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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貓與狗嬉鬧地鉆過柵欄,肥公雞咯咯地叫。

    優(yōu)雅與俗氣并存,季歲的梅花園子里,有時會飛來秦箏養(yǎng)的雞,他彈著琴,那雞就咯咯咯地叫,不一會兒就會有雇傭來的婢女神色慌張地進來,把雞抱走。秦箏是不想和他相處的。

    這些都遠在廬州。

    ——他是廬州知府。

    如今,季歲只是躺在京師的舊宅中,被裹進厚被子里,有些出神地望著帷幔。

    就在方才,秦箏來找他了,是他從未聽過的輕快腳步。隨后告知——或者說,當時在他的感覺里,其實更近似于一種宣告。

    他外孫女告訴他,她已經(jīng)找好了自己的路,她要去為太子調(diào)理身體,自己為自己掙一個自由自在的將來。

    季歲……很沉默。

    他突然意識到,秦箏……或許并不需要他為之方方面面都考慮好。

    ——她自己也能很好的活下去。

    *

    季歲在宅子里沉寂了三天,不理外事。

    直到第四天,權應璋找上門來。

    已經(jīng)八十八歲的老爺子拄著拐杖,卻是身體硬朗,走起路來精神昂揚,步履輕松。進門之后,視線往季歲身上一放,見他一副沉寂的樣子,眉毛一豎,突兀冷笑:“毛詩為偽作一事,想來你已知曉了?”

    《詩經(jīng)》如今分為四個版本,古文《詩經(jīng)》乃是以上古文字寫成,分別稱為齊詩、魯詩、韓詩。

    而今文《詩經(jīng)》則是用今時的文字書寫,通行版本是毛詩。

    古文學派領頭人將毛詩打為偽作,分明是在掘今文學派的根。

    本來還要死不活的季歲倏然抬起頭,望向權應璋時那道視線的凌厲,宛若閃電劃出一線天。

    他撣了撣衣袖,起身,一字一頓:“哦?愿、聞、其、詳�!�

    氣氛頃刻便劍拔弩張起來。

    權應璋身后有不少古文學派的人,他們的目光鎖定著季歲,一邊忌憚,一邊又心情放松。

    ——季歲如今看著已經(jīng)為外孫女和外放當官的事情打擊得一蹶不振了,就算勉強打起精神,又能有什么用處呢?

    便在這時,門口又傳來人聲:“季公�。�!”

    季歲望過去,只見今文學派的官員一個兩個狼狽地看著他,分明是被欺負慘了。

    季歲的眼眸微微瞇起:“說說,怎么回事?”

    便有今文學派的官員上前,迅速組織措辭:“季公,‘貽我來牟’這一句里,‘來’字是否用錯了!今文認為‘來’通‘小麥’,然而不久前,古文學派提出,‘麥(麥)’字下面是‘夂’字,夂為腳趾向下,麥子如何長腳?是以,古時,‘麥’這個字應當是代表‘行走’�!畞怼豢赡芡ā湣!�

    以此證得,今文學派對于詩經(jīng)的注解,是錯的!

    季歲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從這個官員的用詞可以看出,“來”不能通“麥”這個觀念,居然讓今文學派不少人都忍不住認同。

    這可……不太妙。

    章句訓詁本就是今文的基石,倘若沒辦法反駁,只怕今文學派的不少學子,要么道心破碎,要么轉(zhuǎn)修古文。

    但他要從哪里反駁呢?

    權應璋駐著拐杖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但實際上,他也不覺得季歲能想出來——或者說,至少短時間內(nèi)想不出來。

    季歲沒急著作聲,只眉頭是越皺越緊,眉心溝壑深深。

    今文學派的官員注視著季歲,眼中有光。

    須臾。

    季歲“呵”了一聲,吩咐:“取紙筆來�!�

    “是�。�!”

