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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去玩嗎!去我當(dāng)年被打斷腿的地方!

    老皇帝選高鑰當(dāng)皇太孫,當(dāng)然不止是因為小白澤關(guān)注了這孩子。

    “你問我為何要選鑰兒?”

    “他行事果決,從來沒有見過許煙杪那小子,只憑一個猜想就立刻出手,在許煙杪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聰慧和傾向的政策。”

    “他問的問題也很有講究,開海必然是往后幾十年里,我們父子支持的政策。他提出海外諸夷之文化算不算異端的問題,也是在隱晦表明自己支持開海。”

    老皇帝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雖開海,卻不會媚外,心中仍以華夏為尊�!�

    太子:“但他才十歲,往后會是何等模樣,尚不知曉�!�

    典型的就看上一個皇太孫,出事之前不也是朝堂公認(rèn)的好繼承人嗎,遇到事兒了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腦子有問題的人。

    老皇帝翻了個白眼:“得了,不管選誰都有可能出現(xiàn)這個擔(dān)憂,之前的朝代還有人裝了三十年賢王,改立成太子后是朝野交口稱贊的好太子,當(dāng)皇帝后不照樣原形畢露,好大喜功,志大才疏,直接成了亡國之太子訕笑:“好像也是�!�

    老皇帝:“趁我現(xiàn)在身體還硬朗,選定皇太孫后說不定還能教導(dǎo)他一些時日。到時候你登基了,讓太孫輔佐你治國,你也能少處理一些公務(wù)�!�

    這對于一個工作狂皇帝而言,是多么稀奇的一段話。

    太子眼眶一紅:“爹,我……”

    老皇帝瞪他:“我都六十七了,你不會還要我廢太子吧?你也不想想你老子我這個年紀(jì),遭不遭得住!”

    太子繼續(xù)訕笑:“爹,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古人也有活到七八十的,爹你一直身強體壯,必能長命百歲�!�

    老皇帝笑了一下:“你當(dāng)你爹我不想長命百歲嗎,但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長命百歲,這話聽聽也就算了,可不能當(dāng)真。”

    又繼續(xù)道:“鑰兒他最讓我滿意的一點,就是他愿意表露出會親近許煙杪的意圖,這樣一來,我也就放心了�!�

    倘若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下一任皇帝真的輪不到太子,而是太孫上位,至少他也不必?fù)?dān)心太孫是個心胸狹隘的人,容不下許煙杪。

    太子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兒回去就明示鑰兒,讓他多與許煙杪接觸,若是可以,便讓他直接尊許煙杪為師�!�

    ……

    所以,許煙杪就在中午熱辣辣的陽光下,看到了新任皇太孫恭恭敬敬站在自己家門口。

    “……”許煙杪差點笑不出來:“太孫殿下怎在此地?”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這么快就開始拉攏朝臣了吧,你才剛當(dāng)上皇太孫啊!】

    太孫是聽不到他的心聲的,但坊間其他大臣可以。

    “這確實也太快了一些。”有大臣小聲嘀咕。

    雖然陛下默許太子太孫經(jīng)營自己的勢力,但他同時是個權(quán)利欲望很重的人,太孫顯得如此迫不及待,在陛下眼里恐怕印象不佳。

    ——難道這又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主兒?

    【�。渴翘幼屘珜O來的?】

    【還要拜我為師???】

    大臣們:“�。�!”

    太子這是在保小白澤成為三朝元老,有老師這個身份壓著,皇帝一般也不會冒天下大不諱動手。

    好羨慕啊這個待遇。

    大臣們心上一抓一抓地冒酸水,但也知道自己比不上許煙杪的待遇。

    不過話又說回來,比不上這個待遇,有個一半也是可以的吧。我們也想要有效果的免死金牌啊!

    許煙杪卻是叫苦:【我能教什么啊,當(dāng)皇帝又不需要數(shù)學(xué)多好,現(xiàn)在的算數(shù)課足夠用了,其他的……我總不能教他網(wǎng)絡(luò)空間安全吧?那他也用不到啊�!�

    大臣們急眼了。

    你隨便教教就行,又不是真讓你教他帝王之道!

    【除此之外我就只有屠龍術(shù)拿得出手了,正練是屠龍,逆練是制造百姓矛盾,鞏固皇權(quán)和上層階級的富貴……】

    【誒?什么聲音?】

    許煙杪在心里胡思亂想一通,突然聽到隔壁房屋里傳來好大一聲響,再想到隔壁年歲已高的老婆婆,頓時急了:“太孫殿下稍等臣片刻!”

