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狩倒是過了季節(jié),但去江南,倒是無妨。
到時候,在那邊過個年,若是她喜歡,左右他已經(jīng)差人買了宅子,日后每年過年,他們都去江南便是了。
在他未注意到的時候,他手中的毛筆尖上的墨一凝,緩緩滴在文書上,染出雜亂的一團(tuán)。
他平靜看著這團(tuán)雜亂的墨,不知為何,望向了被被褥蓋住,面色蒼白的‘人’。
有什么東西,澀澀的,像是心中被硬塞了什么一般。他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只覺得,今日這文書,改的讓人有些煩躁。
墨也不好,為何會凝住,筆也不好,不該能滴墨。
該換一家供給的鋪子了,該是偷工減料了,筆和墨,才會這般。這般事情,平時是‘她’負(fù)責(zé)的——
思緒至此,他捏住毛筆的手僵了一瞬。
以前這般時候,他晚間同‘她’說了,隔日,新的筆和墨,便會到了他的書房。他從前,似乎也從未將這當(dāng)做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是這丞相府的主母,這些,原就是應(yīng)該的。
他予她需要的一切,尊重,愛護(hù),照料。
她褪去自己的衣裳,他明媒正娶將人迎進(jìn)門;她惶然不安,他予她府中的生殺大權(quán);她想去江南看雪,他尋江南的宅子,同天子告假。
這般,她做那些,本就是應(yīng)該的。
他抬筆就要是寫,卻如何都覺得,這筆,這墨,乃至這文書,都令人心煩。冰天雪地,這屋中的炭火似乎燒得太足了些,他松了松衣領(lǐng),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
不知為何,那扇窗,又被風(fēng)吹開了。一眼望去,又是漫天的雪色。
紛紛揚揚,似乎,一夜都不會停了。
外面亮著一盞燈,昏昏暗暗的,謝欲晚也只能看見一些房屋的輪廓,但入目,都是黯淡的一片白。似乎因為光不夠亮,原本潔白的一片,都暈暈沉沉的。
謝欲晚長眸半閉,少許,望向了軟榻上的‘姜婳’。
‘她’比平日,還要安靜許多。
他放下了文書,坐到了軟榻邊,手輕輕同她十指相扣。軟軟的,涼涼的,又有一種怪異的僵硬,謝欲晚輕握著,什么都沒說。
似乎,他也知曉,她再也聽不到了。
他一日都在忙著公務(wù),此時到了深夜,卻一點都不疲累。只是,不疲累,也不想處理公務(wù)了。他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感受著冰涼森寒的一片。
直到一陣風(fēng),吹滅了屋內(nèi)的蠟燭,他才恍然了一瞬。
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緩緩落下。但夜太深了,光太黯了,兩個閉著眼的‘人’,誰都看不見。
待到曉晨的光透入這不曾被風(fēng)雪打擾的一室時,他又變?yōu)榱似届o的模樣。
橘糖煎熬了一夜,紅腫著眼,敲開門時。
就是換了一身干凈衣衫,衣飾整齊,依舊矜貴如捎上月般的謝欲晚。
她聲音似乎有些啞了:“公子�!�
謝欲晚訝異望著她,似乎不明白,這般時候,她為何會出現(xiàn)在書房前。他未讓開身位,寬大的身子站在門邊,橘糖看不見里面的一點情況。
她紅著眸,顫抖著聲音說:“前些日有人同娘子遞了拜帖,公子您未吩咐,娘子......的消息,誰都不敢傳出去。那人同娘子約的日子,便是今日。她拿著拜帖,如今人已經(jīng)被不知情的丫鬟引了進(jìn)來。”
“送出去便是。”謝欲晚清淡道,說著,便要關(guān)門。
橘糖垂著頭,淚一點一點滴落,許久,卻又看見門從里面被打開了,謝欲晚平靜望著她,不曾表露一分別的情緒。
“帶我去吧�!�
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橘糖甚至走著走著,摔了一跤。此時無人,只有一個跟在遠(yuǎn)處的莫懷。
謝欲晚淡著眉毛,伸手,將人扶了起來。
橘糖又開始哭。
漫天風(fēng)雪,謝欲晚撐著一把傘,看著周邊白茫茫的一切,他沒太管顧橘糖的不合禮儀,只是一個步子一個步子地,向著遠(yuǎn)方走去。
等到了大堂,見到了來訪的人,謝欲晚淡淡向橘糖看了一眼。
橘糖咬著唇,回望過去。
“崔三小姐。”謝欲晚平靜喚道。
這一聲,便算是全了禮數(shù)。
崔晚臉頓時紅了,她是來見夫人的,未想到,會見到自己未來的夫君。她垂著眸,嬌羞狀:“大人好�!�
橘糖紅著眼,看著眼前的一切,指甲將自己抓的生疼。
她知曉是娘子同崔小姐約好的,也知曉這同公子并無關(guān)系,但是只要想著,娘子尸骨未寒,公子便同旁人......她便心如刀絞。
公子怎可對娘子的死如何平淡?