    今文學派的官員強忍激動,急沖沖地取來紙筆。

    這回輪到權應璋皺眉了。

    蒼老的手按緊了杖首的斑鳩,緊繃得仿佛即將炸毛的貓。

    季歲在紙上寫了“來(來)”字,口中道:“來有禾麥之形。左右兩邊的人字,便是麥穗下垂的模樣�!�

    權應璋譏誚出聲:“如此豈不更證實‘來’字在舊時象征禾麥?仍然無法證實‘麥’在舊時亦象征禾麥——季小子,你這是要棄暗投明,來我古文學派?”

    季歲卻像是沒有意識那般,對這聲譏誚不發(fā)一言,只平靜地在旁邊寫了個“麥(麥)”字。

    緊接著,他不緊不慢地說:“《詩經(jīng)·大雅》有言,誕降嘉種——此句言明:良種乃上天關懷賜下。天所賜予,‘麥’字又是‘上來下夂’,上邊是麥,下邊是腳趾向下,不正應了‘麥從天來’的說法?是以,‘麥’亦是禾麥,而非行走�!�

    古文學派的官員們臉色一變,沒想到居然真的讓季歲找到了反駁的方向。

    季歲開始了反擊。

    “權公連《詩》都未曾看完……”他玩味地,傲慢地一笑:“與其斟酌訓詁,倒不如歸家去研習‘回’字有幾種寫法。”

    今文學派的人相互間對視,都能看到對方臉上流露出來的驚喜。

    一個兩個目光灼熱地看向季歲,眼神里是毫無掩飾的憧憬。

    季公!��!

    群山環(huán)拱之月!��!

    古文學派的人視線不受控制地滑到他們的月亮身上。

    權應璋的大腦出奇冷靜。

    一句句訓詁在他腦海中飛速掠過,一個個字形一息之間同時閃現(xiàn)四五個。

    破局之法到底在……

    在這里!

    “天是上天?”權應璋的拐杖往地上一杵,平靜地望著季歲:“可笑�!�

    “毛詩談及《周頌·思文》,言其乃‘后稷配天’之樂歌,其中‘思文后稷,克配彼天’一句,爾等蠢蠻莫非是忘了?天,天子也,麥從天來這個‘來’,不應當是‘來到’之‘來’,乃賜予、賞賚之‘賚’。麥從天‘賚’,麥從后稷所‘賚’也�!�

    現(xiàn)在輪到季歲繃緊面部肌肉了。

    ……

    在季歲的宅子里,只有古文學派部分官員與今文學派部分官員知曉,今古二派的領頭人開始了言語上的激烈廝殺。

    季歲忘卻了這些日子的憂心,也忘卻了對外孫女的“操心”,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和古文學派的人掰扯經(jīng)典,上一句還是《詩經(jīng)》,下一句就說到《周禮》,從《春秋》的微言大義談到天道人事,從孔孟之道談到古經(jīng)不重時政,枉為仁義。

    權應璋那邊也不甘示弱,狂噴今文學派以經(jīng)術為治術,失去孔孟精神,實乃陷思想于絕境。

    一場又一場的辯論激烈地升起,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

    等到月上枝頭,不得不結(jié)束辯論的時候,季歲的家里已經(jīng)不能看了,到處都是推桌子砸碗的痕跡。

    季歲從新劃了劍痕的案幾上捧起一碗熱茶,慢騰騰地喝:“不送�!�

    權應璋帶領著古文學派的人踢開地上的果盤,邁過成了碎屑的紙張,幫助本來就摔裂的筆桿子“啪——”地擴張裂縫……

    即將跨出門去那會兒,權應璋背對著季歲,蒼老的聲音平靜地說:“季歲,你是我見過最有才華的人�!�

    ——你不該,讓自己就這樣沉寂下去。

    季歲:“……”

    他沉默了兩三個呼吸,不知是真是假:“我只是在家中梳理后續(xù)要做的事�!�

    權應璋也沉默了。

    很快,他都不拽文嚼字了,直接破口大罵:“狗鼠輩,羞與爾共事!”

