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立冬之后,是小雪。今年的雪來得比往常遲上不少,天總是陰沉沉的,似乎老天也不確定要不要下雪。
陸晚丞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難得醒一次,也是因毒發(fā)疼醒的。從前,他還能坐在輪椅上去院子里曬曬太陽,如今卻坐都坐不起來。除了床上,他哪都去不了。
月底,林母過四十歲大壽,林清羽回了一趟林府。林母見他獨自一人回來,便知陸晚丞情況不容樂觀。她怕長子難受,也未多問,倒是林清鶴問道為何晚丞哥哥沒有一起來。林清羽摸摸他的腦袋,說晚丞哥哥下次就來了。
林母喜靜,不愛熱鬧,加之丈夫不在家,她只讓人做了一桌兒子們喜歡的菜,和孩子們一起安安靜靜地過壽。她望著窗外的陰天,道:“等這場雪下下來,你父親也該回家了罷�!�
林清羽不敢離開侯府太久,陪林母用過午膳就回了侯府。回到藍風閣,林清羽看到花露哼著小曲在院子里給那棵枯敗的桂花樹澆水,問:“什么事這么高興�!�
自從陸晚丞吐了血,藍風閣上下就一片愁云慘淡,他也許久未見花露如此愜意了。
花露歡喜道:“少爺剛剛睡醒啦。他今日精神特別好,都能自己坐起來了,一口氣喝了小半碗粥不說,還讓我給他換了一件紅色喜慶的衣裳。少君,您說少爺是不是要好起來了啊。”
林清羽驀地一愣,心陡然下沉。
第38章
林清羽來到臥房門口,門虛掩著。
今日回林府,他沒有帶歡瞳,此刻歡瞳正蹲在陸晚丞輪椅旁,給他腿上蓋上毯子。歡瞳跟隨他多年,也算見多識廣。他見陸晚丞精神好得出奇,并未像花露那般歡天喜地,只是強顏歡笑地和陸晚丞說著話。
“小侯爺晚上想吃什么,我讓小廚房提前備著�!�
陸晚丞想了想,道:“想吃梅花糕�!�
歡瞳啞聲道:“好咧�!�
“什么時辰了�!标懲碡┠樲D向衣柜的方向,問。
林清羽跟著朝衣柜看去,并未看到什么特別之處。
歡瞳道:“申時末了。”
“你家少爺怎么還不回來�!�
“應該快了,少爺說會回來用晚膳的�!�
陸晚丞一直看著那個方向,有些擔憂的:“要快點啊�!�
林清羽退了出去。
院子里,花露依舊在哼著小曲,曲調輕快,婉轉動聽。她轉過身,見林清羽站在門口,奇道:“少君,您怎么不進去呀?”
林清羽回過神,道:“花露,借你妝奩一用�!�
林清羽這輩子只上過一次妝,就在嫁與陸晚丞的那日。因男子不適濃妝,他又極其反感,出嫁時喜娘只給他描了眉,涂了唇,眉心貼了花鈿。
陸晚丞不在乎他有沒有描眉涂唇,他似乎只想看他穿喜服,貼花鈿的樣子。
林清羽看著銅鏡里的自己,突然發(fā)現(xiàn)這段日子,他似乎也清減了不少。他拿起筆,對鏡一筆一劃地還原當日貼在他眉間的花鈿。那是一個簡單的對稱花鈿,寥寥不過三筆,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氣質。他好像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個靠容貌取悅夫君的妻子。
原來,士也可以為知己者容。
接著,他褪去身上的素衣,將繁雜的喜服一件件地穿上,玉帶束腰,最后披上一層霞帔。束發(fā)的玉冠被摘下,青絲如瀑垂落,他拿起喜冠,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已經夠了。他到底是送人,不是成親。
“少爺?”歡瞳的聲音從外頭傳來,“少爺您回來了嗎?”
林清羽還未應聲,歡瞳便闖了進來,看到他后倏地愣住。
林清羽站起身,喜服的后擺拖著地;他沒有束冠,只讓長發(fā)自然披肩垂下,一低頭,發(fā)絲便擋住了半邊容顏。
歡瞳從未見過這樣的少爺,明艷不可方物,舉手投足之間皆是風情。他呆了半晌,直到林清羽走到他跟前,方才緩過來:“少爺,你怎么……”
林清羽問:“小侯爺在何處?”
