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靖安侯是個直脾氣,也不管衛(wèi)瓚動沒動手,先把自家兒子一頓揍。
理由也很簡單,沈鳶是友人遺孤、父母雙亡,還體弱多病、見風就倒,借住在他靖安侯府。
他就是一萬個不是,你小子繞著走就是了,怎么還動起手了?還把人往墻上按?
出了一丁點兒的事兒,你家老子都對不起沈家夫婦。
罵罵咧咧就把軍棍請出來了。
想到沈鳶那溫文爾雅的可憐病公子模樣,再看看自家兒子肆無忌憚無法無天的德行。
揍誰連想都不用想。
當夜衛(wèi)瓚領(lǐng)家法二十軍棍。
一聲沒吭,咬著牙回去,跟沒事兒人似的,就是眼神兒嚇人。
沈鳶當夜越想越憂心忡忡,遣人去給衛(wèi)瓚送湯藥,知雪跟他如出一轍的戲精,低眉順眼說:“公子惶恐,請小侯爺原諒�!�
湯藥用的是上好藥材,療傷鎮(zhèn)痛的方子。
卻見那小侯爺擺弄著匕首,冷眼柔聲,只嘴角在笑:“湯你端回去,讓你家公子自己留著喝。”
“教他從今往后,可千萬別撞在我手上。”
當夜沈鳶不聲不響,那叫一個面沉如水、不動如山,端的是一身大將風范。
然后……連夜收拾行裝去寺廟進香,好幾天沒敢回去。
知雪小聲嘀咕,說:“感情公子還知道怕呢�!�
沈鳶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怕什么�!�
屋里攏共就三個人,門口抱劍的照霜素日寡言,開口便是會心一擊,只淡淡問:“公子,那您跑來廟里做什么?”
沈鳶連眼皮都不抬,只說:“靜心。”
照霜看了一眼自家公子一眼,沒好意思說,您看著不太像靜心,像是去躲難去的。
人家年輕公子都求功名求姻緣求身體康健,獨獨他家沈公子求了一把平安符回來,箱籠里頭塞著,衣服里頭掛著,足有十幾個。
她給他收著的時候看了幾眼,正面“平安”兩個篆字,背后用金線繡著“免遭血光之災、免遭皮肉之苦、免遭匪盜之患”。
也不曉得是哪路神佛,興許是專管小侯爺那位混天混地的匪盜的。
還怕一個鎮(zhèn)不住,須得十幾個有備無患。
到底還是少年心性,又是嫉妒,又是害怕。寄人籬下,偏偏又不愿意示弱。
知雪還在那嘆:“公子又惹不起他,又愛招惹他。”
“圖個什么勁兒�!�
沈鳶不語,半晌才垂眸輕飄飄一句:“不過是心有不甘,怎么他就這樣好運道�!�
生來便樣樣都好,父母疼愛,地位崇高。
身體康健,武藝更是天賦卓絕,年紀輕輕名動京師,誰見了都得喊一聲小侯爺。
照霜聞言怔了怔,說:“公子,各人有各人命,強求不來�!�
他說:“我也沒強求。我就是……”
就是什么,他到底是說不出來,盯著自己擱下筆的手。
半晌才嗤笑一聲,想,他就是卑劣下作罷了,有什么不能承認的。
就這會兒閑話的功夫,門外忽聽人通報有侯府訪客,小沙彌引著一人進了門。
沈鳶一瞧,是個正是那衛(wèi)瓚身側(cè)伺候的隨風。
進門恭謹周到地行了一禮,便聽那隨風道:“沈公子,屬下是替主子傳口信兒來了�!�
沈鳶面色冷凝,耳朵豎的跟白毛兔子似的,嚴陣以待:“小侯爺有什么吩咐?”
隨風卻猶豫了一會兒,有些尷尬。
咳嗽了一聲,湊近了,才字正腔圓說:“……他想您了�!�
沈鳶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么?”
