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冷笑了聲,“別搖頭,看不見。”
宋書默然,然后她輕聲開口,“我知道你不會打人的。雖然你把那些桶打倒了,但你只是想把自己救出來�!�
少年笑容一僵。
黑暗里再次安靜下來。
幾十秒后,秦樓回過神。
他故意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聽起來格外嚇人:“誰說我不會打人?下次你最好跑遠點,沒看到其他人怎么做?”
他大概忘了自己的手還攥著女孩兒的,攥得緊緊的,所以連威脅聽起來都色厲內(nèi)荏。
女孩兒沒拆穿他,只安靜地垂著眼�!跋麓挝乙矔凇!�
但秦樓還是有種被拆穿的臉紅感,他硬氣地冷笑了聲,“誰要你在。你在能做什么?”
“……”
女孩兒沉默下來。
秦樓懷疑她想要反悔,所以他先反悔了:“你……你是我的洋娃娃,確實要在�!�
為表決心,他把洋娃娃的手攥得更緊了。
宋書點點頭。
少年說:“別點頭,太黑了看不見。”
但是這一次女孩兒沒有再上當。
她沒開口,少年有點遺憾。
他想以后如果每天都能撬開他的小蚌殼,聽她跟自己說幾句話,那他一定會每天都開心一點。
——
兩個人都沒想到,說好的“下次”來得這么快。
那場雷雨之后,陰云兩天,太陽始終不肯露面。秦樓的發(fā)燒反復(fù)過幾次,到這天傍晚才勉強退了。
悶雷聲也是在那之后沒多久響起來的。
宋書淋了雨也有點輕微的感冒,吃藥之后有些昏沉。但窗外的悶雷聲還是在第一時間驚醒了她。
女孩兒小聲咳嗽著跑出房間。
走廊上恰好剛走過宅子里的傭人。
“又來了,這場雨還有完沒完?”
“哪怕不打雷也行啊,一打雷那位肯定又要折騰。”
“他這兩天高燒,虛弱成那樣,應(yīng)該折騰不起來了�!�
“那小瘋子,誰猜得到��?不管怎么說,這兩天還是離他遠點吧!”
“也對。他現(xiàn)在還在昏睡,趕緊把藥給他送過去,我們就去樓下�!�
“嗯�!�
“……”
兩人身影遠了。
他們身后,女孩兒沒表情的小臉在走廊的燈光下有些蒼白,她輕抿起唇。
宋書從小情緒遲鈍,各方面都一樣。然而加上那晚情緒的積蓄,這是她第一次對什么事情產(chǎn)生這樣的憤怒感。
她握緊了手,然后順著長廊快步跑向秦樓的房間。
她到門口的時候,房門敞著一條縫。
門里黑黢黢地暗。
宋書推開房門,借著身后長廊上的光,她看到送來的藥和水就放在門內(nèi)的墻角邊——送來藥的傭人連門都不敢進。
就好像里面有什么吃人的魔鬼。
宋書踏進房門。
她身后的光落在地上和床上,被折出扭曲的光影方塊。
悶雷隱隱在窗外作響。
躲在黑暗的被子里的少年嘶啞著聲音:“把門關(guān)上!”
宋書把身后的門關(guān)上。
“秦樓�!�
黑暗里,她第一次喊少年的名字。
床上那團被子下無意識地顫栗著的少年身影一僵。
秦樓睜開眼,然后他聽見被子外,女孩兒聲音走到床邊。
“我來了�!�
“……”
秦樓想女孩兒的聲音真的很安靜,平平板板的,沒有起伏,也沒有一點安慰人的模樣……果然是個木頭洋娃娃。
是他的。洋娃娃。
秦樓撐著被子慢慢起身。高燒讓他思緒不清,意識昏沉。而窗外漸近的悶雷,就好像從那片夢魘的地獄里伸出來的一只只手,要把他拉進那片只有痛苦和折磨的黑暗里面。
它們會把他撕得粉碎。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很多年,卻一次都沒逃過那個夢魘。
秦樓想掙扎而無力掙扎,他感覺耳邊要把他逼瘋的魔鬼嘶啞發(fā)笑的低語越來越近、幾乎就要貼上來——秦樓猛地伸出手,握住了站在床邊的女孩兒的手。
他把她攥得那么緊,聲音從咬牙切齒的痛苦里擠出來——
“你來干嗎?”