娘子......這般愛他。
謝欲晚淡淡看了崔晚一眼,將拜帖遞了回去,崔晚紅著的臉,突然一下就白了。她抬眸,望著對面清冷孤寒的大人,還是顫抖著,表露自己的心愿。
“小女子已及笄數(shù)年,一直尚未婚配。前些日子,夫人尋上了我,同我說,若是我不介意她暫時在正妻之位上,可用妾的禮數(shù),將我迎入府。我,我愛慕大人,應(yīng)了夫人。今日來,正是見夫人的�!�
橘糖唇已經(jīng)咬出了血,即便娘子真的這般說,崔晚這般在公子面前說,算什么?她紅了眸,卻陡然想起,娘子沒吃上她的餃子,就已經(jīng)墜湖死了。
她不愿再聽,棄了所謂的禮數(shù),轉(zhuǎn)身離開。
對著謝欲晚,崔晚垂下頭,恰好幅度地露出自己白皙的脖頸。
謝欲晚平靜地望著她:“何為暫時?”
崔晚心一跳,以為自己賭對了:“夫人說,她兒時墜了水,壞了身子,一生都難以生育。她心有愧疚,便尋了我,又知以我之身份,不能屈居她之下,所以待我誕下子嗣,便會自請下堂,將丞相夫人的位置讓與我。我愛慕大人,便是以妾之禮,我也愿意。”
謝欲靜聽她說完,隨后,平淡道了句:“你什么身份?”
崔晚一怔,便看見向來待人端方有禮的矜貴公子,嗤笑一聲。
“一個靠著長兄軍功身死換來的茍且偷生的親王的庶女,你是什么身份?”
崔晚臉直接白了,茫然了一瞬,就捂臉跑了出去。
謝欲晚望著那方請柬,上面的字,是他深夜,握住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她練的。便用來寫了這種東西嗎?
他似乎如往常一般,在同她氣惱。
卻在看見外面茫茫的風(fēng)雪之后,恍然記起,噢她已經(jīng)死了。他脊背挺直,手幾乎要將這張紙碾碎,但最后,也只是淡淡地松開了手中。
撐著一把傘,平靜地走在回書房的路上。
風(fēng)雪從他身邊側(cè)身而過,他望向空無一人的身旁,握著傘的手頓了一下。
等到回到了書房,他看見站在門口的橘糖。
她似乎又哭了許久,此時才堪堪止住了抽泣,紅著眼望著他。
他眼眸一頓,沒怎么留情地,戳破了她。
“你來書房尋我,是為了讓我前去,讓崔晚死心。如今崔晚當(dāng)是徹底死了心,你為何又要哭?”
他聲音平靜,卻透著些許茫然。
他甚至沒有看向橘糖,只是淡淡看向書房的一角。就好像,這番話,他問的,從來都不是橘糖。
橘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學(xué)了一分她厭惡的平靜,啞著聲音,輕聲道:“娘子已經(jīng)死了一日,消息還未傳出去,公子欲如何?”