隨風尷尬得無以復加,咳嗽了一聲。
把原話重復了一遍。
“……他讓這二十軍棍打醒了,想您想到骨頭里了,就想讓您趕緊回去�!�
在場眾人齊齊打了個哆嗦。
沈鳶聽得頭皮發(fā)麻。
隨風說得頭皮發(fā)麻。
沈鳶試圖用眼神兒確定這句話不是在威脅他。
隨風自己也迷茫的要命,小侯爺說這話時的神色三分真兩分假,還帶點壞心思的,誰也看不出是個什么意思。
兩人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
房間里頭死一樣的靜。
還是沈鳶先開口,說:“隨風大哥�!�
隨風硬著頭皮“是”了一聲。
沈鳶說,在下有一事不清楚。
隨風說,沈公子客氣。
沈鳶遲疑了一下,小聲說:“咱們侯府的軍棍……不是打腦袋上吧?”
好好一個衛(wèi)瓚。
怎么幾天的功夫,就瘋了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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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沈鳶傍晚時回的侯府,衛(wèi)瓚怕把人嚇著,才沒半夜趕去瞧,翻來覆去烙了一宿的煎餅,第二天一早,才頂著黑眼圈去了國子學。
進門兒時還沒早課,沈鳶這時候還跟他不在一個堂。
卻見幾個舊時的狐朋狗友正湊一堆兒,勾肩搭背玩六博棋,為首的唐南星眼見,喊他:“衛(wèi)二,你沒來這幾天,可讓那些書呆子囂張壞了。
“前兒傳來風聲,說圣上要來視學,一個個牟足了勁兒要出風頭呢�!�
衛(wèi)瓚這位小侯爺,年少盛名,所從者眾,走到哪兒屁股后頭都一堆人前呼后擁,很有些派頭。
前世樹倒猢猻散,倒是唐南星還惦著他,為了去詔獄見他,讓家里揍了好幾回,只是那時風雨如晦、到底也沒能成。
那時還是沈鳶告訴他的。
說衛(wèi)瓚,好歹有人還惦記著你。姓唐的也好,你舊日那些狐朋狗友也罷,就是為了這些人,你總得活著,爬也得爬起來。
他那時在詔獄中壞了腿,歷喪親之痛,被痛苦折磨的幾近病態(tài),陰森盯著他說:“沈鳶,我若爬起來了,第一個打得就是你�!�
沈鳶就一瞬不瞬看著他,輕聲說:“好。”
“你若爬起來,我讓你痛打一頓�!�
言猶在耳畔。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才有了幾分實感。
唐南星這時候年歲也不大,仍是一副吊兒郎當?shù)募w绔相,湊過來笑他:“衛(wèi)二哥,你屁股開花了沒有?”
他掃他一眼,說:“你屁股才開花了呢�!�
唐南星嬉笑說:“裝,你且接著裝,誰不知道,你讓侯爺揍得飛沙走石屁滾尿流,罵了沈鳶整整一宿�!�
飛沙走石且不說,誰傳出來的屁滾尿流。
“為了一個寄住的,倒讓你這正經(jīng)小侯爺挨打,還讓他今天大模大樣來學里�!碧颇闲堑溃靶l(wèi)二,你什么時候脾氣這么好了�!�
他懶得說他,卻又順著坡往下問:“沈鳶今天來了?”
唐南星便擠眉弄眼、神神秘秘道:“他一早便去了文昌堂,還讓你家那兩個人帶走了,你等著看樂子吧�!�
衛(wèi)瓚面色一沉,立馬覺出不對味兒來了,說:“哪兩個?”
唐南星笑說:“還能哪兩個,不就你家那衛(wèi)三衛(wèi)四么,早早就過來把人叫出去了——現(xiàn)在都不曉得送沒送回去,也不知是給你報了仇沒有�!�
衛(wèi)三衛(wèi)四,昨兒才讓他掃地出門。
他依稀記得,這兩個人在學里向來不做好事。
唐南星那邊兒還給他形容呢,說沈鳶出門的時候還嘴硬,眉目淡淡說:“三少爺四少爺是不知道哪兒得罪了小侯爺,要拿折春去請賞呢�!�
折春是沈鳶的表字。
那兩個心事讓人戳破,臉都綠了。
他們確實是不知道哪兒得罪了衛(wèi)瓚,想要來尋沈鳶麻煩,好在衛(wèi)瓚面前討好一二的。
只是既已來了,也不肯就此罷休,在門口拿著一本書揮,說:“姓沈的,你敢出來不敢?你若是不出來,我便將這東西燒了。”
沈鳶瞧了便擱下筆,跟著出去了。
路上碰巧讓唐南星一行人瞧見了,有幾個要上去攔一攔:“那兩個又要做些什么?”
