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姜意眠又疑惑地擺了擺手。
一截小臂瑩白勻稱,腕骨細細的,指間還戴著那枚貝殼戒指。
陸堯這才應(yīng)了一聲:“嗯。”
他的聲音沙啞而乏力,暴露出一個事實:現(xiàn)在的他還很虛弱。
但再虛弱的深海怪物,也不是人魚能輕視的對手。
硬碰硬向來不是姜意眠的長項,她沒有猶豫,將注意力轉(zhuǎn)回陸堯身上。
“好像總是應(yīng)該向你道歉。”對不起三個字信手拈來,她望著他傷痕累累的魚尾,低低嘆息:“你昏迷了很久,我還以為你會一直睡下去�!�
“娜娜說所有海怪都會在春天陷入沉睡,無一例外。而你到了春天也會消失,直到冬天才回到淺海區(qū)……你現(xiàn)在醒來,也要回到深海嗎?”
陸堯目光沉沉,又是一聲聽不出情緒的:“嗯�!�
總覺得比受傷前更沉默寡言了些。
大抵也在防備她?
一盤棋局走到當下,勝利在望。
處在這個至關(guān)重要的節(jié)點,只要一點點大意,都有可能轉(zhuǎn)勝為敗,滿盤皆輸。
空氣為此而繃緊,溫情的氛圍之下暗藏著無數(shù)漩渦暗流。
姜意眠不動聲色地評判著局勢,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凝重:“我說過要好好做你的伴侶,不論遭遇什么,都該盡到自己的責任與義務(wù),信任你,陪著你�!阋彩��!薄�
“希望下次碰上危險的時候,你可以更相信我一些,或者,給予我應(yīng)有的尊重。無論面對什么,至少我們應(yīng)該有一個溝通的過程,而不僅僅看你的心情,任你決定誰留下,誰逃跑�!�
“我認為這才是平等且長久的相處方式,你同意嗎?”
之前是她小瞧了陸堯,小瞧了陸堯?qū)λ牧私狻?br />
經(jīng)歷過刻骨銘心的背叛,在他心里,‘姜意眠’應(yīng)當是一個相對冷靜甚至冷血的存在。
一味的乖順太過反常,猶如貧瘠末世里突如其來的一塊奶酪。
越是香甜松軟,越是充滿陰謀的氣息,難怪糊弄不了這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陸上將。
倒不如往奶酪上灑一點灰。
在感動、愧疚、心軟等多重心情的影響下,讓‘姜意眠’有所動搖,卻留有棱角,效果又會怎樣呢?
她支著下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玫瑰色的長發(fā)仿佛一塊質(zhì)感綿密的天鵝絨布,云朵一樣浮在周圍。
幾縷發(fā)尾不經(jīng)意擦過陸堯的面龐,留下無比真實、淺淡的癢感。
——原來真的不是夢。
陸堯有些許恍神,第三次嗯聲。
初戰(zhàn)告捷,進入正題。
“好,那我們回到上一個話題,有件事我必須先坦白�!�
姜意眠頓了頓,語出驚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樣的存在,怎么看待迄今為止發(fā)生的一切。但能夠確定的是,對我而言,這一切都是游戲�!�
游戲。
饒是滿心戒備的陸堯,也萬萬料不到她會說起這個。
“諸神之子、深�!襁@樣時代背景截然不同的世界叫做副本,現(xiàn)在我們所在的,正是我所經(jīng)歷的第五個副本�!�
“我是一個沒有記憶的玩家�!�
“不記得真實的年齡,不記得興趣愛好與親朋好友,并且,完全不記得自己為什么會進入這個游戲�!�
截止目前,句句屬實。
“一睜眼就在副本里,一次次被謀殺。游戲不允許中途退出,不允許破壞規(guī)則,只是在我的腦子里不停重復(fù):必須完成游戲,完成所有副本任務(wù),只有這樣它才會實現(xiàn)我內(nèi)心真正的愿望。否則——”時刻觀察著對方的情緒變化,姜意眠繼續(xù)說下去:“我可能死去,永遠被留在副本之中�!�
死,這個字令陸堯眸光微動,她注意到了,飛快延伸出額外的話題:“有一些副本,有些npc或者其他玩家——我不清楚,他們拒絕跟我交換信息——多次奪走我的生命。在承受極限到來前,如果不能指認真兇,我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死去,沒有任何反擊的余地�!�
“說到這里,你應(yīng)該也猜到了,上一次見面,我的任務(wù)是為諸神報仇。”
“這一次的任務(wù)是在冬天之前,打探新舊人類轉(zhuǎn)變的具體過程�!�
有誰說過,極致的謊言講究七分真,三分假,要像面團般仔細糅合在一起,而后便再也難以區(qū)分真假。
不確定陸堯?qū)τ螒颉⒏北揪烤沽私舛嗌佟?br />
但看此時此刻,他眉目低垂,依然面無表情,卻遲遲沒有提出異議的模樣。
這招出其不意的坦率,應(yīng)當沒有白費。
那么接下來的戲碼就更為關(guān)鍵了。
“一直以來,我都在懷疑,游戲什么時候才算到頭,是不是真的會實現(xiàn)我的愿望?經(jīng)歷各種副本的我,就算找回過去,究竟該怎么平衡現(xiàn)實與游戲兩份截然不同的記憶?”
