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不是真的愛我，我早就知道的。
小時候，文殊蘭裝模作樣的本領(lǐng)尚且不到家，總會被我無意間抓住幾個時刻，發(fā)現(xiàn)他站在陰影里的角落，用這般帶些冷，又帶些微妙惡意的目光，無聲地審視著我。
然而等我看向他，與他對視，他便會很快調(diào)整表情，彎起眼甜蜜地笑，露出兩個清淺梨渦，輕言軟語地對我撒嬌求歡。
誰叫他相貌得天獨厚，長得人畜無害、天真清純，就算真做了什么壞事，也會讓人不忍心埋怨，覺得他是另有隱情。
所以從小得不到父母寵愛，被迫成為襯托他優(yōu)秀的綠葉……這些我所遭遇的種種不公平的待遇，都跟他無關(guān)，都只能怪我自己太過平庸，怪我自己還不夠優(yōu)秀。
怪著怪著，就騙自己信了，也說服自己認了。
匆匆一晃眼，十幾年竟就這樣過去。
沉默片刻，我輕聲道：“可是你不試著騙我，怎么知道我不會信？”
這番話說出口，我心覺好笑，便也跟著笑了一笑。
大約是我笑得太難看，文殊蘭勾起的唇角僵住，緩緩收平，神色竟顯得比先前更為沉郁。
他看了我一會，語氣微冷：“這很好笑嗎？”
我只自顧自說下去：“你還記得……大概是在三年級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一個玩具不翼而飛，怎么都找不到。后來被你煽動唆使，我以為玩具就藏在古董花瓶里，結(jié)果不小心失手打碎，還正好讓蔣瑤看見。按理說這事就是我輕信你，栽個跟頭漲漲教訓也是應(yīng)該。偏偏你唱完白臉又來唱紅臉，表面替我認罪受罰，實際左右討巧，好處都讓你一人占去�！�
文殊蘭頓了一頓：“哥倒是很聰明�！�
我搖搖頭：“你不用變著法子來調(diào)侃我，我并不是這樣蠢，連反話正說都聽不出來�！�
“哦？”他不置可否地。
“你替我包攬雜活，還有那次雨夜不歸，說是為我分擔，說是苦等我一夜，其實不過是想讓蔣瑤和方非池覺得我不負責任，覺得我一無是處。你總有很多心眼。葉蜀說你滿肚子壞水，我也知道你其實不過皮相清純，內(nèi)在最是惡毒，我如何能玩得過你？從你嘴里說出的甜言蜜語，我最好一句甚至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要信。”
“……”
“可是說來也很奇怪，就算心里知道你是在裝模做樣，只會耍嘴皮上的功夫，實際沒有半點真心。但你只要故作委屈，假裝傷心流淚，這樣看我一眼，我就還是會在你這里栽跟頭，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疼了也不改，疼了也不漲教訓�！�
文殊蘭眸光微動，似有話想說，卻最終一言不發(fā)，靜靜看我，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多年偽裝被一舉撕開，徹徹底底，不留余地。
想必他也懶得再作辯駁那確實是與我無話可說了。
視線緩緩落下，我看著被江秋曇攥住的手腕，并不掙扎，只有些疲憊地，低聲問道：“秋曇哥哥，文殊蘭對我不是真心，你對我便是么？”
第31章
我都不要了（二更）
江秋曇平穩(wěn)呼吸亂了一拍，他久久不語，更緊地抓住我手腕。
我竟也會有問倒江秋曇的一天？
我自嘲苦笑：“其實你說得實在很對，我這個人，光長歲數(shù)，不長腦子，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配不上你。你不必因為愧疚，就強迫自己對我如何。以前那樣……很好，反正我早就習慣�，F(xiàn)在再去改，太遲了，改不掉了�！�
說著，我去掰他的手指，然而掰開一根，另一根就會自發(fā)緊攏，頑固又執(zhí)著地扣住我手腕，似與我杠上。
江秋曇語氣平和，卻冷靜到堅定：“只要你心里還有我，便不算太遲�！�
從未想過他也會這樣死纏爛打，我微微一怔，終于還是抬起眼。
隔著厚厚一層鏡片，他五官竟然很是朦朧，像是處于失焦狀態(tài)的畫面，怎么調(diào)整都無法清晰。
對上我目光，江秋曇不知為何有些愣住，竟?jié)u漸松開我手腕，我覺出古怪，指尖摸過眼角，恍然大悟原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唉。