    【哇喔!權老這是惱羞成怒了吧!好一個老傲嬌!】

    權應璋猛地一扭頭,就看到季歲的墻頭上,冒出一個熟悉的腦袋。不知道在那家看了多久了。

    再回憶一下,好像剛才辯論的時候,確實有些奇怪的聲音。但雙方辯論得太激烈了,沒人去分心注意。

    “混小子!怎么哪兒都有你!”

    還傲嬌——雖然他不知道傲嬌是什么意思,但光聽那個“嬌”字,就知道臭小子絕對在心里擠兌他。

    【完犢子了,被發(fā)現(xiàn)了。】

    【早知道剛才發(fā)現(xiàn)辯論結(jié)束就該跑的。】

    許煙杪迅速從墻上下去,繞至大門走進來:“權老。某是路過時聽到古文今文的辯論,聽得心頭火熱,按耐不住靠近這場文學盛宴�!�

    權應璋瞥了他一眼。

    也沒拆穿——《論語》都記不全的小子,想品嘗什么文學盛宴。來看熱鬧才是真的吧!

    但想到那個“傲嬌”還是心里憋著一口氣,看這小子哪哪都不順眼。

    當即譏道:“如此閑不下來,會試的題想好了嗎?是用《春秋》還是用《孟子》?不過不管用什么,混小子你可別忘了這里面的內(nèi)容可不是死記硬背,只看個表皮就行了,人名要了解,地名要通讀,典故要牢記,字義也不能囫圇吞棗,可別冒出來看到‘陽貨’直接誤以為是‘陽鋒’的笑話�!�

    ——陽貨,是個人名。

    陽鋒……嗯……就是去勢那個勢。

    但這一番連譏帶諷的,落到大學生耳朵里,卻換來特別真誠地一句:“多謝權公指點!某一定通讀經(jīng)典釋意!”

    權應璋一噎。

    許久之前許煙杪來激他出山時,那一口一個“權公說的對”“權公大才”的回憶又浮現(xiàn)出來。

    當時他就是被這么噎得心口發(fā)疼,偏偏對方是十分的真心。

    【權公真是好人��!】

    許郎不僅嘴上說,心里還跟著感慨。

    權應璋:“……”

    他聽到了那些不孝徒子徒孫壓抑的笑聲。

    一群小兔崽子!

    看許煙杪還在等他說話,并且一副信賴請教的模樣,權應璋干巴巴地道:“不必道謝,還有,章句訓詁也要……”

    等等,章句訓詁?!

    *

    許煙杪從未見過權應璋那么熱情的視線。

    懵了一下:“權……權公?”

    權應璋此刻像極了最有耐心的獵人,小心翼翼踩在林子里,盡量避開樹枝,免得嚇跑兔子:“小兔……咳,許小子,古文學派對于經(jīng)典的釋意,你是不是還一知半解?那些典故和章句訓詁,沒有人教導很難自己理解,不如,這段時間,我給你講解講解?”

    【�。俊�

    今文學派的官員面上神色齊齊一變。

    古文學派的官員精神一下子振奮起來,欣喜的表情特別顯眼。

    權公老謀深算�。。�

    這樣子就能在科舉中讓許煙杪傾向于出古文學派的策論,給古文學派補充好苗子了!

    許煙杪眨了眨眼睛,正要說話。

    忽聽一聲門響,轉(zhuǎn)頭一看,季公疾步而出時,手里都忘了放下茶杯。

    “許煙杪!”他喊了一聲,還沒說話,權應璋就“篤”地一杵拐杖,擋在許煙杪面前。將他完全遮住。

    月色之下,顯得異�?諘绲脑鹤永�,季歲和權應璋兩人對視之跡,一股奇異的壓迫感油然升起。

    【發(fā)生了什么?】

    【我……是不是誤入什么修羅場了?】

    許煙杪滿臉茫然。

    第115章

    十年里年年高三,禮貌嗎?

    許煙杪沖進吏部的衙門。

    “勞煩說我不在!”