    也不管自己還沒回太孫拜師的事情,急急忙忙跑到隔壁房屋,咚咚咚敲門,扯著嗓子喊:“婆婆!你沒事吧婆婆,是不是摔了!”

    沒一會兒,門打開了,婆婆好端端地站在門口:“沒事兒,是我兒子在抬大石斧練手勁兒,不小心把石斧砸出去了。”

    【大中午練這個,好有閑心啊,不怕熱嗎!】

    許郎感慨了一番,但知道沒事后,就放心離開了。

    婆婆也轉(zhuǎn)身回了屋,快步到院子里:“你今個兒是怎么了,石斧怎么突然脫手了?有沒有傷到自個兒?”

    他兒子——朝廷的左軍都督僉事正一屁股坐在地上,沒有回答老娘的話,似是在沉思默想。細(xì)細(xì)一看,只見一只手摳進泥土地里,背上青筋都冒了出來,好像在忍耐著什么。

    婆婆也不知兒子這是怎么了,只能嘆一口氣,走近了,抬起他那只手,用手絹細(xì)細(xì)清理干凈手指甲里藏的那些泥土:“你當(dāng)了大官兒,心里藏的事越來越多了,娘現(xiàn)在幫不了你了,只能幫你清清指甲,手上便不會齷齪。”

    左軍都督僉事感受著手絹摳弄指甲縫的動作,眼珠子動了動,渾身繃緊的勁兒慢慢地慢慢地卸了下去。

    *

    許煙杪回絕了太孫的拜師,直言自己沒什么可教他的。

    【總不能真教逆練屠龍術(shù),雖然老皇帝對我挺好的,但這事真不能做。】

    至于正練……說實話,許煙杪真不覺得現(xiàn)在的大夏有這個土壤,一不小心只會讓天下大亂。倒不如讓時代順其自然發(fā)展,反正等生產(chǎn)力上去了,皇權(quán)制度自然而然就會被時代拋棄,這是給大夏再多的天才也改變不了的事情。

    【不過,三年計劃五年計劃可以教一下�!�

    許煙杪匆匆回屋子,拿出一張紙:“臣才疏學(xué)淺,只有這點本事,很淺顯的東西,殿下拿回去自看便可。拜師一事切莫提了�!�

    【哪個皇帝會允許自己頭上壓著個帝師�。√与m然好心,這事也真做得不地道。】

    太子不想說話。

    不是因為被說不地道,而是許煙杪心中提到的逆練屠龍術(shù)。

    既然逆練屠龍術(shù)是鞏固皇權(quán),那正練豈不是……

    一時間竟是坐在椅子上喘氣擦汗,想也不敢往下想。

    ……

    天統(tǒng)大帝有令,因帝有疾,罷朝三日。

    竇皇后問太醫(yī):“陛下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就食欲不振、無精打采、胸悶氣短了?

    ——出于距離,后宮以及位于前朝的一部分宮殿,沒辦法聽到許煙杪的心聲。

    太醫(yī)經(jīng)過一輪望聞問切,對竇皇后說:“思傷脾,陛下這是思慮過度。”

    竇皇后輕輕點頭:“你先下去,好生為陛下抓藥�!�

    “唯。”三五個太醫(yī)齊齊退下去,留下兩個在偏殿坐下,時刻等待召喚,其他人則回太醫(yī)院抓藥煎藥。

    人走完了,竇皇后才看向自己丈夫:“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老皇帝披頭散發(fā),兩顆眼珠子都充著血,喉嚨里氣喘吁吁,額角上青筋突露,渾身肌肉微微抽搐,目光一下子仿佛在看敵人,又一下子仿佛在看親近之人,好似意志力在進行著什么生與死的搏斗。

    竇皇后從未見過他這樣子。

    這個情況持續(xù)了三天,待到第四天凌晨,老皇帝費力地?fù)纹鹕眢w,搖醒身邊的竇皇后:“妹子,我沒事兒了�!�

    竇皇后起身后,有條不紊地把枕頭墊在老皇帝身后,吩咐守夜的宮人不必進來,自己倒了水給老皇帝,看著他喝水,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你得和我說說,咱們夫妻倆一起面對�!�

    老皇帝長長地吐了口氣,沒有解釋,只是道:“妹子,我問你個問題,如果有一個人,他有可能危害到你的江山社稷,但他并未付出行動,他心善,很有可能一輩子也不會付出行動……”

    竇皇后笑了一下:“五郎心里已經(jīng)有答案了,不是嗎?”

