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通陳爸爸電話是一時手滑，如若不是秦逸胡鬧著去搶，江嫣是絕不會在此刻這般撕破臉的境地倉促地接家人的電話的。</p>
江嫣很少把一個人劃分到家人領域，左冷禪已經(jīng)被她排除在外了，秦逸在這個領域進進出出，但秦逸的爸爸始終有著一個溫暖的位置。</p>
雖然他們只相處過三天。</p>
江嫣去年的年夜飯是在陳爸爸家吃的，那也是她第一次跟陳爸爸見面，去之前她幾乎沒做任何心理準備，因為本來以為秦逸不打算帶她回廈門的。</p>
雖然那時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半年了，可沒辦過正式婚宴，領證也是匆匆忙忙的，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滿是潦草的敷衍，但彼時江嫣以為見不得光的是自己那些心機手段，對她冷漠寡淡的丈夫不敢提過界的要求。</p>
可春節(jié)前，秦逸上了最后一天班回家后毫無征兆地讓江嫣收拾一下，明天去廈門。</p>
江嫣已經(jīng)做好了一個人過春節(jié)的準備，她猜測秦逸會不會只是客氣一下，正組織語言委婉表達她并不介意留下來時，秦逸輕描淡寫說：</p>
“我爸讓你去過年。”</p>
她正幫著秦逸收拾行李，仔仔細細把剛烘干的換洗衣服放好后，故意拿捏出小小遺憾的情緒：“我是挺想跟爸爸一起過年的，可機票臨時買來不及了呀，春運本來就緊張�！�</p>
“買好了�！彼糁雮�屋子立刻回應，“可能有退票的吧，正好趕上了�！�</p>
江嫣嘴上說著那可太好了可以一起過年，又吵著拉秦逸一起去商場買禮物給陳爸爸帶過去，可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平靜，像即將面對人生大考一般緊張到徹夜未眠。</p>
大概由于機票是臨時撿漏買的，她和秦逸沒坐一趟航班，江嫣的晚一個小時。江嫣落地后遠遠就看到秦逸和一個瘦小卻腔調(diào)十足的老人等在出口，老人穿著件藏青色呢子大衣，戴黑色禮帽，口罩上只露出一雙眼睛。不同于秦逸眼型小而狹長，陳爸爸是閩南人里少有的大眼睛，可看見江嫣后那雙神氣十足的眼睛卻垂下去，心不在焉地看看手機。</p>
江嫣過去乖巧地攬著秦逸手臂，禮貌地跟陳爸爸打招呼送禮物，自認把默默排練了很多遍的禮數(shù)發(fā)揮的可圈可點�？申惏职种皇浅c點頭，轉(zhuǎn)頭上車開車，一路跟后座的小夫妻沒說什么話，甚至口罩都沒摘下來，出了機場在島內(nèi)只開了二十分鐘就到家了。</p>
陳爸爸把車停到樓下后自己一個人先上樓了，秦逸幫江嫣拿行李，轉(zhuǎn)頭看到她慢吞吞的一臉愁容。</p>
江嫣當然知道大過年的要喜氣洋洋，可一想到第一次見面公公全程戴著口罩沒露臉不說，連一句客套話也沒有，不免暗自懊喪。</p>
她跟著秦逸唉聲嘆氣上樓，老式的防盜門虛掩著，秦逸一推門，香甜味道的濃濃肉香撲面而來。他們剛走進去，在一片薄薄的霧氣下，看見陳爸爸端著一個大蒸籠從廚房走出來，放在餐桌中央。</p>
江嫣從秦逸身后歪著腦袋看過去，陳爸爸已經(jīng)摘下了口罩，她驚訝看到陳爸爸居然是一張圓潤的娃娃臉，整個五官與秦逸沒有一絲相似之處，看上去蠻可愛的，讓人親切。</p>
忽地陳爸爸也歪著頭看向藏在秦逸身后的江嫣，兩個腦袋平行對視，他招招手，用語速很慢的并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快過來，過來坐。”</p>
江嫣馬上彈回去，又想躲起來，秦逸拉著她手腕，兩人坐在餐桌一側(cè)。</p>
