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糖一晚霞（三）</p>
4</p>
白如黛京城長大，加上性子野，京都周遭能去的、不能去的，也都逛了個遍。</p>
但她從不知京郊還有一座隱秘的園林，坐落竹海盡頭。</p>
園內(nèi)造景不輸皇家，整體分為兩半，前半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后半段卻是竹海的延伸。</p>
竹海間，各色美男子皆身著白衣，地上鋪了席子，美男們?nèi)齼蓛�，席地而坐，手邊擺著小幾書案，瓜果香茶齊備，彼此暢談。</p>
素白與翠綠交映，美人如畫。</p>
白如黛狠狠愣住了，懷疑天子帶她來了翠華樓分店。</p>
腳下石子路分為兩條，蕭入云在岔口站定，看向周悔。</p>
周悔會意，對白如黛道：“跟我走�！�</p>
白如黛爽快跟上他，回頭，見那名仆人引著蕭入云走向園內(nèi)竹海。</p>
最近的美男發(fā)現(xiàn)了蕭入云，驚喜吆喝一聲，其余人紛紛抬頭，歡喜地聚攏過來，將天子包圍，拉進了竹林深處。</p>
目睹此景，白如黛心情復雜。</p>
她問周悔：“這究竟是什么地方？”</p>
周悔：“慧園�！�</p>
白如黛：“……謝謝，我識字。我是問……算了。”</p>
天子不近女色的原因這不就找到了嗎！</p>
白如黛決定尊重并祝福。</p>
周悔看著她，“你以為這是陛下的園子？”</p>
白如黛：“不然呢？”</p>
除了天子，誰有這么大手筆。</p>
太后和朝臣們的期盼大概要落空，天子不是不愛后宮佳麗三千，他愛的只是與眾不同。</p>
太后的螽斯屏風算是白送了。</p>
周悔：“慧園的主人是李夫人�！�</p>
“李？”白如黛愣了愣，喃喃自語，“今日捅了姓李的窩了�！�</p>
周悔：“其實，我也有個姓李的長輩�！�</p>
白如黛：“……”</p>
白如黛：“那……恭喜你？”</p>
周悔噗嗤笑了出來，笑完正色道：“此處時常舉辦雅集，京都的文人墨客皆可來參加�！�</p>
“你說那些人是讀書人？”</p>
“不像嗎？”</p>
“像嗎？”</p>
周悔：“……”</p>
周悔：“李夫人定的規(guī)矩，想入此園，除了滿腹經(jīng)綸，還需滿足三個條件�！�</p>
白如黛豎起耳朵。</p>
周悔：“一要年輕貌美，二要年輕貌美、三要年輕貌美。”</p>
“……”白如黛艱難咽了咽口水，“那我的夫君他……也是憑美色進來的？”</p>
“他不是，”周悔嚴肅道，“他是憑借裙帶關系�！�</p>
白如黛：“……”</p>
更糟糕好嗎？！</p>
敢情李月階的“李”不是李慎的“李”，而是李夫人的“李”！</p>
白如黛：“這些讀書人匯聚在此，都做些什么？”</p>
周悔：“論議時政，抨擊君主和朝臣�！�</p>
“啥？”</p>
“簡單來說，就是罵陛下，還有你爹�！�</p>
“罵我爹無關緊要，”白如黛道，“我驚訝是因為不明白，陛下竟有此等愛好，沒事喜歡聽別人當面罵自己�！�</p>
周悔看她一眼。</p>
“也不全然是罵人。這些人多淳樸赤誠，不懂得拐彎抹角，且學識深厚，對天下事的眼光犀利，常有不同于朝臣的視角與見解�！�</p>
白如黛：“哦，陛下是來聽真話的�！�</p>
周悔點頭，再次看她一眼，意有所指，“陛下就喜歡聽真話�！�</p>
白如黛沒接收到他的眼神，她的目光被路盡頭的人吸引了過去。</p>
假山奇石，懸瀑潺潺，石上有亭，名曰“竹心”，一白衣女子亭中憑欄而坐，溫笑著朝她望過來。</p>
想必就是周悔口中的“李夫人”了。</p>
周悔遙遠行了個禮，態(tài)度跟面對天子時一樣恭敬，繼而立在假山石階下，讓白如黛自己上去。</p>
山頂清風裊裊，女子衣發(fā)隨風而動。離得近了，白如黛才發(fā)現(xiàn)，雖然保養(yǎng)得宜，還是能從她臉上看出歲月的痕跡。</p>
尤其那雙眼睛，仿佛飽經(jīng)滄桑，慈悲而幽邃。</p>
白如黛還發(fā)現(xiàn)，天子的眼睛跟這雙十足相像。</p>
白如黛行禮道：“見過夫人�！�</p>
“不必拘禮�！崩罘蛉伺e手投足端莊大氣，氣韻跟素太后有些相似。</p>
但素太后是高貴典雅，時刻與人隔著疏離，這位則是平易近人。</p>
她以看小羊羔的目光看著白如黛，“云兒是不是沒跟你說過我的身份？”</p>
云兒……</p>
白如黛不明所以。</p>
李夫人：“按照輩分，我是他姑姑，你也該跟著他叫我一聲姑姑�！�</p>
白如黛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您、您是……”</p>
普天之下，能讓當今天子稱一聲“姑姑”的人，僅有兩位。</p>
一位是李慎的母親平陵公主，另一位便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p>
但是這怎么可能呢？</p>
二十年前，蕭氏皇族出了樁逸聞，當時天子的妹妹昭陽長公主，突然愛上了一個和尚。</p>