    丟下這句話就往內(nèi)堂鉆,路過自己的桌子,直接將公文抱到懷里,迅速跑路。

    吏部的官員一頭霧水。

    還有官員從椅子上站起:“許郎這是……”

    許煙杪已經(jīng)聽不到這個問句了。

    約莫數(shù)十個呼吸,權應璋的身影出現(xiàn)在吏部衙門外:“許小子可在這兒?”

    吏部官員們有些詫異,但立刻就反應過來,許煙杪應該是在躲權公。

    就有官員咳嗽一聲:“許郎并未在此……”

    【嗯!感覺躲這里就沒問題了!而且權公應該不至于直接進來搜吧?】

    衙門內(nèi)外幾乎一片寂靜,只余檐下鈴鐺被風吹得叮叮當當響。

    應聲的那個官員又咳嗽一聲,硬著頭皮:“權公可是要尋許郎?不知有何事,方不方便在下轉(zhuǎn)述?”

    權應璋的目光在吏部衙門內(nèi)掃了一圈,一個敢和他對視的人都沒有。

    “唔……便勞煩了。”權應璋心思轉(zhuǎn)了轉(zhuǎn),將手里的本子遞給那位官員:“此書務必轉(zhuǎn)交到許煙杪手上�!�

    得到官員應答后轉(zhuǎn)身就走。

    不一會兒,許煙杪偷偷探頭出來:“權……”

    話還沒說完,突然又聽到敲門聲,許煙杪“咻”一下又把腦袋縮回去。像極了水里的�?�,一受到刺激就呲溜一下收縮成小球。

    敲門的是季歲,得知許煙杪不在后,他也留下了一個本子請官員轉(zhuǎn)交。

    隨后,出門沒走多遠,就看到權應璋。

    兩人對視一眼,天上仿佛有電閃雷鳴。

    權應璋的眼神隱隱變化:“季歲,你沒看出來,許家小子在躲著你么?他如此厭惡今文學派,你又何必如此不知禮數(shù)?”

    “權公說笑了。許郎年輕有為,頗受帝王重視,縱然是兩三日見不到人也是常事,何來躲著一說?莫非權公年輕時,不論求學還是拜訪他人,三兩次見不到主家,便氣餒了?如此輕浮,怎執(zhí)牛耳?”

    季歲完全不留情面。

    笑話,如果他當君子,講禮數(shù),過往無數(shù)次古今爭端,今文學派早就被古文學派擠回家種地了。

    季歲都綿里藏針了,權應璋也直接開嘲:“常事?昨夜許家小子對你跑得比兔子還快,反倒是與我親近了一路,態(tài)度如此涇渭分明,季大學士莫非還抱有甚么臆想?”

    季歲瞇著眼睛,暗罵權應璋無恥。

    還親近一路?你一個八十多將近九十的老人在許煙杪面前哎呦一聲摔倒,他能不扶你把你送回權府嗎!

    堂堂文壇盟主算計一個小輩,真不要臉!也就是欺負他才四十多,若他也八九十了……咳。

    但季歲又想到許煙杪這個人生性憊懶,讓他學習比登天還難,恐怕那一路上權應璋各種試探,各種旁敲徹擊,都是竹籃打水,只怕是憋了一肚子氣到家……

    權應璋:“你笑甚?”

    季歲微微一笑:“季某想到許郎昨夜扶權公歸家,的確仁善,便心生歡喜。”

    權應璋一聽就知道季歲絕對是猜出來個中貓膩,決定用點盤外招,壞季歲道心:“聽聞你那個義子早早就起床來你門前侍立?”

