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話一說完,徐天良就心虛了,因為邢朗看他的眼神實在太嚇人。
邢朗面無表情的看著他,下顎不斷的抽動,似乎在罵他與不罵他之間徘徊。
徐天良自知沒看好魏恒,沒有履行好邢朗交給他的任務(wù),更是粗心大意到連魏恒出門前徹底清理屋子這一反常行為都無視。
徐天良躲到了沈青嵐身后,渾身冒冷汗,覺得自己的個頭都在邢朗的死亡凝視中一寸寸的矮了下去。
邢朗抬手指著他,終于選擇了罵他,卻只黑著臉咬了咬牙,胳膊又揮向小李:“廚房沒東西還翻什么?去衛(wèi)生間看看!”
小李丟下杯子,領(lǐng)著人忙不迭的鉆進衛(wèi)生間。
邢朗拉開一張椅子坐在餐桌前,喊了小趙一聲:“我讓你帶的東西在哪兒?”
小趙連忙從沙發(fā)上拿起一個文件袋,跑過去交給他:“都在里面�!�
文件袋中有兩個人的檔案,一份屬于常念,一份屬于魏恒。
邢朗先拿出常念的檔案,常念的檔案只有薄薄兩頁。
常念原名叫江潯,是一名棄嬰,被福利院收養(yǎng)后統(tǒng)一跟著院長姓,在1999年被常家收養(yǎng),改名常念,時年九歲。
從檔案中保留的成績單來看,常念的成績很好,在不出名的學(xué)校里排年紀前三,卻連初中沒念完就輟學(xué)了,原因不詳。常念輟學(xué)后在司法系統(tǒng)中消失了一年,再次付出水面是因為參與不法團伙的搶劫、偷竊等行為被派出所拘留。本來派出所只需教育批評就可以將他釋放,但是他的養(yǎng)父卻把他送進少年管教所,關(guān)在里面長達兩年。
此時邢朗手中拿的這張照片,就是十二歲的常念穿著藍白色條紋的囚服站在白墻前拍攝的照片。
少年很矮,很瘦,遠沒有同齡人的身高和身材,他瘦的只有一把骨頭,骨頭外附著一層肉衣,臉是蠟黃色的,眼神灰靄。許久沒有打理的頭發(fā)貼著他的臉垂下來,幾乎遮住了他半張臉。
邢朗用力看他的臉,試圖在他的臉上找到一二分魏恒的影子,但是少年太瘦小,臉又被頭發(fā)遮住,連五官都很難看清楚。
常念的身份證是未滿十六周歲時領(lǐng)取的,身份證上就是這張瘦小的臉。他從少年管教所出來以后,徹底的消失從司法系統(tǒng)中消失,只留下了指紋和DNA信息。
這就是記錄在冊的,常念的全部生平。
邢朗把常念的檔案放在一邊,又拿起魏恒的檔案。
很快,他發(fā)現(xiàn)了第一個疑點。
常念是棄嬰,而魏恒是孤兒,他們曾經(jīng)被同一家福利院收養(yǎng)。
魏恒出生在銀江市的一個小縣城,父親叫魏永民,經(jīng)營者一家音像制品店。母親叫薛雯,是一名小學(xué)教師,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叫魏瑾。
魏永民好賭,酗酒,留下數(shù)次家暴妻子鬧到派出所的事例。魏永民早年間和朋友合伙創(chuàng)業(yè),結(jié)果在創(chuàng)業(yè)受阻時卷了兩個人的啟動資金和朋友借來的高利貸帶著妻兒跑路,幾年后被朋友找到,被朋友屢次逼債。
1998年5月12號,魏永民、薛雯、魏恒、魏瑾,魏家一家四口人急性□□中毒,被鄰居送到醫(yī)院后,只救回來魏恒一個人。父母二人和年僅三歲的妹妹全部喪生,魏恒成了一個孤兒。
時年魏恒八歲。
然后魏恒被送進福利院,品學(xué)兼優(yōu),一路順利的升學(xué)。銀江政法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后又考取蕪津市公安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后由導(dǎo)師舉薦在西港分局就職。
如果說常念是一個身份失落者,那么魏恒和他截然相反,魏恒一直活躍在司法系統(tǒng)中,他于2013年9月11號到蕪津公安大學(xué)就讀時留在學(xué)校系統(tǒng)中的照片正是‘魏恒’本人,是邢朗所熟悉的魏恒。
但是還有一個疑點,魏恒并沒有參與應(yīng)屆畢業(yè)生的畢業(yè)大合照,也鮮少留下照片,魏恒獨來獨往,沒有住學(xué)校宿舍,而是在校外租房子住。不過魏恒留在學(xué)生證上的照片也正是邢朗所熟悉的魏恒。
怎么回事?照片上是魏恒,檔案中也的確是魏恒,但是鄭蔚瀾卻對著魏恒喊出常念的名字……
邢朗看著魏恒的兩寸證件照,和魏恒那雙永遠平靜也永遠沉著的眼睛對視著,忽然在照片上看到了那天在醫(yī)院,站在落地窗后,眺望遠方的魏恒。當時魏恒的眼神也是這么的微茫又冷漠。
當時魏恒離他很近,近到他可以隨時擁抱他。但是現(xiàn)在魏恒卻消失了,消失在一個或許他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
“除了這些照片,找不到魏恒在學(xué)校里的其他照片嗎?”
