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其實,大家都覺得那位教師為人忠厚,適合過日子,但許芳齡就像還沒長大的任性少女,偏要跟大家對著干。
在許亦歡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家里的條件開始明顯好轉(zhuǎn),舅舅買了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給她們母女居住,也就在這一年,許芳齡和廠里一個叫岳海的小伙子偷偷好上了。
事情就是這么開始的。
那天周六,許亦歡跟舅舅出去吃飯,點完菜,不等服務員離開,許永齡面色鐵青地滔滔不絕起來。
“你知道你媽現(xiàn)在跟誰在一起嗎?”
“一個保安!守大門的!比她小七歲!”
“整個公司都知道了,那兩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大半年!你媽還時不時跑到員工宿舍去找那個小白臉,多少雙眼睛看著,多少張嘴在議論!最后傳到你舅媽耳朵里,她來問我的時候我都想找個地洞鉆進去!全公司都在看笑話!”
“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許亦歡無措地坐在那兒,不明白舅舅到底在氣什么。是氣自己的妹妹找了個當保安的小白臉,給他這個老總丟人了?
出神的當頭,又聽舅舅嘆說:“你舅媽家本來就不大瞧得上咱們,這下可好,害我在岳父岳母面前更抬不起頭了!”
哦,是這樣,舅舅當初創(chuàng)業(yè)的啟動資金有大半是舅媽娘家提供的,娶到這個媳婦兒他一直覺得自己高攀,這些年也一直想讓岳丈瞧得起他。奈何許芳齡總在扯他后腿。
“你可千萬別跟你媽學,”許永齡痛心疾首:“我都怕她把你帶壞了,真是一點兒當媽的自覺都沒有�!�
許亦歡不知該說什么,只能撲閃著大眼睛,一派天真無邪的模樣,脆脆地答說:“不會的,舅舅,還有你在呀�!�
聞言,許永齡的臉色并沒有好到哪里去,舅甥倆沒滋沒味地吃完飯,許亦歡下午要去舞蹈班上課,許永齡開車送她到少年宮。
路上說起她表哥,許亦歡問:“哥哥放寒假會回來嗎?”
許永齡搖頭:“他要在那邊多適應一陣,暑假再回來�!�
“那他在那邊習慣嗎?”
“昨天還打電話回來哭呢,你說習不習慣�!�
許永齡把兒子送到澳洲,十三歲的小孩,一個人待在異國他鄉(xiāng)求學,聽上去怪可憐的,許亦歡卻羨慕得厲害。
“好好念書,將來等你長大了,舅舅也送你出國留學�!痹S永齡說:“你媽是指望不上的,千萬要自己爭氣。”
聽見這話,許亦歡重重地點頭,心里期待著快快長大,不管能不能出國,只要可以離家遠一點,她就心滿意足了。
至于許芳齡,繼續(xù)在流言里為她的小男友抗爭著,似乎越是不被看好,她和岳海就越要愛得死去活來,絕不讓那些嚼舌根的人得逞。由此可見,禁果效應在各個年齡階段都是有效的。
那會兒岳海還沒有搬進來,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每天早上騎著摩托車接她們母女,先送許亦歡去學校,然后載著許芳齡去工廠上班,風雨無阻。
許永齡依舊很看不慣,他斷定岳海會是第二個李魏,可千算萬算也沒算到他們倆會結婚。
許芳齡來向他宣布這個決定的時候顯然帶著一種沾沾自喜的勝利感,頗為驕傲,就像在說:看見沒,雖然我離過婚,帶著小孩,還比他大七歲,但人家是真心要跟我在一起的,他現(xiàn)在要娶我了,你們不都覺得不靠譜嗎,可我們現(xiàn)在要結婚了!
許永齡知道她在想什么,冷笑說:“你是不是沒搞清楚狀況?那個岳海一窮二白,娶了你就有現(xiàn)成的房子住,以后也不用繼續(xù)當保安了,你還覺得自己賺到了��?”
許芳齡聽著很不爽,當下辯解:“人家岳海說了,存夠錢就帶我回他老家,挖幾畝魚塘,我們自己過小日子�!�
許永齡覺得自己的牙都快酸掉了。
那年許亦歡上小學六年級,許芳齡再婚,終于理直氣壯地讓岳海住進了家。
就像歷經(jīng)磨難終成眷屬的苦命鴛鴦,那兩人坐在沙發(fā)上執(zhí)手相看淚眼,感慨無限。
“亦歡——”
許芳齡把女兒喊到客廳,羞澀又鄭重地告訴她說:“小丫頭,從今以后你有爸爸了,現(xiàn)在就要改口,不能再叫岳叔叔了,得叫爸爸,明白嗎?”