    季歲笑容一滯,語氣冷淡下來:“吾已遣人去查他的事了。倘若查出他有不妥之處,契約便不成立�!�

    權應璋:“沒事,現(xiàn)下還成立著,他現(xiàn)在還是你兒子�!�

    季歲:“……”

    *

    【嗚哇……】

    【季公和權公居然不歡而散了�!�

    許煙杪呆在吏部衙門里不敢冒頭,但系統(tǒng)對季歲和權應璋的八卦一直在刷新,這也讓許煙杪掌握了他們的動態(tài)。

    正看著,感覺到不少目光,扭頭一看,就發(fā)現(xiàn)同僚們迅速扭開腦袋,那動作,十分整齊劃一,軍訓都沒這么齊整。

    “你們……”

    “咳�!庇泄賳T湊過來:“許郎,權公和季公一前一后來找你,你躲著他們是為了什么?”

    不說還好,一說,這些人立刻就聽到了哀嚎——

    【太可怕了�。�!】

    【他們居然試圖讓我重新學習!我都科舉上岸了�。�!】

    【試圖讓大學生重回高三,這是人干的事嗎!】

    許煙杪伸手拉開屬于自己的辦公位置上的椅子,坐上去,同時道:“他們聽聞我還沒有學派,希望我能選擇一方加入�!�

    再結(jié)合他的心聲……

    問話的官員不止心臟,簡直連眼睛都發(fā)酸了:“季公和權公,是不是想親自教導你?”

    許煙杪才應了聲“是”,就有官員激動地嚷嚷起來:“那許郎你還在等什么,擇一方加入啊!那可是今古文的領軍人物!日后你傳承了他們的衣缽,萬千學子都要跟從你對經(jīng)典的注解�;蛟S日后還能尊稱一聲‘子’!”

    白澤確實地位超然,但他們又成不了白澤。

    于他們而言,成為一代文宗,執(zhí)牛耳,贊稱“子”,方是來人間走一遭的最終目標。

    沒想到他這話一出來,許煙杪反應更大了。

    【別別別!跟從我對經(jīng)典的注解,這不是誤人子弟嗎!】

    那官員小心翼翼地冒出一句:“許郎只要想學,我想二位宗師定然傾囊相授�!�

    也就不會出現(xiàn)誤人子弟的事情了。

    然后許郎就在心里很是熟稔地吐槽:【想不誤人子弟,至少得學十年吧?】

    【十年里,年年高三,禮貌嗎?】

    在場官員簡直心急如焚,聽了許郎心里的這通混賬話,只想搞清楚這“高三”到底是什么東西,居然讓許郎對學習如此唯恐避之不及!

    倘若那“高三”能化人,真是恨不得抽那“高三”好幾個耳光!

    *

    許煙杪心里吐槽,也不妨礙他明面上回答官員的話。

    對于那句“傾囊相授”,許煙杪回味了一下高三的頭懸梁錐刺股,保溫杯里天天大濃茶,那苦味仿佛現(xiàn)在還在嘴巴里殘留,便禮貌地微笑:“此言有理——待某細細思索一番,學派之事,不容馬虎�!�

    一眾官員:“……”

    許郎,你變了,你都會打太極了!

    到底是誰教壞了兩年前那個純真的許郎!

    許煙杪低頭看到自己桌上有兩本書:“這?”

    “權公和季公教我等轉(zhuǎn)交的。”

    許煙杪拿起書就認真地翻閱。

    有官員下意識脫口而出:“你不是……”

    立刻被另外一個人拽住袖子。在對方發(fā)出疑問之前,壓著嗓音說:“許郎的態(tài)度一向很好。”

    就算他不想加入任何一個學派,他也會尊重權應璋和季歲,并不會直接把他們送的書扔去柜子里吃灰。

    *

    兩位大佬分別給了他一本各自學派經(jīng)典的注解。

    如果說原來的經(jīng)典可能有兩千字,那注解出來,至少能兩萬。

    其中一本是《禮記》。

    許煙杪翻了一下。

    “子曰: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

    “《中庸》言: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

    “中心即中未發(fā),仍在心內(nèi)。是以喜怒哀樂仍在未發(fā)之中�!�

    “勿將之記成‘心中’,若是心中,則中已發(fā),動乎情,與子義不符�!�

    “何為安仁?《論語》有言: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所謂中心安仁,便是……”

    “啪——”

    許煙杪把書合上。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怪不得說皓首窮經(jīng),很多人一輩子只能讀完一本。這就是一字一義,咬文嚼字吧?】

    【而且這樣的釋義,還有其他版本……】

    汗流浹背了屬于是。

    許煙杪閉了閉眼,再翻開書時,手指都在抖。

    【學術這種東西,還是太可怕了……】

    “許郎!”外面有人喊:“黎尚書尋你!”

