn)帶著陸許往前走,陸許又說:“這兒打架也施展不開……”

    鴻俊小聲道:“看看有什么……就回去�!�

    帝陵中彌漫著一股令人非常不舒服的氣氛,自打踏入后,鴻俊便覺得背后陰風(fēng)陣陣,而越是靠近甬道盡頭,那哮喘般的呼吸聲就越清晰明顯。

    “有個妖怪躲在里頭�!兵櫩u聲道,“好像在睡覺?”

    “把五色神光收了�!标懺S輕聲答道。

    陸許帶著緊張眼神,從鴻俊身側(cè)探頭看,鴻俊側(cè)過身,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對沖出來的妖怪,背脊在墓穴甬道上一擠。

    一個聲音突然在黑暗里響起了:

    “怎么這么黑?!”

    “哇啊——!”鴻俊被嚇了一跳,大叫起來。

    “什么人?!”陸許也被嚇著了。

    “這是什么地方?!”鯉魚妖的聲音慌張叫道,“鬼啊!”

    鴻俊已完全把背在背后的鯉魚妖給忘了,陸許更忘了這茬,鯉魚妖睡了一路,這下醒了,三人自己嚇自己,頓時駭?shù)没觑w魄散。陸許一腳踏空,險些摔下去,忙抓著鴻俊,鴻俊踉蹌滑倒在一個臺階上,喊道:“陸許!你人呢?”

    陸許:“在這兒在這兒!”

    兩人慌張跑出幾步,鴻俊忙道:“是趙子龍!趙子龍!”

    “這是哪兒!”鯉魚妖大喊道,“我怎么瞎了!鴻��!鴻俊你在哪兒!”

    陸許忙道:“住嘴!住嘴!”

    好一會兒后,鴻俊才朝鯉魚妖解釋清楚,是周圍太黑了,不是它瞎了,鯉魚妖如釋重負(fù),鴻俊說:“我把你放下來?”

    “別!”鯉魚妖忙叫道。

    “這又是哪兒?”陸許說。

    那哮喘般的轟隆隆的呼吸聲停了,四周竟還隱隱有著回聲,仿佛在一個寬敞的大殿內(nèi)。四周一靜,恐怖氛圍便再次涌來,包圍了他們。

    大殿高處,有兩枚綠色的螢石,仿佛是天花板上的裝飾,然而離得太遠(yuǎn),那光芒照不到四周。

    “我覺得咱們得走了�!标懺S低聲道。

    鴻俊也感覺到了危險,妖怪的呼吸聲停了,也即證明它發(fā)現(xiàn)了入侵者,下一步,很可能就是發(fā)動攻擊。

    “我點(diǎn)燈,四周一亮,咱們就馬上撤。”鴻俊說,“不管了。”旋即手掌中噴發(fā)出火焰,“唰”一聲飛射向四面八方,流星般的烈火四處尋找可燃媒介,剎那點(diǎn)燃了地宮大殿內(nèi)的十六個火盆。

    地宮中央正殿停陵之地剎那大亮,鴻俊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沿著甬道與臺階,下到祭拜的帝陵正殿之中!火盆一燃起,整個地宮輝煌燦爛,中央有一近三丈高的棺臺,棺臺中央置一玉棺,玉棺周遭,盤踞著一條黑色的巨大長蛇。

    巨蟒雙目,正是先前鴻俊所見那車輪大小的綠色螢石!

    “又見面了,孔鴻俊——”

    巨蟒昂頭,現(xiàn)出頭頂魔氣聚集的獨(dú)角,朝鴻俊刷然望來,張開滿是利齒的血盆大口,蛇芯在空中一甩。

    鴻俊驀然睜大雙眼,倒映出魔氣翻涌的墓室大廳,而那大廳內(nèi)已盡是魔氣,以巨蟒頭頂獨(dú)角為中心,滾滾而出,瘋狂擴(kuò)散,已將兩人徹底包圍!

    “獬獄?!”鴻俊聽到巨蟒聲音,陡然想起了莫高窟那夜,從心魔中現(xiàn)身的黑蛟!

    “快跑!”陸許當(dāng)即一聲大吼。

    “晚了。”獬獄發(fā)出猖狂的嘶聲狂笑,朝著鴻俊一張嘴,轟然間黑霧重重噴發(fā),陸許大喊道:“鴻��!”