明白什么?
明白什么??
她已經(jīng)十二歲,不是兩歲,有那么容易改口嗎?
心里有說不出的抵觸和排斥,好似千軍萬馬踏過。
可她當時表達不出來,也不敢表達什么,大人總是有權威在的。
“……爸爸�!彼懔耍瑒觿幼炱ぷ右膊粫魤K肉,只是,她突然想起自己的親生父親,如果那個男人知道她管別人叫爸爸,會不會很難過?
這么一想,愈發(fā)覺得憋屈,好像會嘔血一般。
岳海卻非常動容,拍拍她的腦袋,飽含深情地說:“雖然我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但我會把你當做親生女兒,以后絕對不會讓你和媽媽受委屈,更不會讓別人欺負你們。”
許亦歡扯扯嘴角,轉(zhuǎn)眼看見許芳齡感動得熱淚盈眶。
領證那天,簡單辦了桌酒席,請兩邊的親戚吃飯。
再怎么看不慣,許永齡還是帶著老婆赴宴了,畢竟是自己的親妹妹結婚。
岳海的家里人倒是頭一次見。他母親從鄉(xiāng)下過來,姐姐和姐夫就在本市,還有個外甥,與許亦歡同齡,小學六年級。
名叫江鐸。
是了,許亦歡第一次見到他,就在這桌尷尬的酒席上。
沉默寡言的小男孩,斯文安靜地坐著。
他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得像月下溪流,干干凈凈,不染紅塵。
第3章
其實,先前那句矯情的形容,是出于許亦歡多年以后的私心,把江鐸給美化了。
事實上第一次見他,并沒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是有那么一點兒帥,嗯,長大后再加多一點兒,但還不至于令人想到月下溪流,贊嘆不染紅塵。倒是他爸爸江巖,高大俊朗,談笑風生,頗為醒目。他媽媽岳琴不算漂亮,但脾氣很好,是非常婉約傳統(tǒng)的女人。
酒席上最高興的當然非許芳齡莫屬,有婆家了嘛,她以為結婚代表塵埃落定,卻不知在許永齡眼中,自家工廠的保安變成自家妹夫,這是一輩子也難以接受的關系,除非日后岳海自己爭氣。
“我妹妹雖然年紀大些,可她到底是個女人,而且生存能力不強,其實最適合在家當太太�!痹S永齡慢條斯理地發(fā)言:“本來我們想讓她找一個成熟穩(wěn)重的人,可以照顧她們母女,但她既然選擇了你,我們也尊重她的決定,希望你擔起責任,讓她和亦歡過得好一點�!�
岳海笑得很拘謹,忙附和說一些“娶到芳齡是我的福氣”、“我會盡力對她好”之類的,那場面不像親戚閑聊,倒像領導訓話。
許亦歡如坐針氈,還沒吃飽就打算找借口遁了。
這時聽見圓桌對面的男孩跟他媽媽說:“下午有補習課,我先走了。”
許芳齡聞言忙積極道:“亦歡下午也要去上舞蹈課,讓他們兩個小孩一起走吧�!�
一起走?誰要跟他一起走?才剛認識,好尷尬的。
許亦歡抬眸望去,見江鐸眼眸低垂,擰著眉頭,并不言語。
岳琴和岳海熱情地招呼說:“是啊,你們倆同齡,肯定有共同話題。”
拜托,你們也太不了解小學生了,我們女孩子從來只跟女孩子一起玩,男女授受不親的呀。
許亦歡暗自嘀咕,倒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說:“這里離少年宮太遠了,要打車才行�!�
聽她這樣講,許永齡熟練地掏出錢包,抽了一張五十的遞過去。許亦歡雙眼發(fā)亮,蹦蹦跳跳接過:“謝謝舅舅!”
許永齡若有所指地輕哼:“別得瑟,以后該向你爸要錢了�!�
岳海已經(jīng)拿出鈔票:“給,亦歡,快還給舅舅�!�
“算了算了,”許永齡說:“幾十塊而已,養(yǎng)孩子又不在這點兒小錢�!�
唉,許亦歡開始有些同情岳海了。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江鐸已經(jīng)自行離開,她趕緊跟上,走出包廂,找了個話題:“聽說你在實驗小學讀書,是嗎?”
