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但事實就是事實,怎么可能沒注意到?
每到放學(xué)接小孩的時候,別的男孩不是搶玩具搶滑滑梯,就是你追我趕地扮演奧特曼,個個都有超級英雄拯救世界的天真夢想。
只有他們家兒子孤零零坐在角落。
女孩子們至少也扎堆過家家,忙著給心愛的洋娃娃綁頭發(fā)、做衣服。
偏偏戚余臣獨自一個,低著頭,在紙上涂涂畫畫,或純粹盯著空白的紙張發(fā)呆。那副模樣,有時顯得過分聰明,有時又是不合群的怪異。
惹得家長們背后議論,說看到這個孩子便心里發(fā)毛,渾身不自在。
所以他們迅速換一家幼兒園。
然而根本避免不了同樣的事情再次發(fā)生……
越想越煩躁,戚爸走上前,伸手捋一把兒子的頭發(fā),有些長了。
“多久沒理頭了?明天爸帶你去。”
說著,裝作不經(jīng)意,他以手肘用力撞一下桌子。
桌面上的碗盤盡數(shù)挪位,還灑出一些湯汁。
戚余臣乖乖應(yīng)一聲:“好的,爸爸�!�
旋即低下頭,一聲不吭又把碗盤一一擺正,用紙巾擦去湯汁。
戚爸不禁皺起眉心,剛想開口,被妻子打斷:“都餓了吧?這是最后一道菜,宸宸最喜歡的炒苦瓜!”
戚余臣雙手放在膝蓋上,又說,謝謝媽媽。
菜齊了,戚媽媽上桌,一屋子寂靜回蕩,有些不同尋常。
自從生孩子后,她辭職做家庭主婦,一天到晚圍繞家庭打轉(zhuǎn)。
以前經(jīng)濟(jì)允許的情況下,經(jīng)常約著姐妹去逛街、下午茶、做做按摩順便美個容。
今時不同往日。來到浪漫港之后,除了買菜,以及偶爾接點不累人的活計賺外快。她平常不大接觸外人,自然沒有話題可以說。
因此以往飯間,多時戚爸侃侃而談生意上的見聞。——或大笑,或怒斥,更多時候意氣風(fēng)發(fā),自信又堅定說出自己的下一步計劃,為全家描述美好的未來。
屆時妻子大多溫柔小意地說上幾句貼心話;兒子生得好看又聽話,也認(rèn)真地支棱腦袋傾聽。
所謂人生圓滿,不過如此。
不過今天,戚爸一反常態(tài)地沉默,大口大口吞咽,三兩下解決掉兩大碗白米飯,定睛一看。
妻子向來吃得少,這些年食欲又差,瓷碗里一開始裝小半碗,現(xiàn)在剩下半碗的半碗;
關(guān)鍵瞧瞧他這個兒子,數(shù)米粒似的,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幾乎一點沒動。
到底怎么回事?!
明明是他親生的兒子,為什么身上沒有一點他的雷厲風(fēng)行,做事講究快狠準(zhǔn)?
想想中午那場飯局,想想陳潭的兒子。
憑什么那小子長得生龍活虎,小小年紀(jì)嘴皮順溜活像干推銷的。
一點也不挑食,胃口比他爸還大。大盤紅燒肉專撿著肥肉吃,吃完了不頂飽,還曉得說好話討大人歡心,給他一個人再來一盤。
憑什么他兒子是這樣的?
憑什么差人一截?
憑什么?憑什么!
世上諸多不滿源自比較,有了比較,才有好壞優(yōu)劣。
戚爸一生要強(qiáng)好勝,終于壓不住這份無名火氣,猛地拍桌。
力道大到碗盤隨之一陣,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
“戚余臣!”