    鴻俊下意識撐起五色神光,可它卻無法抵擋魔氣的侵襲,頃刻間被淹沒在獬獄口中的黑焰中。陸許飛速沖上前,要撞開鴻俊,獬獄卻一旋身,巨大的蛇尾橫亙陸許前進(jìn)方向上,將他狠狠撞開!

    一如敦煌噩夢重演,無數(shù)悲傷、痛苦、憤怒瘋狂涌來,金甲衛(wèi)士面前,死去的父母、被金火灼燒全身,鮮血迸裂的疼痛�;蚰吧�、或熟悉的人生苦痛,剎那激發(fā)了他胸膛處的魔種!

    獬獄發(fā)出嘶啞狂吼,頭頂獨(dú)角噴出源源不絕黑氣,形成一條明顯的黑焰之線,與鴻俊胸膛內(nèi)的魔種相連。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鴻俊雙目瞳孔倏然收縮。

    “說你喜歡我,鴻俊�!�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悲傷、痛苦……所有的記憶隨之破碎,鴻俊猶如置身白光之中,面前出現(xiàn)了李景瓏溫暖的懷抱,以及溫柔而灼熱的一個吻。

    說時遲那時快,鴻俊胸膛處光芒一閃,將獬獄的黑火唰地彈開。

    “滾——!”鴻俊釋放出滔天憤怒咆哮道,釋出四把飛刀,如流星般射去!

    獬獄發(fā)出嘶喊,于高臺上翻滾,沖了下來,陸許身影一閃,抓住鴻俊,喊道:

    “你沒事吧!”

    鴻俊喊道:“離開這兒!別管我!”

    兩人退入甬道,獬獄卻一翻身上了空曠殿壁,雙目朝鴻俊望來,嘶聲道:“這就是你千年往復(fù)的宿命——為何仍不覺悟!”

    魔氣席卷,鴻俊與陸許轉(zhuǎn)身沖上臺階,鴻俊百忙中一個轉(zhuǎn)身,招回飛刀,化作陌刀,鯉魚妖狂叫道:“別砍!陵墓要塌了!”

    鴻俊倏然想起這里是地底,不敢出刀,馬上架起五色神光,是時只見獬獄蛟軀驚天動地掃來,狠狠撞上五色神光,將鴻俊撞得倒飛出去。陸許奔跑之中疾步上墻,在甬道上將鴻俊一把橫抱。

    “閃開!”一聲怒喝。

    一枚箭矢如熾日“唰”一聲破開黑暗,帶著刺眼的白光,拖著尾焰呼嘯而來,鴻俊大喊道:“景瓏!”

    李景瓏到了!

    鴻俊反手抱住陸許,一腳踏上甬道天花板,來了個大轉(zhuǎn)圈,兩人頭上腳下一旋,恰好避過那箭矢,緊接著又是“嗖嗖”數(shù)聲掠過,乃是莫日根的釘頭七箭!

    黑暗之中,李景瓏射出的那凝聚了心燈力量的一箭射中了翻滾的魔氣正中央,陵寢最深處爆出一聲狂吼。鴻俊剛落地,李景瓏便斜斜一滑到得他身邊,架住鴻俊胳膊,喝道:“走!”

    莫日根飛身趕到,抓住陸許手腕,把他朝外拖,陸許速度卻比他還快,一閃身已跑在前面,莫日根一時沒追上,險些被陸許帶了個踉蹌,喊道:“等等!”

    四人跑到甬道口,同時一錯身,沿斷龍石下鉆了出來,一出帝陵,外頭全是水,竟又下起雨來,鴻俊腳下一打滑,已被李景瓏架著站起。旋即李景瓏馬上轉(zhuǎn)身,持智慧劍,緊盯斷龍石后,預(yù)備隨時出手。

    眾人一時沉默,獬獄竟是再不發(fā)出任何聲響。

    鴻俊說:“剛才我……”