……救救我。
“你有什么用?”
……救救我。
“你就算來了能做什么!”
……求你救救我。
一聲驚雷驟響。
瞬間劈開了漆黑的夜空。
少年的身影陡然僵住,余下的聲音消失。
……來了。
他聽得到那個魔鬼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它拖在地上的鐵棍叮叮嗒嗒地敲出細碎的聲音,它挾裹著陰冷潮濕的驚雷和雨的味道,它身后那些嘶啞咆哮癲狂的笑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它要撕碎他住進他的身體。
黑暗里少年掙扎的顫栗停住,嘴角無聲地揚起——
“唰�!�
“……!”
少年呼吸一滯。
女孩兒的手從他掌心掙了出來,像是要離開——秦樓回過神慌了,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到黑暗里想再去把他唯一的溫度拉回來——然后他的耳朵被輕輕捂住。
身下的床一陷,女孩兒跪立在床邊,捂著他的耳朵把他抱進懷。
秦樓愣住了。
湊上來的女孩兒柔軟微卷的長發(fā)里有很淡的花香味。
是哪一種?玫瑰,雛菊,茉莉,還是紫羅蘭……秦樓分辨不出來,只覺得很好聞。讓人很心安。
他幾乎被撕碎吞沒的理智慢慢回來。
在再次響起的驚雷聲前,他先聽見的是近在咫尺的女孩兒的心跳。刺猬豎起來的堅硬的刺、長滿了流膿的瘡疤和厚繭的心都被那雙小手捂住了,慢慢柔軟下來。
那些要把他逼瘋的聲音開始淡去。
只有她的心跳越來越清晰。
從他記憶的地獄里走出來的嘶聲笑著的魔鬼,被他的洋娃娃攔在了門外。
她說。
“我在�!�
第7章
2004年夏末最后一場暴雨,那是秦樓人生里第一個沒有發(fā)瘋的雷雨夜。
從記憶的夢魘地獄里走出來的魔鬼在他的窗前不甘地嘶吼和徘徊,一次次想要再次把他拽進那個絕望和恐懼的深淵,然而每一次都有另一個聲音擋在他的耳邊——
那個聲音說,“我在。”
秦樓也數(shù)不清那一晚宋書說了多少遍,大概比她之前說過的話加起來都要多,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那也是他第一場沒有噩夢糾纏的安眠,他的夢里出現(xiàn)了別的地方——不再是那個廢棄破舊的后院、不再是那些黝黑的吃人的金屬桶、不再是那群揮舞著鐵棍敲打在他身上的長著孩子面容的魔鬼、不再是他撕碎一切包括自己也沒辦法逃出來的雷雨夜的噩夢。
他第一次夢見了孤兒院的前門外,那里有一片柔軟的草坪。他躺在上面,陽光撫慰過他身上每一寸灼痛的傷口,暖洋洋的光抱著他。
盡管身上的傷很疼,盡管稍一動就會扯破傷口淌下血來。
但他還是伸出手緊緊抱住他的光。
他死都不想放開。
——我在。
——那請你一直在。永遠不要離開。
——
“秦家小少爺?shù)纳磉叾嗔艘粋奇奇怪怪的女孩兒�!�
——宋書搬進秦家兩年后,所有和秦家有關(guān)的人都在這樣傳言。
女孩兒真的很奇怪,因為她安安靜靜,不愛說話,沒什么表情。最重要也最奇怪的是,她不怕秦樓。
“她竟然不怕秦樓”——傳言的每一個人都要加上這句話,尾音最好再上揚一些,這樣才足夠表明他們內(nèi)心的震撼。
事實上,秦樓的宅子里的傭人們更知道:宋書對秦樓,那哪止是“不怕”兩個字能夠形容的?