他莫名感到異常疲憊,在煙灰缸里慢慢的磕了磕煙頭,問小趙。
小趙說:“魏老師參加過校園志愿者活動,那次活動的主辦方給每個參與的學(xué)生都做了一個主頁掛在主辦方網(wǎng)站。我也想過找一些除正式照之外的照片,就打算從這個網(wǎng)站里找一找,但是……”
小趙欲言又止,面露猶疑。
邢朗抬眼看她:“但是什么?”
小趙便道:“但是主辦方的網(wǎng)站被黑過一次,關(guān)于志愿者活動的照片全都不見了�!�
邢朗不由得沉默了,網(wǎng)站被黑,意味著和那次活動有關(guān)的資料全部消失,自然也包過魏恒的資料。
“邢隊,還有……”
小趙見他臉色不好看,猶豫著是否說下去。
邢朗冷冷的丟過去一個字:“說�!�
小趙道:“我查到,銀江政法大學(xué)的內(nèi)部系統(tǒng)也被黑客攻擊過。”
“有問題?”
小趙看著他,嚴肅道:“主辦方網(wǎng)站被黑的時間是13年6月28號,和學(xué)校內(nèi)部系統(tǒng)被黑的時間一致,是同一天�!�
也就是說,在13年6月28號,和魏恒有關(guān),存有魏恒資料的網(wǎng)站在這一天內(nèi)接連遭到黑客入侵。
“……學(xué)校那邊丟了什么東西?”
邢朗扶著額頭問道。
小趙搖搖頭:“管理員只發(fā)現(xiàn)了幾個系統(tǒng)被攻擊后出現(xiàn)的漏洞,查不出來黑客到底動了什么手腳�!�
這時候,小李從衛(wèi)生間出來,對邢朗說:“邢隊,浴室也被收拾的干干凈凈,所有洗漱用品全都不見了�!�
邢朗靜坐著抽煙,大朵大朵乳白色的煙霧把他的臉遮擋的影影綽綽。
許久,他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里,清了清喉嚨道:“小徐,到隔壁把我那件灰色的夾克拿過來。”
徐天良去了,花了好幾分鐘才找到邢朗口中說是灰色,其實是帶著淺灰的藍灰色皮夾克。
“老大,是這件嗎?”
邢朗點點頭,接過衣服,從夾克口袋里拿出一根細細的黑色皮筋。
這根皮筋是他和魏恒去餐廳吃晚餐,在餐廳里他從魏恒頭發(fā)上解下來的。吃完飯,魏恒向他要過好幾次,都被他耍無賴般霸占不給,非要讓魏恒散著頭發(fā)給他看。
想起那天晚上,邢朗的眼神似乎被他面前縈繞不散的煙霧揉皺了,顯露出一種殘破的柔軟。
他把煙灰缸推倒一旁,伏在桌子上專注又細心的解著纏在皮筋上的幾根頭發(fā),似乎那頭發(fā)很脆弱,稍不小心就會變成粉末。
把頭發(fā)解下來交給小李,邢朗又把皮筋放進胸前口袋里,微微拔高嗓音喊了聲:“收隊。”
秦放轉(zhuǎn)到他面前,神情復(fù)雜的看著他:“你到底查什么?”
邢朗慢悠悠的把兩份檔案裝進文件袋,才道:“查魏恒到底是誰�!�
“……你懷疑他是誰?”
邢朗把文件交給沈青嵐,清晰又銳利的目光看著秦放,道:“常念�!�
說完,他指了一下徐天良:“你跟我去醫(yī)院�!�
車上,徐天良不敢往邢朗身邊湊,坐在后座,打起精神,準備好了迎接邢朗的各種提問。
果不其然,車子往前開了不到五分鐘,邢朗就問:“魏恒說余海霆救回來的女孩兒不是徐新蕾?”