    老皇帝頓了一下,突兀地惡狠狠罵:“那混蛋小子最好不要辜負(fù)朕的信任,不然,朕做鬼了也絕不會放過他!”

    竇皇后含笑看著他。

    老皇帝咳嗽一聲:“其實這小子也講良心,妹子,你快來看看這個三年計劃五年計劃,我當(dāng)時籌謀了很久,本來以為已經(jīng)拿不到了,沒想到這小子直接拿給皇太孫了。嘿嘿,沒白疼他!”

    竇皇后眨了眨眼,聽完老皇帝是怎么籌謀的,給丈夫臉面,沒直接說出來——

    所以你們直接問不就好了嗎?何必折騰那么久。

    *

    第四天,照常上朝。

    京中三日來的暗潮洶涌,那些刀斧手,那些緊閉的屋門,軍營的騷動,護衛(wèi)繃緊的神經(jīng),竟然像是開春后的雪消融得一干二凈。

    許煙杪震驚:“連郎,你眼睛怎么那么腫!”

    ‘還不是你口無遮攔……不對,心聲沒有遮攔,我哭了三天啊!’

    連沆氣呼呼地只說了一半事實:“這幾天胃脹,晚上翻來覆去沒睡好�!�

    見了好朋友關(guān)切的眼神,連沆嘴巴張了張,幾息后,化作嘆氣:“許郎,聽聞太孫殿下想拜你為師……”

    許煙杪:“對,我拒絕了。”

    連沆:“為什么拒絕�。窟@不是好事嗎?”

    許煙杪左右看了看,小聲地說:“任何事,只要和皇家沾上邊都不是好事。什么尊師重道,約束普通人還好,在皇家,老師隨便殺!太子的人品我倒是相信,可太孫才十歲,誰知道以后……”

    連沆突然一腳輕輕踢了許煙杪一下。

    許煙杪極有默契地閉嘴。

    同一時間,連沆拱手:“太子殿下�!�

    許煙杪剛猜測完人家兒子的品行,此刻略顯尷尬地回身:“拜見殿下�!�

    太子倒沒有說許煙杪給太孫當(dāng)師父的事情,只是笑著說:“許郎,可還記得我許久之前應(yīng)承你,帶你下江南的事兒?過兩日我們要不要去江南玩玩?”

    許煙杪眼睛一亮:“好��!”

    他早就想去其他地方玩了,但擔(dān)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外加京官不能隨便請假,也就一直擱置了。

    江南不止一個地方。所以……

    “殿下打算去哪個州府?”

    太子笑了一下:“去我當(dāng)年被打斷腿的地方�!�

    “去常州�!�

    第219章

    難道百姓是無論如何也過不好的嗎

    常州路遠(yuǎn),等太子和許煙杪到達時,已是六月了。

    “第一個目的地!先去吃飯!”

    太子拿著提前做好的攻略,興致勃勃:“惠山的黏土,常州的大米,號稱江南第一土產(chǎn)!五月六月又正好是江魚最鮮的時候!走!揚子江,吃河豚!”

    隨行的太子舍人:“!�。 �

    一個個“啪”一下七手八腳去抱太子大腿:“郎君!可憐可憐我們吧!那河豚有毒!萬一毒發(fā)了,我們看護不力,要被亂棍打死的!”

    這倒弄得太子不好堅持了。又覺得他們這種小心思倒是玲瓏可愛,伸腳輕輕踢了踢,佯作不耐:“起來!本宮不吃河豚了,吃別的魚,再配一碟五香蘿卜干總可以了吧!”

    太子舍人們頓時破涕為笑:“殿下仁善,體恤我等!”又立刻松開手,拍拍袍子站起來。

    旁邊的許煙杪目瞪口呆。

    【我記得之前還不是這樣的啊,什么時候進化了?!】

    太子舍人們笑得客客氣氣的,聽著這個心聲,心里直接一酸。

    嗚嗚嗚嗚嗚,他們也不想這樣的�。〉渌绞讲灰欢軇褡√�,這一招最立竿見影!