自然，那和尚長得美貌絕倫，但他終歸是個和尚，且他不愛公主。</p>
昭陽長公主卻非強迫他還俗，要跟那和尚成親，甚至想拉著人家私奔。</p>
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最終，為了皇家顏面，先帝賜了那和尚一杯毒酒。</p>
孰料昭陽長公主性烈，竟也跟著跳崖自盡。</p>
此事過了許久，才漸漸平息，直至無人提起。</p>
而今，傳說中早已死去的“傳奇”本人，活生生坐在白如黛眼前。</p>
白如黛恍惚記起，“傳奇”的另一位主角，俗家正是姓李。</p>
“過來坐，”昭陽長公主一眼看穿了白如黛，道：“無需驚訝，眾所周知，動輒詐尸是皇族中人的必備本事。”</p>
白如黛坐在她對面，干笑：“夫人您真會說笑。”</p>
“叫姑姑�！�</p>
“……姑姑�！�</p>
“乖，”昭陽長公主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手感好得不得了，“年輕就是好，跟云兒認識多久了？”</p>
白如黛：“前后加起來，五天�！�</p>
“有過夫妻之實了嗎？”</p>
白如黛：“……”</p>
昭陽長公主：“看來是沒有了，是你的問題，還是云兒不行？”</p>
“……”白如黛很想鉆到桌子底下去。</p>
昭陽長公主：“想睡他嗎？我教你呀�！�</p>
白如黛鉆到桌子底下去了。</p>
昭陽長公主跟著鉆進來，親昵摟住白如黛。</p>
“害羞個什么勁兒，你不是貴妃嗎？趁云兒還沒變成六親不認的冷血怪，你趕緊生個長子出來。</p>
“母憑子貴晉升皇后，哪天興致上來殺了云兒，你就是太后�！�</p>
白如黛：“……”</p>
白如黛笑不出來了，想哭，“陛、陛下不會變成冷血怪的�！�</p>
“那可說不準，”昭陽長公主笑吟吟，“蕭氏沒有正常人，他眼下不瘋，只因還沒到歲數(shù)，相信我，越早睡他對你越有利。”</p>
白如黛只覺身側(cè)貼了位魔鬼，“謝姑姑教誨，黛黛謹記在心�！�</p>
昭陽在她臉上又捏了捏，這才放過了她，起身坐正，道：“既然沒睡過，你是用什么俘獲了云兒的芳心？”</p>
俘……芳……</p>
白如黛從桌底爬起來，扒著石桌邊緣，一雙眼睛露出桌面，“我沒俘獲�！�</p>
昭陽長公主卻是看著她這副模樣，滿意點頭，“我懂了。”</p>
“……”白如黛一腦門問號。</p>
“難怪進宮的人這么多，他卻唯獨信任你一個�！�</p>
白如黛覺得她定然誤會了什么，澄清道：</p>
“陛下肯帶我來這里，是因為別無選擇。有一次他出宮被我撞見了，我不小心知道了他經(jīng)常出宮的秘密，所以……”</p>
“別無選擇？”昭陽長公主憐愛地看著她，“咱們這位陛下心思縝密，行事永遠留有余地，不存在別無選擇。</p>
“你只要露出一絲對他不利的苗頭，他早殺你滅口了�！�</p>
白如黛咬唇，不吭聲。</p>
心中清楚，她撞破天子私自離宮，而沒有被滅口，只因為她爹是白禮明。</p>
她若是個無名小卒，這會子墳頭的草都夠喂牛了。</p>
但這位昭陽長公主似乎聽不進解釋，固執(zhí)地認為，她在天子眼中是特殊的。</p>
她也懶得解釋了。</p>
“不過，”昭陽長公主的神色正經(jīng)幾分，“云兒此次帶你來，是因為我的另一個身份�！�</p>
說話間，她掀開桌上一只狹長的盒子，露出里頭的瓶瓶罐罐，和三四排銀針。</p>
“小乖乖，你有所不知，我與蒼婆婆決裂之前，可是她的得意弟子。”</p>
“蒼婆婆的弟子？”白如黛確實不知，驚異道，“那您豈不是朱神醫(yī)的師姐？”</p>
“你說朱玄素嗎？”昭陽長公主笑道，“她這人假清高，我煩死她了，從不與她來往�！�</p>
白如黛心說，只怕她們都以為你已不在人世，頂多逢年過節(jié)給你上一上墳，談什么來往。</p>
昭陽長公主抽出一根銀針，“接下來我教你的每一步，你都要記好�！�</p>
白如黛：“……”</p>
這位憑空出現(xiàn)的長輩突如其來要授她醫(yī)術，白如黛毫無準備，“為什么？是陛下的授意嗎？”</p>
他帶她來這里，是為了讓她學扎針？</p>
技多不壓身，學了不要緊，她許諾了天子，愿意為他做任何事。</p>
問題是，學了以后……扎誰？</p>
她有種不好的預感，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這個問題問出來。</p>
果然，得到的答案是——</p>
“自然是扎云兒，別人沒有此等福分。”</p>
昭陽長公主樂呵呵。</p>
“所以你要仔細了，人體穴位眾多，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弄不好你就是弒君�！�</p>
白如黛：“……”</p>
昭陽長公主補一句：“凡事有弊有利，等你學成了，將來想當太后時就故意手抖，定能得償所愿�！�</p>
白如黛又鉆了桌底。</p>
她需要靜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