“小侯爺以為少爺還沒回來,就說要去院子里等�!睔g瞳想起自己是來干什么的,聲音里帶上鼻音,“少爺,小侯爺他、他……”
“我知道。”林清羽異常平靜,“你讓人備好晚膳。今夜,不需要你們在旁伺候了。”
喜服,又或者叫嫁衣,穿在身上沉重不便,稍有不慎就可能踩到衣擺。為了能快點到陸晚丞面前,他不得不像女子一般提著衣擺,穿過寂靜的回廊,快步來到院中——
陸晚丞一身大紅衣裳,披著雪白的狐裘,坐在虛位已久的輪椅上,猶如雪中紅梅,轟轟烈烈地闖入他的眼簾。
今日的陸晚丞神采奕奕,臉頰和嘴唇都有了血色,雙眸璀璨,隱隱帶著少年意氣,仿佛回到了今年暖春之時。那時的陸晚丞還不用坐輪椅,甚至會沒自知之明地嘗試抱起他。
如果……如果陸晚丞身上的那件衣裳沒有大那么多,如果他的雙腿還有知覺,他或許也會覺得,陸晚丞說不定真的要好起來了。
陸晚丞就坐在那里,靜待君來。
林清羽張了張唇:“晚丞。”
陸晚丞反應稍顯遲鈍,先是一怔,而后慢慢地轉過頭,看著他,展顏微笑:“你回來了。”
和平時見到他的反應沒什么區(qū)別。
林清羽的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地一撞。
陸晚丞說了那么多次想看到他穿嫁衣畫花鈿。為何等他真的穿了,畫了,竟半點特別的反應都沒有?
他抬起手,試圖去觸碰陸晚丞的眼睛。他的指尖幾乎要碰到陸晚丞的眼睫,陸晚丞依舊睜著眼睛,眼簾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嘴角彎著,笑得極是好看:“你今日回家可有吃岳母大人親手做的梅花糕?對了,清鶴的門牙長回來了沒�!�
林清羽的手在空中僵了一僵,緩緩落下:“吃了,長回來了�!�
他怎么忘了呢。陸晚丞全身上下都是毒,出現(xiàn)什么情況都是正常的。他怎么能忘了。
“我讓歡瞳也備了點梅花糕,”陸晚丞道,“你再陪我吃點?”
林清羽點點頭,聽見陸晚丞又喚了聲“清羽”,開口道:“好。外面冷,我推你回去。”
林清羽推著陸晚丞來到廳堂。按照高門大戶的規(guī)矩,用膳都該在廳堂用。以前陸晚丞是懶,要人把飯菜送到他面前。后來,陸晚丞漸漸病重,飯菜即便送到床前,他也吃不了多少。
歡瞳讓小廚房備了一桌子菜,紅著眼睛上完菜正要下去,陸晚丞叫住他:“有酒嗎?”
林清羽不允許自己手里的病人飲酒。兩人成親這么久,一次酒都未喝過。林清羽道:“你的身體,不宜飲酒�!�
陸晚丞道:“可是,我已經十八歲了。”
“這和……”林清羽深吸一口氣,拿出平常的語氣,“這和你幾歲沒有關系。”
“怎么沒關系。十八歲意味著可以為所欲為。好不容易挨到十八歲,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就……”陸晚丞一頓,笑道,“林大夫就讓我喝一杯吧�!�
林清羽穩(wěn)住氣息,吩咐歡瞳:“去拿酒來�!�
歡瞳給兩人上了酒,低聲道:“兩位少爺沒別的事,我就先退下了�!彼滤倭粝�,會忍不住哭出聲。
陸晚丞道:“你走了,誰伺候我吃飯?”
歡瞳不知所措地看向林清羽。林清羽道:“我伺候。”
陸晚丞微微一怔,佯作驚訝:“這么好?”
林清羽給陸晚丞盛了一碗湯,湊到他嘴邊:“張嘴。”
陸晚丞乖乖張開嘴,小心翼翼地就著他的手喝下一口湯,露出滿足的表情:“再來一口。”
陸晚丞吃了沒幾口菜,就說要喝酒。酒是事先溫過的,歡瞳特意拿的溫和的梨花酒。酒液入口無辛辣之感,酒香經久不散,陸晚丞抿了一口,很捧場地說:“好酒�!�
明明他喝藥時,都不會覺得藥苦了。
林清羽偏過頭,不忍看他。他聽見陸晚丞問他:“清羽,我們成親時喝的合巹酒是這種酒嗎?”不等林清羽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合巹酒你總不會也是和公雞一起喝的吧�!�
林清羽閉上了眼睛:“我……不記得了。”
陸晚丞便道:“那就當你是和我一起喝的。”
林清羽收斂好情緒,再次睜開眼。窗外夜色漸濃,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雪,簌簌而落,雪月俱白。
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林清羽心底生出一絲欣喜,他記得陸晚丞說過,想看他撐傘站在雪中,臉頰被衣衫染紅�!巴碡饷嫦卵┝�,你想不想去……”一個“看”字卡在喉間,說不出口。
“下雪了?”陸晚丞像是感覺不到林清羽的異樣,語氣輕快,“那我還挺幸運。走啊,賞雪去�!�
林清羽事先打過招呼,下人都在自己房中待著。無人看見他一身嫁衣,撐著一把傘,長發(fā)散落地站在雪中。
無人……看見。
陸晚丞伸出手,讓那軟白的雪花落在自己掌心。離了屋里的燈光,他的臉色迅速黯淡下來,嘴唇失去血色,唯余一雙眼睛是亮著的。仿若曇花一現(xiàn),拼命綻放過后,迅速枯萎。
……太短暫了,短暫地讓人害怕。
林清羽不知道怎么樣才能讓他的綻放維持的久一些,只能徒勞地握住他微涼的手�!袄洳焕�?”