    太子咳嗽一聲,向著許煙杪說:“看來不能吃河豚了——你喜歡吃河豚嗎?”

    許煙杪連忙搖頭。

    他在現(xiàn)代都不敢吃河豚,別說古代了。

    “那太好啦!”太子眉眼都在笑:“我們?nèi)コ晕逑闾}卜干!還有揚子江上的魚!我和你說,常州的蘿卜干特別好吃!皮厚肉緊,香脆不辣!咬起來水靈靈的!當(dāng)年我爹打斷我的腿,就是拿這蘿卜干哄的我!”

    許煙杪立刻被引起了興趣——那可是能在太子斷腿的時候,把太子哄好的蘿卜干!

    于是兩人高高興興踩上踏板,鉆進馬車車廂里。隨著一聲鞭子抽動,駿馬嘶鳴,馬車緩緩起動,消失在日光里。

    “我和你說,常州的稱呼十分有趣,他們這兒管爺爺叫‘阿爹’,父親叫‘爹爹’。”

    太子撩起馬車簾子,看著外面的街道笑著說:“我上一次來常州的時候,就因為不了解這事,鬧了笑話,喊了同齡人的爺爺伯父——當(dāng)時聽他喊‘阿爹’,我還以為那是他父親呢。”

    【哈哈哈哈哈哈——】

    太子回頭看了一眼正襟危坐,好像沒有反應(yīng)的許煙杪,無語:“想笑就笑吧,不用憋著�!�

    許煙杪便忍不住笑了出來。

    太子假裝生氣,猛地從車廂里站起來:“好啊!你個許煙——哎呦!”

    馬車一個顛簸,太子重心一亂,便一屁股坐回軟墊上。許煙杪本來就在笑,差點沒笑死。

    太子大睜眼睛盯著他看,盯著盯著,便也笑了起來,他招呼道:“許郎,你快過來看!”

    許煙杪雖不知太子要他看什么,卻也湊到窗前,看到那熙來攘往的人群。

    精心打扮的少女雀躍地行走,好像把臉上燦爛的笑容都傳給了路上的行人與動物。

    小孩子的胸骨前,只要掛著個玉米棒子的,走起路來都抬頭挺胸像螃蟹,特別顯著自己威風(fēng)八面。

    老人舉著裝翠鳥的籠子手指伸進里面逗弄,農(nóng)人褲腿里綁著兩斗米匆匆走過,又在賣梨膏糖的攤子前停下來,猶豫片刻,買了一條切成小方塊,看著小販細(xì)細(xì)用黃麻紙包裹上。

    揚子江上水鳥啼飛而起,漁夫的唱和、槳拍的水花,與城樓的倒影交織在水面上。

    “好看吧?”太子在錢袋子里摸了摸,摸出幾枚銅板,讓隨行太子舍人去買幾塊梨膏糖,看著舍人的背影,他笑著說:“許郎,現(xiàn)在普通百姓都能買幾斤糖回去吃,你知道為什么嗎?”

    許煙杪老實地?fù)u搖頭。

    太子憑窗張望,不緊不慢地說:“因為土豆、玉米和紅薯的存在。這些新糧肯定沒有麥、稻能填飽肚子,但是麥飯里多一兩紅薯,田里種出來的麥就能多售賣一兩,積少成多,便能偶爾賣得起糖了�!�

    許煙杪認(rèn)真地看著外面的人流。

    有人挑柴經(jīng)過,有人賣水路過,墻的后面似乎傳來磨面聲,也可能是有人在舂米。少年騎在墻頭四處張望,屋前屋后都有頑童在追逐游戲。彈弓打得鳥四處驚飛。

    “山河猶在……”青年喃喃道:“國泰民安�!�

    “是啊,國泰民安。”太子喟嘆說:“其實前朝末年那會兒,不是這樣的。”

    太子回憶得很慢,說得也很慢——

    “那年我剛過十五,常州仍屬于前朝,正被另一支起義軍攻打。前朝雖糜爛,可常州守城將領(lǐng)愛民如子,百姓登城助守,起義軍久攻不破,士氣低迷,竟然將常州城外百姓盡數(shù)屠戮�!�

    ——我打不過敵人,還打不過百姓嗎?