讓唐南星攔下了,輕哼一聲,說:“那病秧子的事兒,你管什么。”
“衛(wèi)二還在塌上躺著呢,他倒大搖大擺來了。讓他吃些教訓也好,省得跟衛(wèi)二不知輕重的。”
鷸蚌相爭,兩面兒都不是什么好人,誰倒霉了都是喜事一樁。
卻是衛(wèi)瓚猛地黑了臉,站起來:“唐南星,你不早說?”
唐南星古怪看他一眼:“我早說什么?他們不是要替你出氣?”
小侯爺已讓他氣笑了:“我什么時候讓人這般出氣了?我是地痞還是惡霸?”
唐南星道:“往常是不會,但這回不一樣,他陰你多少次了?從前抄抄書也就罷了,這回你都要讓你爹打爛了,他連個皮兒都沒擦破。再這么下去,還不爬到你頭上來。”
“你那兩個兄弟平日確實不是東西,只是沖著旁人也就罷了,沖著他,我才得管這爛事兒——”
唐南星這廂還沒罵完,就見衛(wèi)瓚的人影兒已從面前消失了。
臨了落下冷冷一句:“你等著,回來跟你說�!�
唐南星不自覺摸了摸鼻子,半晌嘀咕了一句。
“他發(fā)什么火兒��?”
早聽說這人病了以后腦子壞了,現(xiàn)在看來,沒準兒是真的。
++++++
衛(wèi)瓚循著旁人指路,一路追到藏書樓后頭園子,平日里沒什么人去,空曠曠的,他眼風掃了一圈,只瞧見淋淋漓漓一只的白毛團。
——沈鳶渾身濕透了,慣常保暖的白裘吸飽了水,粘成一綹一綹,變成了冗余的累贅,他半蹲在地上,低著頭一頁一頁撿地上的書頁。
書頁也濕淋淋的,讓水泡了、撕了,一頁一頁黏在地上。
從地面揭起時有幾頁碎了,沈鳶的指尖便微微一顫,顯然是心疼了。
撿至他靴下時怔了一怔,一抬頭,尚且年少青澀的面孔下意識露出戒備和敵意,水珠順著下巴往下淌,挑著眉毛瞧他:“衛(wèi)瓚?你來做什么?”
許久不見。
十幾歲的沈鳶跟夢里不一樣,生氣生得中氣十足,瞪他也瞪的生龍活虎。
眉眼生動,漂亮得勾人心腸。
連妒意都燦烈似火。
讓他看得久了,便意識到自己此刻狼狽,匆匆低下頭,繼續(xù)揭下地上的書頁。
動作急躁,冷不防又是“刺啦”一聲:又碎了一塊。便越發(fā)抿緊了嘴唇,心疼又氣惱。
衛(wèi)瓚看他這樣子有些心疼,又有些想笑,開口,卻又是慣常同沈鳶打趣拌嘴的口氣。
他說:“沈鳶,你坑我的能耐哪兒去了啊?”
沈鳶有些不悅道:“與小侯爺無關(guān)。”
他說:“人都說你沈鳶聰明,我看倒未必,你要真聰明,怎么會得罪我?”