陸晚丞搖搖頭,突然問他:“清羽,你還是喜歡女孩子的吧?”
林清羽喉結滾了滾,道:“這是自然�!�
陸晚丞點點頭,笑道:“那就好�!�
陸晚丞又看了一會兒雪,眼簾半睜半闔道:“清羽,我有點累�!�
林清羽心里空空蕩蕩的,輕聲道:“累了,就睡罷�!�
睡著了,就解脫了,再也不用受病痛毒發(fā)之苦。
可陸晚丞沒有聽他的話,依舊固執(zhí)地睜大眼睛,不好意思地笑著:“對不起清羽,我好像……撐不住了。但我已經很努力了,你別生氣�!�
“不會,”林清羽跪在雪地里,一手撐傘,一手捧起陸晚丞的臉頰,聲音溫柔似水,“不會生氣�!�
陸晚丞大概已經看出來了東宮一事沒有如他們所愿。是了,陸晚丞那么聰明,他什么都知道,怎么可能看不出來。
陸晚丞在傘下笑著,給他講了最后一個笑話:“蕭琤慘死之日,家祭無忘告乃夫�!�
林清羽聞言,不禁輕一莞爾。
陸晚丞似乎是感覺到他笑了,一直看著他,看著他,直到再也支撐不住,終于閉上了眼:“那,我先睡一會兒。你記得叫醒我。”
林清羽答應他:“好�!�
雪越下越大。
林清羽的手再如何發(fā)燙,那個人還是在他的掌心里,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冷得僵硬徹骨。
朔風夜雪,寒色照人,萬籟俱寂。
他穿著嫁衣,畫著花鈿,一如他和陸晚丞初遇之時。
第39章
這夜,陸晚丞死在了林清羽眼前。
他垂著長睫,表情安詳,穿著喜慶的緋紅衣袍,身上干凈澄澈。他的一只手被林清羽握著,另一只手放在輪椅的扶手上,仿佛真的只是睡著了。
他的臉失去支撐,向一旁歪去,和以前他坐在輪椅上打瞌睡時一樣。林清羽下意識地丟下手里的傘,捧起陸晚丞冰冷的臉頰。
沒有了傘的遮擋,雪無聲地落在他們發(fā)上,臉上,肩上。
兇肆的伙計告訴過林清羽喪儀的流程。他應該記得很清楚,可現(xiàn)在,他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陸晚丞死了,他該做些什么呢。
歡瞳實在放心不下,來院子里看看情況。他看見他家少爺單膝跪在輪椅前,艷紅的喜服鋪在雪地上,長發(fā)擋住了他的側顏。他一手握著小侯爺?shù)氖�,另一手捧著小侯爺�(shù)哪橆a,身旁立著打開的傘,上頭覆滿白雪。
兩人一動不動,宛若雕像。
“小侯爺!”
林清羽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哭喊——是歡瞳的聲音。
歡瞳是他從林府帶來的人,一開始和他一樣,對整個南安侯府深惡痛絕。誰能想到,他最后會為陸晚丞哭得這么傷心。
短短一年不到,就能將人心收服至此,陸晚丞可真有本事。
歡瞳跪在輪椅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哭聲把林清羽從一種虛無的茫然中拉回了現(xiàn)實。
陸晚丞死了�;蛟S他已經在某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獲得了重生,又或許,他真的死了。
沒人能告訴他答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答案�?蔁o論如何,他答應過陸晚丞,他會看著他走,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前半部分他已經做到了。
林清羽緩緩站起身。他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起身時眼前黑了一瞬,險些摔了過去,但最后他還是穩(wěn)住了身形�!皠e哭了,”他聽見自己說,“你沒聽兇肆的人說么。你若把眼淚滴在他身上,以后做夢便夢不見他了�!�
歡瞳顫聲道:“少爺……”
林清羽逐漸回憶起兇肆伙計說過的話,木然地吩咐:“把他移至屋中,以白綢覆面,壽衣就不必換了,讓他穿著這身入殮就好。做完這些,你便去報喪吧�!彼D了頓,又道:“對了,要用背的,不要公主抱。”
歡瞳哽咽著點頭:“那你呢,少爺?”