    許煙杪聽到這里,只感覺自己被一陣惡心擊中,眉頭也深深皺了起來:“這也太過分了。幸好不是他們奪得天下。”

    太子點了點頭。

    別的不說,他自認(rèn)為當(dāng)時他們夏軍從不屠城,比當(dāng)時亂世中其他軍隊不知勝了幾籌。

    “而這次百姓受屠戮,也有我的過錯�!�

    太子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下去。

    許煙杪眼神訝異:“殿下怎么這么說?”

    太子:“我爹原先的戰(zhàn)略是,趁那支起義軍攻打常州,夏軍攻克無錫與鎮(zhèn)江,隨后直撲鄭陸橋,包抄起義軍后路,將其堵在常州城門外�!�

    許煙杪眼睛微微睜大:“難道……”

    太子微微垂眼:“對,因為我輕敵冒進,夏軍無法攻克無錫。失了先機,常州落進那支起義軍手中,對方回過勁來,反身回護無錫和鎮(zhèn)江,那時常州、江陰、無錫、鎮(zhèn)江,還有高淳、溧水等縣都落入敵軍手中,夏軍只能停止西進,另尋他法。而常州百姓,便也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許煙杪不太知道要怎么安慰他——而且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想了想,索性借花獻佛,從剛回來的隨從手里接過梨膏糖,遞給太子:“殿下吃點甜的?吃甜的能讓心情好�!�

    太子歪著頭看著許煙杪:“多謝�!苯舆^梨膏糖,吃了一小塊,倒也確實心情好多了,便繼續(xù)道:“不過,半年后,我爹就打回來了。”

    太子:“破常州城之后,我們把敵人俘虜了。百姓原本對軍隊避之不及,聽到他們成了俘虜,都想打死他們。也不知道那半年里他們到底干了什么腌臜事,那個起義軍統(tǒng)治的其他州府,在聽說我爹打過來后,百姓紛紛自發(fā)反抗起義軍,好幾個地方直接獻城了,才不到一個月,蘇州、昆山、太倉、青浦、嘉定、新陽、松江這些地方,都落到我們手里了。”

    許煙杪認(rèn)認(rèn)真真聽著,指頭那么大的梨膏糖含在嘴里,花生、糖和芝麻的味道一下子爆發(fā)開來,口感也是不膩不粘。

    陽光悄悄爬進車廂,太子看了看陽光,又看了看外面的百姓,笑了一下,手輕輕摸了一下跛了的腳:“河清海晏的世道真的來之不易,本宮真的希望天下能一直太平下去,百姓能一直吃飽飯,能有錢買糖吃�!�

    許煙杪點點頭:“天下才太平不到四十年,再經(jīng)不起動蕩了�!�

    【所以屠龍術(shù)更得收緊一些了,不管正練逆練都不能練。還好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事——反正我也不打算在這里結(jié)婚生子什么的,不用擔(dān)心晚上說夢話被聽到說出去�!�

    【誒等等……老皇帝的錦衣衛(wèi)不會老六到偷聽別人夢話吧?】

    【臥槽!高見翊你個老六!變態(tài)!真讓錦衣衛(wèi)偷聽別人夢話��!】

    從太子到隨行的太子舍人,再到錦衣衛(wèi),一個個目不斜視,充耳不聞。

    沒聽到!我們什么都沒聽到!一點都沒聽到許煙杪在連名帶姓罵陛下!

    【不過我居然說過三年計劃五年計劃這樣的夢話嗎?】

    【那我該不會還說過別的吧?】

    許煙杪瞳孔地震。

    冷不丁聽到熟悉的漁舟唱晚聲,生生打斷了思路。

    太子舍人在車外輕輕敲了兩下車廂:“郎君,許郎,揚子江邊到了。”

    *

    “菜餅、大麻糕、加蟹饅頭、酒釀元宵、素火腿、五香蘿卜干——�。窟@個要臘月才做?好吧。那再按人頭各來一碗糊粥,胡蔥篤豆腐也來一份,今個兒有什么江鮮,魚啊蝦啊蟹啊,挑新鮮的來,再配個羊肉鍋子——就這些吧,你們還有什么要點的嗎?”

