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課
城寨內(nèi)，絡(luò)腮胡大漢喝著酒，站在青年書生一旁。書生正埋頭撥著算盤，聞到絡(luò)腮胡的酒氣，冷哼一聲：看樣子三當(dāng)家的心情不錯啊。
絡(luò)腮胡嘿嘿一笑：先生取笑了，不過是昨日跑了趟遠(yuǎn)道，弄了點好酒。
書生掃了他一眼，心中知道這大漢心情好不是因為酒好，而是昨天又殺了幾個人。殺人有什么樂趣呢他搞不懂，也懶得搞懂。
此時，一個小嘍啰捧著那片竹葉，急匆匆跑進(jìn)來：三當(dāng)家的，外面來了個人，說是道宗使者。
道宗使者絡(luò)腮胡大漢接過竹葉，回頭看向書生，先生，你看
書生眉頭一皺，能看出是什么境界嗎
好像是七樓。小嘍啰答道。
我們和道宗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想必不是來找麻煩的。好歹算是鄰居，不好鬧太僵，讓他進(jìn)來吧。你們機(jī)靈點，態(tài)度也客氣點。書生揮了揮手，小嘍啰便領(lǐng)命離去。
小嘍啰走后，書生看向絡(luò)腮胡：這竹葉有什么門道嗎
絡(luò)腮胡瞧了半天，怎么看都是片普通竹葉，心中狐疑：看不出來啊。
書生點了點頭：也是，道宗神通廣大，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怎么能懂。他老人家想的倒是周到，若是派個八樓來，倒像給我們個下馬威。七樓好，最起碼態(tài)度上是友好的。二位堂主他們和使者身份不對等，境界也不對等，不方便露面。你也是七樓，身份也夠用，去露個面吧。客氣些，記得要稱呼人家上使。我去知會二位堂主。
絡(luò)腮胡點了點頭，按先生說的辦。
他知道，雖然兄弟們背地里都叫自己三當(dāng)家，可自己的地位在二位堂主眼里，遠(yuǎn)不如這書生重要。
……
哈哈哈哈！上使來訪，有失遠(yuǎn)迎！在下王杉，平日里寨子有個大事小情都做得了主，上使有何吩咐，但講無妨！絡(luò)腮胡在主座坐好，安排小嘍啰給張渡上了茶。
張渡聽著這爽朗的笑聲，心中不知為何有些犯寒。殊不知，這大漢每次殺人時也是這般笑的。
這一緊張不要緊，別說什么提前準(zhǔn)備好的說辭，張渡連自報姓名都忘了，便只能扯東扯西：無妨無妨。你們這山寨平地起，已經(jīng)有不少時日了吧。
殊不知，他不報姓名，在王杉眼里反而高高在上。不過王杉也有些尷尬，只能大笑著點了點頭：哈哈哈哈！是啊是啊，細(xì)算起來，有一年三個月了。
我家老祖宗，喜靜，沒什么事也不喜歡出青海。本來還只是有些忘了詞，這大漢偏偏又笑起來，搞得張渡大腦一片空白，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好多事總要我們這些下人去做……
絡(luò)腮胡此時靜靜看著張渡，不知道為什么張渡說話說到一半為何不說了。
是我們做的不周到了，應(yīng)該早去拜會道宗大人的。只是官府逼得緊，我們也不敢輕易出山，還望上使莫要怪罪。書生此時剛好小跑著趕到。
書生心想，要下人去做，意思不就是說，哪有讓道宗主動拜訪的我們這些下人肯定是要主動去拜會道宗啊，這是責(zé)備我們不懂禮數(shù)啊。
民間有個很有趣的說法，青海是魯衛(wèi)的青海，魯衛(wèi)是青海的魯衛(wèi)。什么魯衛(wèi)城，不過是道宗的后花園罷了。在人家后花園里混口飯吃，還不拜訪主人一下，找不痛快
絡(luò)腮胡恍然大悟，心想多虧是先生及時出現(xiàn)解場。他也不敢笑了，連忙一起跟著賠不是：先生說的是，上使莫見怪，我們都是粗人，不懂禮數(shù)了。
張渡點了點頭，露出滿意的笑容，心里卻暗道一聲好險。剛才王杉一笑，導(dǎo)致他愣是把先前準(zhǔn)備的說法全給忘了，只好胡扯些，后面又不知道怎么把話頭轉(zhuǎn)回來，所以才語塞，根本就沒這個意思。心里慌，張渡四下一看，下意識開了口：這寨子，是真大啊。
書生想到這段時間山寨的飛速拓張，連忙答道：我們也是初來乍到，做事毛手毛腳。上使放心，以后我們的領(lǐng)地不會再變化了。若是上使覺得不滿意，您看我們……
一旁，王杉已經(jīng)傻了。原來說寨子大，意思是我們最近地盤圈大了啊。他偷偷給書生豎了個大拇指，心想這使者說話就是不一樣，樸實的話語里面大有玄機(jī)。若非先生在，這些話深處的意思自己是一句沒聽明白。
不必不必，現(xiàn)在就挺好的。張渡呵呵笑著，心里想這又是哪跟哪啊。想著越扯越亂，早晚露餡，于是也不敢再繞彎子：先生您是聰明人，我今日來，還有一件別的事。
上使請講。
尋個人。
不知上使所尋何人