明明心里想讓他高看我一眼。
卻怎么，總被他見到我最狼狽無助的樣子。
“秋曇哥哥，其實你……”我哭著笑起來，聲音卻是哽咽，指出心里隱約有數(shù)，但始終不敢證實的猜測，“其實你應(yīng)該早就知道的，對吧�！�
怎么會不知道我心意呢？
他從小接受嚴格的精英教育，察言觀色、待人接物，這方面的禮儀自然都是必修課。
依照他性格，若是要學，就肯定會學到最好。
我見過他在學校被眾人追捧，也見過他作為學生會主席上臺致辭，與視察的校領(lǐng)導談笑風生，合影留念。
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游刃有余地處理好一切人際關(guān)系。
所以他并非不解風情。
他只是不愿意這樣對我。
有只手伸過來，骨節(jié)分明，白皙修長，似是要替我抹去淚，然而觸碰到淚水的溫度，又像是被燙到一般，往后縮去，仿佛手足無措。
“……我很抱歉�！苯飼覍⒄Z氣壓得更柔，“給我機會，讓我補償你�！�
有生之年能見到他對我妥協(xié)，我或許該叩拜上天，感恩戴德，可怎么，怎么會……怎么會是這樣？
他怎么能早知道一切，卻無比冷靜地置身事外，看我拙劣掩藏心意，在謊言中煎熬，像個小丑一樣在他面前手舞足蹈，鬧出一個又一個笑話！
“江秋曇，你怎么能這樣對我？”
怒意與委屈交錯翻涌，我咬牙切齒，恨不得就撲上前和他痛快打上一架。
但我必須克制，必須忍耐，我已經(jīng)錯無可錯，一敗涂地，絕不可以失去最后一點風度，絕不可以讓自己徹底淪為一個笑柄。
“我要的本來不多，只想留在你身邊，做個偶爾能夠聯(lián)系的朋友，那樣就、就已經(jīng)很好了。可你怎么能……明知道我對你的心意，還拿炮友這種關(guān)系……來戲弄我？你甚至……”
甚至還嫌我臟，不肯碰我。
明明互惠互利的關(guān)系，到頭來，卻成了我對他單方面的服侍，搖尾乞憐地，像一條下賤的狗。
我撐不住了，說不下去了，仿佛被一把利刃當胸刺透，薄刃翻攪血肉，剖開一個觸目驚心的洞，冷風呼嘯著穿過，直讓我手腳都冰涼一片，失去知覺。
淚水盈滿眼眶，眨一眨眼，便緩緩流下。
我不想在江秋曇面前流淚，他不會為我心疼，沒有人會真正為我心疼。
胡亂抹了把眼，余光瞥見那團白影似要向我靠近，我連忙想后退一步，但背已抵著墻壁，我無路可退，只得疾言厲色：“你別過來！”
似被我唬住，江秋曇停住步伐，沉默著不說話。
又聽見旁邊傳來一聲冷笑，文殊蘭微微歪頭：“一粟哥，他非但清楚你的心意，還刻意將你讓給我呢�！�
我如遭雷殛，看著江秋曇：“……他把我當東西，你又當我是什么？”
淚光斑駁，模糊他面容。
從前我總習慣揣測他平靜神色下的心理活動，希望能從中得到有效反饋，并及時作出正確應(yīng)對。
我不想惹他不開心。
因為如果他不開心，我就會被賦予同等甚至還要多出千倍萬倍的痛苦。
但現(xiàn)在……
“夠了�！蔽矣终f，“我現(xiàn)在忽然不想知道了�！�
垂下頭，盯住腳尖。
我今天穿的是一雙褐色皮鞋，賣場里的便宜貨色，那時促銷活動，我看折后價格不過三百，還打著國外品牌的噱頭，就心動買了下來。
結(jié)果回去上網(wǎng)搜那個牌子，發(fā)現(xiàn)根本就是捏造出來的虛假品牌。
我上當受騙，自然氣憤，也想過要去退款，但這雙皮鞋上腳舒適，除卻品牌造假，其他方面跟我先前穿過的那幾雙名牌也沒有很大差別。
目光又抬一抬，落在江秋曇那處。
白色牛津皮鞋，復古英倫風，鞋面光滑锃亮，被擦拭得一塵不染，頂端的logo設(shè)計也是別出心裁，低調(diào)奢華。
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奇怪，我那時怎么會覺得沒有很大差別？
劣質(zhì)品和工藝品，底層階級與頂層階級……
本不是一個檔次的東西，根本就不該拿來對比，也不該出現(xiàn)在一個地方。
只是我執(zhí)迷不悔。
不合時宜地，我想起在高一那年，有次放學回家，在陽臺的隔板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腿腳受傷的鴿子，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毛，眼睛有著暗紅色的虹彩。
