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書桌角落里擺著一只很小的電風(fēng)扇,像是從路邊地攤上十幾塊錢淘來的小玩意,上面還貼著亂七八糟的貼紙,陳青嶼按下一個小小的按鈕,灰色的扇葉轉(zhuǎn)起來,吹出柔軟的風(fēng)。
他把風(fēng)扇擺到孟惜蔭面前,繼續(xù)講題。
風(fēng)微弱地拂在臉上,孟惜蔭的碎發(fā)揚起來,濕漉漉地貼在耳邊,她低頭捋了一下亂掉的頭發(fā),在扇葉嗡嗡的轉(zhuǎn)動聲中糯糯地開口:“陳青嶼�!�
陳青嶼筆尖頓住,探究的眼神朝她看過來。
孟惜蔭抿抿唇,鼓起勇氣繼續(xù)說:“下周我們要不要去南街那邊的圖書館自習(xí)?那邊環(huán)境挺好的,我之前也去過幾次……”
她想起剛才王嫣說的話,覺得很有道理,那幫討債的總往陳青嶼家里跑,肯定會影響他的復(fù)習(xí)。那些人再窮兇極惡,總不至于在圖書館這種公共場合鬧事吧?
而這個提議,還包含著一點她的私心。
“苗松約我這周末一起去圖書館復(fù)習(xí)呢。就我們兩個人哦——”周濛甜膩膩的語氣時不時飄出來,在她腦海中回蕩。
不等她想下去,陳青嶼已經(jīng)打斷了她的思緒,“抱歉,下周我有事。”
“哦,那好吧�!泵舷a咬住唇。
上午的時間過的飛快。
陳青嶼送她出去,她在高懸的日頭下站住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驀地轉(zhuǎn)身,從口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要遞給他。
“對了,這個給你——”
“小心——”
那節(jié)因偷工減料而凹凸不平的石階,曾磕傷她的腳踝,此刻又突兀地想起趙嘉樹說過她的腳有舊傷,陳青嶼幾乎不經(jīng)思考地出聲提醒。
回過神來,孟惜蔭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站在最后一級臺階上,她把手掌伸到陳青嶼面前,攤開來,里面是幾顆用糖紙包著的硬糖。
“謝謝你幫我復(fù)習(xí)�!彼⑿χ�,把后半截話說完。
陳青嶼攥著孟惜蔭給他的糖,站在小巷盡頭,看著她一點點走向巷子口,走向外面的世界。
回到臥室,椅子上還有孟惜蔭坐過殘留的溫度,他就在她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來,剝開一塊她送的糖。
巧克力味,甜得發(fā)齁。
糖是小孩子才喜歡吃的東西。
也只有擁有很多愛的小孩子,才能得到獎勵的糖果。
*
在南街圖書館門口碰見周濛,是趙嘉樹意料之外的事。
“周濛?你怎么在這兒?”
他下意識出聲,但隨即便后知后覺意識到,他自欺欺人式的洗腦已經(jīng)頗見成效,明明早就知道孟惜蔭在騙他,可他仍然愿意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
或許孟惜蔭沒有騙他呢?
或許她真的是去了周濛家里復(fù)習(xí)呢?
這些天,趙嘉樹一直用這樣的念頭安慰自己,以免陷入過分掙扎的胡思亂想,可是現(xiàn)在,本該在家里的周濛就站在他眼前,戳破了他心存的最后一分僥幸。
“趙主席,你這可就有點看不起人了啊,什么叫我怎么在這兒?我怎么不能在這兒?我約好了今天和苗松一起來圖書館復(fù)習(xí)呢,我也是上進(jìn)的好學(xué)生哦�!敝軡鞴首鞑粷M地沖他撇撇嘴。
趙嘉樹回神,露出歉意的微笑。
“抱歉,我開玩笑的。”
周濛大大方方地笑著,表示并不介意,她扶扶肩上書包,又理了下百褶裙的褶皺,跟趙嘉樹揮手:“那我先進(jìn)去啦。”
“好�!�
趙嘉樹在門口茫然地站了一會兒,仿佛忽然間不知道該做什么了,緩了很久,他才走進(jìn)圖書館,在一樓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麻木地打開書包,拿出厚厚的試卷冊,機(jī)械地演算、批改。
孟惜蔭會去哪里呢?
她性格太內(nèi)向了,在班里除了周濛似乎也沒有其他關(guān)系親密的朋友,什么事情值得她不惜冒著被陶阿姨教訓(xùn)的風(fēng)險而逃掉補習(xí)班?