“我去換件衣裳�!�
他不能讓別人看到他穿著嫁衣,畫著花鈿的模樣。只有陸晚丞能看,別人都不行。
報喪,入殮,守鋪……陸晚丞的喪事進行得有條不紊。林清羽事必躬親,在南安侯府風雨飄搖,處境艱難之際,依然給陸晚丞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后事。
消息傳進宮中,皇后大為悲慟。早逝胞妹用命生下的孩子最終還是沒有活過弱冠。她又想到自己的孩子遠在別宮,見上一面都難,平日還要眼睜睜看著別人的兒子風光無限,越發(fā)悲痛難言。
皇后在鳳儀宮暗自垂淚。她出不了宮,只能派自己的心腹公公去府上吊唁。圣上體恤臣下,賜了不少東西下去,并讓南安侯在府中安心養(yǎng)病,至于戶部的諸多事宜,可讓太子先行兼管。
溫國公夫婦得知外孫病逝亦是老淚縱橫。他們年紀大了,看不得傷心場面,便選了幾個得力的管事去給外孫媳婦幫著打理后事。他們知道,外孫是在意這個媳婦的,否則也不會幾次三番地向他們要人,只因不想媳婦受累于管家之事。
除了陸氏宗族,來吊唁者多為朝中百官及其家眷。來者在靈堂見到了那位由圣上親自賜婚的男妻。但見他一身縞素跪坐于棺前,神色淡漠,從始至終沒有掉一滴眼淚。靈堂中間一個大大的“奠”字,白幡飄揚,竟襯得他的容貌有幾分昳麗詭譎之感。
南安侯府一月之內連續(xù)走了兩位少爺,主君臥病在床,主母又瘋瘋癲癲,實屬匪夷所思,引得不少好事者私下議論:所謂夫妻,只能是一男一女,兩個男人結為夫妻,乃是逆天而行。更別說那個男妻如此之容貌,一個病秧子哪能遭得住。這不,報應來了,可見當日南安侯府沖的不是喜,是禍。
白日吊唁者絡繹不絕,只有到了夜里,林清羽才能尋得些許安寧�;哆吙捱叞鸭堝X放入火盆,整個藍風閣,屬她哭得最為傷心。
“有什么可哭的。”林清羽淡道,“不是早告訴了你們,他活不過冬天么�!�
花露哭成了一個淚人:“可、可是……少君,您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嗎?”
林清羽愣了愣,道:“還好�!�
一切都在他預想之中。早在他見陸晚丞的第一眼,就知他活不長久。有一年的時間做心理準備,還有什么可難過的。
林清羽看著陸晚丞的牌位,怎么看都覺得別扭。他想了很久,終于意識到是哪里不對。他霍地站起身,說:“你們弄錯了。”
“少君,您說什么?”
“他不叫陸晚丞。”
潘氏和花露面面相覷。潘氏以為林清羽是太久沒有休息,導致神志不清,勸道:“少君要不回房歇一會兒?這里由我守著�!�
林清羽搖搖頭,重復著方才的話:“他不叫陸晚丞�!�
潘氏無奈:“他不叫陸晚丞,又叫什么呢�!�
林清羽張了張唇,“他叫江……”
話音戛然而止。
哭聲卻沒有停止,凄凄戚戚,斷斷續(xù)續(xù),令人厭煩。
林清羽努力將這些聲音隔絕在外。他過目不忘,過耳亦不忘,只要那個人說過,他就一定能想起來。
可是,他想了很久,想到所有人都走了,想到靈堂里只剩下他一人,也想不出那人的名字。他只想起了在中秋之夜,那個人不正經的胡言亂語:
“我姓朱,名大壯,你還除了喚我‘晚丞’,還可以叫我‘大壯哥’�!�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其實吧,我姓江,叫……”
林清羽輕笑出聲。
燭光映照著他蒼白又難掩清麗的容顏。他緩緩收起笑容,此后,再無其他表情。
他就這樣,在那人的棺前,枯坐天明。
陸晚丞死后的時間似乎過得極快,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他的頭七。
相傳,死者的魂魄將于頭七這日返家,見親人最后一眼,之后才能安心地轉世投胎。頭七回魂夜,家人應當回避于靈前,在夢中與死者相見。
林清羽從來不信這些,卻還是早早地上了床。不知是不是這幾日操勞過度,他很快就有了睡意。
睡夢中,他隱約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聲音是陌生的,語氣卻甚是熟悉,散漫中帶著笑意,像極了某個人。
林清羽驀地睜開眼睛。他以為自己會見到陸晚丞,沒想到卻看見了一個陌生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頎長,肩寬長腿,穿著他從未見過的異邦服飾,留著干凈利落的短發(fā),五官放肆地精致著,眉眼張揚中帶著懶倦,一副睡不飽的俊美模樣。
少年靠著床鋪坐在地上,見他醒了,笑著喚他:“清羽�!�
林清羽怔怔地看著他。
“我沒騙你吧,”少年托著腮,笑道,“我是不是比陸晚丞好看多了?”