謝欲晚長眸半抬,風(fēng)雪落在他睫間,冰涼的觸感融進(jìn)他琉璃般的眼眸,他于風(fēng)雪之中,長身玉立,清淡說道:“那便傳出去,擺好靈堂,再按照時下規(guī)矩,守靈七日,七日后,再下葬�!�
他似乎沒有再看橘糖,只是安靜地,立在一方風(fēng)雪之中。
那方染著炭火的小室,用一扇門,同他涇渭分明。
待到侍衛(wèi)運來棺木的時候,他望了一眼,隨后目送著橘糖同著棺木一起,踏入那方他不曾踏入的小室。
他站在門外,靜靜看著。
又想起他少年時,從夫子樹下偷了一壺酒,當(dāng)時只嘗了一唇,便被苦了眉頭。
棺木被抬著,經(jīng)過他時,所有人都在向他行禮。他站在臺階之上,看著那方棺木,緩緩消失在風(fēng)雪之中。
橘糖守在棺木旁,不知為何,回頭向后望了一眼。
漫天的風(fēng)雪中,便是連公子高大挺直的身影,都變得渺小而單薄。漸漸地,她也看不見公子了,不知是公子轉(zhuǎn)了身,還是風(fēng)雪迷了眼。
她不再回頭,只是眸中滴落一顆又一顆淚。
淚珠從滑過她臉間,從溫?zé)�,到冰寒,像是那日娘子未�?yīng)約來吃的餃子。
她扶著棺木,惶然向前走,想著。
娘子也騙人,她們明明,就只有那一個錯過的冬至。
*
后來的七日。
府中掛起了雪白的燈籠,像是漫天的白雪一般,紛紛揚揚。
也有了搭建好的靈堂,比從前姜婳和曉春為姨娘搭的,不知道要精巧美妙多少。就連那日的棺木,也是上好的安神木,只一小塊,便價值連城。
這場葬禮,從始至終,辦的,讓人一絲錯處都挑不出。
若要挑剔,知曉些內(nèi)情的人,也只會小聲嘀咕,聽說啊,這家的夫人,最后沒進(jìn)謝家的祖墳,百年之后,難同丞相大人合葬。
有一人小聲問,那這夫人的墳,被安置到了何處。
知曉人忌諱莫深地?fù)u搖頭,隨后將聲音輕了又輕,聽說是丞相府一處無用的宅子,平日啊,夫人和大人都不去那里的。
一邊說,眾人一邊唏噓,果然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這葬禮聲勢再盛大又如何,不入祖墳,如何算得謝家婦。百年之后,都不能合葬。
一時間,長安城中謠言四起,只是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了新的好玩的可以供人取笑的樂子,于是,又有新的謠言在四起了,這般陳舊的事,也就同那連下七日的雪一般,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中。
*
寒蟬在商陽呆了半年。
待到回到長安時,發(fā)現(xiàn)府中處處都掛了白色的燈籠。
清冷的少年蹙了眉,府中能夠這般掛燈籠的,只有兩位。如若是公子,商陽謝家,不可能一團(tuán)和氣,日日歡歡喜喜似過年了般。
那便......只能是夫人了。
他拿著從商陽那邊這半年拿到的消息,敲響了書房的門。許久,里面?zhèn)鱽砬宓囊宦暎骸斑M(jìn)來吧。”
他推門而入,將這半年查到的事情,遞過去:“如公子所料,當(dāng)年,大人被陷害,族中有人做了倀鬼。這些年公子掌了權(quán),他便將從前的痕跡收斂了大半,但是,我還是查到了一些,公子請看......”
謝欲晚用如青竹一般的手指,翻開了竹卷。
他眸淡淡的,寒蟬看著,公子似乎比半年前,還要冷淡了不少。
謝欲晚長眸半抬,注意力從竹卷到了寒蟬臉上。他眸色平靜,隨意問道:“寒蟬,入了暗衛(wèi)營,背叛者,當(dāng)如何?”