這兩年里,秦樓和宋書一起進入二中的附屬初級中學,秦樓用一兩天的時間就成了名聲傳到高中部去的“風云人物”。
原因包括且不限于:
在剛?cè)雽W的誓師大會上站在第一排,“沐浴”著臺上校領(lǐng)導的唾沫星子,手里把一只六階魔方轉(zhuǎn)得飛起,被忍無可忍的老師點出后仍然充耳不聞地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完成復(fù)原,然后放到他旁邊的女孩兒手里。老師在臺上暴跳如雷,少年視若無睹朝女孩兒咧嘴一笑的場面被校報小記者拍下來,私底下流傳全校。
第一堂數(shù)學課上,跟原本想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的數(shù)學老師,從“為什么三角形兩邊之和大于第三邊、兩邊之差小于第三邊”的推導求證一路延伸發(fā)散到“三重積分的輪換對稱性”,并以將數(shù)學老師駁斥到面紅耳赤摔門而去的結(jié)果,取得滿堂學生聽不懂但是絲毫不妨礙他們跳到桌上拍板喝彩的“勝利果實”……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所以最后校方和秦家做了雙方談判,校方懇切地表達了“您家孩子這種天分到我們學校來實在屈尊我們也承受不起”的意愿,換得秦樓除了大考試以及他本人有意愿參與的集體活動以外不必出現(xiàn)在學校里但不妨礙他以后順利拿到畢業(yè)證晉升高中部的“雙贏”結(jié)果。
對于這個“雙贏”結(jié)果最不滿意的,大概就是秦樓的宅子里敢怒不敢言的傭人們了。
宋書的到來讓秦樓喜怒不定的爆發(fā)少了很多,連偶爾的雷雨夜他們也再不需要為那些恐怖的場面和聲音擔驚受怕,但作為代價——只要宋書不在宅子里,比如去二中上學的時候,秦樓的情緒就格外容易被戳到爆發(fā)點。
譬如今天。
一輛黑色轎車急剎在宅前。連轉(zhuǎn)進旁邊停車位的時間都沒留,門前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急等著的傭人已經(jīng)沖上來。
駕駛座的車門打開,司機下車。
“接到了嗎?”
“在了在了�!彼緳C被催促著打開后排的車門。
背著書包的女孩兒剛踩到地上,就被傭人拽住手,“書書,你可終于回來了,都快等死我們了。”
“老師拖堂……”
女孩兒沒來得及說完一句話,已經(jīng)被傭人拖向宅子里——
“這些以后說。少爺已經(jīng)折騰半上午了,小祖宗您現(xiàn)在可加點緊,趕緊去‘救命’吧!”
“……”
等這邊一大一小兩道背影消失,去接宋書的司機停好車,下來之后還有些心有余悸。
他問旁邊修建草坪的人,“少爺今天又鬧了?”
那人苦笑:“我都站這兒修一上午草坪了,你說呢。”
“唉。少爺這脾氣,也就宋書能治得住�!�
“還真是。要是離了這位小祖宗,真不知道日子還過不過得下去�!�
“不過宋書畢竟是白小姐的女兒,又不可能一直留在少爺身邊。而且再小的孩子也總是得長大的,這要是以后哪天她想走,少爺那性格還不得——”
說到這兒,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噤聲。
余下的話誰都沒再說出口。
宋書踏進外樓的玄關(guān)時,廳里正傳出一聲清脆的花瓶摔地的聲音。
跟在她身旁的傭人一抖。
宋書倒是沒什么反應(yīng),她眨了眨眼,神情動作一切如常,安安靜靜地換下鞋子走進去。
傭人下意識地想把她拉回來,轉(zhuǎn)念又連忙放下手。
進到廳里,一地狼藉。
原本站在墻角想攔不敢攔的傭人看見宋書,眼睛登時見了救星似的一亮。他拼命給宋書使起眼色。
宋書走進來。
她不問,也不聲張,一直走到坐在沙發(fā)扶手上的少年身旁才停住腳。然后她拿下背包,從里面拿出一只六階魔方,遞到少年面前。
少年手里舉到一半的另一只花瓶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他繃著臉瞥過來一眼,聲音硬邦邦的。
“你沒看到我在發(fā)火嗎?”