謹慎,謹慎,再謹慎。
內(nèi)心不斷提醒自己:面對陸堯,如同面對一臺設(shè)計精密、構(gòu)造完美的擬人機器。
他的喜怒哀樂淡得好像海里的一滴水,因此極度缺乏對其他生物復(fù)雜情感的了解,只能通過邏輯,或言辭、表情、心跳等生理因素來判斷真假。
姜意眠完美扮演一個向他人推心置腹的玩家:“在你昏睡的期間,我已經(jīng)決定以這次任務(wù)為談判條件,直接要求游戲歸還記憶�!�
“它不會同意。”
陸堯總算開了口,像一灘死水總算泛起波瀾。
“所謂的談判只是一種試探而已,我并不信任游戲,也不打算繼續(xù)被它掌控。無論它同不同意,我都會選擇永遠滯留在這個副本里,嘗試徹底擺脫游戲的束縛,從別的角度尋找游戲存在的真相。以及,”她笑了笑,“完成我對你的承諾�!�
“不過我進入副本這么久,還沒打探到真正有用的信息。要是你對這方面了解更多的話,也許我現(xiàn)在就能與系統(tǒng)進行談判�!�
“要是你也不清楚……”
“我就沒法陪你返回深海,必須留在淺海區(qū),多多接觸人類,趕在冬天之前收集到足夠的信息,才能保證我不會因為任務(wù)失敗而死。”
所有該表達的態(tài)度都表達完了,她為他留下兩個選擇:
按照原計劃同化她,后果難以預(yù)料。
或幫她完成任務(wù),她可能會永遠地留下,也可能再次借著謊言逃之夭夭。
陸堯良久沒有說話。
沉默無端地彌漫開來,姜意眠等了一會兒,臉上的神態(tài)漸漸褪去。
“……這就是我所有的秘密,我以為多少可以挽回一點個人信譽�!�
“看來你還是不相信。”
聲音輕輕的,似乎有些傷心,不過很快變得格外平靜:“好,那我隨時可以陪你去深海�!�
說完,她轉(zhuǎn)身背對他。
生動的笑意沒有了,淺淺的梨渦沒有了。
什么都沒有了,海水一下冷得讓人心悸,陸堯立刻意識到自己弄丟了她的喜愛。
盡管才擁有不到幾分鐘,才失去短短幾秒,但他已然感受到那種劇烈到近乎詭異的疼痛感。
說什么好呢?
他應(yīng)該說點什么才能要回那份歡喜,又不至于淪為一而再再而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瓜呢?
無盡的失落與恐慌,各種陌生的情感在體內(nèi)瘋狂涌動,他很想粗暴地將她拖拽進暗無天日的深海,把她變成一只可愛的、小小怪物,永遠纏卷在身旁;又想拼命假裝自己沒有那么自私,沒有那么丑陋。
他可以等。
也可以被肆意地玩弄戲耍。
一次,兩次,都沒關(guān)系,只要她肯記得他,只要她是真心實意……
不。騙子。
她是說謊不眨眼的騙子,最擅長以言語編造陷阱。
仿佛一盆冷水潑頭,陸堯頓時清醒過來。
“你騙過我�!�
他這樣說,像一塊冰凍的石頭,重新散發(fā)出無機質(zhì)的冷漠。
“所以我才沒有過分到騙你第二次,不對嗎?”
姜意眠轉(zhuǎn)過身來,好似一條靈活的水蛇,再次回歸他的懷抱。
“我有這么不可信嗎?”
“難道你真的要看著我死去嗎?”
她伏在他的身上,松垮的衣物被觸須勾纏掀起,一片奶油般白膩的背在他掌下顫栗,表皮開滿漆黑的花。
——就差一點點。
陸堯很清楚,就差最后一次,他就能把她同化。
“這樣也覺得是騙你的嗎?”