林清羽恍惚地點了點頭。
少年又問:“聲音是不是也比他好聽?”
林清羽又點頭。
少年抓起他的手,往自己小腹上放:“給你摸腹肌�!�
少年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衣服,袖子還是短的。林清羽摸到了所謂的腹肌,溫熱堅固,充滿生機,無比真實。
——是夢?此人是他想象中的陸晚丞?
少年望了他一會兒,嘆氣:“好不容易見次面,你怎么呆呆的。再不說話,我就要走了�!�
林清羽心中一急,拉住少年的衣擺:“你要去哪?”
“我面前只有一條路,只能往前走。至于這條路通向何處,我也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們的暗號吧?”
林清羽立刻背了出來。
少年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站起身:“我該走了�!�
林清羽跟著下了床,這才發(fā)現(xiàn)少年竟比他高了大半個頭�!懊�,”林清羽迫切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靜了靜,突然攔腰抱起了他。林清羽被抱得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摟住少年的脖子。少年笑得暢快:“你好輕,比我想象得還輕�!�
這人,不許別人公主抱他,自己公主抱別人倒這么順手。
林清羽想嘲諷他,又想到這人已經死了,他們是在夢里,又把話咽了回去,撿緊要的問:“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不告訴我,我怎么給你供奉牌位?”
少年把他放回床上,單膝跪在床前,就像那日他單膝跪在輪椅前一樣。“我要是能回來,我再告訴你。如果我沒回來,你就當我從來沒出現(xiàn)過�!�
“不,我要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
少年不理他,轉身朝夜色中走去,背對著他揮了揮手。
林清羽想追上去,腳下卻像生了根一般,怎么都動不了。
“江……”
江什么?
林清羽從夢中驚醒,只見天光大亮,滿室都是朦朧的清光。
第40章
林清羽在床上靜坐許久,一時竟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世。他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還能回憶起少年小腹的觸感,卻怎么也想不起夢中人的容貌。
他只記得那個人比他熟悉的陸晚丞要高,要“帥”,聲音要更好聽,能輕輕松松地抱起他。還有……還有什么呢。
他對少年的記憶像是被蒙上一層紗幔,再怎么努力看,也只能看到一個隱約的輪廓。
花露打來熱水伺候他洗漱。他問:“你昨夜夢見他了么�!�
花露眼圈又是一紅,搖了搖頭。
林清羽緩緩收攏掌心:“他回來了�!�
“少爺可有對少君說什么?”
林清羽莞爾:“他和以前一樣,正事不提,盡說些沒用的廢話�!�
連名字都不肯告訴他,太畜生了,應該被吊起來痛打一頓才是。
可即便是廢話,夢境的氣氛依舊溫暖得讓人留戀。只可惜,夢一醒,便什么都沒了。
林清羽開始陸續(xù)收拾陸晚丞的遺物,挑選一些作為陪葬品,
東西太多,他先讓花露篩選了一遍,挑出近一年里陸晚丞用過的東西,其他太過久遠的可隨意處置。
穿過的衣裳,戴過的玉冠,用過的碗筷,玩過的投壺,看過的書,玩過的……鳥。
前半年,陸晚丞身體不算太差,收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還養(yǎng)過畫眉和八哥。后來,他的身體逐漸變差,畫眉八哥也跟著病死了。陸晚丞親自給兩只鳥辦了后事,哼著一首歡快的曲子送它們上路,說那曲子叫什么黑人抬棺,還問他想不想學,他可以教他,等他死了就讓兇肆的人用嗩吶吹這首曲子,抬著棺送他走。
那時的自己根本懶得理陸晚丞,任由他在耳邊說些離譜之事,一個正眼都不想給。還好,他記憶過人,即便當時沒有在意,如今也能回想起不少細節(jié)。
陸晚丞喜歡不用怎么動彈就能尋到樂子的事情。一日,他心血來潮,說想知道大瑜百姓是怎么給羊脫毛的,便讓管事從莊子上牽了一頭羊來,當著他的面把人家羊的毛全剪了。
“我要是那只羊,肯定害羞死了�!标懲碡┨稍谶@把躺椅,如是說。
這把躺椅也是陸晚丞的心頭好。他喜歡躺在上面曬太陽,搖搖晃晃,瞇著眼睛,像一只慵懶的貓。
林清羽學著陸晚丞那樣,在躺椅上躺下,拿起手旁的話本翻閱。
這本話本他印象很深,一本民間探案集。陸晚丞在第三頁圈出了兇手的名字,導致無法看下去。他寫了一個“滾”字送給陸晚丞,之后便再沒翻閱過這本書。他沒想到,陸晚丞竟在書中回復了他。
“此人是兇手�!�
“滾�!�
“最后居然是林大夫中招!對不住了,給您磕個頭�!�
林清羽看著某人潦草的字跡,嘴角淺淺彎起。
陸晚丞總是這樣,先把人惹得無語,然后又迅速誠懇道歉,讓人氣都生不起來。
那時的陸晚丞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成日吃吃喝喝,賴在床上不肯起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也變得城府深沉,殫精竭慮?
