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可你為什么在發(fā)抖。
小貓摸了摸他的臉,他抖得更厲害了。
全身都在劇烈抖動,雙腿不受控制地彎曲,腳底一斜。
額頭撲通一下撞在墻上,整個人抽搐著滑下去,狠狠摔在地上。
嘩啦嘩啦,堆疊的雜物盡數(shù)落在身上。
聲響嘈雜,引得戚爸又一聲嚴(yán)厲斥責(zé)。
戚余臣被重物壓著,不斷掙扎。
姜意眠這才后知后覺,——他可能發(fā)病了。
——他的心臟病,那顆定時炸彈,誰都沒有料到它會在此刻猝不及防地炸開。
會死人吧?
應(yīng)該需要急救……?
記憶殘缺不全,并沒有相關(guān)知識儲備,姜意眠果斷抓撓門扉,喵喵喵地喊叫。
儲藏室的門不知道什么時候被鎖上。
從外面鎖死,內(nèi)部無法打開。
她大聲地叫。
眼前的景象搖晃扭曲,戚余臣艱難地往前爬出一小段距離,用兩條手臂圈住小貓,側(cè)臉緊緊貼著她。
“不要叫……”
“媽媽在休息,小貓不可以叫,不可以……吵她�!�
心臟好似被一圈圈繩索絞纏,呼吸愈來愈急促。
“媽媽……”
或許出現(xiàn)了幻覺,戚余臣微微抬起頭,視線朝著灰暗的墻角,那里結(jié)了一層密密的網(wǎng),豆大的蜘蛛來回爬行。
他淚眼朦朧,費力地咬著字問:“如果我……沒有生病……媽媽會……高興一點嗎?”
“爸爸會……更喜歡我一點點……不會總是生氣……嗎?”
答案是,
不會。
姜意眠試驗過許多次,觀看許多種版本的人生。
事實證明父母也是普通人,普通人類普遍貪心。
當(dāng)他病時,他的爸媽盼望他健康;
當(dāng)他健康,他的媽媽開始為他的內(nèi)向擔(dān)憂發(fā)愁,而他的爸爸,則嫌棄他言行舉止不夠男子漢,不止一次勃然大怒,失望有這么一個‘女孩子氣’的兒子。
又或許一切問題都出在戚余臣身上,刪去爸爸、媽媽,甚至爸媽一起刪除存在,都無濟(jì)于事。
他好像天生有著這樣的宿命。
他的存在便意味著一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巨大的錯誤。
他永遠(yuǎn)都沒法讓人滿意,又拼命地盼望讓人滿意。
所以總是如此痛苦。
總是走向毀滅。
“喵!”
小貓繼續(xù)叫喊,外面?zhèn)鱽砥莅植荒蜔┑鼐妫骸捌萦喑�,管好你的貓!�?br />
他不知道,他管不了了。
他快死了。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不住地叫。
“戚余臣!”
不住地斥責(zé)。
隱約能聽見女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小貓的尾巴被捉住,轉(zhuǎn)頭,是戚余臣失去視覺般茫然摸索著,找她:“小貓……”
世界被黑暗充斥。
幻覺褪去,或新的幻覺與疼痛一齊襲來。
戚余臣雙眼睜得大大,視線像碎掉的玻璃一般漸漸渙散,身體像脫水的魚一樣抽動。
“小貓……你覺得……他們……”
歪著腦袋,側(cè)臉貼上冰涼的水泥地。他直直地看著她,晶瑩的淚水一滴接一滴無聲滾落。
他有努力試圖把那句說完整:“你覺得……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他們……有……”
“沒有……”
“他們有沒有……后……”
“有沒有后……悔……”
……
后悔什么?