連衛(wèi)三衛(wèi)四兩個,都曉得來討好他這個侯府的小主子,怎么就寄人籬下的沈鳶不知道。
年少時嫌透了沈鳶,不曾細想,現(xiàn)在想來,以沈鳶的精明聰慧,不該學不會仗勢欺人這一套。
只要在外做出一副同他熟稔親近的模樣,這國子學還不由他橫著走,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兒,哪有別人來招惹他的機會。
可偏偏沈鳶就是對誰都和顏悅色,只對他冷漠。
他衛(wèi)瓚也不是熱臉貼人冷屁股的脾氣,沈鳶上桿子吃虧,自讓他吃個夠就是了,他倒要看看,沈鳶能撐到什么時候。
結(jié)果,就這樣撐到了兩人分道揚鑣。
沈鳶反倒冷笑:“別人在你面前奴顏婢膝,我便也要如此了?小侯爺未免也將人看得扁了�!�
說著,沈鳶便要抬頭去他,冷不防被他拋下一件披風,兜頭罩住了,惱怒叫了一聲:“衛(wèi)瓚�!�
沈鳶在那披風下?lián)潋v著。
而倚著樹的衛(wèi)瓚神色莫測,睫毛一顫一顫,嘴唇也被自己抿的發(fā)白,定定瞧著那一團披風變換。
許久沒見沈鳶死倔嘴硬的少年面孔,冷不丁一瞧……還怪惹人生氣的。
等沈鳶掙扎著冒出頭來。
衛(wèi)瓚依舊是那礙眼又傲氣的小侯爺嘴臉,懶洋洋說:“披著,回頭著了涼,別又賴到我身上�!�
沈鳶扯下披風,說:“用不著,我已差人去拿換的衣裳了�!�
他便一把把人抓回來,
沈鳶咬牙切齒說:“你還要干嘛。”
便見衛(wèi)瓚慢悠悠說:“你要不穿,我便親自幫你穿�!�
“省得你回去受了寒上吐下瀉,沒得又讓母親憂心�!�
提到向來疼愛自己的侯夫人,沈鳶那滿是厲色的眸子瞬間軟了下來。
又聽衛(wèi)瓚接著道:“前個兒我挨了打,母親還親自來勸我不該與你置氣。她這樣惦記著你,你倒好,一點兒也不為她想想。”
沈鳶不說話了,拉拉扯扯間,將他推到一邊兒去,嘀咕說:“我自己穿就是了。”
半晌,自己背過身去,又說:“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衛(wèi)三衛(wèi)四了�!�
他心想,衛(wèi)三衛(wèi)四是什么好東西么,就算沈鳶不清算他們,他也要清算他們的。
再加上今天這事兒,不止那兩個,還有大伯父那邊兒……
衛(wèi)瓚眼神兒越發(fā)冷了幾分,卻忽得瞧見地上還有遺漏一紙書頁。他低下頭去撿,卻冷不丁瞧見一枚平安符。
也被水淋濕了,正面“平安”兩個篆字,背后用金線繡著“免遭血光之災、免遭皮肉之苦、免遭匪盜之患”。
看了半天,忽得明白了,便舉起來問他:“這是什么?”
沈鳶剛剛系緊了披風,見了他手上的東西,驟然紅了耳根。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退了一步,重復了一遍:“……什么?”
衛(wèi)瓚驀地笑了起來:“萬安寺求來的?怕我揍你?”
沈鳶又退了一步,半晌道:“不過求著玩得罷了�!�
隔了一會兒,又說:“再說,你傳到廟里那話的意思,不就是要……”
想起那荒唐的話,越發(fā)神色怪異,裹著披風的整個人,都被他籠罩在陰影之下。
仰頭瞧他,眉目艷麗,面色卻蒼白。
不知是不是因為褪下了白裘,越發(fā)顯得人清瘦。
他想,這小病秧子,多半是把他那話當做威脅了,以為他是恨得牙根癢癢,讓他回來,是為了揍他。
他卻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句:“你怕疼�。俊�
沈鳶似笑非笑說:“怎么,難道小侯爺異于常人、性喜疼痛?”
“若真是如此,我倒樂意效勞�!�
他想說的卻是另一句。
你既然怕疼。
怎么還說愿意讓我揍一頓呢。
半晌,卻俯下身,將平安符重新系在他腰間。
垂眸笑道:“既怕疼,就好好系著�!�
指尖穿過平安符上的流蘇穗。
他瞧見沈鳶微顫的嘴唇,和窘迫不解的眸子。
“衛(wèi)瓚,你……”沈鳶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他想伸手碰一碰他。
非常想。
卻到底只是替他攏了攏披風。
他笑著說:“去號房烤干了再走,回去叫他們把炭火燒旺些�!�
“省得著涼�!�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7-21
18:00:00~202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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