    太子不愧是老饕,一坐下來就開始點菜,仿佛自己是個土生土長的常州人,點的菜那叫一個地道。

    點完后順便問一下店家,附近有沒有桑葚地可以摘桑葚。

    ——他們這一次沒帶什么任務(wù),確確實實就是出來玩的。

    打聽好了,菜也點好了,等店家退下去后,許煙杪禁不住感慨:“現(xiàn)在常州確實繁華了很多。”

    太子隨口道:“常州位于江南,江南之地大多數(shù)時候都非常繁華富庶�!�

    又看了許煙杪一眼,似乎是順口介紹:“江南近些年來,出現(xiàn)了不少會館,都是百姓為了做工不被富人商賈剝削,不會出現(xiàn)克扣薪糧之事,抱團組建的�!�

    許煙杪眼睛亮亮:“那很好��!團結(jié)就是力量!”

    “這話在理!”太子笑著稱贊一句,又搖搖頭:“但事情沒有你想的那么好。會館確實維護了工人不被富人商賈剝削,但會館內(nèi)部會有剝削。”

    許煙杪瞪大眼睛。

    太子說著自己混跡會館那段時間了解的內(nèi)幕:“工人加入會館必須繳納入會費,每個月也得交會費。會館會幫工人尋到做工的地方,但會向工人勒索大筆傭金�!�

    “那……”

    太子一眼看出來許煙杪想說什么:“不加入也不行,不加入會館你就完全找不到活干,整個府城哪里需要傭工,他們心里門清,總能先一步為對方提供工人。”

    許煙杪沉默了。

    【啊……是這樣的啊,我還以為是……】

    是什么,他的心聲里也沒繼續(xù)說下去。

    太子稍作休息,喝了兩口桌上倒好的涼白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百姓也沒辦法,他們就算想辦法自己找到一個工作,只會過得更苦。主家知道這些人身后沒有會館,就是沒有靠山。”

    “要么被官府剝削,要么被商賈剝削,要么被會館剝削……”

    “也有可能三者都有。”

    “也不知怎么樣才能讓百姓過得好。這個問題,我想了幾十年也想不明白�!�

    “難道百姓是無論如何也過不好的嗎?”

    第220章

    百姓必須過得好。不然他的腿不是白斷了嗎?

    【當(dāng)然不是�。�!】

    許郎傾聽太子的話時,依舊保持著他溫順且謙卑的姿態(tài)。

    但心聲激動如浪,拍打著心壁。

    【才不是怎么都過不好!只是在這個時代,無論如何也過不好而已�!�

    【而且,工人會館也不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它們應(yīng)該……應(yīng)該……它們應(yīng)該是百姓最堅實的后盾!】

    【這種事情——】

    “吃飯吧。”太子冷不丁說了一句。似是看不慣自己這抱怨的樣子,擺擺手道:“我剛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就隨便說說而已�!�

    許煙杪沉默地點了點頭。

    這頓飯他吃得很沉默,明顯心不定了。

    吃完飯后,他們按照原定計劃去摘桑葚。

    “怎么是田邊?”許煙杪詫異。

    【我還以為會是一整片桑葚林什么的�!�

    太子笑著說:“種莊稼的,哪里會舍得用好田好地去種桑樹,他們連大豆、高粱這些都舍不得種進去,只種在田邊地角�!�

    許煙杪貧瘠的種田知識告訴他:“不需要輪種嗎?”

    桑葚成熟后,黑壓壓一片,到處都是在摘桑葚的人。旁邊有種地的笑著插話:“輪種!怎么不輪種!上半年小麥,下半年水稻,輪著來�!�

    許煙杪:“��?不種大豆肥田?”

    那種地的人笑道:“這種上好田地,種大豆可惜了。”

    隨行的農(nóng)官小聲地對許煙杪說:“水稻和小麥輪種可以互補,也能提高土壤肥力。不過尋常土地一開始的肥力就不夠,也輪種不來�!�

    許煙杪恍然大悟。

    【還好我不是當(dāng)?shù)胤焦俚�,不然我要是紙上談兵,非要人家按照小麥——大豆,或者水稻——大豆的輪種來,那不是壞事了嗎?】

    又有一農(nóng)人搭話,面上笑逐顏開:“還有那紅薯、土豆——朝廷這次發(fā)的糧種真是好糧種哎!往山溝溝里一種,又是一份糧食!平日里那些山溝溝的地根本就種不來,只能扔在那里,現(xiàn)在多虧了有土豆紅薯。后生,你不知道,往年田邊這些桑葚,各家看得死死的,外人誰也不許亂摘,哪能像現(xiàn)在,肚子填飽了,外人路過摘一些桑葚吃,主家也不在乎了�!�

    先前那個種地的揶揄他:“老張,你現(xiàn)在說土豆紅薯好了,前年你不是死活不肯種,覺得朝廷是在變著法兒多增加你手里的田地數(shù)量,你種三分地的紅薯能在田簿上記你有一畝地的良田,好多收田賦嗎?”