寒蟬輕了聲音:“死�!�
謝欲晚翻著竹卷的手頓了一下,隨后,清淡道:“同橘糖不同,當(dāng)年,你是自己要去暗衛(wèi)營的。長老們原本的意思,是想讓你日后長大,好頂替莫懷的位置。是你說,你想成為對我更有用的人�!�
說這話時,他抬眸,望向了寒蟬。
不用言說,是夫人的事情。公子當(dāng)年讓他去夫人身邊保護(hù)夫人,那日夫人求他,能不能離遠(yuǎn)一些,他走遠(yuǎn)了,到了不能探聽到消息的山間,在一個農(nóng)戶的陷阱中呆了一夜。
隔日回去時,便看見了那通天的火。
后來夫人去尋祖母,他回來之后,同夫人談了一個交易。夫人未答應(yīng),但他還是向公子隱瞞了事情。
是他的錯。
寒蟬垂下頭,直接跪下:“請公子賜死�!闭f完,他抽出匕首,雙手奉上。從前清寒如山間水的少年,如今已經(jīng)成為了沉默的青年。
他不再言語自己的背叛,只雙手奉上了忠誠的刀刃。
謝欲晚淡淡看著他,許久,眉間出現(xiàn)一抹厭色。
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處理桌上的文書。從日午到日暮,寒蟬就一直保持著雙手持著刀刃垂頭筆直跪著的姿勢。
刀刃尖銳,刀片一直剮著他手間的肉,很快,指尖便蔓延出了血。但他動作絲毫未變,依舊筆直地跪著。
到了夜深,他身下的血終于流了一地的時候。
謝欲晚走上前,俯身,抽出了已經(jīng)刻入寒蟬掌間的刀刃。只見那刀刃,深入手掌五分,即便取出了,這雙手,也廢了。
寒蟬一言不發(fā),即便被抽出刀刃的那一刻,依舊維持著從前的姿勢。
謝欲晚這半年見,早已變得少語,他推開了書房的門,不再同寒蟬發(fā)一言,向著門外走去。
莫懷出現(xiàn)在他身邊,垂著頭:“公子,如何處理寒蟬?”
月色映在他的眉間,他抬眸,望向府中半年未撤下來的白燈籠,眸中依舊平靜:“趕出去便是�!�
莫懷手松了一分,這便是......算了的意思。
到了院子前,莫懷便退下了。謝欲晚望向漆黑一片的院子,像是習(xí)慣了一般,獨自推開了門。他已經(jīng)不太記得,多久之前,這里永遠(yuǎn)會有一盞,等著他的燈了。
院子中很干凈,卻了無生氣。
一眼看過去,無人會以為,這里有人居住。
謝欲晚似往常一般,洗漱,掀開被子,上床,蓋好被子,睡覺。
又似往常一般,在夜幕最深之際,抬起眸,望向身旁的一處空蕩。他想起那日他將橘糖送去青山時,橘糖滿眸的淚,橘糖說:“公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很訝異,到了今日,依舊訝異。
橘糖為何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人世間,人誕生,人死去,是這世間固有的規(guī)律。誰都會死,意外,老死,本質(zhì)上并無差異。
他有一日,也會死去。
又何來,‘她’死了,他便要好好才能活下去的道理。
他看著橘糖泛紅的眸,看她恍若無休止的淚,只覺得詫異。那時已經(jīng)小半年過去,她為何還能如此傷心?
