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泥巴里的人生
第5章泥巴里的人生</p>
這天，我如往常一樣，晨讀間便趕到學校。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教室前堵著一堆學生。</p>
走近了，聽到有學生埋怨：“周泥巴怎么回事？到現(xiàn)在都不來開門�！�</p>
本來，班級鑰匙是由各組的小組長保管，每周輪流一次。</p>
但這也就意味著要來的最早，走的最晚——不是個好活。</p>
于是，不知怎的，這活就落到了周荔明身上。</p>
為此我還問過他，他說他來的早，習慣了，保管鑰匙比較方便。</p>
班長去教務處拿備用鑰匙。</p>
已經(jīng)在教室門前等了太久的學生埋怨：“煩死了。周泥巴真不靠譜�！�</p>
也有女生比較細心：“他以前都很準時的，可能今天有什么事耽誤了吧。”</p>
“有事不會提前說一聲啊，害咱們在這傻子樣的站半天。就是個土巴拉子！”</p>
蘇城繁華富裕，又是自古的魚米之鄉(xiāng)，本地人都自視甚高，非常排外。</p>
更不用說周荔明這樣來自貧困地區(qū)的農(nóng)民工子弟。</p>
起綽號罵人是日常，雖然我已經(jīng)在班上三令五申不可搞地域歧視——但一群青春期的孩子，哪這么聽話。</p>
我走過去，學生們撇撇嘴，噤聲。</p>
周荔明作為一個外地人，向來備受排擠，與班上的同學格格不入，但他也向來是個守時用功的學生。</p>
我問班長，可有周荔明的聯(lián)系方式？</p>
我們班的班長是個小胖子，小胖手為難地薅著自己的頭發(fā)：“老師，周泥巴——啊，周、周荔明他……他哪里有啥聯(lián)系方式啊，好像他家連個電話都沒有�！�</p>
“父母手機也沒有？”</p>
“沒有�！�</p>
回辦公室翻學生檔案，周荔明那一頁上，果然沒有任何的聯(lián)系方式，但好在有個家庭住址。</p>
周荔明一上午都未到校。結(jié)束上午的課后，我按照檔案上寫的地址，尋了過去。</p>
眼前是偌大一片轟隆隆的工地，我覺得自己可能找錯了地方。</p>
回頭去問出租車師傅，師傅打著方向盤：“沒錯，就這�！�</p>
我只能上前問工地的門衛(wèi)，說的是周荔明父母的名字。</p>
門衛(wèi)老大爺年紀大了，耳背，雙方正交流障礙中。</p>
好在旁邊一個工友路過：“周才東？你找他家？跟我來吧�！�</p>
那時，我20出頭，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當了老師，自認為也算是個有些見識的成年人了。</p>
但我真的，真的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房子。</p>
我自小在蘇城長大，也從來不知，蘇城還有這樣的房子。</p>
或者說，那其實根本就不算房子，只是個……棚子吧？</p>
頂就是那種波浪板蓋上去的，與下面的墻體間塞著木條和碎磚塊。</p>
門是拿鐵絲擰的，擰成一個框，中間繃著塑料布。</p>
墻面是開裂的，縱橫四方。</p>
波浪板下面拿根木棍撐著，便是屋檐。</p>
電線鐵絲交錯其中，生活垃圾堆在旁邊，“屋檐”下堆積著衣架掃帚等生活用品。無一不提示著，的確有人在此生活。</p>
工友指了指其中一扇門：“就這。”</p>
周邊垃圾的臭氣夾雜著尿騷味直沖鼻端，我在門前站住，現(xiàn)喘過一口氣，才能敲門：“有人在嗎？”</p>
沒人回應我。</p>
但隱約聽到了一聲低低的呻吟。</p>
心頭一凜，我顧不得其他，推門而入。</p>
房間很小，外面天大亮，里面卻沒多少光線。</p>
眼睛現(xiàn)適應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在最里頭是一張床，床上似乎躺了個人。</p>
快步走過去的時候我踢到了什么東西，好像是個鍋，哐當一聲。</p>
床上的人微微動了動。</p>
我探頭過去：“周荔明？！”</p>
的確是周荔明，即便不用摸，我都知道，他在發(fā)燒。</p>
發(fā)高燒。</p>
連呼出的熱氣都是滾燙的。</p>
我拍他的臉：“周荔明！”</p>
手下的溫度，燙到嚇人。</p>
他人只迷迷糊糊地哼過一聲，又不動了。</p>
我跑出屋去，敲隔壁的工棚，敲到第三間，方才那個給我?guī)返墓び�，探出頭來。</p>
“師傅，孩子生病了，在發(fā)高燒。他父母都沒在，我是他老師，得送他去醫(yī)院！”</p>
這天，工友弄來輛三輪車，幫我一起，把已經(jīng)燒到人事不省的周荔明抬了上去。</p>
他騎，我扶。一路抵達最近醫(yī)院的急診室。</p>
折騰過好一番，終于是打上了吊瓶。</p>
周荔明雖說還沒醒，但臉色終于沒那么紅了。摸一摸額頭，也沒一開始那么燙了。</p>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p>
那師傅抹著一脖子的汗：“他爹媽都去外地干活了，周家這娃娃可乖，干活勤快的哩！書也讀的好�！�</p>
“可惜，就是命不好。投胎在窮人家。”</p>
他指著周荔明：“娃娃10歲跟爹媽過來的，好些年了。本來是在老家讀書的，可是家里親戚欺負人，險些把娃娃眼睛打瞎掉，他爹媽就帶他一起過來嘍�！�</p>
“好在娃娃皮實�！睅煾祰@了口氣，“他在蘇城讀書好些年，還是頭一回見到老師家訪，這回也是多虧了老師你�！�</p>
我一時也不知道說啥，只能搖搖頭。</p>
師傅還要去趕著上工，非要掏錢留下，被我婉拒了。</p>
周荔明醒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剝橘子。</p>
他瞧見我，估計很發(fā)懵：“老師……”</p>
我湊過去摸他額頭，他嚇到一縮脖子。</p>
溫度不錯，體溫已經(jīng)降下來了，額頭凝著一層細密的汗。</p>
我掏了張濕紙巾給他擦，他慌的跟啥似得，被我按住腦袋，拿紙巾給擼過一遍。</p>
湊近了，發(fā)現(xiàn)他左邊眉頭上有個疤，平時不覺，眼下他緊張到眉頭蹙起，居然挺深的一個小窩窩。</p>
“你發(fā)高燒，這是醫(yī)院�！蔽医忉尩煤啙嵜髁�，順便指了指他眉頭上那個小窩，“這是咋了�。俊�</p>
這孩子趕緊摸了摸眉頭：“啊……就，氣槍打的�！�</p>
“啥？”</p>
“我、我幺叔買氣槍打鳥來著，說先、先試試子彈……”</p>
我突然想起方才工友師傅說的：在老家被親戚欺負，眼睛險些被打瞎掉。</p>
大學暑假的時候，我也曾去貧困山區(qū)做過志愿者，當過支教老師。</p>
只是，苦難永遠沒有邊境。</p>
周荔明不算最苦的那一個。他甚至比好多留守兒童幸運，現(xiàn)在可以跟在父母身邊。</p>
但依舊令我心頭沉重。</p>