    這下所有人都能看到許郎從椅子上站起來的速度有多快了。

    他火速出門,抓住喊人官吏的手臂:“是科舉的事吧?走走走!這種大事絕不耽擱!”

    至于那兩本書,就被他放在自己的案幾上。

    ……

    兵部尚書聽見門口有騷動時,抬頭一看,訝然:“許郎竟來得這般快?”

    許煙杪問了一句能不能開窗,得到允許后就把窗戶推開。冬日的風刀割般刺人,但很醒神。隨后他才解釋:“怕耽誤事�!庇謫枺骸吧袝鴮の沂菫榱松趺�?”

    兵部尚書將人拉進內(nèi)室后才反應過來是多此一舉,但是也懶得再把人推出去了。

    “許郎應當知曉,陛下先祖乃虞國大王子……”

    夏朝之前是周朝,周朝之前是楚朝,楚朝之前梁朝,梁朝再往前便是七雄爭霸,虞國是其中實力最強的國家。

    這是大夏至少八成學子都知道的事情。

    【誒?不是七王子嗎?】

    許煙杪翻了翻:【哦!我記錯了,一開始就打算認大王子……奇怪,那我為什么會對七王子有印象來著?】

    ……

    “參見陛下!”

    兵部的官員們齊齊行禮。

    老皇帝微微頷首,語氣隨意:“我來瞧一瞧會試策論準備得如何了。黎黔在何處?”

    正有官員要引路。

    突然聽到一道聲音——

    【哈哈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

    【老皇帝給自己認了虞國高家當祖宗,又打算給自己改個名字,總不能一國之主還叫高鐵柱吧。本來想改名叫高修齊,結(jié)果侵權了,人家七王子就叫這個,總不能和‘祖宗’撞名吧。只能換一個了。】

    【想改叫高邦,又被提醒當時有一路反王已經(jīng)叫這個名字了�!�

    【又改名叫高烈,又被提醒,虞國的第八代國君叫高列,沖撞‘祖宗’名諱了,又得換哈哈哈哈哈哈!】

    【換了七八次名字,才換成現(xiàn)在的高見翊�!�

    【好慘��!】

    【不過沒想到,這個祖宗是認的啊�!�

    【笑死。認祖宗還挑三揀四,一開始打算認另外一家,嚯!還是七國里驪國的丞相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人家后來被昏君腰斬死了,嫌棄人家死得不夠吉利,決定換祖宗�!�

    老皇帝面無表情吩咐那官員。

    “去,敲門�!�

    看什么看,沒看過認祖宗的嗎?當時十八路反王都認祖宗,好幾個同姓的還爭同一個先賢爭得特別厲害呢!

    他只是挑揀了一下,有什么問題嗎?

    第116章

    這才是高端的認祖宗辦法!

    把門敲開后,老皇帝以為沒什么問題了。

    都兩年多將近三年了,就算小白澤不對皇權產(chǎn)生敬畏,那至少也能客氣一點吧?

    “許……”

    【誒嘿!真正‘爹比三家’的祖宗來了!季歲那個義子該給老皇帝磕個響的!】

    老皇帝眉骨跳了跳。

    沒事,白澤嘛,心性純凈,好玩貪樂,跳脫一些也無妨。

    他是個明君!從來不因言治罪!

    兵部尚書上前行禮:“陛下臨幸……”

    老皇帝語氣淡�。骸氨可袝枨迷~不當,罰抄‘駕臨’一百遍。”

    “???”

    以前不也經(jīng)常這么用?而且后者反而比前者更不適合用在此等小場合吧?

