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戚余臣偏偏摸了那里。
冰涼的、微顫的觸感仿佛剝開了皮,削去肉,貼著她的命脈緩緩摩挲。
她側過頭,意圖再狡辯兩句,阻止他一下。奈何黑暗里,目光碰見一團水草樣糜軟的長發(fā),充當一片屏風,將他們遠遠隔開。她沒法從中找到他的眼睛,只準眼睜睜看著他俯下身。
唔……
冷不丁有什么燙的、濕的東西貼上那里。
他以柔韌的尖端,沿著疤痕,深入肉中,來回輕細地舔舐掃蕩,活像一只餓到饑不擇食的貪獸,連著粘稠膏藥都一同卷吃進口中。
這究竟是殘忍的凌虐,還是柔情的療愈呢?
脆弱到禁不起撫弄的傷口滲出紅血絲絲,蝕骨的麻意卻很快蓋過疼痛。她被壓在凌亂的被枕上,呼吸窒悶,以致思維也滯澀一瞬。喉嚨里光是發(fā)出細小的嗚咽,腳背繃得筆直。
——這就有點過線了。
雨越下越大,幾分殘存的月色澆進來,經過彩窗切割,碎了一地。
魚上了岸就無法掙扎。
羊羔是唯一死前不會哀嚎的動物。
可她不是魚,不是羊,也不再是一只獨屬戚余臣的貓。到這個地步的觸碰,就稱得上逾越,超過她愿意忍受的范圍了。
意眠混亂而不滿地想著,張嘴欲咬他的胳膊。
她從沒想過他們原來也會變成這樣,用力地拉扯、掙扎,迫與被迫;
如同她沒想過,正當她打算撕破臉皮、拋棄過往情誼時,會有一滴蘊著溫度的水濺在背上。
一滴、兩滴。
逐漸匯聚成一小洼,盈盈地盛在腰肉里。
她后知后覺地感到,他可能在哭。
——戚余臣是會哭的,她知道這個。
不過滴滴答答越來越多的液體淋下來,一下是冷的,一下熱的,黏黏膩膩。意眠一時也不分清,打濕她的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是唾液還是其他什么。但總歸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他將泥濘帶到了她的床上,把她弄得很臟。
一道驚雷滾過天際,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怒鳴。
瓢潑的雷雨之下,緊閉的門扉突然被敲響。
“小太太,您睡了嗎?”
是小婷的聲音。
她倏地抬起頭來。
一束刺光閃過,黑夜亮做白晝,將屋中景象投到墻上,好一幅癲狂詭譎的水彩畫。
“小太太好像睡啦!先生您還要進去嗎?”小婷將手搭在門上。她聽到有人低低地咳了一聲,緩慢念出她的名字:“姜意眠�!�
秦衍之——,當這個名字涌上腦海時,戚余臣的舌頭又一次化刀劈入傷隙。
意眠不禁閉了閉眼。
小腿不設防地輕輕痙攣起來。
*
一門之隔,他如蛇柔軟地攀附上來,擁著她,以極低的音量說:“就讓父親進來好嗎?”
——
不。
“就讓他看到我們骯臟的樣子……看到我們墮落……”
“抱你的人是我,舔你的人是我,捆著你、為你難過的也是我……他好嫉妒,他想殺了我們。我們可以在這張床上一起死去,眠眠就再也不會受傷,再也不會騙我了……好不好?”
他慢慢地說著,將濕漉漉的臉龐貼上來,像一條快要死掉的魚。
他確實在哭。
姜意眠靜默片刻,再次搖頭:不。
「你不會這么做的。」她望著他,兩雙眼睛靠得極近,幾乎錯覺自己跌進了一片糾纏無形的霧里。
“我會的。”
他柔柔地說,“因為我是怪胎,是垃圾,還喝了很多酒�!�
“所以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隨著不由衷的話語所滑落下來的,是一滴晶瑩的液體。
戚余臣這人連哭起來也是美的。那雙荒蕪的眼眸,注視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綿長深情的吻。那便是他所有的東西,一直以來做骨做肉支撐著他活下去的東西。
看著他,姜意眠不得不承認自己在秦衍之面前的表演有多拙劣。
她永遠不可能哭得像戚余臣這樣的勾人,這樣活色生香。他形狀好看的唇上沾著些許白沫、她的血,眼尾洇出緋紅的淚痕,如腫脹的莓果,整張臉發(fā)出誘人的光澤。——她永遠不可能擁有這份驚心動魄、徘徊在潰爛邊緣的絕色,永遠無法在哭里揉進這么多的悲傷絕望。
只因她不愛他。
而他拼了命地拿一切來愛她。
怪胎,垃圾,廢物……世人常以此描述他,可這是第一次,他邊哭邊笑地用它貶低自己。
她定睛細看,驟然發(fā)覺他消瘦得很厲害。從回到秦家迄今半個月,他一直、一直、一直在無聲地衰弱下去。
原來他根本沒有好過。
沒有她,他是不可能好的。
姜意眠一次又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就一次比一次背上更沉重的負擔。
明白嗎?她很久以前盡力拉拽過他,救過他。那時他肉眼可見的遍體鱗傷,后來他看上去好了許多。
然那只是碎掉的瓷片勉強拼湊起來的形狀,修修補補而成的破殼子,里頭始終是崩壞的,腐爛的。他要愛,要關注,否則稍不注意,就會從縫隙里泄出大把大把發(fā)黑的粉末。
他是死死粘在你皮膚上的艷麗章魚,無孔不入的美麗壞蟲。
你一時好心或別有目的地撿了一條別人不要的臭狗,你把它洗干凈了,喂它食物,親吻舊疤。你同它講了好多道理,教它如何離開臭烘烘的垃圾場、如何走進社會上生存。它好乖地點頭,你以為接下來就可以放它走,它會自己想辦法活下去。結果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它生來即是沒有骨氣的缺愛的狗,嘗到一點甜頭就要喊你做主人。
它會保護你,保護不了就開始傷害自己;
它要粘著你,你趕它走它就把自己糟蹋成一灘可憐的爛肉。
它在你這里哭,背過身又去撕咬別的小狗,自私到不準你把愛分一點點給別人。
而你只有兩條路:
嫌惡他,拋棄他,任由他摔下深淵粉身碎骨,與你無關;或繼續(xù)陪著他,看著他,愛著他,接受一條生命全然維系在你身上的事實。
也許就是最后一次掙脫的機會,你怎么選?