姜意眠不知道。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因為他眼里的光慢慢熄滅,直到徹底失去意識,都沒能說完。
*
也許應(yīng)了‘母子連心’的說法。
戚余臣危在旦夕,幸好戚媽媽自夢魘中驚醒,不顧丈夫勸阻,連跑帶摔地沖向儲藏間,找到她奄奄一息的兒子。
搶救、求救、急救。
兩個小時后,僥幸逃過一劫的戚余臣被推出急救室,醫(yī)生一句:“再晚兩分鐘,可能就救不過來了�!�
使戚媽媽淚如泉下,當(dāng)場向戚爸提出離婚。
“我知道,你本來生意做得好好的,老板做得好好地,都怪我們娘倆拖累你了�!�
“我是宸宸的媽媽,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不會放棄他,但孩子他爸,我可以放過你。”
“趁著那兩間廠子還沒賣掉,夫妻一場還來得及留點情分�!�
“——我們離婚吧。”
原話便是如此。
她說這話的時候,面容憔悴,唇色淺淡,絲絲縷縷稍嫌凌亂的碎發(fā)掛在耳稍,身形柔弱得好像風(fēng)一吹就要倒下。
同時又那么堅定,目光灼灼。
戚爸不禁為之動容,一狠心,立刻將兩間工廠地皮,連同進(jìn)口機(jī)器,一共賣得三百六十八萬,答應(yīng)作為兒子治病的‘�?顚m棥�,有生之年絕不挪用。
戚媽媽喜極而泣,離婚的事不了了之。
戚余臣轉(zhuǎn)至C市,去做主治醫(yī)師極力推薦的手術(shù)。
歷經(jīng)大半年的調(diào)養(yǎng),手術(shù)幸運(yùn)大成功。
醫(yī)生說,不出意外的話,這場手術(shù)能夠讓他多活上十年。
“……十年嗎?”
一向溫婉可人的戚媽媽并沒有露出笑容。
她就像命運(yùn)桌上狂熱的賭徒,非要自己的兒子長生不老、不死不滅,除此之外無論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她絕不肯滿足。
半年后,為建設(shè)新時代新城市,A市大興土木工程。
戚家轉(zhuǎn)賣的兩間工廠恰好位于計劃的省內(nèi)鐵路附近,地價大幅上漲,陳家也因此一夜暴富,成為眾人羨慕嫉妒的對象。
戚爸與機(jī)遇失之交臂,沮喪郁悶之下,不慎結(jié)交損友,一腳踏入真正的金錢賭博。
仿若無知無畏踩進(jìn)泥沼的旅人,步步深入,步步沉淪。
除掉初入賭場贏的那筆小錢,此后他逢賭必輸,逢輸又賭。欠下的賭債猶如山頂往下滾雪球般以常人難以估量的速度越滾越大,終究變作一個遙不可及的天文數(shù)字。
——如泥水淹過嘴唇,堪堪停在鼻腔。
直到此時,他已被逼至絕境,無路可走。
心中悲憤交加,不得已,才對妻子坦白自己一時昏頭所犯下的大錯。
做好準(zhǔn)備她可能會哭泣,會爭吵,會忍不住打罵甚至再一次提出離婚,遠(yuǎn)離他這個魯莽失敗的窩囊廢。
可實際上,當(dāng)他錘頭聲討自己簡直是個畜生時,他的妻子反而含淚擁抱他,以溫暖的身軀貼住他,極為心疼地說:“辛苦你了。”
“辛……苦?”他苦笑:“你不怨恨我嗎?我把家里的錢都輸光了�!�
妻子緩慢地?fù)u頭。
“一定是太辛苦了,才會不小心上當(dāng)受騙。”
“對不起,孩子他爸。作為離你最近的人,我竟然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壓力有這么大,都是我不好,怪我太粗心了。”
她以柔滑的指腹輕輕抹去他眼角的淚,語氣一如當(dāng)年得的率真:“沒有關(guān)系的,老公,過段日子我就出去找工作。我們家宸宸就快初中畢業(yè),上高中,上大學(xué),然后也可以工作賺錢。不論多少債,數(shù)字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全家人一起努力,總有一天可以還上的,對不對?”
她那么天真。
活脫脫童話故事里走出來的公主,被他精心嬌養(yǎng)著,根本不了解高利貸的恐怖。
“不用擔(dān)心,沒有人會怪你的。”
她說:“大家難免都有犯錯的時候,可你還是我們家的頂梁柱,絕對不可以倒下,也不能放棄,不然我和孩子要怎么辦呢?”
“以后的日子還很長,再難也會過去的,我們好好過吧�!�
戚媽媽一遍遍善解人意地說著,勸著,哄著,安慰著也激勵著。
隔著一層薄薄的門板,今年初三的戚余臣低頭親了親小貓的耳稍,眸光淡淡。
回到房間,他破天荒地沒有復(fù)習(xí),而是抱著她問:“小貓,你有爸爸嗎?”