    李景瓏馬上做了個噓的動作,示意噤聲,又等了片刻,帝陵內(nèi)卻是毫無動靜。獬獄沒有追出來,斷龍石下也沒有魔氣擴(kuò)散。

    “再進(jìn)去看看?”莫日根說。

    李景瓏一指原地,示意鴻俊與陸許不可進(jìn)去,又揚(yáng)手做了要打鴻俊頭的手勢,意思是出來再與你算賬。

    “你們當(dāng)心點(diǎn)�!标懺S說。

    李景瓏與莫日根進(jìn)了帝陵,鴻俊與陸許在斷龍石外緊張地聽著,不多時,兩人復(fù)又出來,莫日根手中拿著箭,與李景瓏面面相覷。

    “沒了?”鴻俊驚訝道。

    李景瓏一攤手,朝鴻俊皺眉道:“你怎么就這么出來了?!讓我一頓擔(dān)心!”

    鴻俊像闖了禍一般,被李景瓏叫到一旁訓(xùn),莫日根蹲在帝陵柵欄上,朝陸許說:“鴻俊愛玩,你也陪著他胡鬧�!�

    陸許不耐煩道:“我們能干活!又不是米蟲,你跑起來還沒我快呢!”

    鴻俊交代了經(jīng)過,李景瓏聞言一怔,說:“你擋住了它的魔氣?!”

    “嗯……唔�!兵櫩〈鸬溃昂孟袷�,我不知道……”

    “以后不能再獨(dú)自出來了!”李景瓏又訓(xùn)道。

    “我和陸許還有趙子龍一起的!”鴻俊說,“沒獨(dú)自出來�!�

    “就是�!滨庺~妖在鴻俊背后抗議道,“要你管?”

    李景瓏本想說和誰一起都不行,可這么說來,無論跟了驅(qū)魔司里任何一人,都有點(diǎn)放不下心,說來說去,只怪自己今天沒好好守著,便也不再責(zé)備他,李景瓏摸摸他的頭,尋思片刻,見鴻俊一臉茫然,不禁好笑。

    “今天晚上回去后再與你算賬�!崩罹碍囯S口道。

    “那個……以后你不能這么亂跑�!蹦崭懺S訓(xùn)道,“雖然你跑得快……”

    陸許盯著莫日根,兩人一起看李景瓏與鴻俊,正看到李景瓏親鴻俊。

    莫日根:“……”

    莫日根可不敢這么學(xué),否則估計(jì)得被陸許一記回旋踢踹到昭陵的斷龍石下去。

    鴻俊聽這話,便知道他并未生氣,遂問道:“可是獬獄怎么沒了?”

    莫日根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們說道:“我想是個陷阱�!�

    李景瓏答道:“再檢查一次,有事兒回去說�!�

    于是莫日根與陸許兩人又進(jìn)去一趟,到得昭陵最深處,火盆還燃著,魔氣卻已無影無蹤。

    “不會在棺材里罷?”莫日根說。

    陸許答道:“不可能,那么大條蛇,怎么躲得進(jìn)去?”

    兩人四處尋找機(jī)關(guān),不見有機(jī)關(guān),魔氣更是散得干干凈凈,出來后告知李景瓏,內(nèi)里確實(shí)再沒東西了。

    鯉魚妖道:“見鬼了,怎么就沒了?”

    李景瓏昨夜本就興奮過頭一宿未眠,今天又奔波勞碌,十分疲憊,便示意先回再說,讓鴻俊撤了卡著斷龍石的花崗巖,莫日根搖身變?yōu)樯n狼,載著三人離開九嵕山,往長安城去。

    第82章

    蘭陵琥珀

    華燈初上,長安宵禁后,

    各坊正是熱鬧繁華時,

    李景瓏吩咐前往特蘭朵開的“蘭陵琥珀”酒肆,只因今日驅(qū)魔司里人全走光了,無人做飯,

    先蹭頓晚飯?jiān)僬f,

    特蘭朵見阿泰的上司同僚們前來,

    倒是十分熱情。

    鴻俊早間剛來過,

    到得酒肆內(nèi)簡直一身筋疲力盡,一夜里連跑帶嚇還打架,

    朝大堂一躺就不想動了。

    “這得花多少錢�!崩罹碍囌f,

    “阿泰,

    你媳婦這么做生意不會賠么?白天我往這兒過就沒見幾個客人。”

    “我高興,要你管啊�!碧靥m朵倚在樓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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