于公于私,姜意眠都沒有選擇。
不論戚余臣今晚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是真的、假的、醉了、清醒。如果他要的只是這些……親吻、擁抱、承諾、一份偏愛……這些無傷大雅,又無關痛癢的東西。只要他別故意破壞她的任務,她何必吝嗇的攥在手里不肯給他呢?
這么想著,深深夜色里,意眠終于將指搭到肩上,仰頭吻住了他。
對方先是一怔,而后眼瞼漸漸彎出弧度,水樣的眼角折射出破碎的光。
“小太太,您睡了嗎?”門外仍然在叫。
“太太已經歇下了。”屋里回來一道陌生的女生,嘶嘶啞啞,聽起來并不年輕。
小婷瞪起圓溜溜的眼睛:“你、你是誰呀?”
“我是新來伺候太太的人。”
“你不要進來,讓先生也回去,太太睡了。”
“啊?”
苑里什么時候來了新人嗎,她怎么不曉得呢?小婷不解地看向先生。
秦衍之靜靜凝視門扉,過了一會兒,他說:“下雨了,記得給太太蓋被。”
有一陣子,里面沒有回答。
無人知曉院里最不起眼的八少爺,此時此刻正一面纏著她的小太太索吻,一面模仿女聲對他的養(yǎng)父說謊。——不,或許有一個人心知肚明。但只要沒人率先說出來,沒人想打破虛假的平靜,便沒有區(qū)別。
“好的。”他回。
余下的父親兩個字,含在嘴里,繾綣地喂進她的身體里。
輪椅骨碌碌遠去,秦衍之走了。
迷亂放縱的深吻久久得以止歇,姜意眠如溺水中,將將被隨之而來的疲憊吞沒。
“抱歉,眠眠……”
戚余臣一下一下的啄吻落下來,每個音里卷著無限的依戀。潮氣,熱氣,深深夜色里,臟亂的床上滿是纏繞的頭發(fā),鋪開,流散。
她已無力制止,更沒力氣回答。
似睡非睡的空當,光怪陸離的夢里,他的手指長而纖細,唇齒香膩。牢牢巴著她,占著她的身體每一寸,猶在耳邊低語:“只想要眠眠,或者只要眠眠的一部分就好。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眠眠,再親親我好嗎?”
“摸摸我……”
……
得到主人的狗始終學不會適可而止。它只會求愛,求愛,無盡的求愛,也許直到取盡主人的愛意,令其空空地衰竭而亡,它才會心滿意足地搖搖尾巴,埋在她的懷里陪同死去。
于是她們之間再也沒有比這更好更合適的結局。
命定如此。
*
接連多日,清晨小婷走進房來,總像小狗一樣東聞聞、西嗅嗅:“有股怪怪的味道呢�!�
旋即叉起腰,佯兇:“太太!您是不是又偷偷吃辣了呢?不要想騙小婷,是不是那個新來的傭人老在夜里給您送辣肘子?每天起來您的嘴巴都紅紅的,這樣可不行!還有哦,您不能睡覺打滾,不然早上起來藥膏都不見了,以后留疤可就不好看啦……”
一旦碰上這個話題,姜意眠只得找理由蒙混過關。
戚余臣幾乎夜夜都要過來,秦衍之傍晚也來。好在兩人沒再撞上過,分開應付也不算難。
臥病七日,腰上的傷結了淺痂。當醫(yī)生親口鼓勵太太下床走動時,小婷還高高興興地想讓香萍傳話,期盼著先生太太能趁著春光明媚一塊兒出去散散心。
誰料當日下午,湖心苑迎來的并非其他,正是秦衍之親口說過、推遲到傷好再落實懲罰。
小婷:?!