徐天良條件反射般就要說出‘我真的不知道我?guī)煾溉ツ膬毫�!’,話要出口時又連忙咽回去,換了一個思路,慎重回答:“是,我?guī)煾赣H口說的,來警局找你的那個女孩兒不是徐新蕾�!�
邢朗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撐在車窗上抵著額角,分心觀察前方的路況,拐過一個路口才道:“理由。”
徐天良把魏恒利用一首法文兒歌來推斷徐新蕾不是徐新蕾的的理論一字不落的轉(zhuǎn)述給邢朗。
邢朗聽完并沒什么表示。
徐天良偷偷瞄他,從他的位置只能看到邢朗小半張側(cè)臉,和他泛著青色的,像是被筆鋒勾出來的下巴。
徐天良正盯著他細瞧,就見邢朗忽然抬起眼睛,從后視鏡里擒住了他的視線。
徐天良連忙低下頭,再不敢亂看。
過了一會兒,輕悄悄的車廂里忽然響起嘟嘟嘟的聲音。
徐天良不敢抬頭,只用余光分辨出邢朗播出了一通電話,并且打開了免提。
“喂?”
電話通了,邢朗聽著從手機里傳出的慵懶又冷淡的男性嗓音,皺了皺眉:“楚行云?”
“他去洗手間了�!�
邢朗很快把這把子欠扁的聲音對號入座:“賀總?”
賀丞從鼻孔里‘嗯’了一聲:“有事嗎?邢警官�!�
電話那頭有輕緩的鋼琴曲,和空闊又細微的人聲,似乎是一個餐廳。
“找楚行云有點事�!�
“哦,那你最好在四個小時后打過來,他現(xiàn)在在處理公事,暫時沒有時間接你的電話。再見�!�
邢朗眼角抽了抽,四個小時?處理公事?剛才不是還說楚行云在洗手間嗎?現(xiàn)在又改口說楚行云在處理公事,四個小時內(nèi)沒時間接電話。以為他聽不出來他們在餐廳吃飯?
賀丞又在說什么屁話!
邢朗聽出他要掛電話,不緊不慢道:“等一等�!�
“……還有事嗎?”
邢朗把車停在紅燈路口前,看了一眼手表:“麻煩你轉(zhuǎn)告楚行云,讓他盡快把高星元的案卷給我發(fā)過來�!�
“好,再見�!�
邢朗磨了磨牙根:“還有,讓他幫我找一個人�!�
賀丞耐下性子,冷冷道:“誰?”
“上次你們來蕪津,和我一起……”
賀丞懶懶的,不耐煩的打斷他:“我知道,魏恒�!�
邢朗不由得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有些意外。
這個賀丞眼界極高,凡夫俗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因為楚行云的關(guān)系,他和賀丞見面不下十次,結(jié)果賀丞在見他的第七回
才把他的姓氏叫對,前提是和楚行云咬了一會兒耳朵。
“對,就是魏恒�!�
賀丞似乎對魏恒有些興趣,聲音不再高不可攀的飄在天上:“他怎么了?”
“他這兩天可能會去銀江,讓老楚幫我盯著點。”
賀丞默了一瞬,略帶笑意道:“你在抓他?”
邢朗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方向盤,沉了一口氣,嚴聲道:“不,只是我在找他�!�
賀丞抑揚頓挫的‘哦’了一聲,忍俊不禁似的低低笑了一聲,說:“你讓他跑了?”
邢朗:……
雖然他和賀丞不熟,更談不上了解,但是他對賀丞的印象一直是一個被楚行云慣壞的太子爺,性格極其矜貴又頑劣。簡直就像一個不懂事的熊孩子。
想必沈青嵐把他和魏恒的關(guān)系告訴了她在銀江的女朋友,而這個女朋友又在楚行云手下做事,所以楚行云也知道了,那么和楚行云關(guān)系最近的賀丞自然也會知道。
所以賀丞現(xiàn)在才會這么明目張膽的調(diào)笑他,看他的笑話。
邢朗冷著臉正要說話,就聽楚行云的聲音由遠至近的傳了出來。
“誰的電話?誰把誰放跑了?”
他很清楚的聽到賀丞呵呵笑了兩聲,說:“你在蕪津警局的朋友,姓……哦,姓邢的那個,他的相好跑了,托你幫忙找找。”
楚行云便道:“呵!老邢,什么情況?人跑了?”