有還是沒有呢?
姜意眠也不清楚,含糊地吐出一個字:“喵�!�
窗外正值寒冬臘月,冷風(fēng)嗚嗚拍打玻璃,光禿禿的樹枝不住搖擺。
戚余臣喜歡畫畫。
她安靜地伏在肩頭,看著他瑩白似玉的雙手,壓住紙,握住鉛筆,一筆一筆勾勒出詭譎而妖冶的景物輪廓。
畫里,風(fēng)、路燈、樹、行人,萬物皆像癲狂熱情的怪物,在扭曲的旋渦里奮力掙扎,嘶吼,狂笑著下陷;
畫外,淺淡的光亮鋪在眉目上,戚余臣側(cè)臉線條干凈優(yōu)美,只是頭發(fā)有些長了,渾身散發(fā)著稍稍陰郁的氣息,好像另一幅壓抑沉默的畫。
許久之后,他畫完那副畫,剪成碎片丟進(jìn)垃圾桶。
而后說了一句:“看來我快要沒有爸爸了�!�
可能是嘆息。
也可能僅僅平淡的陳述句。
他越長越大,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少,心思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樣好猜測。
不過他說的沒錯。
當(dāng)晚深夜,戚爸獨自離去,從此他的生活里只剩下媽媽與小貓。
媽媽沒有工作。
她照舊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仍然有錢買菜做飯,偶爾也買新的衣服,新的鞋,鼓勵兒子積極參加補(bǔ)習(xí)。
周遭不是沒有人懷疑過這家人的經(jīng)濟(jì)來源。
轉(zhuǎn)眼又兩年,戚余臣讀高二那年,戚爸老家的親朋好友終于打聽到這對母子的下落,千里迢迢、氣勢洶洶地趕來,討債。
“你老公他媽根本就是個騙子,混蛋,死老賴!騙我們說有什么好項目、賺大錢,誰曉得拿了我們好幾百萬,這么多年跑得人影都不見一個!!”
“還錢!”
“你是他娘們兒,我管你離沒離呢,反正我就認(rèn)準(zhǔn)你,你必須給咱們還錢!”
戚媽媽一臉茫然不知情的模樣,好聲好氣安撫他們,招待他們坐下。
轉(zhuǎn)頭卻因時輕時重的憂郁癥上吊自殺,只留下兩封信。
一封給父老鄉(xiāng)親,自稱對戚爸的所作所為全然不知,但也深感愧疚不安,沒臉面對他們,便取來銀行所有存款,能填多少填多少,只求他們看著她有補(bǔ)償?shù)男牡姆萆希瑢⑿谋刃�,不要過分為難她失去雙親、無依無靠的孩子。
第二封給戚余臣。
明面上叮囑他不要傷心,好好學(xué)習(xí)才是主要任務(wù)。
實則暗暗提及,儲藏間里有一臺壞掉的電視機(jī),里頭裝著一些錢,應(yīng)該足夠供他獨自生活到大學(xué)畢業(yè)。
屆時前往B市,尋找一位姓梁的叔叔,他會幫助他盡快處理掉這套房子,助他改名換姓,付掉首付,在城市里有一個嶄新的、干干凈凈的開始。
落款:會在天上保護(hù)你的媽媽。
當(dāng)媽的一生處心積慮,只為自己的兒子謀求生機(jī)。
這是理由應(yīng)當(dāng)?shù)氖虑閱幔?br />
過猶不及?
抑或值得敬佩、應(yīng)該唏噓,不好評價?
總而言之,戚余臣沒有照做。
他將藏在電視機(jī)里的十五萬還給債主,房屋也抵押。
債主們的確看在他沒爸沒媽,成績好,以后有希望替爸媽還錢的份上,準(zhǔn)許他在這間房里住到高中弄畢業(yè)。
就這樣。
十七歲那年,諸多人事來來往往,戚余臣似乎失去了所有。
又似乎原本就沒有得到過任何東西。
身邊僅余下最后一只貓。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副本總是讓我作話話癆的力氣都沒有。疲憊。
碼字的時候聽的bgm是:that
inferior
feeling,有興趣的姐妹可以試試,包疲憊。
第69章
事件管理者(13)
那年暑假,劉東的爸媽到底沒逃開離婚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