陳爸爸笑著，臉色在蒸氣之下紅撲撲的：“這一路上我擔心死啦，就怕蒸老了，掐著點往回走，路上大氣都不敢出。小鶴，小穎，你們看好了啊�！�</p>
秦逸和江嫣齊刷刷看向桌子的蒸籠，像兩個等待魔術表演中最精彩時刻的孩子。</p>
陳爸爸在他們好奇又期待的眼神中慢慢掀開了蒸籠蓋，騰騰霧氣散去后，露出一個大瓷盆裝著的蒸肉，晶瑩剔透，紅潤誘人，甜甜糯糯的香氣仿佛在往江嫣毛孔里面鉆去。</p>
秦逸笑著呦呵一聲，伸手要去抓肉，被陳爸爸兜頭敲了一下。</p>
然后陳爸爸也坐下來，挺直了背，鄭重地看著江嫣，眼睛里似乎閃著光：</p>
“小穎，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閩菜里的傳統(tǒng)菜，也是我的拿手菜吧，本來叫同安封肉，但我們家這道叫陳氏封肉，我在里面加了獨家秘方的，甜口的，絕對好吃的。這道菜呢，是一道喜菜，但并不是今天年三十的喜菜，按規(guī)矩，封肉是結(jié)婚宴上的主菜�！�</p>
陳爸爸瞥了眼秦逸，又轉(zhuǎn)向江嫣，真誠又動容：“秦逸不懂事，沒提前跟我說你們結(jié)婚，沒給你們辦酒席，我們家缺了禮數(shù)，愧對于你，今天這頓就算是爸爸對你表達歉意，希望你原諒我們的怠慢。”</p>
“兒媳第一次回來，我們一家第一次真正團聚，不管過不過年，是一定要吃一盆陳氏封肉的�！�</p>
“小穎，我給你夾一塊，封肉一定要趁熱吃，掀開蓋就得吃，不能等的。”</p>
陳爸爸夾了一塊邊上的肉給江嫣，江嫣端起小碟子去接，手居然不聽話地顫抖，她慌慌穩(wěn)住。</p>
她一時間手足無措，只僵硬笑笑，把肉一口全放在嘴里。說實話肉非常燙，燙到她幾乎沒吃出來什么味道，燙到她揉了揉眼睛假裝眼淚是被嗆出來的。</p>
秦逸遞給她一張紙巾，托著下巴側(cè)頭看了她一眼，什么話也沒說。</p>
后來就是熱熱鬧鬧吃年夜飯，江嫣算是個社牛，一向能很快融入任何新環(huán)境，在廚房給陳爸爸打下手的功夫就跟他混熟了。他們聊起最近正在熱播的電視劇，陳爸爸夸口他也能做出很正宗的腸粉和豬腳面，但年夜飯按陳家的規(guī)矩還得吃火鍋，圍爐合家歡。</p>
火鍋主要以海鮮為主，配上陳爸爸自制的沙茶醬，江嫣胃口大開，當陳爸爸把他自釀的壇子酒搬出來后，江嫣徹底丟掉了第一次上門的兒媳該有的矜持，隨著一句句新年祝福，她跟陳爸爸一杯接一杯喝到了深夜。</p>
秦逸見勸不住他們，干脆先回房間休息了，江嫣也逐漸上了頭，最后只記得跟陳爸爸胡亂聊了許多，不知怎么就睡著了，再恢復意識時，發(fā)現(xiàn)倒在秦逸懷里，聞到那股她很熟悉的檸檬香水味。</p>
這款香水很淡，偏中性的小眾香，本來是江嫣一直用的，秦逸開始只是偶爾噴幾次，后來就漸漸淘汰了他那些松香煙草香，兩人身上的味道越來越像。</p>
江嫣迷迷糊糊摟著秦逸的腰，窩在他懷里輕輕吸了一口，忽地發(fā)覺檸檬香到了他身上，似乎變沉變厚重了，聞起來更像橘子。</p>
秦逸正把喝醉了的女人抱到床上，見她賴著不松手，便隨著她躺下來。</p>
怕她這樣睡不舒適，一只胳膊墊在她頭下，又伸手將她臉上的碎發(fā)輕輕柔柔地撥在腦后。這時，她忽然動了動，抬眼看過來。</p>
有片刻失神，心跳驟亂。</p>
江嫣只是迷迷離離地看他，眼睛里像浸著一片薄薄的粉色水霧，兩頰淺淺的紅，飽潤的唇微微張著，唇角兩側(cè)各有一個凹下去的小坑。</p>
秦逸眼神被粘住了一般盯著她的唇，手從她頭發(fā)上滑下來，滑到臉上，拇指輕輕掃過去，稍微在她下唇上用力蹭了蹭。</p>
江嫣躲了下，她醉眼看了看門口，意思隔音不好。</p>
秦逸面不改色，低低說：“我不欺負喝醉了的女士。”</p>