    張姓老農(nóng)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怪我怪我,是我把朝廷想得太壞了!”

    轉(zhuǎn)身摘了一袋子桑葚:“后生!來!隨便吃!”

    許煙杪:“這……”

    張姓老農(nóng)哈哈笑:“這就是我家的地,桑葚我自個兒種的,看你這后生白白凈凈討人喜歡,就想多送你桑葚吃�!�

    許煙杪便感謝了張姓老農(nóng),看對方笑得高興,自己便也淺淺笑了。

    當(dāng)晚。

    許煙杪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他把自己記憶力所有關(guān)于屠龍術(shù)的知識抄錄下來,放進匣子里,隨便在城外找了個土地埋下去。

    ——通常確實不開城門,但是,許煙杪到底是個侍中,還是皇帝寵臣。

    他很難得的,動用了權(quán)勢。

    【太平盛世不需要這個,但是等亂世了,百姓饑餓到要靠吃土維生,或許就是它重見天日的時候了�!�

    ——百姓不一定識字,但也許他們會挖出來去送給識字的人。

    也許也不會。

    也許挖出來后,看到的人會直接燒了。也許也有可能對方學(xué)了屠龍術(shù),顛覆腐朽的王朝。

    也許……甚至……連挖都不會被挖出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滄海桑田地埋藏。

    但是,終究是一個希望。

    許煙杪記住了這個地點,慢慢地回城。夜色很深了,城里大多數(shù)地方都很安靜,只有那些明亮的樓里,鼓樂笙簫,喧闐震耳,男男女女的調(diào)笑聲,胭脂水粉的香氣伴隨著濃烈酒香,趕集似地擠出來。

    哪怕季歲經(jīng)常打擊青樓,哪怕皇帝寵臣明擺著不喜青樓,哪怕京師風(fēng)向是禁止青樓存在,但其他地方,依舊會光明正大地存在著這些地方,通宵達旦,歡笑盈門。

    這是時代的現(xiàn)況,個人無法改變,只有時代的洪流能沖垮它。

    許煙杪愈發(fā)沉默了。

    而在他離開不久,錦衣衛(wèi)閃了出來,抬手去挖,將那匣子挖出來。

    旁邊突然伸出一只手:“給本宮吧�!�

    錦衣衛(wèi)愣了一下,立刻把匣子交給太子。太子拍了拍匣上土,將它舉起來,對著月光看鎖眼:“真漂亮,真結(jié)實啊。”

    堅實的匣子在月光下暈著柔軟的異彩。

    錦衣衛(wèi)詢問:“殿下可要火折子?”

    太子漫不經(jīng)心地抱著匣子在月光下走,似乎心不在焉:“嗯,來一個吧�!�

    錦衣衛(wèi)低頭去翻火折子,再抬頭就看到太子抱著匣子,站在揚子江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激蕩的揚子江浪。

    錦衣衛(wèi)的聲音堪稱驚恐:“殿下!�。 �

    太子側(cè)頭,對著他露齒一笑。雙手一松,那防水的匣子就落進江里,浪頭一滾,便恍惚不見了蹤影。

    “不!!!”

    錦衣衛(wèi)沖過來,毫不猶豫就往下跳。

    錦衣衛(wèi)這個軍職是有機會世襲的!他的兒子,他的孫子,世世代代都能當(dāng)錦衣衛(wèi),都能往上爬。但如果王朝沒了,這些都沒了!

    揚子江的浪很大,每每感覺要追上那匣子時,浪流裹挾的泥沙又使它失去蹤影。江水一口一口地喝,江石一下一下地撞,奔騰咆吼的揚子江浪帶走了軍職世襲,世世代代當(dāng)官的希望。

    錦衣衛(wèi)狼狽地游上岸,水流從衣角處滴滴答答地流,手指蒼白而泛青。

    哪怕是許煙杪,這時候看神器,也只能看到【匣在揚子江中】,揚子江很大、很長,浪花很兇,河道很崎嶇。投入再多人力物力,也找不到一個匣子,只能等它意外上岸。

    太子拍打著自己瘸了的那條腿,像是在拍著皮鼓。

    他爹深恨著官員,那是根植于他爹心底,最根源,最本質(zhì)的東西。一切動機,都起源于此。

    那他的根源是什么呢?