結(jié)婚十年,他一張口,戚媽媽發(fā)覺不對勁,倏然起身。
“孩子他爸,我有事找你說,我們?nèi)シ块g談?wù)労脝�?�?br />
她語氣輕軟,一手牽起他,形同一把溫水澆在滾滾的怒火之上。
戚爸臉色鐵青,原地坐好幾秒,終是深深地望了兒子一眼,起身走進(jìn)臥室。
房門關(guān)上,兩個大人仿佛突兀消失。
餐桌上方的燈泡發(fā)出渾濁而黯淡的光。
電視機(jī)聲音關(guān)到最小,屏幕明明滅滅,因此照得影子一下有,一下沒有,淺淡地落在墻上。
戚余臣抬頭平視它。
他的影子好像被滴入一滴墨水,突然黑得濃郁,邊角模糊,輪廓開始變大、變大。生長出兩條形狀古怪、骨骼扭曲的長胳膊。
那是一頭怪獸。
它疲憊地走動,喉嚨里發(fā)出無聲的嘶吼,想要破壞,想要撕碎,想把這個亂糟糟的飯桌、死過人的家、學(xué)校、醫(yī)院通通毀掉。
可是又不想傷害別人。
不想讓人傷心,不想讓人失望。
那么多不想變成很重的東西壓在身上,怪獸掙扎得更厲害,滿屋子打滾。
戚余臣想,可能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一頭怪獸。
所以他才會這么——
不,不對。
視線轉(zhuǎn)向次臥,想到抽屜里的貓。
停下沒有邊際的想象,戚余臣快快地去廚房拿來一個碗,一個碟子,一雙筷子。
除掉自己飯碗里的最上面一層,他往小碗里倒大半沒碰過的干凈米飯,隨后用新筷子夾菜。
清蒸小黃魚、雞蛋炒香腸、茄子……筷子并沒有為苦瓜停留。
一次性夾了許多菜,一堆一堆涇渭分明地放好,不會亂。
戚余臣端著碗碟進(jìn)屋,關(guān)上門,坐到書桌前,雙手捧著小貓,捧得高高的。
“你是醫(yī)院里的貓�!�
“一只好聰明的貓,來找我玩,對不對?”
黃昏余光鋪在他的臉上,他小小地笑了一下,兩個酒窩一閃而逝。
把她放在桌上,對著碗碟的方向說:“吃吧�!�
戚媽媽手藝很好,溫?zé)岬娘埐藵M是香氣。
小貓鼻尖微動,卻轉(zhuǎn)過頭來看他。
一雙圓形的眼睛像寶石,會說話。
“我不餓。”
戚余臣俯下身,側(cè)臉貼著桌子。
把自己降到跟小貓一樣的高度,指著自己手背上依稀可見的一片針眼說:“也不會痛�!�
小貓歪了歪腦袋,好似不太明白。
戚余臣發(fā)一會兒的呆,大約半分鐘,才語氣平靜、肯定地說:“我是一個怪物�!�
大家都這樣說。
他覺得他們是對的,他是怪物。
好冷,好熱,好餓,好痛。
經(jīng)常聽到同學(xué)們說著這種話,臉上冒出害怕、生氣、痛苦、焦躁的表情,連說話的音量、速度都會改變。
他做不到。
雖然他的身體也會冷,會熱,會餓,會痛。
他能感覺到。
但大約有什么東西隔在中間,把他緊緊地包裹起來,冷熱饑餓痛都進(jìn)不來。
就算大冬天洗冷水澡,他的身體會發(fā)抖,卻不會害怕;
就算餓得前胸貼后背,他不會覺得委屈;
就算手術(shù)中麻醉失效,他也不會痛得哭出來;
應(yīng)該有什么東西出了問題。
戚余臣可以確定這個。
卻暫時無法確定,究竟是他有問題,還是其他所有人有問題。
“小貓,快吃。”
小貓好小。
要吃很多很多才能長成漂亮的大貓。
他慢慢摸著貓毛,一心一意地看著她吃。
直到小貓吃飽,小小地打了一個飽嗝。
他端著空掉的碗碟回到客廳,爸爸媽媽的神秘談話還沒結(jié)束。
按部就班地吃完剩下的冷飯,收拾好桌子,戚余臣經(jīng)過主臥,不小心聽到大人的聲音。
“……陳潭想買我們的工廠?”
“對�!边@個聲音是爸爸的,喜怒難辨:“他出這個數(shù),我問過了,比市價高十萬。”
媽媽一怔:“他現(xiàn)在生意做得很好嗎,怎么會有這么多錢呢?”