少女不回答,把魔方抬了抬。
角落里的傭人們提心吊膽地看著。就看見他們少爺一張俊臉繃了幾秒,還是放下花瓶,把魔方接過來。
傭人們紛紛松了口氣。
魔方咔噠咔噠地轉(zhuǎn)起來,客廳里也有了聲音。
宋書低頭看了看被秦樓坐著的扶手,她也側(cè)身坐上去,一邊安靜地垂著眼看秦樓玩魔方,一邊聲音沒波瀾地問:“你為什么生氣?”
“……”魔方一卡,又重新轉(zhuǎn)動,“他要我跳級去高中部�!�
“他”是指秦梁秦老先生,不必解釋宋書也知道。
宋書問:“你不想去?”
“當然不想�!�
“為什么?”
秦樓沒急著回答,他皺眉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低回去繼續(xù)轉(zhuǎn)魔方,“因為你在初中部�!�
“你又不能去上學�!�
“……”魔方再次卡住。而且這次玩它的人有點用力過度,看起來差點把結(jié)構(gòu)強度不高的六階魔方擰下一層來。
角落里的傭人們呼吸再次屏住,憋得急的差點背過氣去——
這也就是宋書在他們少爺面前還敢這么實話實說,換個人估計當場就可以抬出去了。
而宋書不但沒被抬出去,見秦樓停了,她還拿手指尖戳了戳魔方。
小臉還是表情空白,語氣也一樣。
“太慢了�!�
不是抱怨,就是平板,平板得能氣死人。
“那也比你快�!鄙倌昀湫α寺�,“幾年都沒學會,笨死了�!�
態(tài)度很差的少年嘲諷完就低回頭去皺著眉加快復(fù)原速度,聽話程度乖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宋書聽了一點都不生氣,還繃著小臉兒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因為你聰明,所以秦爺爺才讓你去高中部�!�
——在秦家待了兩年的宋書最大的進步之一就是會稱呼人了。
秦樓:“那也不去。”
宋書想了想。
“嗯。那就不去。”
角落里的傭人們:“……”
幸虧宋書只是來安撫、不是來說服。不然秦老先生估計要氣出點毛病。
魔方復(fù)原,少年的情緒也都收斂回去了。傭人們從緊繃狀態(tài)放松下來,開始收拾客廳里的狼藉。
秦樓和宋書一起往樓上回。
“書書——”
“你叫她什么?”少年突然轉(zhuǎn)過頭,擰著眉問那個開口的傭人。
“書、書書?”
“誰讓你這么喊她的?”
“……”傭人被噎得不輕,半晌才尬笑著,“書書搬來兩年多,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稱呼她的�!�
“那今天開始不準叫了�!�
“——?”
傭人不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他們的小少爺已經(jīng)拉著女孩兒上樓去了。
兩人去了二樓的書房。
中午的陽光很好,書房的大落地窗窗簾拉開了,讓人懶洋洋的陽光照下來。
書房分成了兩塊。一塊是宋書的,擺滿了各大流派的畫作和相關(guān)書籍;另一塊是秦樓的,層層疊疊的書架,盡是些高深的數(shù)學相關(guān)。
一般進到書房里以后他們都是各“玩”各的。
但今天,進來以后秦樓停了下,轉(zhuǎn)過頭看宋書,“給我畫一幅畫吧�!�
宋書沒太懂他的意思。
秦樓指了指自己,“畫我�!�
“……”
說完以后,秦樓就看見很少有表情的女孩兒,非常慢動作的,像只小樹懶一樣,慢慢皺起了眉。
秦樓氣得不輕。
不過沒等他表示自己生氣了,女孩兒就點了點頭。
“好�!�
“……”
秦樓一下子又不氣了,甚至心情有點燦爛。
“畫得好看點�!�
他回到自己那排砸下來能埋十個他的數(shù)學書架前,拿出一本書無意識地面帶微笑看了兩分鐘后,終于回過神。
他笑什么?
智商160+的秦樓人生里第一次懷疑自己是個智障。
半個小時后,宋書拿著畫本走到秦樓那邊。
秦樓放下手里厚重的書。
對于他來說,這些著作里的內(nèi)容還是有點過于啰嗦,明明一句話能說清楚的事情一定要用幾篇來解釋出來——他覺得這就是他剛剛走神了半小時的原因,跟別的沒關(guān)系。
“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