‘砰’的一聲,邢朗掛斷電話,咬著牙把手機扔向駕駛臺,險些砸穿擋風(fēng)玻璃。
第128章
世界盡頭【19】
徐新蕾和祝九江在同一家醫(yī)院,一個人在二十三樓,一個人在十七樓。
邢朗站在電梯里,看著指示燈一節(jié)節(jié)上升,在電梯停在十七樓兩扇緊閉的門徐徐展開時,又關(guān)上電梯門,按下二十三層。
他決定先審祝九江。
陸明宇和小汪兩人在祝九江病房外守了一夜,小汪橫躺在走廊邊的長椅上睡覺,陸明宇在病房門口慢悠悠的走來走去,正在講一通電話。
“待會兒我給你打回去,嗯嗯,先掛了�!�
陸明宇掛斷電話,向前迎了兩步:“邢隊�!�
邢朗指了指躺在椅子上的小汪:“他怎么回事?”
“我和他輪班守夜,他一個小時前剛躺下�!�
說著,陸明宇抬腿要踢椅子,被邢朗伸手攔下。
“祝九江醒了?”
“醒了,剛才護士進去好幾趟�!�
邢朗拍拍他肩膀,領(lǐng)著徐天良走進病房。
祝九江的確已經(jīng)醒了,而且精神不錯,正靠在床頭啃蘋果。
護士叮囑他動作不可太大,以防給傷口造成壓力。他照辦了,全身上下就動了一只手,卻在大口大口的嚼著一顆蘋果,脆甜的果肉被咬斷咀嚼的聲響在他的胸腔里來回震動,像一場地震的中心地帶,似乎隨時會向他的傷口蔓延,將他的血肉和骨頭徹底撕裂。
邢朗看到了一個極其矛盾的人,祝九江謹遵醫(yī)囑一動不敢動,卻自虐似的啃食一顆他的身體無法消化的蘋果,就像在慢性飲毒。
他走到病床邊,低頭看著祝九江那張麻木又僵硬的丑臉,片刻后移開目光,用腳勾過去一張椅子,坐下后從桌上一兜蘋果里拿出一顆。
“知道想殺你的人是誰嗎?”
邢朗用手心拖著那顆蘋果,看著刷了一層紅油似的果皮,問道。
“知道,你們都想殺我。”
祝九江臉上有一種痛恨又悲傷的神氣,他盯著空氣中虛無的一點,眼中卻確有實質(zhì),似乎在腦海中浮現(xiàn)了一張人臉。
他不停的啃食手中的蘋果,連果核都沒放過。
邢朗抬起眼睛看著他,道:“我問你兩個問題,如果你不配合,我就在你死在別人手上之前,先弄死你�!�
祝九江很清楚邢朗不是在開玩笑,他的價值通過一場未能成功的暗殺得以體現(xiàn),但是他的價值卻有弊端,對警察來說,他是值得保護的對象,而對那些想殺死他的人,只有死亡才能讓他的價值升華。
在刀刃上舔血了多年,終于輪到他成為躺在刀俎上的一塊爛肉。
祝九江覺得自己就像被綁在桅桿上的人質(zhì),無論風(fēng)浪從哪邊來襲,都能把他淹死。
他痛恨姓命被別人拿捏在手中的感覺。
他連皮帶核吞了一顆蘋果,用袖口擦掉嘴角的果汁和殘肉:“你問吧�!�
邢朗回頭遞給徐天良一個眼神,徐天良按下裝在口袋里的錄音筆,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本準備記錄。
“徐暢是怎么死的?”
“……不是我們殺的�!�
他說的‘我們’,是名單上的五個人。
邢朗以為他在抵死狡辯,面無表情的看了他片刻,猛地甩出手腕,將手中的蘋果砸向祝九江的胸口。
蘋果與胸前撞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聲,祝九江藏在病號服里的繃帶立刻滲出血跡,在布料內(nèi)部染出一層淺紅。
徐天良見狀,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不知所措的看著他們。
邢朗回過頭,語氣冷肅又平淡的對徐天良說:“把盆子里的毛巾拿過來�!�
徐天良瞅了一圈,在窗臺邊看到一條浸在水里的毛巾,絞干了遞到邢朗手中。
邢朗撿起滾到地上的蘋果,包進毛巾里面,轉(zhuǎn)了幾圈,垂著眼睛冷冷道:“別以為你不在警局,我就拿你沒辦法。”
祝九江知道他想干什么,捂著傷口憤怒的盯著他:“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不會說謊騙你!”
邢朗抬眼看著他,冷笑:“你說的謊還少么?你明明知道徐暢已經(jīng)死了,還說追殺你的人是徐暢。你也知道余海霆救出的女孩兒不是徐新蕾,卻不說出她的真實身份……你真是把我狠狠擺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