一年前，你們洗劫了一個村莊，劫了不少人上山，其中有個叫陳凌的是吧。
張渡提到陳凌這個名字，書生明顯身軀一震，絡(luò)腮胡更是眼神閃爍，隨后看向書生。
不知，上使尋此人何事書生鎮(zhèn)定下來，面無表情問道。
張渡余光看到書生的變化，心中暗道一聲不好，難道人已經(jīng)被殺了
老祖宗尋人，我怎敢多嘴去問張渡故作神秘，不知此人如今可否還在寨子里
書生猶豫一番，終于開口：在下正是陳凌。
張渡大驚，怎么被擄走的書生搖身一變成了山匪頗為尊敬的先生不過很快冷靜下來，果然一表人才。我有幾句話想問陳凌先生，不知……話說到一半，張渡看向王杉。
王杉看向陳凌，陳凌一笑：三當(dāng)家的，你先去忙，我和上使聊幾句。
好，那你們聊。王杉嘴上答應(yīng)，可心里卻是狂風(fēng)暴雨。他覺得自己是在先生的影響下開竅了，之前還都沒聽懂，可這時候他是真覺得自己聽懂了：一表人才什么意思那使者說先生是人才��！
帶著那片竹葉，王杉快步走出屋子，之后更是跑了起來，直奔二位堂主所在靜室而去。若真是道宗覺得陳凌天資聰穎，有意接觸陳凌，自己怎么能攔得住看來先生果真有大才，竟然連青海里的道宗都忍不住挖墻腳了。王杉心里盤算著，要立刻報告二位堂主，一定要把陳凌留下才行！
至于屋里二人，此時各有各的心事，哪管得了王杉怎么想
王杉走后，張渡見屋里再沒別人，壓低聲音：你可知陳田
正是家父。陳凌坐下，聽到陳田的名字有些驚訝，難不成父親求到道宗那里去了
那便錯不了了。我也不是什么道宗的使者，我是替你父親來尋你的！確認(rèn)了正是自己尋的陳凌，張渡也不再繞彎子。
陳凌眼睛嘴巴都張得大大的，明顯被這句話驚到了：假冒道宗使者跑到山匪窩里來，該說眼前這人膽子夠大呢，還是腦子夠蠢呢一個閃失命不就沒了
你咋就成了山匪的‘先生’了賬房先生還是教書先生你父親還在以前的村里等你回家呢！待會兒，就說道宗尋你有事，我?guī)阆律�。等到了青海，你們就跑到別的地方去，魯衛(wèi)別待了。張渡起身，想帶著陳凌一同下山。
陳凌擺了擺手，一聲苦笑：說來話長了。
有什么話下山再說！若不是怕驚動山匪漏了餡，張渡都想先將這陳凌綁下山再說。
陳凌看著這火急火燎的張渡，知道他是真的為自己著急，心中一陣溫暖。我自打被劫來山上，從惶惶不可終日，到如今看他們殺人都沒什么情緒波動，也有些日子了。從肉票到苦力，再到賬房先生，再到如今半個軍師。想來就算談不上‘濃墨重彩’，也稱得上‘有點意思’了。只是在這‘酒池’里，我還沒嘗過酒呢。
陳凌望向張渡：能飲一杯無
張渡看著陳凌那落寞卻又有些瘋狂的神情，知道他在匪巢的日子里多有不易，難以言語。他也是性情中人，此時也不催陳凌下山了，從角落里拎來兩壇酒。
壯士，知道這世界上最難上的課是什么嗎陳凌用茶杯舀上一口，痛快飲下。
想必不是書院的課。張渡也用茶杯作碗，飲下一口。
書院的課，亦或是意外、苦難，都不可怕。老天爺會給絕大多數(shù)自命不凡的人上這么一課，這一課名為《平庸》。陳凌苦笑著，我十五歲從書院畢業(yè)就開始考取功名。在書院時我便是名列前茅，想著要不了幾年就能考上。我和父親夸下�？�，說三年必中。沒想到三年又三年，還是一無所成。
張渡此時才知道，為了兒子的面子，陳田撒了謊，陳凌已經(jīng)是六年未中了。
我見過那些久考不中的書生，我見過他們吃空家里的錢糧。第六年未中時，我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面對父親了。我從小就被稱作神童，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可現(xiàn)在這一天就這樣慢慢地來了。陳凌又喝了一大口酒，那日山匪來的時候，我甚至有一瞬間，有了解脫的感覺。
放的什么屁，不過是考不上罷了。再說你不過考了幾年，十?dāng)?shù)年二十幾年不中的，不也大有人在真怕考不上就不考了，回家和你爹打獵，活不下去張渡一聲冷笑，我和我爹兩代人敗凈了老張家?guī)装倌甑募邑敚胰缃襁�不是活得好好的要我說你，無病呻吟。
考不中我自己也不打緊，陳凌眼中含淚，
可我父親期待了我六年了。
張渡此時才知道，壓垮陳凌的，是陳田的期望�？梢幌氲侥窃敢鉃榱藘鹤�，孤身一人守在殘村中的陳田，他知道哪怕陳凌考不中，家中的老父親依舊是深愛著他的兒子。
你父親期待的不是考取功名的陳凌，他期待的是那個能平安回家的陳凌。
陳凌沉默了片刻。
還不知，如何稱呼
張渡灌了一大口酒，張渡。渡口的渡。
有水，便有過水的人。多謝壯士渡我一程，只是水深，我已無法過河。陳凌看著自己的雙手，它們已經(jīng)染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