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很是美麗。
我為它包扎傷口，翻出床底的空木箱給它做窩，拿瓷碟裝滿清水，按時按點給它喂小米吃。
等到周末補課，我忍不住將這件事告訴江秋曇，還點開手機相冊里的照片給他看，興致盎然地解說每張照片后的故事。
他面無表情地聽我嘰嘰喳喳，等到我興奮勁過去，才淡淡說：“方一粟，這是有主的信鴿，等它傷好，就會離開你�！�
他的話我從來深信不疑，只有那一次，我小聲卻堅定地反駁了他：“不會的。”
我對它這樣好，它為什么會離開？
它也這樣孤單，一定會樂意與我作伴吧。
……
可江秋曇總是對的。
五天后，放在陽臺的木箱空空如也，只留下兩根雪白羽毛，提醒我這里曾經(jīng)有什么東西存在過。
我那時便很是有些難過地想，像我這種人，本身一無所有，卻又要癡心妄想，覬覦那些本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
偏偏我從小就走霉運，要什么沒什么，即便傾注心血，努力爭取，最終也只會是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成空。
既然如此，不如什么都不要。
無論是如空中樓閣般的真心，亦或是似霧里看花般的情意，我都不要了。
我都不要了。
第32章
俞忍冬（一更）
經(jīng)過深思熟慮，我決定搬出天海，自己在外租房住。
聯(lián)系好中介，跟著他跑了一個下午，總算挑到一個各方面都算優(yōu)越的房源，地理位置雖然不是在市中心，但只需要步行五分鐘就能抵達地鐵站，并且房價友好，自帶家具，拎包入住即可。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要跟人合租。
室友是個年輕男性，剃寸頭，五官俊朗，有些兇相，站在我跟前比我高出一個頭有余，據(jù)目測得有一米八七。
我跟中介看房的時候，剛巧和他碰到一面。
正值夏季，他穿得很清爽，白T配黑色運動短褲，右手臂環(huán)著籃球放在腰側(cè)，肌肉線條緊實流暢，看這架勢，像是要準備出門打球。
聽聞中介的來意，他拿眼尾瞥了我一眼，沒什么表示，卻又仿佛忽然記起什么，猛地頓住，目光再次掃過來，這回是由下至上，細致無疑地打量了我一番，最后停在我臉上，極為專注地凝視，但始終一言不發(fā)。
“……你好，我叫方一粟。”
我揚起一抹笑，心里卻微微浮起被冒犯的惱怒。
這個人實在太沒有教養(yǎng)，不率先自我介紹也就算了，竟然還要這樣盯著我看，分明我臉上也沒有臟東西。
他看了我一會，才言簡意賅地：“俞忍冬�！�
說完也沒有移開目光，甚至伸出手，停在半空。
我和他簡單握一握手，就想收回，然而他卻猛地收緊力道，手背青筋暴起，幾乎要將我骨頭捏碎。
我痛得“嘶”了一聲，眼里迅速聚積水霧，等反應(yīng)過來，立刻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發(fā)現(xiàn)紋絲不動，不禁惱怒：“你干什么？很疼……快放開！”
中介見我表情痛苦，想幫忙拉開俞忍冬，但估計是被那高個頭嚇退，又瑟縮退回來，站在我身邊，柔聲勸什么和氣生財之類的廢話。
我指望不了他，心里暗道晦氣，真不知道我是在哪里惹到這尊煞神，上來不分青紅皂白就要這樣欺負我。
變態(tài)，瘋子，神經(jīng)��！
我倏地抬眼，恨不得指著俞忍冬的鼻子痛快罵一頓，再甩他一巴掌，好好消一消這幾天憋在心里的那團火。
然而與他四目相對，我便有些發(fā)怵，剛才那點骨氣像被針戳漏氣的氣球，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我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口腔嘗到淡淡血腥味，才放軟語氣，
“你放開我吧……真的好疼……”
俞忍冬依然目光沉沉，看著我。