他閑暇時想,這一生,他也難如橘糖一次。
百般否認(rèn)的公子,卻未發(fā)現(xiàn),他連‘她’的名字都再未喚一聲。
他平靜地對待這世間的一切,看天子荒謬,看安王殘黨日漸壯大,他不再如從前一般,去為心中的社稷殫精竭慮,他守著年少之時友人之托,漫長而獨自地行走在人世間。
只是偶爾,會在夜深無人之際,怔然。
他似乎,弄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又是一年冬日。
他看著窗外漫天的雪,突然心如刀絞地疼。
這疼來的如此遲緩,他意識到時,仿佛用了半生。
許多年前,會有一個名為姜婳的女子,在漫天飄揚的雪中,笑著向他跑來。
可雪就這般,白了青年的墨發(fā)。
*
惶然睜開眼的那一刻,冰冷的水似乎還在她的喉間,姜婳下意識掐住脖子嘔吐,被一青年男子關(guān)切聲音圍住之際,她才恍惚,意識到了什么。
“小婳,怎么了,莫不是不想見夫子,還裝起了��?”青年關(guān)心又帶著取笑的聲音回蕩在她耳邊,她眼眸模糊地望向周圍的一切,最后定在姜玉郎那張尚年輕的臉上。
她怔了一瞬,道了一句:“大哥。”
姜玉郎忙將妹妹扶起來,拿了帕子,替她整理了番儀容:“大哥知曉你不愛詩文,昨日才沒去學(xué)堂。但小婳,你還小,比起其他事情,詩文其實已經(jīng)很簡單了。便是玉瑩那般的糊涂蛋,都能得甲等,小婳努力些,定是可以的。”
他聲音溫潤,是同謝欲晚那般,不同的溫潤。謝欲晚的溫潤之中,永遠(yuǎn)是疏離有禮,端方君子,他卻是謙謙君子,如水溫和。
姜婳惶然,一時間,不知道這是夢,還是人死之前的走馬燈。
她明明已經(jīng)死了,墜入了那方冰冷的湖。
可此時,被姜玉郎攙扶住的觸感,是如此真實,她眼眸不再模糊之際,望向了正對著她喋喋不休的姜玉郎。
“小婳,其實這一次來的夫子,人很好的。不會再像從前一般罰站你,還罰你手板子了,那個人,清高自傲,才不屑做那般事情,你不要怕�!�
說起友人,姜玉郎有了一絲如沐春風(fēng)的笑意。
姜婳眼眸顫了一瞬,似乎是為了印證她的想法,姜玉郎抬起手,向前一指:“喏,他來了。”
姜婳抬起眸,望向從遠(yuǎn)處走來的那人。
遠(yuǎn)處的光中,是清冷淡漠,身長如竹的矜貴公子,當(dāng)朝最年輕的丞相,是她前世.....的夫君——謝欲晚。
幾乎是一瞬間,她便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狼狽。
想來,走馬燈不過短短一瞬,如何能有如此真實的觸感,此時,她甚至能看清遠(yuǎn)處那人玉佩上垂著的穗子。
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重生在了十五歲那年。
那是姨娘死后的一個月。
此時因為她半月都未去學(xué)堂,被外出游歷回來的大哥姜玉郎,抓著來拜見夫子謝欲晚。上一世她是怎么做的?
謝欲晚越走越近,那道熟悉的身影,開始讓她忍不住眼眸顫動。
她知曉自己連指尖都寫著慌亂。
可在謝欲晚停在她身前,向她望來那一刻,她生生咽下了所有的情緒,望向了這個她日夜朝夕相處了數(shù)十載的夫君,嫻靜而陌生地行了個禮。
她看著他平靜地向她望來。
那一句‘自毀清譽,小人所為’仿佛還在她耳邊。
她見慣了也厭慣了他這幅平靜模樣,同前世一般望向他時,心中想,她再也不想嫁給謝欲晚了。
冰冷的湖水浸入她的身體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的人生,總是定格在許多時刻。
推開門,姨娘掛在一方白綾之上,蒼白瘦弱的臉寓意著死亡。
書房外,謝欲晚一聲復(fù)一聲,清冷又淡薄的言語,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恍若窒息,冰涼的湖水浸入她身體的那一刻,那些捆綁她一生的情緒,突然就變得很淡。
臨死之前,她惶然看著自己的一生,只覺得悲哀。
所以......她不要了。
她不知道,為什么天意總是如此玩笑,既然讓她逆了天命重生,卻又偏偏重生姨娘死后的一個月。