猝不及防地親近,一個濕淋淋的親吻落在唇邊。
他仍然不為所動,金色的豎瞳懸在上方,冷冷地審視著她。
多么不近人情,好像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神祗,無論怎樣都不會被情欲拉下凡塵。
對手比想象中的更難對付一點,這情況意外激發(fā)了姜意眠的斗志。
心跳撲通撲通跳著,她稍稍起身,低頭看他。
皎潔的月光照得她如同發(fā)光的妖物。
淺淡落下的影子則像滿身傾瀉而出的嫵媚。
姜意眠很少居高臨下地看待誰,指尖劃過陸堯的眉梢、眼角,不由得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新奇。
原來位置的高度有那么大的差別。
原來掌控主動權(quán)是這種感覺。
還挺有趣。
“陸堯。”
“陸堯�!�
他喜歡被她念及名字,她便一次次喊。
好似不長骨頭的柔軟叢蔓,開滿花朵,熱烈而芬芳,無聲攀掛在他的枝頭。
又像花紋炫麗的蝴蝶,薄薄的翅膀一張一合,雪白的毒性粉末便順著喉道滑進他的身體,纏住血脈。
“陸堯�!彼銎鹉�,有些孩子氣地揶揄,也像不服氣地質(zhì)問:“對你來說,是不是犯過錯的士兵就沒有改正的機會了?所有說過謊的人就再也不用嘗試說實話,不必妄想得到任何人的信任了?是這樣嗎?陸上將?”
是。
或者不是。
確切的答案險些要出口,陸堯的指尖卻適時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原來是他殘存的理智掐了自己一把,以免自己又一次義無反顧地墜落陷阱。
但不墜落又怎么樣?
他還能怎么樣?
繼續(xù)利用骯臟的血把她也同化成怪物?不惜被厭惡,被憎恨,也要以此留住她?
可事實上,至始至終,比沉睡后撒著嬌渴望鮮血的她更無可救藥的,分明是清醒又絕望、無時無刻都迫切需要注視與關(guān)切的他。
哪有什么選擇的余地呢?
明知道謊言卻不敢拆穿;明知道被利用也難以抵抗。
借口支開他也好,夜半三更偷偷外出也好。
只要她還愿意回來,愿意給他一丁點兒溫暖——哪怕是虛假的——他都愿意自欺欺人地沉溺下去。
因為那是她為他打造的溫柔幻夢。
至少是花了心思的。
至少,暫時只屬于他一個人,不是么?
陸堯閉了閉眼,終于敗下陣來。
他掀起唇角,連回應(yīng)的親吻都是冰冷的,無望的。
宛若可笑的小丑泡在無邊無際的海中,濕答答地、緊緊地纏住目光所及唯一一根浮木,既狼狽又兇狠,既卑微又偏要裝作冷淡。
反而顯得有些可憐。
“我不清楚人類的歷史�!�
半晌之后,陸堯抱著姜意眠,下巴陷在她的頸窩里,聲音沙沙的,還夾帶著一點兒滾燙的喘息:“但你應(yīng)該注意一個詞:世紀災(zāi)害。”
“世紀災(zāi)害……”
這四個字從陸堯的嘴里說出來,似乎無形聯(lián)系起某些事情。
姜意眠心里有了猜測,側(cè)頭,抬著眼睛望他:“你想好了,讓我留在淺海區(qū)?”
陸堯落下眼皮,微顫的眼睫抵在她的臉邊,低不可聞地說出一句話:“不要騙我�!�
輪到姜意眠嗯了一聲。
“再說說其他副本�!�
這兩句話已經(jīng)不太像命令。
曾經(jīng)不可一世、不通情理的陸上將,終究還是學(xué)會低下頭顱,學(xué)會以請求,甚至是懇求的方式說話。
“你想聽什么?”
流水激蕩,洞外貝殼相碰,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姜意眠娓娓說起過往的經(jīng)歷。
直至天光乍亮,陸堯松開了手臂。
她要求他再給她一樣?xùn)|西。
他沒有拒絕。
“不要騙我�!�
臨走前,陸堯又說了一次。
并不清楚自己的謊言將給他造成多么深刻的傷痕,也沒有去多想。
姜意眠照常對著他笑,以爐火純青的演技,輕聲細語地安撫他,答應(yīng)他:“不會的�!�
“我等你�!�
“夏天,秋天,冬天,我會一直在這里,在我們的家里等你回來�!�
微笑著許下一個又一個諾言,目送黑色的人魚遠去。
她抬起頭,望見一輪火紅的太陽猛然躍上蔚藍的天空,周圍的水溫也開始緩慢上升。
——夏天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太難搞了,純情(?)廢物咚太郎當場退出網(wǎng)文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