雖然是他正在對我施暴，但他全然沒有施暴者應(yīng)該有的興奮感，反而冷靜到抽離，似乎在作為觀眾運用感官，欣賞我滿腔怨憤，卻不得不屈服的可憐情態(tài)。
我分外憋屈，可也想不到其他辦法，只能濕著眼又求一遍：“放開我吧……”
俞忍冬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稍稍卸了力道，將我的手包進他寬厚掌心，拉到面前。
這次他總算將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轉(zhuǎn)而落在我發(fā)紅的手背，語氣古怪：“輕輕一握就叫成這樣，你一個男人，未免太嬌氣了�！�
你管那叫輕輕一握？真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我心情糟糕透頂，忍著惡心又被俞忍冬摸了兩下，等瞅見他松懈的空當，我一把將手抽回，抬腳便往門口走。
見中介摸不清狀況似的在那傻站著不動，橫去一眼：“我們?nèi)タ磩e家。”
中介連忙攔住我：“方先生，今天不行，我半個小時后還有別的客戶預約，而且根據(jù)你的需求，既要交通便利，還要房租低廉，短期內(nèi)是不會再有比這個更合適的房源了。如果是因為室友的問題……你再考慮考慮，房間都設(shè)有獨衛(wèi)，隔音效果也不錯，將門一關(guān)，互不打擾�！�
被這樣一說，我確實有所動搖。
寰昱雖然是知名集團，但我職位低微，工薪有限，如果要搬出來住，房租和生活費都得精打細算，能省則省。
但是……
我轉(zhuǎn)頭看了俞忍冬一眼，他面容大半浸在陰影中，唯有一束光打在雙眼位置，是有些深的褐色瞳孔，銳利似鷹。
“這人不是什么監(jiān)獄里出來的勞改犯吧？”我不太放心，壓低聲音詢問。
“俞忍冬，租齡兩年，現(xiàn)二十歲，在讀大學，無不良嗜好，至于衛(wèi)生方面”中介頓了一頓，“方先生，這屬于個人主觀感受，你覺得衛(wèi)生方面如何呢？”
“……還湊合吧�！�
不帶偏見地來評價，地板沒有肉眼可見的灰塵，碗碟擺放整齊，無隔夜飯菜，也無堆積的外賣，前面踩開垃圾桶，里面也是新?lián)Q的垃圾袋。
至少在我看來，公共衛(wèi)生是過關(guān)的，至于他的私人衛(wèi)生，那與我沒有關(guān)系。
中介趁熱打鐵：“這里的房源非常搶手，光是這兩天就有好幾位客戶約著要來看，如果方先生有意向，我建議最好是趁早定下�！�
這期間，俞忍冬接了個電話，他漫不經(jīng)心“嗯”了幾聲，掛斷電話，抱著球直直沖我走來。
隨著距離縮近，我只覺渾身的寒毛都根根豎起，仿佛喪膽亡魂，連忙往右跨了一步，給他讓出道路。
俞忍冬走到鞋架旁，拎起一雙運動鞋扔在腳下，彎腰系好鞋帶，手握住門把手，卻不知為何沒有使勁，微微側(cè)臉，看著我問：“你很怕我？”
“都是男人，我怕你干什么？”我氣勢已落了一頭，肯定要在嘴上討回便宜。
“哦？”不知我是否看錯，總覺得他神色似有嘲弄，“剛才叫成那樣，現(xiàn)在又婆婆媽媽，你原來會是個男人？”
我遭此揶揄，臉皮漲紅，簡直要被氣到吐血，也不再猶豫，扭頭就對中介說：“不用考慮了，我就租這里，什么時候簽合同？”
邊說著，我邊挑釁睨向俞忍冬，讓他好好見識一下我當機立斷的魄力。
俞忍冬眸光暗了暗，看著我，竟是露出一絲莫名笑意，神色更為嘲弄。
“蠢貨�！北〈揭幌�，輕飄飄地扔下這句話，便推門離開。
“方先生……方先生？”
中介在我眼前揮了好幾次手，我才堪堪回神，不由得咬緊牙關(guān)，憤恨心道，俞忍冬，你又算個什么東西，也敢這樣罵我？你之后在家最好小心點，千萬別讓我抓到你的把柄，否則我必要讓你跪下求饒，為今天的一言一行付出代價！
心中恨意如潮，卻是勉強擠出一個笑，溫和道：“沒事，你剛剛說到哪里？”
“這邊是押一付二，半年起租，包水電，中途如果毀約，那么押金就會作為毀約的費用，并不退還給�！�
我點點頭，又和他確認了幾個關(guān)鍵事宜，中介低頭看表，說到點了，得去見下個客戶，合同今晚會發(fā)給我電子版。我欣然應(yīng)允，順路和他走出公寓，在大門分道揚鑣。
看天色尚早，我一個人在購物中心逛街，逛累了就隨便找個餐廳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