她似乎又要被迫踏上同前世一樣的軌跡,擁有一個錯誤的開始,擁有一份永不會盛開的愛,擁有半生的絕望和迷茫。
但這一次,她不要了。
什么都不要了。
不要她們口中艷羨的丞相夫人的高位,也不要......謝欲晚這個人了。她對他有過的所有濃烈的愛恨,在湖水涌入她身體的那一刻,都變得太淡。
淡到,她再也不想用半生的惶恐,去換他偶有的一顧。
她受夠了被愧疚纏的喘不過氣的日子,重來一次,她真的想......放過自己。姨娘的仇,她便是拼盡半生,也會讓姜玉瑩償還。
但再不是借謝欲晚了,沒有她,當(dāng)朝最年輕的丞相,矜貴無雙的公子,會擁有美好毫無污點的一生,再也不會脊梁骨上,扛著一個她。
一瞬間,她想了許多。
可當(dāng)她望向謝欲晚,在他望過來,她同他對視的那一瞬。
她突然指尖冰涼。
她發(fā)現(xiàn)。
謝欲晚也重生了。
她同他做了十年的夫妻,她是他一手教導(dǎo)出的學(xué)生。只需要一眼,她便知曉,眼前這人,不是二十歲便就任丞相之位的矜貴無雙風(fēng)光霽月的少年,而是十年后那個,朝堂人人談之色變清冷端方的青年權(quán)臣。
身體幾乎在她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之際,就垂了頭。
她假意沒有看見對面之人探究的眼神,同前世一般,拉著姜玉郎的衣袖,垂眸低聲道:“大哥,我想回去了�!�
姜玉郎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輕聲一嘆,對著謝欲晚抱歉道:“三妹妹最近未去學(xué)堂,謝兄勿要責(zé)怪。待我這幾日,同她多說說�!�
姜婳轉(zhuǎn)身,在一道清淡卻不容忽視的冷淡眸光中,嫻靜地向屋外走去。
幾乎是走出屋子的一瞬間,她癱靠在了欄桿上。
水面映出她平靜的臉。
即便心中慌亂到靠近便能聽見急促的心跳,此時她的臉,還是維持著平靜。
......這還是他教她的。
再慌亂,也不能顯露在臉上。
她松了一口氣的同時,突然想到,她竟然用他前世教她的東西,騙過了這一世的他。倚在欄桿邊,她眸輕了一瞬。
她若是不想走上同前世一樣的路,就不能讓他知道,她也重生了。
她是他一手教導(dǎo)出來的學(xué)生,是丞相府將事事打理得謹(jǐn)秩有序的主母。
他看著清冷淡漠,但是向來將她視為所有物。
不是對愛人的占有,他不愛她。
是一種......從她推開那扇門,他應(yīng)了她所求,她此生便為他所有的占有。她看著水中的魚,被水養(yǎng)活,又被水困著。
她太了解謝欲晚了,如若讓他知曉她亦重生了,她此生便再無別的可能。
對于前一世的姜婳而言,這可能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不用花費任何力氣,就能奪了姜玉瑩此生所愛,還能借助謝欲晚的權(quán)勢,為姨娘報仇。
但是......對于她而言。
她不愿。
她怕了。
*
姜婳走了許久之后,謝欲晚依舊望著那道身影。
姜玉郎詫異地望著自己的友人,謙謙如玉的公子說話倒也不是很溫婉:“你在看小婳?”
謝欲晚眼眸從遠(yuǎn)處收回,平靜望著姜玉郎。
“在下欲求娶。”
第25章
姜玉郎頓時后退了一步,
瞪大了眼睛,望向了身前的友人。
謝欲晚何時說話如此直白了?
他喃喃自語,面色有了苦惱,
蹙了眉:“從前你不還同我說,
家中情況特殊,
不會迎娶高門女子嗎?小婳雖然是庶女,但也是我的姊妹。莫非......”
姜玉郎后退一步,面露不忍:“你竟要未娶妻,先將小婳迎為妾嗎?這般丑事,
不可,不可,
父親不會答應(yīng)的�!�
許久,
卻也未見友人說話,姜玉郎抬眸,
就看見謝欲晚面色平靜,
依舊看著小婳離去的方向。
姜玉郎心一怔,他怎么覺得,
看著模樣,
謝兄這一次,像是認(rèn)真的。
就在他惶然不知如何開口之際,只聽見一道淡淡的男聲:“誰同你說,是妾?”說完這一句,
原本同他說好一起去觀賞孤本的青年,就淡淡地走過他,
未停留一瞬,
向遠(yuǎn)處而去。
就好似,今日只是來走個過場。
姜玉郎口中的話被堵住,
看著友人離去的方向,他將手中的扇子甩了又甩。
不是妾,那是......妻?