胸口傳來輕微的鈍痛,林清羽合上話本,依舊流不出淚來。
也許他失去的,本就是他不該擁有的。
在書房里,林清羽找到了陸晚丞一個月前的絕筆。他在信中言,生母溫氏留下的嫁妝悉數(shù)留給遺孀林氏。其次,希望外祖向皇后進言,他既已身死,男妻沖喜一事理應到此為止,可放林氏歸林府,從此嫁娶婚喪,各不相干。
溫氏出嫁時,溫國公為其備下了十里紅妝,二十年過去了,幾乎沒怎么動過,堪比整個林府的家產。
除此之外,陸晚丞去后,張世全也和林清羽算了一筆賬。自從接手侯府庶務,張世全悄無聲息地將侯府一大半田地,別莊,鋪子的地契轉到了林清羽名下。
陸晚丞在兩人新婚之夜時說過,等他死了,就讓他帶著他的遺產回林府逍遙快活。
陸晚丞沒有騙他。
只剩下一件事,是陸晚丞在死前沒拿定主意的�!吧倬熘菟禁}一事,小侯爺并不知情。依您看,現(xiàn)在該當如何?”
林清羽本想用這件事讓梁氏就范,順便在利用完陸念桃之后將其拉下馬——陸念桃來日若真的當上貴妃誕下皇子,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上В沒等到他動手,這對母女自己就先不行了。
不過一年的光景,南安侯府死的死,瘋的瘋,病的病,已是危如累卵。現(xiàn)在只等南安侯撐不下去,輕則告老還鄉(xiāng),重則一病不起,哪還需要他動手。
沒勁透了。
“先將自己摘干凈,任他們繼續(xù)鬧,”林清羽道,“日后說不定用得著�!�
張世全恭敬道:“是�!�
“少爺,”歡瞳急匆匆地跑進屋里,“太子來了,侯爺讓您趕緊準備接駕�!�
皇上皇后均對陸晚丞之死有所表示,蕭琤身為儲君自然不能怠慢此事。他能親自到府上慰問,也算是給南安侯面子了。
林清羽早知道會有這么一日:“知道了,我換身衣服便去。”
南安侯由潘氏攙扶著在侯府大門相迎,林清羽和其他宗族子弟站在后頭。南安侯本以為此次太子來府上吊唁會帶著側妃一起來,不料來的只有太子一人。
蕭琤和南安侯稍作寒暄,說的無非是節(jié)哀順變之類的客套官話:“孤一早便想來府上送表弟一程,怎想朝政繁忙,到今日才得以脫身�!�
圣上年紀漸長,秋狝那場風寒過后龍體大不如前,為了朝綱穩(wěn)定,不得不讓太子輔國。蕭琤又從南安侯手中接手了戶部,可謂是如日中天,風頭正勁。
南安侯如今只剩下一個女兒,實在忍不住,開口詢問側妃娘娘近況。蕭琤只輕描淡寫道:“陸氏身體抱恙,不便離宮。孤會代她替表弟上三炷香�!�
林清羽朝蕭琤身后看去。儲君離宮在外,除了車夫隨從,竟只帶了兩個侍衛(wèi)。以蕭琤的多疑,斷然不會對自己的安危如此疏忽,想必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藏了不少他的影衛(wèi)。
南安侯請蕭琤入府。蕭琤從林清羽面前路過時,嘴角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林清羽率先移開了目光。他倒不怕和蕭琤對視,只是他現(xiàn)在若被蕭琤油到,沒有人能拯救他的眼睛。
一行人到了靈堂。林清羽身為陸晚丞的遺孀,由他點燃六柱香,交予蕭琤。
蕭琤接過香,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小清羽,你瘦了�!�
林清羽神色木然,好似沒有聽見。
蕭琤看著陸晚丞的靈位,慢條斯理地扯出笑:“孤還記得表弟曾言,只要他沒說結束,什么都不會結束�?扇缃衲兀克稍诠字校隁w西天。站在小清羽面前的人,是孤——這難得還不算結束?”
林清羽心中一動。
是的,只要那個人沒說結束,什么都不會結束。
他強打起精神,道:“殿下可聽聞過關于我的流言�!�
“流言?”