“說是老家拆遷剛到手的,家里媳婦還不清楚,所以我們到底要不要賣,半個月里必須回他,遲了就不作數(shù)�!�
“那你好好考慮吧。”媽媽說。
爸爸反問:“你怎么想?覺得該賣,還是不該賣?”
媽媽靜默一小會兒,輕聲回答:“要是賣了,宸宸那筆手術(shù)費就有了……可我也知道,你為這兩間廠子操心多少。在你的心理,它是你的命根子,也是你的兒子,我不能逼著你賣�!�
媽媽話里很快染上淡淡的哭腔:“本來你娶了我,就是八輩子倒大霉。實在不行,要不我們還是離婚——”
“胡說什么!”
爸爸一聲厲呵,媽媽一定咬唇哭了。
戚余臣聽出來了。
爸爸猶豫不決。
而媽媽想要爸爸賣。
因為‘廠子’可能是爸爸的孩子,但絕對不是媽媽的。
媽媽非常、非常、非常想讓他健康地活下去。
就算要把爸爸賣掉,她也會哭著答應(yīng),然后笑著對他說:“宸宸,你很快就要健健康康、開開心心了哦。”
其實他不需要健康。
說這種話的話,媽媽會非常生氣,非常傷心,哭著說自己不如死掉。
然后爸爸更生氣,更傷心,大吼著戚余臣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扔下窗戶,摔死一了百了。
這是個糟糕的循環(huán)。
錯誤的。
可惜沒有人能讓它停下來。
“媽媽�!�
額頭抵著門,冰涼的溫度好似揉進(jìn)血液里。
戚余臣小聲說:“我去寫作業(yè)了�!�
靜靜站著,一直待得媽媽說:“去吧�!�
他才像接到命令的程序,被上緊發(fā)條的木偶,關(guān)掉燈,走進(jìn)自己房間里。
這時小貓已經(jīng)睡著,肚皮鼓鼓的,小小的身體輕微起伏。
戚余臣把她放在腿上,伏在臺燈光下,翻開作業(yè)本,一題題往后寫。
到八點,不用監(jiān)督催促,他自覺地洗澡洗漱,換上睡衣,收拾好書包,九點上床睡覺。
小貓被他抱著,放在枕頭上。
迷迷糊糊掀開一點眼皮,發(fā)出軟軟的喵嗚聲,卷成一團(tuán)。
戚余臣很近很近地貼著它,說不清是想把自己埋進(jìn)貓里,還是把貓藏進(jìn)自己的身體。
夏天,熱。
一身貓毛足夠惹,加之一個戚余臣,姜意眠直往旁邊躲。
小孩跟著挪過來。
再躲。
再挪。
快要摔下床了,換一邊躲。
這回小孩干脆把她抱在懷里,整個人連腦袋都鉆進(jìn)薄被里頭,猶如在玩一場盛大的躲貓貓。
……原來這不良好的蒙頭睡姿從這么小就開始了嗎?
今天太疲憊,幼貓身體太需要長時間睡眠。
沒有精力繼續(xù)反抗,姜意眠揉揉耳朵,合眼睡去。
六月半的天,知了連片叫喚,頭頂上了年紀(jì)的老風(fēng)扇,吱呀吱呀慢悠悠地轉(zhuǎn)。
戚余臣半睡半醒間,只記得把小貓抱緊一點,再緊一點。
他幾乎一個晚上沒變過睡姿。
因為害怕壓到小貓。
*
第二天要去上學(xué),戚余臣六點準(zhǔn)時醒來。
搬來椅子,踩上去,踮起腳,想把小貓放在衣柜高處。
——爸爸媽媽不讓養(yǎng)貓,他得把她藏起來才可以。
不過衣柜太高了,擔(dān)心她摔下來。
戚余臣改變想法,又把小貓抱下來,放在住院時候會用到的行李箱里,再放進(jìn)衣柜下層。
“不要怕,也不要跑掉�!�
他跪在衣柜前,清淡得像一團(tuán)云霧,細(xì)細(xì)呢喃著:“我要去上學(xué),一下就回來陪你玩�!�
“很快的一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