    太子幽幽望著江水,記憶悠悠蕩蕩地回飄。

    十五歲那年,他輕敵冒進,致使他爹手下三員大將為了救他一死二傷,間接使得戰(zhàn)役失利。

    他爹把他打瘸,又半夜偷偷給他上藥。

    “憲兒,不要怪爹狠心。爹必須要給底下將士一個交代�!�

    那三員大將的家人,還有他們手底下的士兵,需要一個交代。

    為這場戰(zhàn)役沖鋒陷陣,死傷無數(shù)的兵卒,需要一個交代。

    還有那些家人在常州,迫切希望能打贏,好把家人救出來的將士,需要一個交代。

    “還有常州那些百姓�!�

    “還有我們被迫撤退后,投降了我們的城池的百姓。”

    “他們會比之前過得更差�!�

    “還有那些在敵人治下,供他們?nèi)返陌傩铡?br />
    打天下時,一次戰(zhàn)役失利,代表的不僅僅是打輸了,還代表著很多很多東西。

    “憲兒,軍心不能不穩(wěn),民心不能不在乎,敵人治下的百姓也需要看到希望,看到標(biāo)桿,你爹我也想一統(tǒng)天下,如此海內(nèi)才不會繼續(xù)沸騰,很多百姓就不會像我們以前那樣,靠討飯、靠賣藝才能勉強活下去�!�

    話很有道理,他爹也不是不心疼他,而且,本來也是他犯錯在先。

    但是啊……

    他才十五歲,他斷了腿,這輩子都要不良于行。他不是生來就特別懂事,特別灑脫的。

    他知道是自己錯了,可也忍不住委屈、忍不住怨懟、忍不住鉆牛角尖。

    但是別人為了救他死了,更多的人因為他導(dǎo)致局勢失衡,死在戰(zhàn)場上。他沒有資格去為自己的腿悲痛。

    靠著時間,還有自責(zé),他慢慢地使自己不去在意自己的腿。

    可他爹的話還盤桓在腦子里,日復(fù)一日,化作一股執(zhí)念——

    百姓必須過得好。

    不然,他的腿不是白斷了嗎?

    第221章

    君子動口不動手

    許煙杪把匣子埋下去后,就特意不去關(guān)注了,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插手,然后弄巧成拙。

    所以他選擇了吃瓜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

    【常州的瓜也很多誒!我今天切哪個瓜好呢?】

    【侯府老太太偏心二房三房,兩個時辰后會讓長房讓出主屋去住西園?嘖嘖,治家不嚴(yán)��!這個瓜一般般,換一個�!�

    錦衣衛(wèi)默默把這個記住,等會就潛進侯府看現(xiàn)場,方便彈劾。

    至于理由——以錦衣衛(wèi)的名聲,以陛下的名聲,還需要理由嗎?左右不過又是一個“帝多疑,命錦衣衛(wèi)沿路監(jiān)察各處官員侯爵”罷了。

    【哇偶!常州知名富豪新得一美妾,沒想到人家其實是沖著他夫人來的!他夫人救過她,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思不會有結(jié)果,決定為愛給喜歡的人的丈夫當(dāng)小妾!】

    【好強悍的思路!】

    隨行且能聽到許煙杪心聲的京官們瞳孔地震。

    等會兒,別人家的后宅能有這事,那我們家后宅呢?

    并且開始瘋狂回憶,自家妻妾之間和睦相處會不會其實是磨鏡之好?

    就算沒有和睦相處那也不一定完全沒事��!許煙杪不是說過,有個詞叫相愛相殺嗎?

    【不過這個瓜吃到這里就可以了,總不能讓我爬墻去看別人后宅吧?】

    【算了!快樂睡覺,明天再看看!】

    許煙杪心里沒放事,無憂無慮,一夜好夢。

    但是像這樣攜帶著草木清香,鈴蟲微鳴,有著清風(fēng)徐來的夏夜,許多隨行官員卻睡不著。

    他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琢磨——家里的正妻和小妾,小妾和小妾,到底會不會有可能睡在一起。

    琢磨到半夜,正要睡下。

    【蕪湖!�。 �

    平地里突然冒出一聲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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