意眠:。
倒也不覺得意外。
“……太太且忍忍吧�!�
負責傳話的香萍似有不忍,好言相勸:“先生是個認死理的人,這回只罰半個小時的跪,已經是松著來了。那日行兇的人終究是您苑里的老人,若不這樣,只怕難以規(guī)束住院子里其他不懷好心思的人,更鎮(zhèn)不住那幾位……太太伶俐,香萍想您應當能諒解。況且先生權是嘴上不說,上回突來大雨,恐您著涼,他連一件外衫都沒披,急急忙忙又趕過來,回去可燒了足足兩日,咳癥愈發(fā)的……”
也就是暴雨的那天,戚余臣失控的那天。
見她點了點頭,沒有流露出抱怨的神態(tài),香萍放心地離去。
以前督促罰跪的劉婆婆沒了,院里一時半會兒找不出一個有資歷看著太太的人。因此這回跪,額外批準小婷陪著進去。
她活潑也周到,故意套著一件厚厚的冬衣過來。一到地方,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往蒲團上一鋪,跪上去便軟和很多,膝蓋不疼也不紅。
除此之外,她還一下一下地偷瞄太太的臉色,小聲咕噥:“小太太不要難過哦�!�
“先生肯定不是有意罰您的,他可疼您啦!”
“要小婷說,先生罰您呀,其實是罰在您身上,疼在他心里!不然怎么次次您跪祠堂的時候,他都要悄悄地過來看您呢?上回夜深風大,明明可以讓香萍來,也可以喊小婷來,可先生還是親自過來給您蓋毯子了。這就是——愛呀!先生好愛好愛您的!”
有這回事?那條毛毯原來……
姜意眠眨了眨眼。
瞧她有興致聽的模樣,小婷更起勁地說起來。
“不過我娘說了,有的人愛你,是用嘴巴愛你,張口閉口地愛,但光說不做,那就是臭男人哄你騙你的壞把戲;不像有的人,他什么都不說,背地里才關心你。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他愛你,而且不用這個要挾你,糊弄你。他只讓你瞧見他,而不瞧見他對你的好……”
小丫頭片子,道理一套一套,說著忽然‘啊’了一聲:“先生來啦!”
短短四字,引得意眠回眸看去。
’嚴婆婆說得沒錯,今年的雨的確太多了。
沙沙雨絲如針,簌簌地往下掉落。遠處橫著曲折走廊,檐下一串雨做的珠簾,她瞥見一道遠去的青灰背影。
既然來了,為什么要走?
分明動搖了,為什么事后又絕口不提那個犯規(guī)的吻?
姜意眠不讓他逃的。她起身往外跑,嚇得小婷驚呼:“小太太,下著雨呀�。 �
聲音遙遙地傳過去,千回萬轉。
那人輪椅一滯,側頭,仿佛也就隔著千山萬水地望了過來。
淡淡的,沉寂的,與往日無異的目光。
但她已一眼看破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是一件他怕被她知道,而她終究知道了的事。
他喜歡她。
男性對女性的那種喜歡。
而且他的喜歡,很可能比其他所有人都來得長久,來得更……深沉。
是一種年長者秘而不宣的愛。
作者有話要說: 一到戚余臣就莫名進入華麗頹廢風……以前一直用花膩了,就試試蝴蝶,章魚、蟲子什么的,跟理應唯美的kiss結合起來,效果居然意外的好。(?這是什么做實驗一樣的口氣2333)
突然覺得他是不是有點克啊,真的越走越偏,越臟越美,美得崩壞詭譎的感覺了……
有一首超適合她們倆糾纏的歌,講主婦出軌的唯美日劇《晝顏》的主題曲never
again,真治愈又墮落。
第141章
籠中的鸚鵡(15)
毫無預兆地,戚余臣被安排了相親。
起因是一位姓陳的客人深夜造訪。這人生得倒是肥頭大耳,滿臉諂媚,不知什么來路,竟能在秦宅里留宿一夜。次日還使秦衍之破例地走出院子,正經擺了一頓午飯招待他。
飯后,陳客人飽飽地一抹嘴,眼珠子往對面一瞟,拍桌笑道:“這便是前兩個月剛回來的八少爺?果真相貌堂堂�。÷犝f少爺愛畫畫是么?真巧!我家那丫頭近來也愛擺弄顏料盤,成天催著我給她找老師。
“無奈一連請了四五位,她又嫌俗氣,非要找個畫法新潮些的……想來今個兒碰見少爺也算一遭緣分啊,不知你愿不愿意收一個女學生教教呢?”
“年紀最小的那個?”
秦衍之原來有在聽。
“對對,難為先生還記得��!”
老父親笑得喜氣洋洋:“派派今年有十七啦!個子不高也不矮,身形不胖也不瘦。別人都說她一雙眼生得靈,我也不曉得該不該當真。
“她年前方剪了短頭發(fā),目前在女子學校念書,平日很喜好做文章、描小畫,偶爾也擺弄一下照相機。年齡同少爺差得不大呢,稱得上志同道合,要是能交個朋友……”
至此,雖然客人反復說著交朋友、學畫畫之流的場面話,然真實用意再明顯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