“自我嫁與陸晚丞,南安侯府禍事連連,可見男妻一事,天理不容。”
“小清羽是不是誤會了什么。”蕭琤邪氣一笑,“孤怎么可能會娶一個男妻。孤要的,不過是你這張臉罷了�!�
林清羽眼睫一抬:“殿下……想怎么要?”
“不急�!笔挰b對著陸晚丞的靈位微微鞠了三躬�?此圃隍\上香,嘴上卻說著侮辱死者遺孀的話語,“耐心狩獵,才能吃到最美味的獵物�!�
林清羽眼睫又垂了回去,手伸進衣袖中,像是要抽出什么東西。蕭琤眼前閃過一道白光,還未意識到發(fā)生了何事,一個身影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擋在了他跟前。
林清羽手腕上傳來一陣劇痛,被擊退數(shù)步,堪堪穩(wěn)住身體。接著,一把長劍架在了他頸間。
一個守靈的侍女尖叫了起來,很快被捂住了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在場之人怔忪不已,只見靈堂之中多了一個黑衣的勁裝青年,手執(zhí)一把長劍,一身凜然的殺意,面無表情地看著林清羽。
和林清羽相比,青年無論是相貌還是身段都極為普通,放入人群便會淹沒。但此刻,只要他輕一揮手,就能讓林清羽血濺當場。
林清羽低聲道:“沈淮識?”
青年眼中閃過驚訝。
“怎么了�!笔挰b不悅道,“你突然跑出來做什么�!�
青年言簡意賅:“林少君的衣袖中藏有一銳利之物。”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行刺儲君,這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
“哦?”蕭琤危險地瞇起眼睛,“林少君想在你夫君靈前,做什么傻事?”
林清羽平靜道:“暗衛(wèi)大人誤會了�!彼贸霾卦谝滦淅锏臇|西,竟只是一支女子用的步搖�!斑@是小侯爺?shù)倪z物。小侯爺走后,我一直將其隨身攜帶,養(yǎng)成了時不時放在手里把玩的習慣,不料會發(fā)生這等誤會,望殿下恕罪�!�
蕭琤審視著林清羽,其余人等均是大氣不敢出,直到他說:“滾回來�!�
青年立刻收起劍,垂眸道:“屬下該死�!�
這場小風波過后,蕭琤果然未再久留。林清羽將步搖放入陪葬品中,讓它陪著陸晚丞長眠,免得陸晚丞在另一個世界無物可轉。
停靈過后,便是下葬。陸家的祖墳在臨安,陸白朔特意從老家趕往京城,為的就是送陸晚丞落葉歸根。林清羽作為未亡人,理應和陸白朔同行,送陸晚丞最后一程。
年關將至,林清羽打算過完年再動身南下。除夕那日,南安侯府不貼春聯(lián),不放鞭炮,不得走親訪友。林清羽雖然惦記著父母幼弟,但為了不讓他們遭受過多非議,還是留在了侯府過年。
他給藍風閣的下人放了假,和歡瞳二人簡簡單單地過了個年。歡瞳煮了一鍋餃子,主仆二人正吃著,迎來了一位客人。
胡吉只身一人在京城,闔家團圓之際難免倍感寂寥。他先是去了林府,林母留他吃了頓飯,說他若無事,可以去南安侯府看看。于是胡吉便來了,還帶了幾樣林母親手做的糕點。
林清羽向他道了謝,問:“母親可還好?”