他沒說話。
“我在青田,離你們學校不算遠。”
江鐸“嗯”一聲,態(tài)度很敷衍。
許亦歡撇撇嘴,下了樓,走出飯店大門,四下張望,說:“我們?nèi)デ斑吙纯窗�,這里不好打車�!�
江鐸說:“我約了同學,就不和你一起走了。”
“哦,好啊�!鼻笾坏�。
沒猜錯的話,許亦歡心想,他大概也很討厭剛才飯桌上的氣氛,一方高高在上,一方唯唯諾諾,這頓飯吃得可真辛苦。都是懂得察言觀色的小孩,不同在于,江鐸不會假裝吃得高興,而許亦歡已經(jīng)習慣裝傻充愣了。
大概因為同齡的關系,江鐸一眼就看出她三分伎倆,或許心里還挺瞧不上那副故作天真的模樣,許亦歡也知道他瞧不上。兩個聰明孩子心照不宣,互不干擾。
小學畢業(yè),這二人仍舊不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平日交集不多。有時周末,許芳齡邀請小姑子一家過來吃飯,岳海和江巖在客廳聊天看球,許芳齡和岳琴在廚房張羅飯菜,小孩們自然就被湊到一塊兒:“亦歡,你把電腦讓給哥哥玩�!�
許亦歡乖巧應著,進了臥室,熱鬧也被關在房門之外。江鐸拿出課本寫作業(yè),許亦歡知道他不會領情,于是默不作聲,戴上耳機在一旁上網(wǎng),直到大人喊吃飯,她再歡歡喜喜出去。
“亦歡還在學跳舞嗎?”岳琴問。
“是啊,瞎跳�!痹S芳齡說:“一開始學芭蕾,后來改學古典舞,她自己喜歡,非要學�!�
“女孩子跳舞很有氣質(zhì)的,”岳琴笑說:“怎么不讓她上藝校呢?”
許芳齡搖頭:“培養(yǎng)課余愛好還行,變成專業(yè)就太辛苦了,而且競爭那么大,這條路不好走,還是乖乖念書比較穩(wěn)妥。”
岳琴贊同道:“江鐸也一樣,他喜歡畫畫,但也就課余時間玩玩,學美術太燒錢了,主要精力還得放在文化課上�!�
岳海笑說:“我們家丫頭很厲害的,待會兒吃完飯讓她給你們露兩手,讓你們開開眼。”
許亦歡抿了抿嘴:“飯后不宜運動,我現(xiàn)在就可以露兩手啊�!�
她說著起身就把右腿搬了起來,筆直筆直的朝天蹬,校褲綠不拉幾,一小只粉紅襪子定在頭頂格外扎眼。這舉動有些突然,許芳齡一掌拍下去:“吃飯呢,你想嚇死人��?”
許亦歡吐吐舌頭,放下腿,心里想,那就麻煩你們別再動不動就讓我表演,真的很煩。
無意間抬眸,看見飯桌對面的江鐸似乎也被她略嚇一跳,眉間微蹙,默然收回了目光。
搞不好又在心里鄙視她呢。許亦歡輕輕哼了一聲。
那兩年難得相安無事,越平淡,越匆匆而過,不能留下太多記憶。但如果記憶總是青睞揪心的往事,那還不如一生平淡的好。
轉(zhuǎn)眼來到許亦歡上初三這年,突然有一天,聽說江鐸的爸媽要離婚了。
這消息聽來很是意外,畢竟誰都知道那對夫妻有多么恩愛,江巖看岳琴的眼神簡直像看珍寶一般,怎么會離婚?
那段日子許亦歡常聽見許芳齡和岳琴通話,時而嘆息,時而低語,一聊就是一個鐘頭。
這天周末,江巖不在市內(nèi),許芳齡帶著許亦歡去看望岳琴。
他們家住在老城區(qū),一大片高矮參差的舊樓房,從一條狹窄的巷子穿進去,有廢棄的綠皮沙發(fā)靠在墻角,野貓悄無聲息爬過屋檐,市人愛花,幽香蔓延長巷,隱約還有大提琴的旋律不知從哪個窗戶泄露,綿長低沉,使這地方頓時破舊得很美了。
到樓下,正看見江鐸騎著單車從對面過來,車籃里擱著一條魚和一把青菜。
“舅媽�!彼蛄藗招呼,蹲在墻邊鎖車。
許芳齡問:“你媽呢?”
“在家�!彼鹕恚缘椭^,但臉上的淤青遮擋不住,許芳齡直盯著瞧:“這是怎么回事?和同學打架了?”
“沒有。”他悶聲應著,轉(zhuǎn)身往樓道里走。許亦歡緊隨其后,慢慢爬上八樓——八樓!這真是她最討厭來他家的原因之一。
終于到地方,江鐸拿鑰匙開門,剛進屋,迎面撲來一股濃烈的酒氣,岳琴醉躺在沙發(fā)上,背朝外,臉朝內(nèi),桌腳堆砌著五六個啤酒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