腦海中,不太情愿地浮現(xiàn)出一個名字。
那次在籃球場,他親眼看到的,她和陳青嶼并肩坐在樹蔭下,挨的那樣近,還有那一次,她跑去醫(yī)務(wù)室給陳青嶼拿藥,大雨滂沱的夏夜,他把校服脫下來給她擋雨……
他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孟惜蔭的秘密,和另一個男生有關(guān)。
手表指針剛過十點半。
趙嘉樹忽地合上試題冊,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般,迅速收拾好書包,提前離開了圖書館。
他聽人說過,陳青嶼的家就在那條離清蓮小區(qū)不遠(yuǎn)的荷花巷里。
趙嘉樹把自行車停在路邊,他就靠在一根漆層剝落的路燈柱子旁,盯著那個堆滿垃圾、臭氣熏天的巷子口。
孟惜蔭從那堆垃圾后走出來的時候,趙嘉樹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遲緩而鈍痛地跳了一下。
她身上那條白色棉麻長裙,是去年暑假陶玉茹買給她的,他猶清晰地記得她當(dāng)時把裙子抱在懷里時臉上藏都藏不住的雀躍歡喜,嘴里卻說,這裙子顏色太白了,容易臟,她舍不得穿。
可現(xiàn)在呢,她穿著那條仙女一樣的白裙,小心翼翼地從一堆亂七八糟的黑色垃圾袋里踏出來,必須要很小心地提著裙角,才不會碰到那些從袋子里流出來的、散發(fā)著腐爛味道的黏液。
為什么呢。
趙嘉樹的手無聲攥緊,又徒勞地松開,如此反復(fù)。
直到孟惜蔭抬起眼睛,看見了站在路對面的他。
她眼中一瞬錯愕,很快浮起不知所措的慌亂,緊攥著裙子站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繼續(xù)往前走。
“蔭蔭�!壁w嘉樹出聲喊她。
孟惜蔭猶豫了一下,才緩慢地挪動腳步朝他走來,她低垂著腦袋,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子,聲音怯怯的:“嘉樹哥,你在這里做什么?”
趙嘉樹看著她的眼睛,答非所問:“我在南街圖書館遇見周濛了�!�
孟惜蔭眼睫一顫。
對啊,她怎么把這件事忘了呢?周濛說過這周末要和苗松一起去圖書館的。怎么這么巧,就被趙嘉樹撞見了呢?
她懊惱地在心里悄悄嘆氣。
趙嘉樹繼續(xù)說:“所以,你是去陳青嶼家了嗎?”
孟惜蔭猛然抬頭,欲蓋彌彰般地用力搖頭,繼而又心虛地移開視線,手指在腰后不安地絞在一起。
“沒……沒有啊,我去陳青嶼家里干什么,我和他又不熟……”
一陣悶熱夏風(fēng)驟然經(jīng)過,她額前碎發(fā)亂糟糟地垂著,擋住了她眼底閃爍游弋的情緒。
而趙嘉樹只是平靜地看著她,拋出一個肯定的陳述句。
“你喜歡陳青嶼。”
第14章
Chapter
13
先來后到
“知了——知了——”
樹梢上的蟬不知疲倦地鳴叫。
像某種高頻聲波忽地貫穿耳膜,孟惜蔭的聽覺似有一瞬間的失靈,大腦被激出一種陌生的、醍醐灌頂?shù)那逍选?br />
她喜歡……陳青嶼嗎?
在趙嘉樹的凝視中,她長久地怔愣著。
什么是喜歡呢?
年少的第一次悸動,仿佛試卷末尾一道沒有正確答案的主觀題,沒有任何參考評判的標(biāo)準(zhǔn)。
她只知道在和陳青嶼待在一起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她會盯著他握筆書寫的手而出神發(fā)愣,會偷偷在腿上練習(xí)模仿著他的名字,會因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而心跳加快。
皮膚上留下的一小塊潮濕的汗,粘膩得讓她心里發(fā)癢。
原來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嗎?
會過分關(guān)注他每一個細(xì)小的舉動,會渴望每時每刻都跟他在一起,會在意他和別的女生講話,會在去見他之前一遍遍站在鏡子前羞怯而不自信地審視自己。
她的行為和周濛又有什么不同呢。
甚至,在早上洗漱刷牙的時候,她就已在腦海中一遍遍排練見到陳青嶼時的開場白——
“早啊,陳青嶼�!�
叫名字會不會顯得太客氣?
那就“早”。
會不會又顯得太冷淡?
“早啊,你吃過早飯了嗎?”
好像又有點尷尬。
而最終,在腦海里排練過的一百個方案都會在見到他的時候忘得一干二凈,因為他一出現(xiàn),驟然加快的心跳就會讓她笨拙的語言系統(tǒng)瞬間失靈。
趙嘉樹看著孟惜蔭在他面前呆怔著,又似恍惚清醒般一點點回神,他的心仿佛被鐵簽串起架在灼燙火苗上,酷刑一樣地炙烤。
他終于動了動嘴唇,只是卑微地、用喑啞不清的聲音,將剛才的句子換成一個哀哀的疑問句:“你喜歡陳青嶼嗎?”
烈日炎炎,陽光似透明巖漿一樣瀉下。
他望著孟惜蔭,仿佛一個犯了錯渴求饒恕的信徒,等著她的判決。
而孟惜蔭終于抬起眼睛,睫毛眨動的頻率很快,像一只隨時都會飛走的蝴蝶。
“怎么可能呢�!彼龜D出微笑,“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去他家只是一起復(fù)習(xí)而已�!�
趙嘉樹的眼睛,終于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
她已經(jīng)連秘密都不愿與他分享。
那扇對他留了一道縫隙的窗,終究還是嚴(yán)嚴(yán)實實地關(guān)上,再無一點光亮透到他的身上。
他仿佛一個被判了死緩的囚徒,無力掙扎,除了再一次應(yīng)和她的謊言,別無選擇。
“嗯,我知道啦。”趙嘉樹轉(zhuǎn)身去推自行車,在孟惜蔭視線看不見的地方猛力而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語氣恢復(fù)輕快,“快走吧,馬上就十一點半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