姜玉郎忙搖了搖頭,謝欲晚和小婳成婚,這般事情,他不敢想。在門前獨自呆愣了數(shù)刻,姜玉郎還是同之前一般搖了搖頭,謝兄和小婳,他不能敢想。
邁開步子,他眸中的訝異褪去大半,換做一股擔(dān)憂。
若謝欲晚欲求娶小婳的事情為真,彼時消息傳到玉瑩耳中,玉瑩當(dāng)是會傷心欲絕。他輕嘆一口氣,玉瑩追了謝兄?jǐn)?shù)年,謝兄怎如此鐵石心腸。
當(dāng)年在書院之時,玉瑩雖然年輕氣盛,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到底是因為玉瑩太過愛慕謝兄�,F(xiàn)在想想,全因當(dāng)時玉瑩太過年幼,不懂黑白,才做下了那些錯事。
可自那件事情之后,謝兄再也沒有正視過玉瑩一眼了。這些年玉瑩的難受,他看在眼中,也心疼地緊。這才趁謝兄上任丞相,告假這幾月,借之前的恩情,讓謝兄來為府中公子小姐授課。
卻不想,今日謝兄同他說,他想迎娶小婳。
他知謝兄應(yīng)是看中了小婳那副好皮囊,但單論皮囊,玉瑩又哪里比小婳差,這還真是,造化弄人。
*
另一邊。
姜婳怔然望著水中的魚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她側(cè)身,發(fā)現(xiàn)是三兩丫鬟。她望了一眼,沒太在意,又去看水中的魚。
卻聽見身后傳來的嬉笑聲。
“我們姐妹當(dāng)是誰,原來是三小姐呀,哎呀,這一月的帕子繡好了嗎?”
另一個衣著稍精致些的丫鬟輕聲一笑,拍了拍身旁的姐妹:“春沈,勿要再胡言�!彪m是這么說,她的眼眸,也在上下打量著身前一身素衣的人。
見到姜婳洗的發(fā)白的衣袖時,也不由偏頭笑了一聲。
姜婳眸很平靜,轉(zhuǎn)身望向面前的幾個丫鬟。
如她所想,她一個都不認(rèn)識。她垂下眸,想了一瞬,前世她是否遇上了這些丫鬟。太久遠(yuǎn)的記憶,她花了好一會才想起來。
似乎是快要遇上的時候,她避開了。
適才她心中想著如何離謝欲晚遠(yuǎn)些,便也沒太注意,又在這亭子中停了片刻,這才遇上了。
此時,她望著面前這些丫鬟,將她們肆意輕視的目光盡收眼底。她淡然立在原地,沒說什么,同平常一般,轉(zhuǎn)身離開。
丫鬟們互相相望了一瞬,又一個個捂嘴笑了起來,倒也沒有將這當(dāng)做一個多大的樂子,只是轉(zhuǎn)身,就挽著手,走了。
十年未回來,但這姜府的路,她卻沒有絲毫的陌生。
她像往常一般,低垂著頭,向自己院子的方向走。路上又遇上了兩三人,她們待她的態(tài)度,無不是嫌惡,輕視,遇見她,先是要嘲笑一番,再恍若什么臟東西一般走開。
前世她看著這些,心會有些隱隱的痛。
但現(xiàn)在看著,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剛重生,就遇見了謝欲晚,掩飾前世的痕跡,已經(jīng)花費了她大半力氣,她實在沒有再有心思同旁人計較。
她低垂著頭,沒太管顧周圍。
直到被一道衣袖攔下——
她抬眸望去,眼神定在那一張熟悉的臉上,杏眼薄唇,眉梢含笑,是希蕓,姜玉瑩奶媽的孩子,也是姜玉瑩院中的大丫鬟。
上一世,希蕓隨著姜玉瑩一同出嫁,最后上了王家姑爺?shù)拇�,懷了身孕。姜玉瑩知曉后,讓她在雪地中跪了一日一夜,府中打探消息的人說,那白雪,都成了一灘灘血水。最后,希蕓難產(chǎn),一尸兩命。
她總是會想到善惡有報四個字。
故而此時希蕓揪住她衣袖,直接將她推到一旁時,她沒有掙扎。
“砰——”地一聲,她摔到了柱子上。她聽見希蕓尖著嗓音,斥責(zé):“誰許你去見謝大人的,我家小姐一早便同你說了,讓你這般臟物,不要去謝大人身前晃蕩�!�
說著,希蕓掐起她的臉,眼中閃過了一絲艷羨。隨后冷著臉,刻薄道:“一張狐媚的臉罷了,是想又如你姨娘一般,以色侍人......”