江嫣嗤嗤笑：“誰教你的？”而后她想到溫和有腔調(diào)的陳爸爸，“你爸爸嗎？”</p>
“不是，我媽�！�</p>
那是江嫣第一次聽秦逸主動提起他媽媽，在大年夜他們相擁躺著的廈門老家舊居民樓床上，窗外煙花爆竹陣陣，隱約又聽到隔壁守歲孩子的玩鬧，可她當時只顧著在橘子味道的懷里貪玩，絲毫沒注意到說這句時秦逸眸子里的復雜。</p>
那復雜轉(zhuǎn)瞬即逝，變成他一貫的淡漠，而當江嫣笑著把手伸進他的衣服，他在后腰那個位置輕輕點點地戳了下后，只一下，秦逸眼底就黑了一片。</p>
他那天極有耐心，天快亮了才兇了些。</p>
江嫣忽地又想鬧一鬧，聲音糯糯的：“不是要聽媽媽的話嗎老公？”</p>
秦逸捂住她的嘴。</p>
……</p>
從這段回憶里退出來的江嫣正坐在秦逸的車上，她從車窗的影子里看到自己的臉，嚴肅，晦暗，像是耗盡精力后不得不繳械投降的俘虜。</p>
而一旁的秦逸也好不到哪里，陰沉地皺著眉，嘴角抿成一條線，手握在方向盤上，骨節(jié)青白。</p>
江嫣忽地一陣唏噓，不知道那些正常的夫妻是不是也像他們這般，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nèi)將玫瑰花上的刺拔下來作為武器刺向彼此心里最柔軟的地方，狼狽地赤膊相見，不留一絲情面。</p>
五分鐘后秦逸把車停在小區(qū)門口，江嫣解?????????開安全帶下車，沒看他一眼，但在要關車門時秦逸冷冷開了口：</p>
“我的東西都在床頭柜里，第一層。”</p>
“嗯�！彼皖^答應。</p>
“對了，枕頭旁邊應該有瓶眼藥水，別忘了�！�</p>
“嗯�！�</p>
秦逸面無表情低頭看她，又說：“你委屈一下吧，我爸估計兩三天就走�！�</p>
“沒事�！�</p>
“行。那我走了�！�</p>
江嫣下車后，秦逸依舊沉著臉開車，把車開上三環(huán)，直奔機場高速，他要去首都機場接剛剛下飛機的陳爸爸。</p>
那通電話的內(nèi)容很簡單，陳爸爸突然通知他們他來了北京，剛下飛機，給秦逸打電話沒人接，便不得不在夜里打擾兒媳婦。為此一再跟江嫣抱歉，得知秦逸也在旁邊，他不留情面地呵斥兒子幾句。</p>
這通意外的電話結(jié)束了他們圍繞那碗豬肝湯的廝殺，可殘局還來不及收拾，他們又必須一起面對家里的突發(fā)狀況。</p>
秦逸自然要去機場接爸爸，本來江嫣也要去的，秦逸突然問她，你不回家收拾收拾嗎？</p>
江嫣愣了片刻，秦逸又說，你是想讓爸知道咱倆分居了嗎？</p>
她冷靜琢磨了一下，秦逸的房子雖說是三室一廳，但有一間改成了衣帽間，陳爸爸來了肯定是要住在客房的，那他就得搬出來。也不能讓他住在客廳，那擺明了告訴遠道而來的老人家他們鬧掰了，讓陳爸爸如何自處。</p>
這個家里，江嫣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陳爸爸。于是她點頭，贊同秦逸的提議。</p>
機場高速一路暢通無阻，秦逸看著兩旁路燈和樹影，心情舒暢了不少，甚至翹起了嘴角哼起了歌。</p>
他的好心情在看到陳爸爸時達到巔峰，他大步跑過去，狠狠地擁抱著已經(jīng)等待了兩個小時的風塵仆仆的可憐老頭。</p>
陳爸爸像是沒料到兒子會這么熱情，僵硬地拍了下他的背，怯生生說：“沒打擾你們吧？”</p>
秦逸拎過來他的行李和包，終于忍不住笑了：“你來的太好了爸�！�</p>
說完他昂首在前面，大步走向停車的位置。</p>
他并不知道身后的陳爸爸心事重重地看著他的背影，在心底默默祈禱著，祈禱秦逸知道他的來意后不會怪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