    兵部尚書默默地把異樣的神色壓下去,再次一拱手:“臣遵旨�!�

    隨后瞥了一眼許煙杪。

    懂了,皇帝受氣,要找個發(fā)泄口。

    老皇帝轉(zhuǎn)身今室內(nèi)找主位要坐下來,兵部尚書瞅了瞅皇帝,發(fā)現(xiàn)他沒注意自己這邊,迅速用腳稍微一踢,將吃剩的糖紙?zhí)叩狡渌雷拥紫隆?br />
    “陛下駕臨,可是有甚吩咐?”

    順便反手將門帶上。

    “我來,是來看你們策論題準備得如何了�!�

    老皇帝坐下后,視線直接打在兵部尚書身上:“但到了門前,似乎聽你們在說朕之先祖?”

    【嘖嘖,真不愧是當皇帝的,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祖宗,還能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先祖’。】

    老皇帝心里簡直風平浪靜,甚至還有心思不屑一下。

    他的祖宗?他一個種地的,能知道太爺爺叫什么就已經(jīng)很不賴了,還指望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的祖宗是誰?

    反正也是先輩,逢年過節(jié)燒兩柱香又沒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他盯著兵部尚書:“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許煙杪沒事也不會管皇帝祖宗是誰,肯定是有人提了他才想起來看一兩眼。

    黎黔,你最好是有事才提!

    兵部尚書在隱晦的說和直白的說之間猶豫了一息,選擇了后者。

    “陛下,此次科舉,聽聞有考生乃虞國大王子后裔,且有族譜和史書為證�!�

    也就是說,有可能是人家真正的子孫后代出現(xiàn)了。

    根據(jù)兵部尚書的話,目前來說調(diào)查的進度是,那考生其實并不知道老皇帝認了他家祖宗當祖宗——一般人也沒門路知道皇帝祖宗是誰。至于族譜,說是他們家每一代都有記錄,雖然沒成為什么大家族,而且很多旁支名字都空缺,但確實每一代人都把族譜保存得很好,哪怕逃荒都帶著。

    許煙杪驚呆了。

    老皇帝也驚呆了。

    這不就尷尬了嗎?總不能認這考生是皇室一員吧?

    許煙杪猶豫地問:“所以,尚書是想讓某……”

    兵部尚書神色一下子冷肅起來:“需得許郎去查一查這族譜是真是假�!�

    如果是假,那皆大歡喜。

    如果是真,那就沒有這種如果。

    皇室不可能平白多出來幾戶十幾戶。最多只能暗地里給些財產(chǎn)補償。

    許煙杪:“……”

    【我查???】

    【這是把我當神仙了嗎?】

    【你就是讓錦衣衛(wèi)查,也不一定查得出來真假啊!】

    【而且!我身上還有修史和出考題兩件事呢!又來一件,驢子也得歇歇吧?】

    兵部尚書良心有些輕微地受到譴責,下一息,就摁著許煙杪的肩膀,臉上笑容像極了現(xiàn)代資本家:“許郎,我也知你近來事務繁忙,擔子重……”

    【知道你還給我安排事��?這事就不能讓錦衣衛(wèi)去干嗎?】

    兵部尚書面不改色地開始扯謊:“但此事非同小可,而且恐怕錦衣衛(wèi)查不到,需得動用前晉王的暗樁。他們一個個忠心護主,如今只認你,不認其他人。倒也不是完全不出力,但終究沒有你去統(tǒng)領時好使�!�

    老皇帝唇角微微抿住,免得翹起來被許煙杪看到。

    干得漂亮!

    這樣就能把暗樁成功轉(zhuǎn)給許煙杪了!

    【�。�!】

    【只認我一個?!】

    【那更不能要了!辦完事立刻把暗樁還回來!】

    老皇帝的指腹猛地捏緊了椅子扶手。

    別��!

    錦衣衛(wèi)你知道不?像錦衣衛(wèi)指揮使,朕也沒忌憚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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