前面,哪怕是被掐紅了臉,姜婳眸色依舊很平淡。
直到——
希蕓口中,開始出現(xiàn)姨娘的名字。
她眸一暗,反手握住希蕓的手,清淡說道:“你再說一遍?”
仗著姜玉瑩權(quán)勢,在府中橫著走的希蕓,何時受過如此委屈。還是一個不受寵,人人可以欺辱的庶女,她離開尖了聲音,大聲道:“我說你姨娘——”
希蕓本是想說,那般賤人,以色侍人。但不知為何,對上姜婳那雙平靜的眼時,她心中生了一絲害怕,甚至眸都在顫抖,她張了張口,到底沒在姜婳的注視下,完整地說出那一句話。
只能心虛地甩開手,也不愿承認(rèn)自己竟然被一個軟弱可欺的庶女的眼神嚇到了,她直接甩了衣袖:“反正,你離謝大人遠(yuǎn)些,那是我家小姐的。還是如往常一般,不要去學(xué)堂,如果去了,后果你懂的�!�
說完,她便強裝著鎮(zhèn)定離開。
姜婳淡淡看著,隨后,望了一眼天。
春日的光,似乎清透些,她此時再看不見如前世一般昏沉的云。她不知在想什么,就那般,站了許久。
等到天色晚了,姜婳差不多想好了之后的事情,才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走到門口時,陡然發(fā)現(xiàn),狹窄的小院門前,掛著一盞不算亮的燈。像是天邊的月亮一般,能映出地上人淡淡的影子,她不知為何,生了樂趣。
循著自己的影子,輕抬起腿,再抬起手。
看見細(xì)而長的影子隨著她而動,她似乎尋到了樂趣。
小院偏僻,她也不怕,有人看見她的異常,抬著抬著,唇角突然帶了一絲笑。但笑意過后,眼眶又陡然紅了。
正當(dāng)她眨眨眼,準(zhǔn)備整理衣衫,轉(zhuǎn)身進(jìn)去時。
身后陡然傳來了一道溫柔的女聲:“小婳,你回來了�!�
她渾身都僵住,手指尖茫然地顫動了一瞬,隨后,她不可置信地轉(zhuǎn)身,望向身后那道纖細(xì)柔弱的身影。
輕薄的月光映在她身上,像是一層銀白的紗,她微微彎著腰,手持著帕子,放在唇邊,見她望過來,眸又溫婉了一分。
她眼眸陡然紅了,適才沒有落下的淚,就那么劃過臉頰。
她唇微張,聲音輕得像是在喃喃自語。
“......姨娘�!�
季窈淳見她落了淚,一雙眸也心疼地紅了,卻因為身子孱弱,不等上前,被風(fēng)一吹,捂著帕子咳嗽了起來。
姜婳頓時指尖都慌了,忙跑過去,將人攙扶住。
接觸的地方,傳來皮膚溫?zé)岬膶嵏�,姜婳顫著眸,不可置信地望著身旁的人,眼中的淚又是成片地落下。
“小婳,咳咳咳,怎么了?”季窈淳一邊咳嗽,一邊心疼地?fù)嵘狭私獘O的臉。
姜婳怔怔地看著面前的一切,隨后,垂著眸,將自己送入季窈淳懷中。
季窈淳不明所以,今日不是她才送小婳出的門,怎么小婳,像是許久未見過她了。她輕聲一笑,溫柔將女兒抱在懷中,溫聲哄道:“沒事了,怎么還如兒時那般,去了學(xué)堂還要哭著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