胡吉道:“師娘一切都好,就是比較擔心少君,也擔心遠在雍涼的院判大人�!�
林清羽眉間蹙起。距上次雍涼的消息傳回京中已經過去了許久,遲遲未有新的消息傳來。西北戰(zhàn)事不斷,顧大將軍生死未卜,他父親也不知何時能回來。
胡吉聽說林清羽要南下,擔憂道:“南方時疫正盛,少君千萬小心�!�
林清羽頷首道:“會的�!�
胡吉稍稍坐了會兒便起身告辭。林清羽送他出府,抬頭看見萬家燈火,星河一道。
故歲今宵盡,新年明日來。
那夜過后,江姓少年的魂魄再未入夢。
第41章
大年初三,林清羽帶著歡瞳和幾個護衛(wèi),同陸白朔乘船南下。從京城走水路到臨安,一來一回,最快也需要一個月之久。他大概只能在路上過那上元佳節(jié)了。
縱使此行是送葬,林清羽也未委屈自己。他租了兩艘兩層的大船,其中一艘專門用來停放陸晚丞的棺槨。
此刻正值過年走親訪友之際,京城渡口船只往來,人聲嘈雜,林清羽扶著歡瞳上了船。歡瞳遠眺江天相接之處,感慨道:“幾年前少爺離京游學,也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水路,我最怕坐船了。”
將渡口還是這個渡口,人也還是這個人,變的只是心境罷了。林清羽這才想起歡瞳會暈船:“不若你還是回林府罷。”
“那怎么行�!睔g瞳篤定道,“少爺去哪,我就跟去哪�!�
伙計抬著棺槨上了船,陸晚丞生前能坐不站,能躺不坐,一年出門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出趟遠門舟車勞頓,說是要他的命也不為過。陸晚丞曾言瘋了才會出來找罪受,沒想到最后死了還要跟著他一路顛簸。
一切準備齊全后,船夫拔錨開船,船只離岸,人聲漸息,視野也變得開闊起來。
剛退了潮,江面平靜無風,霧淡水云闊,朝陽鋪水,亦能半江瑟瑟半江紅。
“江景是不是還不錯?”林清羽將陸晚丞的靈位擦凈擺好,“你若能回來,以后還是別太懶,常出去走走罷�!�
林清羽還想再說些什么,看到牌位上“陸晚丞之墓”幾字,總覺得有些違和。自從在夢中見到了那位穿著奇特的少年,他再對著陸晚丞的棺木,就會有這種違和感。
陸晚丞已然身死,那個人卻未必。
乘船一路南下,周圍之景變換不斷,由北方的平原變成了南方的山巒,幾日后,在潯陽渡口短暫停泊。
洪州時疫肆虐,他們的船屆時將不在洪州停留,故而要在離洪州一日水程的潯陽補充物資。
陸白朔問林清羽要不要上岸走走:“聽聞潯陽的茶餅乃是一絕,林少君想不想嘗嘗?”
林清羽沒太大興趣,道:“不必,我在船上等你們�!�
“那我買些給你帶回來�!标懓姿返溃熬彤斒悄堑馈疁喲驓{忽’的回禮……”當日他進京省親,林清羽和陸晚丞便請他吃了這道菜,“嘶,瞧我這張嘴�!�
陸白朔自覺失言,他不該在林清羽面前說這些。故人已去,追憶往昔只會徒增感傷,尤其還是在死者的發(fā)妻面前。
好在林清羽沒什么特別的反應:“那就勞煩六少爺多買一份,也讓晚丞嘗嘗。”
歡瞳暈船暈得厲害,想跟著下去緩上一緩。林清羽道:“正好,你進城找家兇肆,讓店家臨時做塊牌位,無須太精致,能用即可。”
歡瞳以為少爺要給小侯爺多設一處靈位,問:“牌位上也是刻那幾個字嗎?”
“不是,就刻……”林清羽沉吟,沉吟,再沉吟,“刻‘江大壯之墓’五字�!�
歡瞳困惑不解:“江大壯是誰?”
林清羽淡道:“一個畜生�!�
陸家的船在潯陽停了半日,途徑洪州,繼續(xù)往南。眼看再有幾日就到臨安,陸白朔和歡瞳卻相繼犯了急病。
兩人的病癥一模一樣,先是高熱不退,嘔吐腹痛,沒過多久身上就開始發(fā)水皰。有個船夫正是從洪州逃難來的,一看便知兩人是染上了時疫。
“潯陽離洪州不過一兩日的路程,城里多的是洪州逃難去的老百姓。雖說進城時官府都是一個個查了的,也免不了有人染了病還混進去,這兩位爺怕就是在潯陽染的病�!贝蛞允治姹牵x兩人遠遠的,“官人別嫌我說話難聽,得了這種病,只能聽天由命。命硬的自己就能好,命不好的,天王老子來了都沒用。”
船艙內,陸白朔和歡瞳燒得迷迷糊糊,發(fā)病不過一日,就到了意識不清的地步,水皰也從身上蔓延至脖頸。
林清羽要為二人診脈,被船夫攔下:“官人使不得啊,這病會過人的!”
林清羽打開陸晚丞送他的醫(yī)箱,道:“你們離遠點便是�!�
胡吉一早提醒過林清羽,林清羽早對時疫有所準備,但他沒想到時疫會來得這么快這么急。他以棉紗覆口鼻,并讓船上其余人等照做。到了下一個渡口,他又讓其他人下船替他采買藥材,自己則留在船上照顧病患。
歡瞳剛吐完一輪,難得清醒了些,見林清羽要給自己施針,忙道:“少爺你別過來!”
林清羽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亂動,問:“你信我么。”
歡瞳紅著眼睛點頭:“少爺是這世上最好的大夫。”
“除了父親和老師。”林清羽道,“我會對你試著用些藥。別怕,都是些溫和的良藥,即便無效,也不會傷了你的身子�!�
“少爺隨便用,我相信少爺……”
林清羽給兩人身上敷了藥粉,親自給他們配藥搗藥煎藥。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隨時根據(jù)兩人的情況增加刪減用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